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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不敢相信,眼前的僧人竟是法智大师,他赶紧还礼。原来,这位法智大师又名破门和尚,乃明朝进士,学识广博,尤其善于书法,但性格耿直,难为官场所容,后遁入空门。夫之曾在方广寺中得见,甚为倾慕,多次想去讨教,但他并非方广寺的僧人,而是隐居在祝融峰下,具体在什么地方,却不得而知,三番五次打听未果,不料今日竟能在此相见。
夫之道:“大师,您隐居何处,竟让夫之寻得好苦!"
"世上哪有这么多大师?破门隐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寻之何为?”破门笑道。他目光炯炯,脸色红润,声若洪钟。对于夫之和整个王家,破门早就有所耳闻,至于夫之和性翰、悟一等人关系,破门也都知悉。但破门是个散淡之人,一切随缘,能见则见,不见也罢。夫之知道破门个性,道:“大师学富五车,夫之有心讨教。”
破门哈哈大笑,摇摇头,道:“真正称得上学富五车的是武夷先生,吾辈甚为敬慕。敢问武夷先生还好吧?"
夫之见破门间及父亲,不觉有些感动,道:“家父一切尚好,只是年岁已高,身体不如从前。"
破门连声诺诺,眼见夫之一脸菜色,一副落魄之态,遂问道:“夫之先生真是为我而来?”
夫之连忙点头,从实道:“原无目标。看见大师后,明白目标就在眼前。”
破门哈哈大笑,道:“武夷先生有福矣!不仅自己学识了得,三位公子个个不同凡响。夫之先生尤为夺目。”言毕,看了夫之一眼,昂首向前行走。
夫之跟着破门,穿过一片树丛和竹林后,眼界豁然开阔,但见一尊巨石映入眼帘,苍翠遮蔽处,正有一座别致的小院,中间立着两栋茅屋,外面一圈木篱笆,篱笆里伸出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入口处有一木牌,上面写着“石浪庵”,笔法遒劲有力,必是破门亲笔书写。
院子里清清爽爽,摆设整齐有序。院落一边,长着一棵陈年桂树,树下种了一地青菜。房子里甚为干净,虽说是茅屋,采光也还好,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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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清新素雅。刚从正屋出来,破门又带着夫之进了侧旁的茅屋。一进门,夫之感觉到浓浓的暖意和扑鼻的墨香:这栋茅屋有两间大小,是破门的书的,
外面看着不打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十分雅致。
生活在衡州城内,夫之早就听闻破门和尚的大名,如今,同为隐居、看着破门的住所,与自己简直天壤之别,诧异之余,他也相当羡蔡。夫之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破门已将一桌食物摆上来,有豆陶、青瓜、萝卜、蔬菜、热汤,当然还有一碗白米饭。破门坐下,道:“清门野地,只有这些粗食淡饭,夫之先生请便吧。”夫之没有客气,也顾不上斯文,心想,自己的这番模样,再推辞、清高压根逃不过破门的法眼,毫无意义。夫之狼吞虎咽,将一桌食物风卷残云,食毕,嘴巴一抹,道:“大师,夫之肠胃大饱,请赐茶。”
“好,好!贫僧喜欢直性子。”破门呵呵一笑,道,“稍等片刻。”不一会儿的工夫,破门提着水壶,重新坐到茶几旁,他给夫之斟茶。夫之看着那些小布袋,道:“都有些什么茶?”
“全是南岳毛尖。早年在官场得过一些龙井、贡茶、黑茶。但都比不上南岳毛尖。”
“有何门道?愿闻其详。”夫之问。
“这南岳毛尖是贫僧命名的。”破门道,“此茶乃贫僧一叶一叶从茶树上采摘、揉搓、晾晒、清炒。每年春季,这石浪庵后山顶上有一片上好的茶园,常年云雾缭绕,常人难以上去。贫僧不怕,精挑细摘,多有收获。闲时无聊亦去茶园走走,感觉心灵更接地底,每有妙悟,或吟或歌,自得其乐也。”
“原来如此!”夫之道,“大师丰衣足食,夫之自叹弗如。”
破门不紧不慢地冲洗茶具,热水在茶几上冒着暖意。“每年谷雨前我开始上山采茶。每次一芽一叶,带着露珠,楚楚动人。有时,我感觉它们在水杯里是有生命的。你看,这些外形细、圆、光、直、多白毫的家伙,冲在开水里,活蹦乱跳,几番沉淀,色泽始为翠绿,寂静无声,品之,却滋味浓醇,回甘生津。”言及此,破门突然话锋一转,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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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亦如此吗?"
