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庭园 祁彪佳和他的“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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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庭园 祁彪佳和他的“寓”园

它的造反从中轴线开始,终止于幽秘花园的深处。

--朱大可

四百步

名园

「炯霞格」

张南垣

梅村别墅

金童玉女

寓园

急景流年

当时同调人何处

四百步

按照那个时代的说法,叠山、造园这一行的,和琴师、画师、医师一样,都是凭一身薄技奔走江湖谋生,属于百工技艺、“山匠梓人”一路,叠山师计成就是这样一个人。

计成年少时喜欢绘画,师法五代写实派山水画大师关仝、荆浩的笔意,在家乡吴江同里一带小有名气。年岁稍长,他出外游历搜罗奇山异水,足迹远达燕、楚。中年回到家乡,择居在润州(今镇江)一带。

润州风景优美,当地一些爱好园艺的人经常找来一些形态奇异的石头点缀在竹树之间当作假山。有一次一个朋友邀请计成去参观新叠的一处假山,计成去了一看,就笑了。朋友问他笑什么,计成说,这些假山的形态过于做作了,为什么不去借鉴真山真水的形象,非要搞得像迎春神时用拳头大的石块垒成的石堆呢。在场有人不服气,问他,你能叠山吗?于是计成就地取材,稍作拾掇,为他们叠了一座造型奇峭的小山。见到的人一时惊叹不已,说,看上去真的像一座好山呢!

叠山师计成的声名很快就传到了常州一位退休官员的耳中。此人姓吴名玄,退下来前做过某省的布政使。吴公刚在常州城东买到一块地,是元朝时一位叫温国罕达的大官的旧园,十五亩见方。吴的计划是,其中十亩地用来建宅,余下的五亩仿效北宋司马光的独乐园的规制用来造园。他慕名请计成前来主持其事。计成接手此事后,先察看了园基情况,发现地势很高,探究附近的水源又发现水很深,还有数株高大的乔木,大可合抱,虬枝低垂。根据这一地理环境,计成提出了他的造园设想:一是叠石,让高的更高,二是挖土,使洼地更深,再让所有乔木都错落分布于山腰,在部分外露的屈曲盘驳的树根间隙中镶嵌石头,这样就有山水画的意境了。他还提出沿着池边的山上构筑亭台,使高低错落的亭台倒影于水面,加上回环的洞壑和飞渡的长廊,到时园中境界一定让人大出意料。不数日园子建成,吴玄大为高兴,说,别看这园小,从进园到出园,只有区区四百步,但那些所谓的江南美景,全在这四百步中了!

久历官场的吴玄是东林党人的反对者,深深介人了那个时代的党争,造园其间两人就时局是否进行过交流已不可考,但也有证据表明,计成对他的政治态度并

不以为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在计成看来,人之一生,说白了不过是轻如微芥,寄寓天地,对人事何必有青白眼之分?管他东林不东林,还是知足常乐为好,在园中探梅赏花、煮雪烹茶,那才是真人生。

名园

这是1623年间的事,以后几年里,计成又陆续接了些小工程,虽然只是片山斗室,但能够把胸中丘壑化为现实,他还是兴兴头头地去做了。不久,内阁中书汪士衡邀请他在仪征县的銮江之西主持建造“寤园”,计成又一次得到了一显身手的机会。

此园内高岩曲水,极亭台之胜,计成的神来之笔是在园内建了一条“繁云廊”,此长廊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穷水际,通花渡壑,蜿蜒无尽。观者无不称奇。此园一出,和先前他为吴玄造的吴园一道并称大江南北。

汪士衡与戏剧家阮大铖是朋友,寤园落成后不久,汪邀请阮大来玩。阮大铖此时正因名列逆案丢了官,因时局不靖移居南京库司坊,于是坐船从南京来到仪征,在寤园的花柳水淀之中住了两个晚上,玩得很尽性,对造园师的匠心赞叹不已。计成的聪明劲儿和质朴爽朗给阮大铖留下了深刻印象,除了园艺,他们在书画方面也很有共同语言。临别时,阮大铖表示,他回去要把老家怀宁的一块边角余地,剪除齐膝高的蓬草,叠石为山,经营为园,作将来读书弹琴之所。

“以后一到良辰佳节,我就优游在我那个石巢园中,穿着五色衣,唱着紫芝曲,用兕觥盛酒为父母祝寿,就这样快乐地度过此生,那真是太幸福了!"

阮是个对功名非常热衷的人,此时虽受东林党人攻击官场失意,形同放逐,但他日日谈兵论剑,总想着有一天能够重返权力场。此情此景下,他说出那样的话来却也不似心口不一。他希望他那个园子到时也让计成来做。

此时的计成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他准备把叠山造园的心得写成一本书,这样儿孙们再不济也能凭着这门手艺谋得一门营生。在建造店园的空闲中,他已经整理

出了大部分图式和文稿,并把这本书题名为《园牧》。他想把这本书的内容再充实些就付梓刊刻。这份心情就如同那时代的文人星客出版自己的诗集一样迫切,

1631年深秋的一天,生性好客的汪士衡又邀安徽当涂县的一位朋友曹元南来园中游赏。曹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做过户部主事、河南学政,汪士衡对这位前辈执礼甚恭。计成作为此园设计师,和主人一同陷着曹先生在园中盘相了整整两日。曹先生和先前到访的阮大城一样对此园最致赞叹不已,他说自己仿佛走进了五代时期的一幅幅山水意境中去。酒酣耳热之际,他建议计大师把这些造园方法用文字记录下来。在曹先生看来,称得上不朽之盛事的,不仅仅只是纸上文章,像计大师这样以机心作毫、以大地作纸,作的才是山水大文章。计成就把先前所作的图式和文字拿出来给他看。曹先生一见,对这个造园师不由又高看一眼,但他对《园牧》这个书名提出了异议:“这是一本前无古人的着作,是你独出机杼的开辟和创造,称“牧’虽不失谦虚,但还是改称'冶’更妥当。”

