越名任心与向死存在  ——嵇康与海德格尔生存可能性的终极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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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康是魏晋时期新道家的代表人物,他的“越名任心”命题含摄了他对生存问题的思考。如果我们不拘泥于背景与体系的差异,仅就生存议题而言,海德格尔的“向死存在”则展示了与嵇康同一维度的哲学探索。他们在生存可能性的内容上,都涉及到两个方面:一是作为事实对象如何认定现存世界,二是作为价值对象如何确立现存世界。这样,经验意义上的现存世界,在精神领域就具有了不同的存在形式。对同一世界的不同建构,是生存可能性的逻辑基础,而不同存在形式之间的迁越与拓展,则是生存可能性的具体实现。嵇康以“心”为根本概念,划定价值界限;海德格尔以“死”为基点,标志生存路向。心与死成为生存可能性展开的终极视域。
  一
  嵇康虽然是玄学家,但他没有走儒道合一的路子,他坚守的是道家原则。嵇康就是在这一理论框架下,讨论了生存可能性问题。他在《释私论》中说:
  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
  在生存论上,我们可以把“越名任心”看做嵇康最重要的命题,因为它揭示了名与心所从属的两重世界,并在这两重世界之间,指出了生存可能性的发展方向。
  嵇康认为,现象界与本体界曾有过相融无碍的存在状态,具体事物植根于本体,自然发展。《太师箴》说:“默静无文,大朴未亏;万物熙熙,不夭不离。”默静与大朴是本体的描述词语,本体如其自身存在与显现,那么万物作为本体的显现者,尽管千变万化,但总是遵循本体的规则。人在这种状态下,与万物和谐共在,这就是人的本真存在形式。但自我意识的发展,进一步把人与外物区别开来,并为本能欲望的扩张开辟道路。这样,经验世界不再是体用一如的存在场域,而是以人为中心、受人宰制的社会共同体。《难自然好学论》说: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族类;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其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故奔骛而不觉。
  历史上是不是有过至人时代及其文化的衰落,姑且不论,但嵇康确实把现实世界看做这种衰落的结果。我们可以把这个世界叫做名的世界,这是现实生存的场所,也是嵇康想要极力突破的藩篱。他在《养生论》中说:
  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仰观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
  这种命名世界的方式贯彻到社会领域,它使历史性的社会形态凝固化,尤其表现在道德方面。嵇康认为,儒家一整套的伦理建制,也就是“名教”,实际上是常人强行命名的结果。实质性的问题还在于,当人把“名教”作为最高价值原则追求时,他可能陷于困境。因为社会价值目标很容易异化为私利工具,名教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权力追逐的焦点。所谓“坎壈趣世教,常恐婴网罗”。表现出嵇康对世俗名教会威胁个体生存的一种担忧。这是道家全身养生而对社会不信任的一种普遍心态。另一方面,由名教所开启的尊尚功名的取向,使人陷溺于功利争逐,无法证会自然奥秘,提升精神力度。所以他说:“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见,归之自然”。总之,在嵇康看来,现实世界就是被名言规范的世界,一切事物的对象化,使个体生存失去了任何可能性的空间。
  对名言世界的否定,源于这样一个事实:精神主体不能为理性所限,他必须通达真理而自由存在。嵇康运用道家逻辑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要在现象界(名言世界)之外,找到一个本体界,作为存在的根基,并以此破除对象化执迷。这个本体实际上就是老庄的“道”。所谓“渊淡体至道,色化同消息。”“齐物养生,与道逍遥。”其中的道字与老庄指谓相同。道既然是本体,就不可能成为表象物,我们无法对它进行知识性界定。但道又不是理性的预设,不能被视作康德式的“物自体”。
