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第一章 时代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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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自然之道

  ——文学本体论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

文明,自然之道也。

——《原道》

 

第一章  时代骄子

 

 

在严格的意义上,作为独立学科的中国美学开始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这一历史转折时期。一大批资产阶级思想启蒙家对西方美学的引进,改变了中国美学的固有模式,使它不再停留在经验总经和直观描述的阶段而上升为理论思维。在这个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以鲁迅(1881-1936)为代表的一大群有志之士的筚路蓝缕,以作为独立学科的中国现代美学几乎一开始就在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的指导下,踏上了通往真理的坦途。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我们说,只是有了这一次转折,中国才有了独立的美学;或者换言之,只是在这次伟大的转折后,作为独立学科的美学才在中国真正开始自己的历程。

但是,审美意识的发生显然大大早于审美理论和美学学科的创立。当人类作为我们这个星球上唯一能够思想的生命,开始思考自己的思想和思想面对的现实界的时候,关于美和审美意识的探索也就开始了。所以美学思想的萌芽,可以上溯到美学(Aesthetica)创立以前的两千年。如果把鸦片战争以前的漫长岁月界定为中国美学史的史前期,那么,其间又有一次在的转折,即魏晋南北朝时期。

魏晋南北朝以前的先秦两汉,是中国史前期美学的萌发阶段。我们民族的审美意识,便正是在这个时期奠基。然而,《周易》作为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的众水之源,《礼义·乐记》作为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开山之祖,都既不是美学着作,又不是文艺理论,而是哲学和伦理学着作。同样的,对中国古代美学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孔子(前551-前479)和庄子(约前369-前286),也首先是哲学家和伦理学家。《周易》和庄子的美学思想蕴含在对宇宙、人生等重大问题的哲学思考和理论把握之中;孔子和《乐记》则把艺术也当作一种广义的政治,更多地注重艺术的功利作用和实用价值,注重艺术与政教伦理的关系而不是其自身的规律。至于《毛诗序》,虽然是专门的文艺理论,但也主要是从政教伦理的角度来谈诗。所以,混同于哲学伦理思想,是这个时期美学思想的主要特征。反之,魏晋南北朝以后的唐宋元明清,则是中国史前美学的成熟阶段。大量的诗话、词话、画论、书论、小说评点和戏曲理论等等,注重的是审美经验、审美感受、审美趣味和艺术技巧,不但较之前期远为成熟、纯粹、丰富、精细,而且已形成中国美学的特色,具备了中国美学着作的特殊形式。这一时期的审美理论,主要是直观的、感受的、经验形态的审美心理学。不再是寻根问底,也没有高谈阔论,而是仔细地品尝,反复地斟酌,认真地推敲,精辟地评点,感受到入微之处,甚至一切文字和概念都失去了精确表达的功能,而只能诉诸介乎形象和概念之间的暗示,让读者去“一味妙悟”。①很显然,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史的前期和后期,思想方法大相径庭,理论形态风格迥异。那么,作为从前者过渡到后者的中间环节,魏晋南北朝美学思想的特征是什么呢?

 

①  请参看邓晓芒、易中天《中西美学思想的嬗变与美学方法论的革命》,《青年论丛》1985年第1、2期。

 

我认为,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文学的自觉”。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

 

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①

 

很显然,所谓“文学的自觉”,首先体现在作为一种美学原则,“为艺术而艺术”否定、取代了“为政教而艺术”的传统观念。前已说过,发祥于孔子、完成于《礼记·乐记》和《毛诗序》的儒家伦理美学,一般都把艺术和审美仅仅看作是政教、伦理的手段和工具,以“扬善惩恶”、“美刺比兴”、“助人伦成教化”作为艺术的主要社会功能。如果说,它作为人类早期社会的一种思想,在其合理性中已带有片而性和危害性的话,那么,在儒家思想定于一尊的两汉,这种片面强调艺术阶级属性和教育功能的狭隘教条和功利框架,就势必因对艺术的束缚、损害、破坏而走向它的终结。作为它的对立面,“为艺术而艺术”强调的是文学艺术的独立地位。文学与经学分家,艺术与政教脱离,从而一改过去那种附庸地位而成为独立的意识形态。尽管理论家们在谈到文学的作用时,还免不了要说上几句“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②,或者“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③之类冠冕堂皇的套话,但在文学家们心中,文学实在已不必再为政教服务,或者不必那么直接地去服务,也不必把男女情爱之作也都扯到“后妃之德”上去。至少在题材的选择和文章的立意方面,作家们在思想上已获得了相当程序的创作自由。《文心雕龙·明诗》篇论及建安诗歌时说: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聘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