1634年,一个叫郑元勋的扬州人辗转找到计成,委托他对刚购置的一处废园进行改造,“将营以为养母、读书之所”。这个工程耗时一年,在芦汀柳岸之间的逼仄空间略为规划,就营造出了空灵而幽远的意境,而且一扫陈腐之气,庶几有朴野之致,主人大为满意。园成之时,正好着名画家董其昌在扬州,因其园处于柳影、水影、山影之间,特为取名影园,还亲自题写了园额。值得附记一笔的是,郑氏家族在扬州城内还有许多产业,郑元勋的几个兄弟分别建有休园、嘉树园、五亩之园,论规模之大、营造之精致,都以影园为最,

郑元勋认为计大师造园的成功,在于随机应变,掌握规律又不拘泥,从心不

从法,又更擅长现场指挥,经他一双巧手,顽石也能变得灵巧,郁塞的空间也会变得流动通畅。他称道计成指挥造园的能力已独步天下,“吴友计无否(计成字无否),善解人意,意之所向,指挥匠石,百不一失,故无毁画之恨。”他开玩笑说,你有那么大的才能,寻常小园的水石造景已不能充分发挥你的才学,要是把天下名山都聚集于一处,把古代神话中的五个大力士都供你驱使,再收集世间所有的琪花瑶草、古木仙禽供你布置,让大地面貌焕然一新,那是多么快意的事啊,可惜的是天下没有一个人有如此财力啊!

1644年甲申之变后,郑元勋积极投人守城抵抗,却由于一句传言死于扬州人的误杀。一代名园随着主人的故去凋零了。几十年后,当地一个作家李斗把它作为繁华年代的凭吊旧迹收人了着名的《扬州画舫录》:“膨园在湖中长屿上。古渡禅

林之北……董其昌以园之柳影水影山影而名之也。……崇祯壬申,其昌过扬州,与公论六法。值公卜筑城南废园。其昌为书影园额。”此是后话,不提。

“烟霞格”

1635年,计成终于完成了这本关于园艺的书,由阮大铖资助出版。书共三卷,从相地风水、亭台门窗、墙垣屋宇、铺地装折、选石掇山等方面总结了自己一生造园心得,书中还配上了数百幅他亲自手绘的插图。书刊刻时,他听取了当年曹元甫先生的建议,正式定名为《园冶》。在书尾的“自识”中他再次表示,欲将此书传给两个儿子计长生和计长吉,希望他们借此能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糊口。

这一年计成53岁。用他自己的说法是,久尽风尘,他已厌倦为生计到处奔波的生活,长年逃名于山水之中从事园艺营造,与土木草花打交道,似乎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这一年为崇祯甲戌年,他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的不安气息。末世光景下,大凡有些钱财的到处都在觅地隐居,他为人造了一辈子的园,到末了却连一块地都买不起,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实在太失败了。让他有生不逢时之叹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正当他的造园技术炉火纯青、大可施展才华之际,天下却处处都是末世光景。他安慰自己说,当年诸葛武侯、狄仁杰这样的大才都受到时运的限制,何况自己这样一介草野闲散、以造园为业的人呢?

话是这么说,计成造园的名声还是随着这本钤着“扈冶堂图书记”方形篆书的书不胫而走。诗人郑元勋在题词中一句类似广告语的“宇内不少名流韵士,小筑卧游,何不问途无否?”为这本书招揽了不少读者。太常少卿阮大铖的序文,更成了时人称诵的好文,一句“无否人最质直,臆绝灵奇,侬气客习,对之而尽,所为诗画,甚如其人”,使士林中人也要引这个画家、园艺师为同道。阮大铖对大他五岁的计大师的这本书充满着无限的热情,除了出资刊刻,他还有《计无否理石兼阅其诗》一首,称颂计成“烟霞格”之成就,在阮大铖看来,身处东南繁华地的计大师,就是引人遐想的一片幽石;

无否东南秀,其人即幽石。一起江山寤,独创烟霞格。缩地自瀛壶、移情就寒碧。精卫服麾呼,祖龙逊鞭策。有时理清咏,秋兰吐芳泽。静意莹心神,逸响越畴昔。露坐虫声间,与君共闲夕。弄琴复衔筋,悠然林月白。

诗中“一起江山寤”的寤,就是当年计成在仪征县为汪士衡修的寤园,那时阮大铖还特意从南京过来,在园中逗留两日。

在计成看来,叠山行业中,造园师是灵魂,工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只占十成中的一成。他不断强调自己的艺术家身份,强调自己与普通的匠作有着本质的区别。“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他认为造园结构之精要,妙在因地借景,得体合宜,而这样的工作不是普通工匠所能胜任,也不是园林主人自己能完成的,必须聘请专业人士来做,才能合理布局,节省度支。

那么什么是因借、体宜呢?在书的卷首他开宗名义解说道:

所谓“因”,就是要随着地基的高低,留意地形的端正。如果有树木阻挡了观景视线,就要修剪枝条,如遇泉水溪流,就要引注石上,让水石相互映衬;适合建亭的地方就建亭,适合造榭的地方就造榭;园中的小石不妨设置得偏僻些,但弓导布置一定要蜿蜒曲折,这一些就是精而合宜的含义。那么“借”呢,就是园林虽分为园内园外,取景则大可不必拘泥于近景远景,晴山耸立,古寺凌空,都是好的,都要尽量纳入我们视野中,至于那些不够风雅的场景,就要屏蔽之,不管它是田野还是村庄,这就是巧而得体的意思。