  在嵇康看来,智是事物对象化的根源,它使变动不居的世界凝固化,并把生命之身标定为最高价值物,从而陷于执迷。“弃智遗身”,就是消除自我遮蔽,顺从万物变化,这就是“无累”。精神上无所钳制,才能达到个体生存创造性的发展。嵇康认为,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必须能够证会本体。心中有一个本体境界,就会引导理性通达自由状态,这就是他所说的“游心太玄”的含义。
  这样,我们对嵇康的“越名任心”命题会有进一步的理解。名不仅是名声或名教,它实际上指的是表象世界;而心在指向知性意识的同时,也含摄着万物本体。因为心是破除表象执着的根基,所以它也是人的价值真源。“任心”是矫正异化的复归,它是面向本真生存可能性的唯一道路。
  二
  海德格尔建立的是基本本体论,他要颠覆亚里士多德以来把存在理解为存在者的传统,重新确立存在决定存在者的本体地位。但这种理论不是有关存在的形而上学体系,而是对存在,尤其是人的存在的一种现象学描述。这里隐含着海德格尔思想的真正动机,那就是对人的生存可能性的关注。从早期的《存在与时间》到晚期对艺术和语言的分析,无不贯穿着这一主题。
  存在的存在者化,直接导致了一种严重的后果,它不仅把世界理解为知性对象,而且以这种方式来理解人的存在。这样,人的存在就具有了某种固定不变的物性。我们不是在人与人或人与物的关联场域中显现人的存在,而是追求某种普遍必然性的生存模式。这就消解了个体的独特性,而把他融入共相整体当中。海德格尔把这种失去个性的主体叫做“常人”。实际上,常人就是平均化了的生存主宰者。平均化使每个人互为尺度,从而遮蔽了通达自身存在的途径。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平均状态”就是常人以物化形式对自身存在的一种经验认知。存在的涌动性和无限伸展性,在这里被约简为可供测度的知性对象。人们在这种状态,很容易形成各种价值准则,并把它们作为筹划未来的向导。生存可能性在思想上被阻遏,个人实践活动就被框定在表层经验范围。当人周而复始地践履同一生存模式,他本身就异化为经验的工具。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就是人的“沉沦”。
  “生存”是人的存在的另一种表达,它以在时间中人与万物发生关涉为基本样态,如果这种关涉无限延展,那么人的存在就必然具有可能性向度。可能性会有效地突破平均状态,容纳“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这样,此在“在世界之中”所具有的不仅是经验知识的关系,而且有一种破除界限的建构力量。因为此在不再具有自明性的本质,它必须在与万物互为关联的显现中保有自身。一切既定的生存原则和价值观念成为有待超越的对象。
  但我们必须考虑到此在存在的特殊性。一般存在者表现为物的存在,这种存在相对稳定,而此在却是人的存在,它本身构成精神主体,它的存在性由精神的感知与筹划来决定,不具有稳定结构。这种区别,在海德格尔称之为“时间性”的概念中得到阐述。他说:
  此在源始的存在论上的生存论结构的根据乃是时间性。
  这并不是说一般存在者不具时间性,而是说此在存在的时间性有别于其他存在者,它是此在生存论结构的根基。如果说一般存在者的时间性,表现为由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的发展序列,那么此在的时间性则具有更为复杂的形态。因为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只要此在本身不终结,它的存在的可能性就会不断延展。这样,此在只有在对自身未来可能性的观照中,才能反思过去的存在,并对当下的生存状态进行筹划。此在不是作为肉体的人,而是作为精神主体,它的存在的时间性就是逆向的,也就是说,要保证此在的存在始终处于向未来的敞开状态,此在就必须立足于未来进行思考。这样,此在当下的存在,就融会了由未来指向过去和现在这一独特的时间向度。
  如果此在存在的时间性植根于未来,那我们必须确立一个可靠的基点。对此在历史和现实的反思,正是从这个基点出发。但它不能由我们的理性随意确定,一方面它能够聚合我们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它要开启全部的生存可能性。海德格尔认为,这个基点就是此在的死亡。他说:
  此在在死亡中达到整全同时就是丧失了此之在。
  肉体的死亡使此在的存在化为虚无,但也使此在存在的可能性达到完满状态,这就是“整全”这个概念的含义。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要死亡尚未来临,此在的存在总具有各种可能性,此在与其死亡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生存的张力。所以海德格尔说:
  只要此在存在,它就包含有一种它将是的“尚未”,即始终亏欠的东西。