 

这里有多少是为政教服务的?毫无疑问,建安诗人确实写了不少反映“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社会现实的作品,但那决不是“为政教服务”的美学思想的产物,恰恰是文学独立的结果。所以这些发自肺腑的哀怨之声就比那些铺陈排比、歌功颂德的皇皇大赋更有美学价值。至于仙风骨如玄言诗,争奇斗艳如山水诗等等,与政治教化就相去更远了。于是,到南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编纂《文选》时,一个是“以能文为本”还是“以立意为宗”的区别文学与非文学的准则就提出来了。如果说在曹丕(187-226)那里,“文章”一词的内容还相当宽泛,还包括有非文学的成份的话;那么,在萧统这里,这一点似乎已不再含糊。这与其说是曹丕与萧统的区别,毋宁说是肇始于建安的新的美学思想经过几代人努力而走向的成熟。

 

①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第504页。

②  曹否:《典论•论文》。

③  陆机:《文赋》。

 

当萧统把“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一言以蔽之曰,把“以能文为本”①的作品从大量的文化遗产中甄别出来,编成一集时,这位太子也许没有想到,他无意中为一个时代的美学思想作了总结。因为当文学与艺术刚刚独立的时候,它的自觉不但要表现为与政教的脱离,而且要具体地表现为形式的自觉。不经历一个对形式美的刻意追求阶段,文学的真正独立和繁荣就实际上并不可能。毫无疑问,作为哲学家和思想家的孔、孟、老、庄等人,他们的着作也是文采斐然的。孔子明确说过:“言之无文,行之不远”②;老子虽以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③,然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情采》)④。不过这种对形式的注重与上述形式的自觉却有着质的不同。前者只是把辞章和文饰当作使“言”能够“行远”的手段,它服务于明确的实用目的;而后者却在一定程度上把它本身当作了目的,即不仅仅要善于传情表意,而且形式本身要有“滋味”,也就是要能给人以美感。锤嵘(约468—518)《诗品序》谈到五言诗之所以取代四言诗成为文学主流时就曾指出:“五百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很显然,“行远”的观念转变为“滋味”的观念,也就是实用的理论转变为审美的理论。如果把萧统的观点和锤嵘的观点综合起来考察,我们就可以大致勾勒出这个时期的文学观,即:文学应该“以能文为本”,而“文”是一种有“滋味”的审美形式。如果说得再明白一点,那就是:文学是以审美形式为特质的。

 

①  萧统:《文选序》。

②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③  《老子•八十一章》。

④  本书引用《文心雕龙》均只注篇名。

 

文学观从实用理论向审美理论的转变,极大地促进了创作的繁荣。从建安时期开始,一代又一代地产生着甚至包括皇帝本人在内的作家群。《文心雕龙•时序》篇说:“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锤嵘《诗品序》也指出:“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曹丕的回答是:“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①。很显然,这里有着传统观念的影响,即《左传》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言”之所以能够“不朽”,在《左传》的时代,应该说主要是因其所传之“意”的缘故,因为那时不朽的主要是圣贤之言;然而在曹丕看来,文学家的“言”也在“不朽”之列,但其所以不朽者,应该说主要是因其“文”了。所以,不仅是“经”、是“子”、是“史”,而且诗赋之作也能“不朽”。曹植仅仅是因其文学上的成就,就获得了“譬人伦之有周孔”②的崇高声誉,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的自觉”的结果。