仿讲拉了一个长调,夫之还在聊听他的切多有很钱,他突然一个转身,让你回归当下。夫之喝着茶,连连点头,同时环视了破门的书锅。不装啧啧赞叹道:“大师住处,样样俱全。凡有心之人,处处没有内意
有格调有情趣啊。
破门道:“夫之先生过奖了。”
“句句是实。”夫之道,"想想我那续梦流,除了茅草配境,只剩破床一张,烂瓦两片。”
“不要强求。咱们虽然均在山上,但目的不一。一为生活,一为
活生。”
夫之惊奇:“此话怎讲?”
破门笑道:“贫僧为避世,看破红尘,居此心安,乐而忘返,是谓生活。而先生为避祸,诸念缠心,前程未定,被动居此,偏于一隅,图他日飞黄,活着乃为第一要务,此为活生。”
夫之闻此,心中一热,叫道:“"真是高人!”继而突觉惭愧不已:“夫之实世俗之徒,大师才为真隐士。”
破门哈哈大笑,道:“先生过谦了!谁人不知先生大名?先生少年得志,义薄云天,心怀天下,图的是大事。贫憎无法相比。贫僧只是尘世中一微粒或山野间一浮虫,可有可无,亦就无欲无求,安于弹丸之地,喜粗茶淡饭,自食其力,清心寡欲,苦中有乐,如此而已。”
夫之觉破门说得句句在理,不由得感怀道:“无欲则刚,散淡有诗。大师有大智慧,所以常乐,不若夫之。夫之所思皆所不能,凭空惆怅。
其实,破门和尚来头不小,本名包尔庚,祖籍松江,也就是上海,号石浪,于是,也就有了石浪庵。包尔庚乃大户人家出身,他本为崇祯十年(1637)进士,拜官湖广,岂奈他生性不羁,工于诗文与书法,厌倦官场钩心斗角。他便隐居南岳,剃度修行,遁入空门。作为夫之前辈,破门年龄比夫之大整整二十岁。破门去过北京,到过南京,游历过大半个中国,在明朝做过官员,看尽了荣华富贵和世态炎凉。相比之下,夫之的书生之路只有一个开头,再无下文。越是这样,夫之越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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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气傲,心有不甘。他一腔热血,但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总想出荡,既然沐浴了明朝的余晖,理所当然心系明王朝的生死存亡。门说他是“活生”,那就“活生”吧。他没有“生活”,也不能停下。就是他的命运。想到此,夫之道:“惭愧!所念皆无用之物,却能充身
处山间。”
破门道:“心定,则身定;心不定,则魂不定。先生乃心未定也,心
不在此,万事皆苦,皆非;心若在此,万事皆乐,皆空。”
这一说,夫之又悲愤道:“山河国破,百姓流离,怎能心安?诚能复兴我中华寸土,夫之万死而不辞。而今,却只能无奈悲切。”
破门收起笑容,一脸慈颜,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夫之轻叹:“若有大师境界,夫之何愁没有欢颜?"
破门道:“先生有范公忧乐之情怀!然,苦亦无益,何必苦之,又何苦之有?若不嫌弃,可常来敝庵念经论学?”