  此在的存在不能被人这个类概念所框定,它总是指向“它将是”的存在状态。面对死亡这个终级界限,任何当下的存在形式都是一种限制,一种“亏欠”,它始终潜伏着突破自身的可能性。
  为了不使此在的存在受到遮蔽,此在必须坚守存在敞开的基本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向死存在”。海德格尔作了如下的解释:
  向死存在,就是先行到这样一种存在者的能在中去: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就是先行本身。
  死在这里并不是目的物,它只是存在的终极视域,我们以此视域反观存在,能够看清存在的局限,并开启各种可能性的通道。当我们以未来之“死”筹划生存时,我们就已经“先行”到展示我们本真存在的“能在”中去了。
  对象化的存在者世界被存在所颠覆,存在引领着存在者敞开自身,此在也就在前所未有的可能性中,把自己带上前去。
  三
  生存可能性对人的重要意义,不是有待证实的问题,而是人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选择。置身于可能性之中,我们才有机会检省历史,并把未来带上前来。使人在存在的深层境域保持自身的规定性,这是嵇康与海德格尔的共同目的。但我们也要看到二人思想的重要差异,这种学说之间的张力,会使我们对生存可能性问题有一个全新的融合视域。
  嵇康用“道”这个概念建立了一个本体世界,把我们从对象化的经验状态引领到生存的更为广阔的空间,这使我们认识到,正是我们自己的意识限制了我们的发展。但嵇康的道本体,不仅是生存论的基础,而且是价值真源。也就是说,道作为本体概念,同时就是价值范畴。当我们穿越表象存在形式,直觉到“道”本体的时候,我们就会感悟到更为合理的生存状态。这样,道就成为我们的最高生存原则。因为道不是知性对象,嵇康往往用隐喻性的词语指称作为原则的道。他说:
  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这里的“朴”就是道,它揭示的是道的纯粹自我同一状态。“守朴”就是异化者以道为原则,不断修正自己归于本真生存的过程。我们已经指出,道不是客观存在物,它是直觉之心的显现。所以在嵇康这里,作为价值原则的道也就是心。“越名任心”则成为嵇康生存论的基本命题。
  海德格尔的基本本体论以存在为本体,用存在破除存在者的对象化。在生存论上就是以此在的存在消解人的抽象主体性。存在虽然被视为存在者的根基,存在者的性质要由存在来规定,但存在概念并不直接表现为价值范畴。也就是说,存在形式的价值化需要另外的标准。海德格尔就是以能否开拓生存可能性为界线,把存在分为本真存在与沉沦,本真存在因此成为价值原则。尽管存在不是存在者,但存在仍可以在表象界被描述与分析,所以海德格尔在晚年想要寻找存在与存在者的更深根基,这就是他的本有概念,它被看做是“存在本身得以消隐于其中”的本体。从这一角度说,本有概念与嵇康的道有相通之处,但海德格尔并没有把这个概念引向价值领域,它始终是一个本体范畴。这是嵇康与海德格尔理论的重大差异。
  与嵇康不同,海德格尔没有把本体论概念(存在)直接转化为价值原则,而是以时间性为框架,把死确定为开启生存可能性的逻辑起点。这样,海德格尔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真正洞达死的生存论含义,把“向死存在”内化到实践中来。这就意味着不仅把死看做一个生物学事件,而且要把它视为生存筹划的一个终极视域。海德格尔认为,死的这种力量源自于我们对“畏”的情绪的追问。他说:
  畏之所畏者,就是在世本身。
  如果此在在世是畏的根本内容,这就必然触及在世大限的死亡。畏的情绪使死纵贯于此在存在的时间流程之中,死就成为展现可能性生存方式的必由途径。
  由经验建构的事实世界是生存的基础,以任何可能性的筹划对这一基础加以颠覆,都会面临生存的深层断裂,但这是必须要克服的一个过程。更为重要的问题是理论本身的逻辑。在嵇康那里,本体之道(心)如何转化为价值真源,并在生存层面有效彰显,还需要进一步梳理。而海德格尔存在概念的非价值性,一方面为个体生存可能性的确立奠定了根基,另一方面也会加剧主体间生存意义的分离。这也许就是列维纳斯拒绝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而别创“他者”范畴的真实用意。

河北大学学报:哲社版保定50~54C8新思路贾占新20072007
作者:河北大学学报:哲社版保定50~54C8新思路贾占新20072007

网载 2013-09-10 21:4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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