很显然,只有把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精神产品看作是人生价值的真正标志,才会这样自觉地刻意为文、作文寄心;也只有把审美看作艺术的主要特质,才会对形式美进行不懈的探求。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历史事实是: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艺史上极富创造精神的艺术开拓期。你看那孕育着律绝形式的五言诗章,你看那迈开了前进步武的七言古体,你看那类似诗歌的抒情小赋,你看那已具雏型的笔记小说,你看那齐整绚丽的骈文,你看那可视为游记体文学的散学,……这里还不包括刚刚成为独立艺术门类的书法等等。这些崭露头角的新文学样式,虽然远不及后代那样成熟、完美,却已竞相显示出自己的美学魅力而足以使人耳目一新,并且充分显示出这一时期文学家在艺术形式方面的创新精神和开拓精神。从周代民歌开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和戏剧,几乎每个时期都有自己主宗一代文坛、可以引为骄傲的文学样式,而这里却只有一排刚刚冒尖的新芽。“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文艺理论极为敏感地显示了时代的特征。同样符合逻辑的历史事实是,魏晋南北朝也是中国美学史上极富创造精神的理论开拓期。诗歌、散文、书法、绘画的创作和欣赏,成了学术研究的对象;艺术规律和审美形式的探求,成了文人们的热门话题。从文体的辨析到文笔的区分,从才学的主次到华实的关系,——各种问题不断提出;从“气有清浊”到“声无哀乐”,从绘画六十法到十二笔意,——各种学说不断建树;从文学构思到艺术鉴赏,从作家品评到流派考辨,——各种领域不断开拓;而“气”、“韵”、“风”、“骨”、“情”、“采”、“体”、“势”、“神思”、“滋味”等中国美学特有的范畴、概念也都纷纷提出。至于文人集团的出现,文论专着的写作,文学专集的编纂,更是前所未有。总之,问题提出很多,范围涉及甚广,虽然前后流派纷陈,诸家学说不一,但共同的倾向,却是“文学的自觉”。

 

①  曹丕:《典论•论文》。

②  锤嵘:《诗品》卷上。

 

“文学的自觉”表现为创作的繁荣和批评的繁荣。正是在这个历史条件下,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审美理论才产生出来。因为只有在这样一个艺术开拓期和理论开拓期,才有那么多问题值得研究,才有那么多对象可供研究,而且这种研究才不会再和对社会政治伦理的研究混在一起,也才能在具有相当宽度、广度、深度的背景下,产生《文心雕龙》这样的集大成者。《文心雕龙》作为中国古代唯一一部自成体系的文论专着诞生在这个时期,与其说是因为刘勰(约465——约532)这个天才人物的偶然出现,毋宁说正好反映了历史的必然。

 

 

值得注意的是,魏晋南北朝这个探索最力、建树颇多的艺术开拓期和理论开拓期,却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最黑暗、局势最混乱、社会最痛苦的时代。艺术与政治、经济发展的这种明显的不平衡,常使人怀疑这种繁荣的真正原因。为此,似有必要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的行程。

经历了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大动荡之后,新兴的地主阶级终于在中华大地上建立起专制主义和中央集权的封建大帝国。“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①!“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②。处于上升阶段的新兴地主阶级是何等地充满自信!事实上,百代皆沿秦制度,秦虽二世而亡,它的事业却被汉政权继承下来。经过从“焚书坑儒”到“独尊儒术”的变异,儒学作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它那定于一尊的正统地位和建立在儒学基础之上的道德规范、用人制度、美学原则,都随着版图的日益扩大和粮库的日益充实而确立起来。从哲学思想到道德观念,从学术研究到文艺创作,整个思想文化领域几乎成了儒学的一统天下。继承着北中国的正统观念和写实态度,高扬着楚文化的神奇风采和浪漫精神,颂赞着汉帝国的文治武功和繁荣昌盛,以皇皇大赋为代表的汉代文艺,表现着一个上升阶级所必须的自信心、进取心和肯定精神,并与这个时代的文艺思潮——重功利讲实用的儒家伦理美学相一致。

 

①  李白:《古风第三》。

②  贾谊:《过秦论》。

 

