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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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一路推进,明军一路逃审,顿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柴线了洞庭湖和长江。雄兵百万的岳阳城瞬间变成了屠宰场,岳阳就这么?陷了。何腾蛟和堵胤锡知道李自成和左良玉等部将是些什么人,用是可以用、但代价很高。为了安抚这些部队,他们煞费苦心,在湖南加征衣民赋税,高达从前六倍之多,大户富户出得更多。这帮兵勇却是出人不出力,不出力打仗也就罢了,他们还作乱,在湖南四处烧杀掠夺。一边用着这帮人,一边还要提防着。于是,何腾蛟从西南各省招募了大批乱兵,编制成自己的亲信部队,布防在最核心的战略位置。堵胤锡不同,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对他感恩戴德,二人成了莫逆之交,时间长了,他倒是把李自成的部队当成了自己的部队。高一功等人也只认堵胤锡,不认何腾蛟。久而久之,何腾蛟和堵胤锡就因为对他们的使用策略问题产生了矛盾。章旷则处在二人中间,他的手下既有李自成的人,也有左良玉的。

其实,兵不在于多,而在于有良将。章旷就是一员良将,何腾蛟就曾感叹:湖湘百万雄师,唯一可用之人就是章旷。丢了岳阳,章旷就被派往湘阴,此时的湘阴成为整个战局的乾坤之地。章旷不负众望,在他的带领下,杂牌军焕发出战斗力,抵御了清军几轮攻击,杀敌几万众,可以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凭一己之力扛起了南明。

此时,夫之就站在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将领身边,目光所及,狼烟四起,伤兵满营,但是,只要看见章旷,士兵们马上就会肃然起敬,露出坚定的目光。更远处,就是浩浩荡荡的洞庭湖!如今这里已是战场,湖水咖漂着很多浮厂,血腥味扑鼻而来,几艘大船在很远的地方,若隐若现。一位副将对章旷报告:“将军,您看,清军的探子又在活动了。”章矿手一挥:“让他们探!他们不下湘阴,我还要回岳阳!"

这时,他们来到一堆尸体前!章旷脱下帽子,众将也脱下帽子,长久默哀。夫之也跟着默哀。活了快三十年,夫之这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多的尸体,虽说战乱时也在衡州见过哀鸿遍野,却没有这次来得震撼。这些尸体满面污垢,血溃斑斑,伤口满身,有的身上还插着刀剑,或许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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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同敌斯杀,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

章旷命令副将:“此等大明好男儿,须好好安龚,让他们归故乡。"士兵们遂将尸首一个接一个抬到搭好的祭台上。

突然,一名士兵禀报:“将军,这里有个清兵。"

章旷沉思片刻,道:“此为逆贼祖大寿兵勇。休要与我死士同葬,弄脏了我大明的魂魄。把他扔回湖里!"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只听“扑通”一声,很快,那具尸体又漂到了湖面上,随着波浪,越漂越远。原来,攻打湖南的并非清人嫡系,而是大明的军队,将领正是当年在北疆与后金作战多年的祖大寿。

实际上,这是大明的人打大明的人。

大清在灭亡大明的道路上,明朝的叛军几乎成了主力军,前有祖大寿、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等人,后又有刘良佐等人。为了外人,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就是大明!夫之始终都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火焰在身后熊熊燃起,烤肉味飘满了天空,乌鸦在头顶起起落落。生如草芥,死若蝼蚁。夫之的心却格外地疼痛,那具清军的尸体已经漂到很远的地方,夫之却还想到它!