那么如何去“借”呢?在这本书的末尾一篇“借景”,计成亮出了他的拿手绝活,他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把这关键的内容放到书的最后,这也是计成的有意为之。只有虔诚的阅读者才能领悟他造园叠山的奥妙,那些资质愚鲁或急功近利之徒即便拿到了书,读不到最后一页还是抓瞎。

计成说,叠山造园,没有成法和格套,全在造园师的随机变通。比方说,一

般在假山布局时不把主峰石置于中心位置,但有时因地形和建筑物的影响,也可以把主峰石放在中心位置。计成批评那种下洞上台、东亭西榭的陈旧笔法,唯求一新:屋宇造型要新,亭榭布置要新,窗牖和栏杆的款式要新,甚至庭院铺砖的纹样,也要根据砖的质材、长短,选用人字纹、席纹、斗纹等等。他还首创了山石筑池,后世造园师多有沿用。方法是用薄如板状的片石作底,运用等分平衡法在上面叠石,将池底石板的边沿压实,使四边受力均匀。他说,如果不这样做,池底的石板就容易碎裂,一旦产生缝隙,即使用油灰去涂抿,池水还是会慢慢流失。

又如园中叠山,计成最反对居中放置,主张随处散漫,

在他看来,要是厅堂前高高地耸着几峰,那就是最大的败

笔。楼阁须建在厅堂之后,可立半山半水之间。亭子的样式各种各样,三角、四角、五角、梅花、六角,横圭、八角至十字都可以,但建造在什么地方,如何建造,还是要依据周围的环境来定。长廊在园中是游览的路线,应该曲折悠长,随势赋形,或蟠山腰,或穷水际,在尺方之地要让人有无穷无尽之感。

计成把师法自然作为了园艺创造的根本。他认为,新方

法、新技术只是手段,最终要达到的效果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同时他也警告后世的造园师,必须把“雅”作为时刻遵行的艺术格调,使之可游可居,可行可望,因为团便是仙境一般的园子,也都是要住人的,而且住的是一群有一定生活品位的人。所以这本书在讲着土木技术的同时忽然也会发几句感慨,也正是这些闲笔里传达出了计成已然文人化的生活旨趣:寄身于这世事多变的炎凉世界中,没必要那么热衷于政治,人生短暂,还是知足常乐吧。

同时这本书也传达出了计成刻意追求的文学趣味,或者说,这本书是他脱离山匠梓人加入文人圈子的一个努力。虽然多年造园生涯中他与文人社交圈时有接触,们中也有人道的画好诗好董其昌就称赞他的诗“秋兰吐芳,意莹训逸”),但他知道自己与他们还是有着距离,他希望,通过这样一种文人化的写作逾越这段距离,从而真正迈人到这个社会的精英人群行列中去。

今天的读者已很难想象,一本出于造园师之手、通篇谈论土木技术的书(共计相地、立基、屋宇、装折、门窗、墙垣、铺地、掇山、选石、借景十篇),竟然篇篇都是四六研偶,即便用那个时代苛刻又不无陈腐的文学标准去看,也是不乏可圈可点:

高原极望,远岫环屏,堂开淑气侵人,门引春流到泽……

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寒生料峭,高架秋千……山容蔼蔼,行云故落凭栏;水面鳞鳞,爽气觉来欹枕。南轩寄傲,北牖虚阴,半窗碧隐蕉桐,环堵翠延萝薜。俯流玩月,坐石品泉。苎衣不耐凉新,池荷香绾;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曲。

用今人的话来说,这样的句子还是禁得起白相白相的。

当年是阮大铖资助才使得这本书刊印天下,日后,也正是受阮大铖的牵累,此书在明亡后的三百年内寂然无闻,甚至一度还列人了政府的禁书单,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印有“安庆阮衙藏板,如有翻刻千里必究”字样的阮氏出版物,在清朝被视为非法出版物,几乎都遭受了收缴、焚毁的命运。阮大铖在明朝最后几年因名列逆案早已声名狼藉,再加上降清,一直以来他都是以一个变节者的形象为世人所不齿,计成的这本书遭此厄运,也算是殃及池鱼吧。再加上此书本就印量不多,销售无利可图,坊间也无收藏,慢慢地这书就散佚湮灭了,唯有稍晚的生活鉴

赏大师李渔在《闲情偶寄》一书中简略地提起过这本书。

这一切,当然不是计成1635年出版此书时能提前预料到的。作为那个时代最优秀的造园师,土木花草之势,他可以了然于胸,但天下之势,他又怎能看个分明?

张南垣

生于万历十五年(1587)的张南垣小计成五岁,当计成声誉日隆时,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画家。张南垣喜画人像,更通山水,走的是倪云林、黄子久笔法,年轻时,渴慕画艺的张南垣一度还投到当世书画大家董其昌门下,其聪慧、诙谐的个性和良好的艺术感觉,曾给后者留下过深刻印像。

没有足够的资料表明,张南垣是什么时候中止绘事投身到叠山行业中去的。但他后来在这一行能够脱颖而出,与早年的绘画经历还是有着很大关系,黄宗羲就曾称赞他的过人之处在于把山水画的意境带到了园林中--“移山水画法为石工”。

崇祯十四年(1641)五月,诗人吴伟业从南京国子监司业的任上回到故乡太仓,参加他的老师复社领袖张溥的葬礼,没等他回到南京,升任他为左中允的任命书就到了。但吴伟业并没有去北京就职,而是在太仓隐居了下来。这一年他33岁。对于吴伟业过早的归隐,有一种说法他是为了给嗣父(也是他的伯父)守丧,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出于对权力斗争的恐惧和天下不靖的忧虑。无官一身轻的吴伟业一边优游山水,一边与名妓恋爱,写作香艳的爱情诗歌,但他最放在心上的还是营建“梅村别墅”。