文艺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而历史总是要按照自己的逻辑前进的。五百年过去了,由奴隶社会过渡而来的早期封建制,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到意识形态,各方面都暴露出自己的弊病,内忧外患,矛盾重重。在思想文化领域,儒学一家独尊的表面繁荣下隐藏和潜伏着极大的危机,烦琐迂腐的经术、妖妄荒诞的谶纬,以及铺陈排比、诡势瑰声的赋体,都束缚着人们思想的自由,成了既无学术价值又无审美价值的僵死教条和模式。陈旧的思想和腐朽的制度已很难培养造就杰出的人才,“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到了东汉语末年,刘氏王朝已风雨飘摇,积重难返。终于,在社会动乱和农民起义的冲击下,汉帝国巍峨大厦一朝倾覆,五百年独尊局面分崩离析,群雄割据取代了一统天下,标新立异取代了因循守旧。在统治阶级不能作为一个强有力的政治文化中心对思想和文化作过多钳制和束缚的情况下,“家弃章句,人重异术”①,论辩成风,“是非蜂起”②,以玄学怀疑论为哲学基础和思想前导,以外来文化、主要是印度佛教文化为助燃剂,一股新颖先进的思潮以燎原之势席卷全国。

 

①  《宋书•臧焘传》。

②  刘伶:《酒德颂》。

 

这股新思潮在文艺和审美领域的表现就是前述“文学的自觉”,它和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那种狂诞不经、颇遭物议的人生观一样,都是对旧传统的背弃、对旧信仰的动摇、对旧价值的否定和对旧法规的冲决。不同于先秦两汉,这个时期把自己的光辉闪烁于美学史上的,是一批真正有着审美心灵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他们或高踞于社会之上(如曹氏父子),或超然于世事之外(如竹林七贤),却无不在陶醉于音乐、诗歌、绘画、书法等审美境界的同时,潜心于艺术自身规律的体察与琢磨之中。儒家艺术社会学的影子已日淡如水,文人们内心深处的美学原则是“为艺术而艺术”。“诗缘情”取代了“诗言志”,也就是个人私情的自我表现取代了社会性伦理道德情感的普遍传达。文艺不再是宫廷点缀、六经附庸,而是自我表现的手段、人生价值的标志。“劝善惩恶”的狭隘功利框架和“唯正之听”的僵死表现模式被打破了,而代之以真性情的自由抒写和对新形式的大胆探索。注重情感、讲究形式的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取代注重伦常纲纪、讲究实用价值的观念成为这个时代的美学主流。

对于这一新思潮,无疑应有高度的评价。它是新的历史时期人们对艺术本质的新认识,较之从政教伦理、典章礼仪的角度来看艺术,有更多的合理因素。然而任何思想的畜牧业革总是反映着社会的变革,而历史总是按照自身的规律和逻辑走着螺旋式的道路。事实是,中国封建社会经过魏晋南北朝三百年的反思与否定,终于以否定之否定而走向以唐为始端的成熟期。随着庶族地主阶级通过新的途径取代士族地主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儒学又重新成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当然,它已扬弃了两汉经学中的迂腐气息和神学色彩,并受到道家思想和佛教思想的渗透。但是,它对我们民族意识的主宰作用,却是任何思想所不能替代和左右的了。自唐始到鸦片战争,其间虽有两次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却仍不能动摇儒学的这一地位,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离经叛道”,便成了中华民族少年时代唯一的一次“顽皮”。这种历史变革的必然性作为结果,反映到文艺与审美领域,便是以杜(甫)诗、韩(愈)文、颜(真卿)字、吴(道子)画为代表的唐代艺术精英;而它作为一种理论上的预示,则是产生于南朝齐梁之际的刘勰的《文心雕龙》。刘勰作为文学自觉时代的理论巨子,似乎“超前”地预感到,一种从内容到形式都终究(不一定是直接)受到儒家学说的规范、制约、渗透,个人情感中有社会内容,艺术形式中有理性因素的艺术必然产生,新的审美理论和审美趣味必将取代魏晋风度成为新的美学主流。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心雕龙》就既是它所处时代的产物,又是后一个时代的先声。

 

 

《文心雕龙》这一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主要体现在它尊儒宗经的鲜明态度上。关于这种态度,学术界所论颇多,似无庸赘述。问题在于,在玄学勃兴之后,佛学盛行之时,《文心》何以能反戈一击,挽狂澜于既倒?