夫之很快看出军营的门道,看出了他们内部的不和谐。堵胤锡为江北督军,江北却为清军掌握,所以,他和高一功决意征战荆州,希望夺回这座城池,他不想寄人篱下,毕竟湖南是何腾蛟的。何腾蛟同意他们攻打荆州,因为何腾蛟也受够了这帮乱民在湖南烧杀淫掠。章旷则为湖北巡抚,却只能在湖南镇守湘阴,他刚刚击败祖大寿,希望乘胜追击,拿下岳阳,继而再往江北推进。何腾蛟支持他拿下岳阳,派马进忠、王允成等相助,毕竟有了岳阳,湖南才是湖南。这一帮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集团实际上各怀鬼胎,只有何腾蛟、堵胤锡和章旷是真心实意为大明卖命,但是,他们三人夹在乱军之中,也不能完全掌控时局。

等夫之再见到章旷的时候,章旷已经为他安排了差事,让他调运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去攻打岳阳,还不知道要围城多少日,夫之热血沸腾,答应了。一个书生,总算真实地介入了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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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尽心尽力筹措军粮,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为了支掉这场战争,湖湘百姓吃尽了苦头。三年换了几个皇帝,赋税一收再收,似乎要榨干百姓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杂牌军只一心想着怎么喂肥自己,他们不顾百姓死活。说到底,他们愿意跟着大明干,就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些钱拿,没有好处,他们定不愿意。而更大的忧虑,也渐渐在夫之心中生起,他觉得何腾蛟和堵允锡貌合神离,虽然两公均一心为大明,却是相互斗气,眼下形势,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同时攻打岳阳和荆州是不可取的,兵力构成本就复杂,再一分散,可能会落得两线皆败的下场。寝食难安之际,他还是向章旷说了自己的忧虑:“恩公,学生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上言?"

章旷道:“但说无妨!”

夫之道:“眼下,我以为分兵攻打岳阳荆州并不可取。”章旷顿时不语。

夫之又道:“应先合兵攻岳阳,然后,取荆州。”

章旷沉默片刻,道:“夫之呀!军中事务,你且不必多虑。何公自有何公安排,堵公亦自有堵公主张。”

夫之道:“恩公,此事迫在眉睫,需尽快定夺。南北两军之冲突唯恩公可与何、堵二位斡旋。”

其实,夫之所言,章旷何尝不清楚。这几十万大军内部是怎么回事,他比谁都清楚。可是,没人能够解决这一难题,何、堵二公何等英明,然面,他们的间隙,章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一所愿,就是能把自己的部队带好,同时,还要祈求杂牌军不要给他添乱子。

走出营帐后,夫之一夜未睡,正儿八经给章旷上书,请其调和何,堵两督师的军队秩序。他声称:“若不能为大明社稷安稳献策,留在军中亦无益。”

章旷清楚,夫之性子直,很像当年的自己,这是他欣赏和喜欢夫之的原因。但是,何,堵之事,他确实无能为力,原因是,自己的分量还不够。两强相搏,弱者居中,能左右乎?夫之倔强,不理解恩公的苦衷,以为是自己的意见得不到重用,便真的离开了湘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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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夫之本想拜别恩公。无奈,章旷公务繁忙,正在前线处理军情。夫之有些伤心,以为是章旷不想见他。夫之留了书信,匆匆踏上了南归的路途。信中,他还是在请求章旷务必重视军队秩序,协调南北二军。章旷抚着夫之的信,手有些发抖,半天没有吱声。

夫之回到续梦庵,仍关注战事,不时上书章旷,陈述已见。

果然不出夫之所料,马进忠、王允成等本来是被委派来援助章旷攻打岳阳的,却见军中有从祖大寿那里缴获的金银珠宝、粮草弹药,于是,他们贼心陡起,几帮人为了这些东西甚至打了起来,不欢而散。章旷非但没有得到援助,军事物资还因此损失惨重。最终,收复岳阳之战也以失利告终,湖湘局势一落千丈。

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这正是章旷的悲哀,更是大明的悲哀。再棒的能工巧匠也不可雕朽木,大厦既倾,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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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落叶洒新阡……生来傲骨不羞贫,何用钱刀草性人。孩手死崖无着处,红炉解脱是前因……找帷新账空留得,四海无家一

腐儒。”