此园位于太仓卫之东,前身乃是万历朝吏部郎中王士骐的贲园,吴伟业买下它后经营了许多年,至清顺治十四年方大功告成,而主持扩建改建工程的,正是他的朋友张南垣。张南垣的晚年,吴伟业还应请为他写过一篇传记,这篇收入《梅村家藏稿》的文献是迄今为止有关张南垣一生的最为权威的传记。

按照吴伟业的说法,张南垣本名张涟,南垣是他的字,他原籍华亭,后移居秀州,所以也可算是半个嘉兴人。到张南垣投身叠山造园这一行当时,江南园林之盛已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别家造园,总是费尽财力,搜罗造型奇特的巨石,尽

力把假山造得高突险峻,运输途中这些巨石须用粗长的绳索绑扎,还要把熔化的铁汁灌到它的空隙中去,把牛马累得半

死不说,搞不好途中还要毁坏城门、把道路弄得坑坑洼洼。

造价实在太高。在张南垣看来,这样的笨伯功夫只是得着了叠山造园的皮毛而已。群峰人云,深岩蔽日,那都是大自然造化之恩赐,就是有多大的财力也搬不过整座山的呀!所以他垒石筑山前必先察看现场地势,“平冈小坂”也好,“陵阜陂陀”也好,“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筱”,让人在视觉上感到园墙外还有奇峰绝嶂,就好像处于大山之麓一样。

张南垣叠山,选材多是当地容易采办的太湖石、尧峰石之类,利用自然地势,把假山的脉络起向安排得忽伏忽起,再在假山周围,驳出池塘、沟渠,形成曲折迂回的沙岸,种上长年不凋的松、杉、桧、栝等乔木和茂密的竹林,使人不必费力攀爬就有置身山麓溪谷之感。园艺怎么可以只是一场场疲于奔命的劳役呢,它应该是一个揭不穿的魔术,一台永远也不需拆卸的布景,一草一木间都应该有叠山师的灵性在。张南垣的这一造园理念深得董其昌、陈继儒等名流赞赏,董其昌就曾经这样说过:“江南诸山,土中戴石,以前黄公望、吴仲圭等书画大家都经常说到,张南垣这么做是真正懂画脉的人啊!”①

叠山造园属百工技艺,张南垣以一匠人得此激赏,引得当时文坛宗主钱谦益及王时敏、朱茂时等名流纷纷与之订交,豪绅官宦们更是蜂拥着上门礼聘。江南向来豪奢,兴建私家园林早从嘉靖末年起就蔚成风习,作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就这样说:“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像王世贞这样的大文士甚至认为,在盖房子与筑园林之间,应该以筑园为优先,原因有二:一是房子只是安顿身体,园子却能安放灵魂;二是房子只给自家和子孙带来好处,而一个精致的园林,

却能让更多人受惠。当时名园,除了前面说到的计成设计的吴玄的吴园、汪士衡的商园、郑元勋的影园之外,声名颇着的还有钱谦益的拂柳山庄、祁彪佳的寓园、王稚存的半偈园、陈继儒的婉娈草堂等,对这些退休官员和有避世情结的士人来说,有一个自家的园子,就有了一个脱弃尘俗的艺术生活的空间,也就意味着在乱世中觅得了一方清净地。到张南垣的生意最为火爆的年代,旧风气未见消停,一批新贵们却已经起来,他们要在战争的废墟上享受富贵,于是攀比造园之风愈加盛行(着名艺术史家柯律格的研究发现,16世纪中叶以前的园林主要是生产性质的,到16世纪后半叶,园林转变成了奢侈消费的物件)。最忙的时候,每年总有十几家抢着要张大师去主持造园,能请到张大师的主人家,喜笑颜开,觉得很有脸面,请不到的人家,自然就十分的恨恨。

据吴伟业统计,近五十年的造园生涯中,张南垣大师的足迹除了华亭、秀州外,还遍布南京、金坛、常熟、太仓、昆山等地,好多地方他每次去都要逗留数月。《清史稿》里说:“大家名园,多出其手。东至越,北至燕,多慕其名来请者……”应该没有夸大。他的作品,除了为吴伟业做的那个前后费时十八年的梅村别墅,较着名的还有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松江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嘉兴吴昌时的竹亭湖墅、太仓王时敏的乐郊园、吴县席本桢的东园、嘉定赵洪范的南园、金坛虞大复的豫园等等。

吴伟业在传记中说,长年浸淫此道,张南垣已经通晓了草木土石的性情。每当开始动手造作的时候,乱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搁,张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观察,山石的正侧横竖、形状纹理早就都默记于心,一俟绘制营造草图时,对高低浓淡,他早已了然于胸。假山尚未垒成,就预先考虑房屋的建造,房屋还没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栏家具,都不加以雕凿装饰,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疏密倾斜也都十分巧妙。

造园之时,张南垣常常高坐在一间屋子里,一边与客人说说笑笑,一边指挥工匠说,某棵树下的某块石头可以放在某地。眼睛都不往那儿看,手也不往那儿指,好像金属已在炉内冶炼,就不必再借助于斧凿来锤击了一般(“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顶后,用悬缒来检验,也一寸都不差。知道他性情的主人,不会在规划、工期、质材等方面过多地干涉他,但有时也会碰到一些半瓶子醋的东家,自以为精通园艺,张南垣不得不顺从他们的意思去做了,路人见到,一眼就会看出来;这一定不是张南垣的本意啊。