前已说过,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哲学重新解放、思想颇为活跃的时代。不但繁琐的经术和荒诞的谶纬终于垮台,就连儒学本身也面临着“信仰危机”。魏晋玄学大兴,南朝佛学颇盛,二者都与儒学相悖。晋室东渡之后,玄风仍大盛于江左,元帝简省博士,置王(弼)氏《易》而不置郑(玄)氏《易》;刘宋元嘉年间,王郑两立,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置王,马郑之徒又遭打击,两汉时期的雄风,一直未能重振。至于刘勰所处的齐梁之际,则是南朝佛教的高峰时期。齐竟陵王萧子良设斋大会僧众,亲送茶饭;梁武帝萧衍竟然公开舍身同泰寺,愿与众僧为奴。统治者既躬行于上,佞佛者便遍于国中。唐人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诗中之数虽非实指,却也未必是夸饰之词。范慎作《神灭论》攻击佛教,“辩摧众口,日服千人”,最后还是受到政治迫害,佛学势力之盛,由此可见一斑。刘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少时又曾“依沙门僧佑,与之居处,积十余年”,而且“博通经论”①,然则《文心》之作,却标举儒学,其中的奥妙,确实是大可深究的。

 

①  《梁书•刘勰传》。

 

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必须做大量的研究工作,而且似乎可以得出许多答案。比如,除了前述社会历史发展的逻辑外,还可以从儒学本身的生命力找到原因。儒学作为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基础之上的一种伦理哲学,反过来又深深地影响着中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二者之间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历史过程中已形成了一种稳固的联系,从而产生出一种排它性功能和吸收性功能,所以外来文化终不能在中国取得统治地位,而只能被兼容或者同化;产生于中国本土的其它学说、思想与儒学的关系也是如此。只要看看印度的佛教如何演变为中国的禅宗,只要想想中国的知识分子如何入则为儒臣,出则为老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寄情山水,就不难明白这一点。因此,如果说“焚书坑儒”的暴戾行为尚不能将儒学扼杀于独尊之前,那么,经历了五百年熏陶教化之后,任何外来文化或新兴异端,也就至多只能引起我们民族的一点好奇心罢了。对于一个宗教观念淡薄而伦理观念极浓、思辩兴趣颇低而务实精神颇强的民族来说,玄妙的清谈和狂热的崇拜都实在不合他们的胃口,所以儒学的重新抬头,乃是势在必然,刘勰不过顺应了这一潮流罢了。但是对于刘勰来说,他标举儒学,提倡征圣宗经,更为直接的原因,恐怕还在于文坛的现状。

当时文坛的风气,虽不可一概而论,但总的倾向,是如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之所言:“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①。在这里,“贵贱贤愚,唯务吟咏”。正是“文学的自觉”的结果,并无值得指责之处;但形式的极度雕琢对应着内容的极度贫乏,创作的道路越走越窄,却不能不说是齐梁文风的一大弊病。《文心》一书中,对这种文风多有批评:

 

①  《隋书•李谔传》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环而已。(《定势》)

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情采》)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唯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物色》)

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明诗》)

 

总之是“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风骨》)。《风骨》篇这段话前虽有一“若”字,但实际上是有所指而非空泛之议的。造成这种文风的原因,刘勰认为,乃在于违背了儒家正统思想的美学原则。关于这一点,他在《宗经》篇里说得十分明确。他说:

 

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在这里,刘勰所要批判的,已不止于齐梁文风,而且直指楚汉浪漫传统。在《辨骚》一篇中,刘勰虽给予屈原以极高的评价,认为“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因此“衣被词人,非一代也”。但论“经”而曰“宗”,论“骚”而须“辨”者,便已有主次高下之别,故于褒扬之外,亦颇有微词。刘勰认为,正因为楚辞并未达到儒家经典的高度,所以继承屈骚传统的作家,“才高者”或可“菀其鸿裁”,“中巧者”便至多只能“猎其艳辞”,其结果势必是等而下之,讹势诡声,不足为道。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这就弄得一代不如一代,不至于“流弊不还”。为此,他开出八个字的药方来,谓之:

            

  矫讹翻浅,还宗经诰。(《通变》)

 