写完,夫之又默念一遍,心痛难忍,无法出声。

2. 王与皇

崇祯十六年(1643),张献忠攻占衡阳。早就听闻农民军所到之处,斩杀王族,甚至烹了几个王爷,分肉食之,桂王朱常瀛恐惧万分,带着儿子朱由援、朱由榔逃到了广西梧州。两年后,朱常瀛病死,朱由援接过了王位。没多久,朱由援也病死了,朱由榔成了新一任桂王。

顺治三年(1646 ),隆武帝朱聿键在福建汀州被清军俘虏,随即被害。大学士苏观生在广州拥立隆武皇帝的亲弟弟朱聿锲称帝,也就是绍武皇帝。

三天之后,广西巡抚瞿式耜在广东肇庆拥立桂王朱由榔称帝,也就是永历皇帝。

结果,两个朝廷为了争夺正统地位,打得你死我活,绍武皇帝占得先机,清军却杀到了广州,绍武魂归西天,此时,离他登基刚刚一个月。

那日,夫之与夏汝弼再次经过往昔的桂王府邸,难免感慨。高墙之外,夫之长久驻足,夏汝弼也放慢了脚步。

夏汝弼若有所思:“难道,夫之欲南寻桂王殿下不成?”夫之直言:“叔直,非桂王殿下,乃永历皇帝陛下。”

其时,夫之确实打算南去投奔永历朝廷,无奈家中老母亲卧病在

① 王夫之《悼亡诗四首》,原录于《姜斋诗剩稿》,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

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29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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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他不能放心远行。转眼,到了年底,湘北战事颓败,何腾蛟、堵胤锡、章旷等人败走,长沙沦陷,乱兵横行,陶孺人袭然而逝。夫之悲伤得不能自己,新

春佳节亦无一丝喜悦。

浦世界的爆竹声响起,仿佛不是节日的庆祝,而是黑暗中的惊慌与啊喊,凄冷之中,微弱的灯火在烛台上忽闪忽扑。坐在书房里,夫之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本《春秋》打开了很久,却是一个字也没有看。冥思当中,王朝聘拖着老迈的身体走了进来。夫之刚要起身向他请安,他挥了挥手,坐到一旁,他对夫之道:“在读《春秋》?”

夫之恭敬回道:《春秋》者,每每读来,感悟不同。”

王朝聘甚为欣慰,喘着气,捋着胡子道:“为父唯独钟情《春秋》欲着书立说,奈何时日不多也。夫之,有生之年,你要再写《春秋》。”

听到父亲说死,夫之不明就里:“父亲大人,日子还长着呢。”王朝聘呵呵笑了:“《春秋》之事,定要牢记于心。”

夫之点了点头。王朝聘不自觉地说起了《春秋》,打起精神道:“详者,略之开也;明者,晦之迪也。虽然,綦详而得略,綦明而得晦,不鲜矣。三《传》之折衷,得文定而明;河南之举要,得文定而详,习其读者之所知也。经之纬之穷于幅,日之月之翳于阴,习其读者之未知也。小子其足以知之乎?”①

夫之蹴然而对:“敢问何谓?”

王朝聘道:“文定之于《春秋》也,错综而密,所谓经纬也;昭回不隐,所谓日月也。虽然,有激者焉,有疑者焉。激于其所感,疑于当时之所险阻。方其激,不知其无激者之略也;方其疑,不知厚疑之以得晦也。”

夫之请教:“何谓激?”

王朝聘道:“王介甫废《春秋》,立新说,其言曰:'天戒不足畏,人

① 王夫之《春秋家说《字》》,原录于《春秋家说》,摘引于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韶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31~ 32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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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不足恤"、文定激焉,核灾异,指事应,祖向歌,尚变复,孔子曰:"畏天命’,非此之谓也。畏刑罚而忠者,臣之道薄;畏谴责而孝者。子之谊哀。若此者、激而得滞,滞而得略,天人之征不详矣。载愤辨之心以治经,而略者不一一也。

夫之惊讶,父亲言简意赅,评点精到,进而请教:“何谓疑?”