一个偶然的机会,同时代作家黄宗羲读到了吴伟业文集中的两篇传记(还有一文是《柳敬亭传》),不满意吴的过于文学化的表达,他也赌气也写了张、柳两篇传文,欲与之一较高下,他不无刻薄地批评说,吴文“倒却文章架子”,他改写这两篇传文,目的在于“使后生知文章体式耳”,至于传主张南垣和柳敬亭,“其人本琐琐不足道”。且不说黄宗羲改写的《张南垣传》好多细节都是从吴伟业处沿袭而来,他的文章其实也不见得做得如何高明。黄对张南垣本人和他的园艺事业的不以为然,也可以看出他和吴伟业在价值取向、美学趣味上的殊途异趣。

梅村别墅

“肥而短黑,性滑稽”--这是吴伟业传文中对张南垣毫不避讳的描述,可知他的这位大师朋友其貌不扬,长得又黑又矮,然又性情滑稽幽默,是一个东方朔式的人物。他喜

欢讲段子,喜欢拿街头巷尾那些荒唐不经的传说谈笑,有时他讲的一些桥段因为见闻陈旧,反而受到别人取笑,这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也不以为忤。这样一个有趣得紧的人,又有一手好活计,自然人缘就好,当世名流也乐于延他为座上宾,张南垣与他们以布衣论交,一点也不局促。

有一则关于张南垣与吴伟业的故事在当时的知识界广为流传,说的是张、吴一起看一出戏,演的是以朱买臣休妻为题材的《烂柯山》。剧中有个角色张石匠,台上演员因有张南垣在场,念白时特意把张石匠说成李木匠,以示避讳,吴伟业听了,拿折扇敲着茶几说:“有窍。”有窍是吴地方言里夸人机敏的意思。旁人听了,哄堂大笑,张南垣则是默不作声。不一会,戏演到朱买臣妻子认夫,当朱买臣唱到“切莫提起朱字”,张南垣突然也以扇柄敲着茶几,说:“无窍。”一下举座为之愕然。众所周知,吴伟业在顺治十年应两江总督马国柱之荐不得不扶病人京,在新政府由侍读、纂修官一路升任至国子监祭酒,张南垣以朱买臣之“朱”来暗示朱明王朝之“朱”,实是戳到了吴的最痛处,以至戏还没演完他就匆忙逃席。这个故事见诸王应奎的《柳南续笔》、钱泳《履园丛话》、顾公燮《丹午笔记》等当时的多种私家笔记,黄宗羲的传文老实不客气地引述了这个故事,能借此刺激一下吴伟业这种仕清的“贰臣”,这个老牌遗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张南垣为诗人(这是吴伟业最喜欢的一个身份)设计建造的梅村别墅占地约百亩,错落于山陂河池之间。园外长垣缭绕,园内清水萦纡,曲径通幽,据吴伟业自述,里面有乐志堂、梅花庵、交芦庵、娇雪楼、旧学庵、桤亭、苍溪亭等胜迹。吴伟业曾写下许多不无夸耀意味的诗歌自述他在园内的悠闲生活:诸如“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这样的意境还是让人向往的,更不必说桑落酒香的田园之乐里还有一份闲窗听雨摊诗卷的从容,但一句“惯迟作答爱书

来”,还是掩不住春草般渐长的孤独。这个园子在明末之前已前成规模,后又不断扩建、重建,即便是后来被迫任职北京的三年,吴伟业也常起故园之思,不断写信给三弟,要他妥为照顾,时常修葺,等待自己脱离尘网、白衣还家的一天,

顺治十四年,吴伟业终于回到了他梦牵魂绕的梅村别墅。归家的第一年里他闭门不出,所做的唯有一件事,“莳花药,治园圃”。他从某大户人家那里购买了数种名贵牡丹载在园中,并又兴建了园子的最后一项工程,添置了一处叫鹿樵溪舍的新景点。这一年他已五十岁了,在荣耀和屈辱交相催迫之下,他已深深体会到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他决意后半生就在这园中,如一朵孤云飘出所有人的视野,读书、写诗、游山赏花,与偶尔来访的客人谈文论艺。他这样规划余生当然不错,但事情不会像他设想的那样顺利,他还得在清初的政治高压下数番惊魂,牵累于科场、奏销几个大案,好几次走到被碾灭的边缘。当他在1672年立下“敛以僧装”、碑前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这个遗嘱时,他回首平生必有处处陷阱、步步惊心之感,而他的内心里,肯定还燃烧着愤怒和嗟怨的火苗。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了(他的母亲、妻子、两个女儿已先于他去世),这个园子还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牵念。

对他来说,这个凝聚着自己和张南垣大师十余年心血的园子,乃是他孱弱心灵的一个柔软的躯壳,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比《圆圆曲》和所有“梅村体”诗歌加起来都要重要得多的作品。他把它看做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遗产。他这样对儿子说:“吾生平无长物,惟经营贲园,约费万金。”

吴伟业与张南垣相隔一年去世,吴伟业的死,让同时代作家感叹这个时代在

吴之后再无文章--“先生亡矣,一代文章尽矣”,吴的好友顾湄在一篇悼念文章中这样说--张南垣却没有把他的不世技艺带进坟墓。吴伟业在这篇传记的最后告诉我们,张南垣有四个儿子,都继承了乃父的技艺,尤以其中的张然、张熊精于此道。张然造有石氏“万柳堂”、王氏“怡园”,张熊造有朱氏“鹤洲别墅”、曹氏“倦圃”,钱氏“绿溪”,都是驰名江南的名园。1689年,张然应召前往京城,这个宫廷园艺师为皇家构筑了“瀛台”“玉泉”“畅春苑”等多处胜景,其水石之妙,皆有若天成,这也算是一代造园师张南垣留给这个世界的余响吧。