在刘勰看来,当时文坛的弊病,无非是“浅”与“讹”。“浅”指内容而言,“讹”指形式而言,即我们前面指出的形式的极度雕琢对应着内容的极度空虚。刘勰用“还宗经诰”的办法来“矫讹翻浅”,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应该说也不无道理。因为儒家美学思想中,本有其合理的因素;而他们关于内容应该充实、形式应该典雅、文风应该刚健的许多论述,对于刘勰来说不啻最称手的武器。因此,他认为应该重申儒家美学思想的基本原则,并以儒家经典作为学习的典范与楷模。在《序志》篇,他明确指出: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体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应该说,这就是刘勰写作《文心》的主要动机。诚然,他的写作动机中也不是没有“名山事业”的意念,他自己也说:“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序志》)。然而可以制作者甚多,何以独作“论文”?当然是因为“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序志)。但论文之法亦甚多,何以独要“本乎道,师乎圣,宗乎经”?恐怕不是如梁绳祎先生所言,是什么“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①,而恰恰是他的由衷之言。《序志》篇说:“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对于刘勰的这段表白,曾有人提出质疑:“与如来释迦随行则可,何为其梦我孔子哉!”②然而这一质疑,却正好反证了这段话是刘勰的肺腑之言。正如元人钱惟善所言:“自孔子没,由汉以降,老佛之说兴,学者口趋异端,圣从之道不行,……当二家滥觞横流之际,孰能排而斥之?苟知以道为原,以经为宗,以圣为征。而立言着书,其亦庶几可取乎?”所以处在这样一个玄风炽盛、佛学大行的时代,抬出一个孔圣人来,是并不时髦的,因此钱惟善才赞曰:“其志宁不可尚乎!”③如果细读一下上述文字就会发现,在这里,刘勰一反《文心》全篇骈散相间而以骈文为主的写法,纯用散文写成。这种文笔,一方面是以其古朴之风来寄托思古之情,另一方面也说明它确非冠冕堂皇的矫饰之词。这样充满感情的描述与表白,决非是主张“为情造文”反对“言与志反”的刘勰的装腔作势。刘勰推崇孔子,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要以儒学之“正”救世风之“邪”,以经典之“雅”医时文之“讹”,矫讹翻浅,正本清源,中兴儒学,廓清文坛,从而立“不朽”之言。——“言”的不朽,正是建立在思想的不朽的基础之上的!

 

①参见郑振铎编《中国文学研究》下册,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

②李家瑞:《停云阁诗话》。

③钱惟善:《文心雕龙序》。

 

 

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心雕龙》确实是不朽的,因此它至今仍是中国古代文论和中国古代美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然而《文心》的不朽,并不在于它重复了多少儒字美学的观点和信条,因为任何重复、即便是高明的重复,也不存在自身的价值。《文心》的成就,也不仅仅在于它在总结创作实践和批评实践的基础上对文艺理论的建树,在这方面,刘虽颇多贡献,但就其影响而言,则前不如曹丕,后不如锺嵘,同时代人中不如沈约(以后还要再谈到)。我认为,《文心》之所以在中国古代文论史和中国古代美学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地位,甚至可以看作是魏晋南北朝这个重大转折时期的代表着作,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是中国古代唯一一部自成体系的艺术哲学着作。无论是刘勰以前,抑或是刘勰以后,都没有人能够对包括文学本质、创作规律、批评原则和审判理想在内的诸多重大理论问题作过如此系统、全面的研究,更不要说在这个理论体系中集中了中国美学思想的主要观点。陆机的《文赋》虽然也有博采众家的优点,但正如刘若愚先生所指出的,他的方法是“采择主义”的,因而表现出一种多元理论的倾向;而刘勰的方法却是“综合主义”的①。刘勰集先秦以来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之大成,并在“自然之道”的贡串下,构造了一个逻辑严密、结构完整的艺术哲学体系而“勒为成书之初祖”。十分有趣的是,刘勰这一成就的取得,并不在于他对儒学的标举,而恰恰得益于他对儒家哲学方法论的突破。

 