夫之大喜,这正合心意。他自己也奇怪,从见到破门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沐浴到柔和的光,多日来的苦闷挣扎都消失了。甚至,往昔的生离死别、眼下的世事艰难都变得遥远,一切让痛苦都烟消云散了,他整
先生。
个人一点点轻松安静下来。此刻,夫之已经把破门当成了挚友,亦是
当天,二人相谈甚欢,饮茶吃斋,竟聊到日薄西山。
回到续梦庵,夫之好好收拾了一番,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房卧室,整理得并然有序。又用纸张糊上漏风的门窗,在屋子一角生起一堆小火,烧一壶热水,泡上一壶热茶,点上油灯,往书桌前一坐。顿时,他暖和许多,也精神了许多。虽然被迫“活生”,但也尽可能像破门一样“生活”。想着白天的事情,夫之挥豪写道:“潜圣峰西携杖来龙腥犹带古潭苔。祝融瞒我云千尺,持向吾师索价回。”等他再拜访破门,便把此诗送上,名曰《石浪庵赠破门》。
那年二月初,天又降雪,雪大如席,簇簇无声,整个衡山笼罩在一片无底的寂静之中。坐在房子里,仿佛身处一个深深的地窖中,只听到大雪落下的沙沙声,偶尔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传来。夫之的目光落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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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那张纸上写着:"西山晴晒已经句,又破芳非二月春。尽束千眉输晓色,闲将片影问天钧。当檐乳雀擦虚白,镑砂桃花识苦辛,定里莫矜银地好,天涯弥望长卿贫。默念之后,他的嘴角升起一丝笑意,卷起纸张,背上包裹,走进雪中。出门的瞬间,几只麻雀从地上飞起,接着,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
苍茫大地早已隐没,仿佛世界只剩下这山野寸地。在崎岖的雪地里穿行,过了祝融峰,穿过飞来船,在一棵松树下,夫之远远看见了破门。他正盘坐在一条长石上,闭着眼睛,抢着佛珠打坐,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红黄相间的袈裟,雪花簇簇落下,地上的积雪几乎没到了膝盖,无数的雪沙沙打在破门的身上。出奇的是,他的身上和周遭一尺的地面上却没有一丝积雪,此时此刻,他的头顶正在冒烟,身子也正在冒烟。寂静之中,夫之不敢惊扰他,也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良久。破门缓缓站起来,念道:“阿弥陀佛。”
破门进了石浪庵,打开书房的门,端来一盆炭火,放到茶几旁。夫之把身子凑近,手伸到火上,总算暖和一些。又喝了一杯热茶,他把写好的诗词送到了破门手中。看罢,破门哈哈一笑,啧啧赞叹道:"不愧为夫之先生,好诗,真是好诗。”
夫之问:“大师每日打坐?"
破门笑道:“日日如此,风雨无阻。夫之又问:“风雪交加,不饥不寒?"破门道:“心定,一切皆定。"
夫之道:“所以,大师雪过不留痕。"
破门道:"无心无物,处变不惊,饥寒不可怕,人心方可畏。
夫之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感受着热水传递出的暖意,停了一会儿,突然道:“大师,我欲离开南岳,动身前去武冈。
破门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泡茶。他知道夫之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叙旧。夫之语气有些急迫,道:“夫之惶惶,不能弃吾国吾皇于不顾。夫之之命在于:或者战死沙场,或者效命君庭。
“先生之愿令人感佩。先生与贫僧同为读书之人,但先生不因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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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险而逃避,而是践行自己的心愿,去努力改变现实。哪怕改变-点,都功德无量。读书人最大毛病就是想的多,做的少;抱忽的多,"纳的少;妄念的多,直行的少。贫僧曾说先生之命是“活生’,贫僧乃生活”。“活生’不为个人,是为难;生活’只是顾我,是为易啊。”言毕,破门长叹一口气,道:“贫僧不能与先生同行,只能时时祈福。阿数
陀佛。”
听了破门这番话,夫之很感激,也很感慨。破门与夫之交往不多,却能如此理解他,真是缘分不浅啊。夫之道:“感念大师不弃夫之之鲁
莽冲动,夫之心意已决,但何时动身,却久悬不下。”
破门道:“死不怕,生亦不怕,怕在未定,未定则空愁,空愁生久悬,久悬成虚妄。先生心意既定,当断立断!"
“当断立断!好!”但过了一会儿,夫之又突兀问道,“以大师之见,大明王朝还否有救?”
破门顿时正色道:“有救无救,自有救与不救者。先生一腔热血自是早有结论。以贫僧之愚见:救与不救,不在王朝本身,而在天心地心人心民心也。”
破门一席话,夫之顿时下定决心,他要去寻堵胤锡,以死报国。临别,夫之心潮起伏,写下一首《念奴娇·南岳怀古》,其中有云:“何人能问,问天块磊何似。南望虞帝峰前,绿云寄恨,只为多情死。雁字不酬湘竹泪,何况衡阳声止。”①
就在夫之下山之时,突然有消息传来:堵胤锡自湖北撤退之后,到了湘西北常德。夫之毫不犹豫,当即决定前往。
临行,夫之回家中告别父亲和母亲。
王朝聘道:“生于乱世,我与你母亲、二哥自有办法,放心去吧。”就这样,夫之出了门。他走过一片竹林,下了一个坡,突然看见前面有两个人,竟是夏汝弼已经在路口等着了,身后是他十二三岁模样的① 王夫之《念奴娇·南岳怀古》,原录于《鼓棹初集》,摘引于清康和声着,彭崇伟年版。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35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2022-12-08 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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