王朝聘点点头,觉得夫之问得好,于是慢声细气道:“宋之南渡,金挟余毒、逼称臣妾,韩、岳、刘、张,拥兵强盛。建炎臣主,外忧天福之覆车,内患陈桥之反尔。外忧者,正论也;内患者,邪说也。文定立廷论道,引经比义,既欲外亢,伸首趾之尊;复欲内防,削指臂之势。外亢抑疑于内僭,内防又疑于外疏。心两疑,说两存,邪正参焉。其后淡庵、南轩师其正,斥王伦之奸;秦、张、万俟师其邪,陷武穆之死。而一出于文定之门,效可睹矣。《春秋》贵夏必先赵武,尊王授权桓文,其义一也。以赵普偏制之术,说《春秋》经世之略,恶乎其不晦哉?或明之,或晦之,而得失相杂,不一而足矣。

父亲的这番话,不仅让夫之茅塞顿开,更让他感觉一部《春秋》藏天地机缘,奥妙无穷,神秘的光芒再次照射到他的头顶。夫之心怀感激,对父亲道:“小儿铭记于心,自当笔耕不辍。”

王朝聘目光渺渺,良久,叹了口气,道:“亦不急于一时!清兵眼看要入衡州,不能再耽搁,你与介之明早必须上山。留得青山在,他日方可图。”

翌日一早,夫之和王介之便遵命上山了。

再入双髻峰续梦庵,夫之陷入冷冷的孤独中。新年刚过,夫之家里已无粮食,他忍受着饥饿,点了纸钱,祭拜了先皇,又向天地跪拜,算是给父母磕头。想起自己生命的空间是如此逼仄,他极度压抑,却又无可奈何。都说生不逢时,自己才真正体会到此话的沉重。寂静的深夜里,他不由得想起亡妻与家中幼小的孩儿,悲苦念道:“峰端悔不刷青畦,偕隐学成断尾鸡。臣朔无聊饥欲死,太常有恨醉如泥……才得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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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已过,恰如春尽子规呼。”@

突然一声虎嘴,鲐凯能的的夫之增添了一份恐惧。

3.从“活生”到“生活”

正对十五,元陈佳节!而对满山的静寂与空寥,夫之若有所息。续梦庵空空荡荡,没有一拉米,更别说一个汤圆。门口的菜园儿。荒废,再也拔不出一只多卜,或者采摘一片菜叶。兵灾之前,每年的元商55子分热闹,街头舞卿耍龙的一队接一队,爆竹也是放个不得。名么好吃的好喝的更是将气氛推向高潮,每个人脸上写满笑意……罢了,了,不去想吧。夫之害怕回想这些过往的日子。他必须面对当前的有境,必须独自承担这难挨的时光。一介书生,在兵荒马乱之际,纵有满腹经轮,又能如何?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破旧的袍子,拿起一根的杖,背起背篓,出了门。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去远方,透透气,阪散心,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害怕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夫之在山林中穿行。这时,前方两座山峰中间出现一块巨石,宽一丈多,长三丈,下方悬空为洞,仿佛一道门。在南岳住了这么久,还没发现此处,夫之大为惊叹,他以诗驱饥(他尝试多次,认为这是对付饥饿的好办法 ),沉思片刻,吟道:“偶然一叶落峰前,细雨危烟懒扣舷。长借白云封几尺,潇湘春水坐中天。"

“好诗,好诗!"

突然,伴随着爽朗的笑声,一个声音在树丛深处响起。夫之正在惊诧中,但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人走了出来,身披破旧的袈裟,手拿木杖,一手摸着挂在胸前的佛珠。僧人凝望夫之,念道:“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① 王夫之《丁亥元日续梦庵用袁右公韵》,原录于《姜斋诗剩稿》,清康和声着,彭

2009 年版。

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32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2-12-08 19: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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