①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台湾联经出版公司版,第261页。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本质上是一种以社会生活为对象而且注重实用功利的伦理哲学。它研究方法上的特点,是重行为而轻思辨,重直观而轻抽象,重领悟而轻推理,这与它在研究对象上重人世而轻本体,重伦理而轻认识,重功能而轻实质的特点正相一致。“它不在理论上去探求讨论、争辨难以解决的哲学课题,并认为不必要去进行这种纯思辩的抽象”①。也就是说,它从来不回答世界的本源是什么,而只描述世界的现状是什么;不回答行为的根据是什么,而只规范行为的准则是什么;——即使回答,也带有一种情感感受和直观领悟的特点而远非是抽象推理和逻辑实证的。宰予问三年之丧,孔子回答问:“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又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②很显然,这里已不是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情感(“爱于其父母”)、诉诸良心(“于女安乎”)、诉诸惯例(“天下之通丧”),所以孔子在许多时候不像是哲学家倒像是艺术家了。又如有人问鬼神,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③,“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④,这种态度与其学说是正确的,毋宁说是机智的,与其说是深刻的,毋宁说是回避的,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他那注重人世的功利主义哲学观。正因为方法论上的这种情感态度、直观特点和务实精神,孔子哲学就远未达到思辨哲学的纯粹程度和理论高度,尽管它在中国思想史上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然而刘勰的时代已大不同于孔子的时代。中国哲学刚刚经历了一次思想的大解放,其思辨哲学的纯粹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孔子式的立论方法早已过时,两汉经学的繁琐迂腐更令人厌恶。相反,玄学讲本体,佛学重逻辑,二者都比儒学更新鲜、更有魅力。在这个时代,刘勰要标举儒学,就不能不面对来自两个方面的挑战,即玄学本体论宏观态度和佛学因明学思维方式。

 

①李泽厚:《孔子再评价》,《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2期。

②《论语·阳货》。

③《论语·先进》。

④《论语·八佾》。

 

魏晋玄学也许是中国哲学史上唯一称得上是真正“形而上学”即本体论哲学的纯粹的思辨哲学。所谓“形而上学”(Metaphysics),按照中国人的说法,是关于“道”的学说(《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是关于“终极原因”或“第一原理”的知识。魏晋以前,中国罕有这种哲学。先秦两汉哲学,主要是政治伦理学(如孔子、墨子、韩非子)和宇宙构成论(如《易传》),它们的“道”,都基本上不是本体论意义的。直到魏晋,才进入哲学本体论阶段。玄学家们已不满足于对社会伦理和天地起源等具体问题的规范和描述,即不再停留在世界由什么构成、是否有神的目的和人们的行为应该如何规范这些比较简单的哲学答案上,而把探索的目光深入到所有这一切存在的根据和终极原因,研究万物万事万有即现象界之上、之后是否有一个更为根本的本体。尽管玄学家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唯心主义的,但问题的提出本身,却不能不说是中国哲学的一大进步。

与这种新的哲学思想的产生相适应的,是新的哲学方法的提出。为了论证“以无为本”,玄学家提出了“得意忘言”的认识原则。因为作为本体的“无”或“道”是无名无形、无声无臭、超言绝象、不可感知的。连刘勰也说过:“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状辞可得喻其真”(《夸饰》)。也就是说,可以感知、摹拟、界说和规范的只是形器、万有,形器之上的道或万有之后的无是不可言说的。然而不可言说,则无从确认其为本体;一旦言说,则失其本体之为本体。为了解决这个两难命题,玄学方法论的办法是既要以言表意而又不可执着、拘泥于言,谓之“得意忘言”。玄学从庄子那里继承发展而来的这一方法对于长期被两汉经学繁琐章句之术禁锢的头脑来说,不啻一剂清醒剂,于是立即风靡整个思想界。更何况玄学作为一种思辨性颇强的哲学,建立了自己一整套有着一定逻辑序列的概念、范畴体系,如有无、体用、本末、一多、言意等,以便于抽象理论问题的探讨,这就突破了孔子儒学的旧有思维模式,并给予《文心雕龙》以直接的影响。