晚年的张南垣谢绝缙绅官宦的邀请,自己在老家鸳湖边造了三幢小屋,隐退养老。他对前去看望的吴伟业说,自己造了一辈子的园,几十年来已视名园别墅改换主人为寻常事,金阁楼台在兵火中转眼成荒烟蔓草,平泉花石,终属他人,一

边造园,一边卖园、毁园,那都是理势必然,也是没奈何的事,江山都可以轻易改变颜色,何况区区一园?这番话,让自感忍死偷生罪孽深重的诗人深为触动,所以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老朋友的最后请求:

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

金童玉女

故事的开始,是一场举行于1620年的婚礼。新郎祁彪佳,来自绍兴山阴梅墅一个充满浓郁知识氛围的大家族,其父祁承煤是越中着名藏书家,澹生堂所藏宋刻元版名重江

南,几位兄长都是当地有名的戏剧家。新郎长得异常英俊, 219

人又早慧,几年前通过了省试,眼下正在向更高一级的进士功名迈进。稍小于他的新娘商景兰,小字媚生,是年十六岁,是同郡会稽人氏,父亲商周祚在工部任职,她自己则是一位芳名远播的闺秀诗人。这琴瑟和谐的情形令祁、商两家的亲友羡慕不已,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被称作金童玉女的绝佳组合。

在他们二十五年的婚后生活中,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异地度过的。祁彪佳中进士后先是任职福建兴化府,做了一名基层法官,七年后的1631年,他得到了提拔,赴京出任右佥都御史一职。商景兰陪伴夫君辗转于这两个任处,除了祁彪佳偶而因公出行,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在一起度过。祁彪佳去北京任职没多久,商景兰即于次年二月北上,他的丈夫忠实记载了他们相见的欣喜:“壬申二月十一日饭后,家奴来报,内子单车疾骑而来,已抵近郊。惊喜过望,

南方庭园

乃以班役迎之至。则长途之辛苦,旅邸之寂寞,交相慰藉。”无疑,他们是相爱的。祁彪佳那些年的日记几乎事无巨细地记下了其公务活动和夫妻共同生活的每一天,虽然日记里时常会出现社会混乱和宫廷阴谋的不和谐音,但祁彪佳相信,对诗歌、戏剧、书籍的共同爱好,会让他们在艺术的氤氲气息中相爱着过完一生。

1635年初秋,是为崇祯八年,三十三岁的祁彪佳从御史任上告假,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回到山阴梅墅故里。如果时间倒推上去,此时距大明覆亡还有十年。几乎不需要适应,他就完成了从一个政府官员到致仕士绅的角色转换,忙着经营族田、建造慈善机构、为贩卖到妓院的女性赎身、旱涝季节救济灾民等一干杂务。空闲下来,他会偶而去朋友家听戏到天明。一个月里有几天,他会带着商景兰驾小舟出游,或在愉快的山行道中随处欣赏四周景色。

在短暂的出游途中,他看中了离家约三里处一处叫寓山的地方,想在那里为自己造一个园子。那是两个连绵的小石山,童稚时代他经常和两位兄长祁逡佳、祁佳一同去游玩。他喜欢那里青绿藓苔覆盖着的石头,喜欢带着充沛水汽的潮润的空气。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某次和商景兰一起乘舟经行,“卜筑之兴遂勃不可遏”。他说,造一个园子安顿自己疲乏的身子,是他在京城时就常怀有的梦想:当居官之日,亟思散发投簪,以为快心娱志,莫过山水园林(《居林适笔引》)。

当然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他希望这也是一个安顿他们爱情的园子。

寓园

建造寓园的计划得到了父兄的支持。开始他以为这是个简单易行的小工程,要营建的“不过山巅数椽耳”,不会牵制太多的精力。及至真要动手了,方知大是不易。好友张岱祖上多有名园,城中研园、天镜园多是他家物业,他告诉祁彪佳说,这造园事,哪怕一亭一阁,都务必恰到好处,否则就有煞风景,就以他高祖张天复筑的筠芝亭而言,后来所建造的楼、阁、斋,多不如它,原因就在于,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这启发了他,就好比于宣纸上作画,画家总要搜尽奇峰打草稿,并留足空白,于山水之间造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置族中事务于不顾,开始频繁外出。有时一个人出门,有时和妻子共行。夏日的某一天,他们跑到杭州,雇了一只湖船,从断桥开始游到西泠、孤山一带,看了江氏、杨氏、翁氏好几家园子,直到月亮在天角显现才回

到客栈。几天后,他们又去看了南屏山下几家园子,归途中,过于疲惫的祁彪佳睡着了,“柔风薄日中,梦魂栩栩,为欸乃声所触醒”,醒来后,他们从雷峰塔到定香桥一路闲步于堤上,直到突然下起一场大雨,他们才从湖心亭坐船回去。

外人看他流连山水园林,日子过得轻松惬意,实际上他都快被园子的事折磨疯了,连做梦都与造园有关--“每至形诸梦寐”。看他那段时间的日记,所到之处至少有鉴湖、新桥、项里、蕺山、樵风泾、翠峰寺、禹陵、天镜园、快园等,沿途看到别处好的景致,就想有朝一日移到自己的寓园里来:

登舟泛鉴湖,时雨后忽霁,诸山倍有苍翠之色。午抵庄前,坐卧一小桥上,流水回绕,修竹映带,幽雅有濠濮之趣。

偕内子理棹游刘氏园,泊舟于南门,延张景岳诊脉,便道游小隐山,至钱麟武庄,以主人正宴客,遂返棹三山之画桥,停舟少顷即归。

放舟从新桥至项里,登水口一山眺望形胜,复从项里出秋湖,由宜桥泛壶觞,时西日衔山,落霞相映,与友人坐新舫楼上,意气和畅,散步自柳西别业,泊于跨湖桥下。

晓起,方栉沐已抵天镜园,畅游其亭榭最胜处,饭后放舟九里,与友人步于表胜庵,共坐鸥虎石上,一望旷绝幽绝,无不狂叫。从山趾下欲游夭瓦庵不果,至水锯山房,旁一溪喷薄而至,两石挟之飞舞,假欲搏人。山房为陈太乙所创,今已荒落,予辈憩玩不忍去,山雨欲来,乃促而登舟,仍从兰荡至双溪港晚泊。雨彻夜。“

时常,他一日里要跑好几个园子。冬日里的一天,风色颇劲,他坐船至樵风泾,先游一户姓冯人家名为“松舫”的庄园,再至稍南面的宜园(他发表意见说,这个园子的地理位置甚佳,但主人制作过于纤巧)。宜园前面的范氏远偏楼,也顺路一观。又跑到禹陵去看几个园子,直到天色向晚,起了风,雪意也越来越浓,他还游兴未减,回来时船过东郭门,想到前辈文人王思任的通明亭离此不远,又下船前往请益。

222 游得最晚的一次,他登蕺山,游淇园,又去一处僧舍,

自山后从城下,步入舟次,抵家已近后半夜了。还有一次,久雨新睛后的一天,他又连跑数园。先是和诸友一起去卧龙山北坡游御史韩五云的别业“快园”,然后在一个叫张介之的朋友的陪同下,坐船游石介园,再游梯仙谷,登船楼,最后一站到张岱家里,小叙一会才回去。

这些短途出行,使那个园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一日日清晰起来,途上山水都成了胸中丘壑了。另外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还收获了一个副产品,新写了一本遍述越中诸园的叫《越中园亭记》的小书。

自1635年冬天至1637年春天,将近三年时间,祁彪佳把几乎全部精力投入到了造园之中。每天清早,晨光乍吐之际,他就由仆人驾着小舟,向着寓山工地进发,三里路途真恨不得一脚就跨过去。即便风骤雨狂,也要按时前往。无论寒冬酷暑,回来都衣衫尽湿,身子骨也好像累得散了架。

南华录

救荒、保甲及族中一干冗杂事务,都是夜晚回家后再作处理。为此他自嘲,这两年来为了这个园子,把家财都耗尽了(“囊中如洗”),身体也搞垮了(“病而愈,愈而复病”),说是“此开园之癫癖也”,但这一“雅癖”,还是让他有一种于致仕生活中找到人生另一个出处的成就感。

当寓山的工程紧锣密鼓地展开之际,北方的局势已越来越动荡。尽管迟滞的邮传使得当时的南方和北方就好像在两个各不相干的世界里,但通过邸报、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客商之口,有关北方动乱的消息还是频繁地传入了祁彪佳耳中。就在祁彪佳夫妇回到越中的那一年,高迎祥、张献忠部破凤阳、焚皇陵,明廷震动;次年,李自成部克和州,陈兵逼江浦,南都骚然。其间,清军的人侵也使京师数度戒严。看来时局的坏消息并没有败坏祁彪佳经营园林的兴致。从日记我们知道,崇祯九年正月十六日,他听到了“流寇已渡长江”的传闻,这让他颇是踌躇了一阵,但时隔一天,他就又出现在了寓山工地,“垒

石成峰”。几天后,他又和几位兄长来到工地,“搜剔山中有 223

古石奇峭者,不觉抚掌称快”,兴致还是没有稍减。

这年八月初三日的日记里他写道:“阅邸报,知奴虏合逞,声息颇亟。”“奴”是农军,“虏”是建州女真,交相逼迫之下,王朝巳风雨飘摇。这一时期,祁彪佳一面致书故友询问“都门近状”,以退休官员的身份与地方缙绅一起商议御“贼”之策,一面又深自忏悔“以有用精神埋没于竹头木屑”,寓山的工程却丝毫没有停止之意。就在他接阅那份让他烦忧的邸报的次日,他又“至山督工役”,当然内心里他对自己这近乎没心没肺的行径还是有些自责的,说这股“营建藻瀚,溺志歌舞,有意以为之者,皆苦因也”"。一个叫王朝式的朋友劝诫他,如此乱世之秋还大兴土木,实在是负君、负亲、负己。不听朋友劝谏,则是负友。说得祁彪佳汗如雨下。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侮过方式,竟然是在寓园中再建一堂,“名四负堂,以志吾过”。看他如此兴兴头头,哪里

内容简介

南方庭园

是真的有悔!就这样一边自责,一边又兴筑不已,实在也是一个时代的名士病。叠山理水,亦如文章事业,看他这般刻意经营精雕细镂,文人推敲文字也不过如此吧。所不同的是,他除了督率工匠至“不停瞬,不住足”,有时也“躬荷谷插”“手为种植”。他给这简晚年的得意之作定下的基本思路是:“亭台轩阁,具体而微,大约以朴素为主”。他认为,寓山地处山阴道上,鉴湖一曲,占山川形胜之利,正好借景。“园尽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余亩,水石半之,室庐与花木半之”,就像画家在宣纸上留白,人工的营建至多只占到一半,即便地势需要有一点亮台轩阁,也只为造成“参差点缀、委折波澜”的视觉效果。