长于思辨的玄学与讲究逻辑的佛学相结合,其影响就更加不可估量。佛学进入魏晋以后,一改东汉时依赖神仙方士道术而行的妖妄面目,借玄学之力而风行全国,其哲学意味也随之大增。究其所以,一方面固然因为玄佛二家都以现象背后的精神本体——“无”为最高真实,另一方面,也因为它们都注重对定理、命题的论证。佛学论证经义,有因明之学。“因明”为五明之一,即:讲心身论的内明、论文字语言的声明、医学的医药明、工艺技巧和工巧明和察事辨理的因明,所以因明即是明因,也就是思维推理、弄清所以然的方法。因明学的主要着作《因明入正理论》和《因明正理门论》虽然分别于公元647年和649年才由唐玄奘译出,但因明之法和重逻辑的精神当早已随佛经本身传入中国。试看僧肇等人的着作并不以妖言惑众,而是层层演绎,言之成理,便或可得知其中消息。实际上,要知道,佛学要在颇有哲学头脑的知识界传播,单靠一些唬人故事,显然是行不通的。佛教的玄学化,可以说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刘勰的《文心雕龙》,就产生于这样一个哲学背景之下。他少时依沙门僧佑,接触了大量的佛经和玄学化的佛学,深知以玄佛二家的逻辑力量,马郑诸儒那一套不足以抗衡。他在《序志》篇中说:“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在尊儒和自谦的背后,也未尝没有更新方法的意思。这一点,在评价他以前的文论着作时,就十分明显了: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斡之徒,吉甫士龙这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很显然,所谓“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也就是要“本乎道”;而“本乎道”即“原道”,也就是一种本体论的哲学态度。正如清人纪昀所指出的:“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①。这种不满足于观现象本身的描述和规范,而要深入探寻现象背后的本质规定和终极原因的思维方式,无疑是玄学的影响所致;至少是,刘勰多少认识到,在这样一个时代,只有回答了文学的本体问题,才足以“立家”。而这个问题的提出,就使刘勰的理论超越了前人而上升到哲学高度,即不再停留在直观描述和经验总结的低级阶段,而上升为按一定的逻辑序列构成的理论体系。在这个逻辑序列中,多元因素交错依存,各种范畴自由组合,或两两成对(如情与采、质与文、神与思、体与性、通与变、风与骨、隐与秀),或三五连珠(如心言文、情体势、气志言),……但都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而且统摄于从原道本体论出发的思维之网中。这个由多层次概念、范畴组合的思维之网的构告,又无疑受到中国最古老的哲学着作《周易》的影响,即《序志》所谓“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然而《周易》虽有五十之数(《易·系辞上》:“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却无上下之篇。上下篇的结构,无疑效法佛经。范文澜先生指出:“彦和精湛佛理,文心之作,科条分明,往古所无。自《书记篇》以上,即所谓界品也,《神思篇》以下,即所谓问论也。盖采取释书法式而为之,故能触理明晰若此”②,我以为所论极是。当然,五十之数也好,上下两篇也好,都不过是一种外在形式;然而,一定的形式总是由一定的内容所决定并与之相适应的。正如陆机《文赋》主要是创作经验的总结因而可以采取赋的形式一样,《文心》的具有哲学意味的形式正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它是一部艺术哲学着作。

 

①纪昀:《文心雕龙·原道》评语。

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28页。

 

《文心雕龙》作为中国美学史上唯一一部艺术哲学着作,其逻辑之严密,体系之完整,思辨性之强,涉及面之广,都是空前绝后的。这使得它既有别于前期艺术社会学的《礼记·乐记》,又有别于后期审美心理学的《沧浪诗话》而成为中国美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一环。《文心》之值得注意,原因之一也在于此:它的思想内容是中国美学的传统观念,之的论述形式却不是中国文论的传统方式。要言之,它是用思辨的语言阐述着感受的内容,实证的材料充实着本体的研究,这确乎是很具特色的。

正因为《文心雕龙》在方法论上的这一变革,就使它虽标举儒学却又超越了儒学,继承前贤又不囿于前贤,而是有所扬弃,有所发明,承前启后,自成体系。儒家的功利观念,道家的审美自由,玄学的本体模式,佛学的因明逻辑,熔铸成为一个整体;传统的表现理论和决定理论,新兴的审美观念和技巧观念,综合在哲学的形上体系中。而笼罩群言,贯串始终,成为《文心》一书灵魂与骨髓的,则是以儒家思想为内核、道家范畴为外壳的“自然之道”。


易中天 2010-08-24 22:3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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