由水路人园,可多一份灵动,于是园的东面修了“水明廊”:“循廊而西,曲池澄泓绕出于青林之下,主与客似从琉璃国来,须眉若浣,衣袖皆湿”。西面因毗邻“绝壁竦立,势若霞褰”的柯岩,他便建了“通霞台”。“选胜亭”“妙赏亭”“笛亭”“太古亭”几个园亭,则是斫松葺茅,素桷竹椽,连油漆也省了,这倒不是刻意仿古,而是因为看云听风,都是意在景而不在亭,画栋雕梁反而与周围的景致不协调了。至于类似“阁”这样的建筑,还是应建在高地上,有崔嵬之势。因为那都是望远景的地方,所谓态以远生,意以远韵,所见也就不惟千叠溪山,万家灯火,是供游者遥想“禹碑鹄峙”“越殿乌啼”,发思古之幽情的所在。

藏书楼(“八求楼”)、书房(“读易居”)、佛堂(“虎角庵”)是此园文化心脏自然耗工最多,布置最为精心。“八求楼”中三万一千五百卷图籍,是主人毕生宦游所聚,虽然比不上其父澹生堂近十万卷的藏书量,但这也已经是个惊人的数字。

1636年正月过后,草堂告成,斋与轩亦已就绪,首期工程告竣。祁彪佳告诉我们说,整个寓园建筑项目大致有:“为堂者二(寓山草堂和远山堂),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还包括各种规制的轩、斋、室、山房若干。二期工程从这年仲夏开始,耗时一百余天,主要是妥为安置桥、榭、径、峰和各种花草植物,规划梅坡、松径、茶坞、幽圃、樱桃林、芙蓉渡等四时花舍,使之更像一幅天然山水,时刻都可“泛月迎风”“呼云醉雪”。主人不无自得地夸耀他的造园攻略,大抵为: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敬之,散者聚之,险峻的地方铲平它,平坦的地方故意使之起伏。接下来他连用了四个比喻,把精于园艺的自己比作良医、良将、画家和文章高手;好比良医治病,下药时既克制又相滋,又像良将指挥作战,奇兵、正兵兼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的。”从日记来看,寓园初成,他几于无日不止,坐卧其间,在旁人看来他对自家园林真是痴迷得不行了。

初春乃是开园的日子。清泠的水流穿过窗下,转折处水珠飞溅,那水沫儿飘拂到几案上,都让人不忍心拂去。绿水映衬着朱栏,那流动着交相浮现的青绿、朱红,直如一幅印象派画作。“乃可以称园矣”--目睹此情景,祁彪佳告诉我们说。三年惨淡经营,看着此园从胸中草稿一步步化为现实,他就像孩子一样按捺不住欢欣雀跃的心情,到处写信邀请当世名流和远近宾朋题咏。他自谦道,如果不经诸公的品题,那么整个园子就不过是一蓬寒烟衰草,了无意趣。从收人文集的往返书信来看,参与寓园题咏的至少有着名戏剧家王思任、叶宪祖、孟称舜和好友张岱、陈子龙等人。

在写给大自己二十多岁的王思任的信中,他自称“弟”:

弟病中无聊,迩方构草堂于寓山,以啸以歌,借此自适。然朴陋不比足数,必得大笔以颜其堂,庶几生丘壑之色。敬以尺幅仰读,伏祈慨然,挥掷可任,处祷。1

225

又致书好友张岱:

向欲求大作,而翘望词坛,逡巡未敢。兹有续构,尚缺题咏,唯仁兄所赋自当有惊人句、呕心语,足以压倒时辈也。虽所望甚嗜,然十得五六,便足生光泉石矣…… ②

张岱难却盛情,应邀游园后作了《寓山士女春游曲》一诗,中有“春郊漆漆天末曙,游人都向寓山去”“今见名园走士女,沓来连至多如许”“谁使四方同此地,园中主人得无意”等句,极尽褒扬之意。题咏之后又附一函,称“寓山诸胜,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处,无一字人俗。到此地步大难”。他夸赞主人自具摩诘之才,自己的题咏则鄙俚浅薄,如同丑妇见公姑。祁彪佳病中读后,称之为空谷足音,“是一篇极大文字”。

他最喜欢还是一个叫陈逐的布衣诗人所写的赋体文字中

南方庭园

的一句:“大地山河亦寓也。”寓园得名,虽来自寓山,但他自以为这个朴拙的名字还是模糊地传达着主人的别有怀抱,是自己心志的一个投影,那就是以大地山河作为道的寄寓所在。既然“归亦是寓”“梦觉皆寓”,那么园中的空间、土石、水流、花草,也全是寓中之寓了。

祁彪佳是个离开朋友就很难生活的人,妻子商景兰也有着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姑妈、姨妈、妯娌、堂表姐妹和一群女诗人朋友,甚至还有女尼。她时常要归宁省亲,有时把她们带到寓园来,三月微雨天一大帮人一起去寓山采茶;九月,妯娌们一起去园中某处叫面团的地方采摘红透了的橙桔。开园第一年,商景兰生日这天,祁家还请来了三位高僧做法事,叫了一帮朋友看戏、燃灯、宴饮,欢笑达旦。

看起来,祁彪佳对园艺充满着无限的热情,现实的寓园之外,他又兴兴头头地去造一个纸上的园林。他把友人的题咏、唱和和诗歌作品连同自撰的分叙园中诸景的四十余篇诗文荟编成一册《寓山志》,于第二年刊刻出版。在这本小书的序言中,他深情回忆了二十多年前和兄长们于草石间游戏的往事,感慨筑园于此真是一段前世的缘份。虽说近三年来,从开辟草莱到大功告成,过的是近乎苦行僧的日子,连手足都为之胼胝,但当他陪同着一拨又一拨慕名而来的客人参观园子,指点着踏香堤、让鸥池、柳陌、妙赏亭、芙蓉渡这些得意之处,或者一个人在这个琉璃世界里吟诵起老杜“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他的心里涌起的一定不是财富的满足感,而是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上的富足之感。说是在造园的过程中且悔且作,但当真的大功告成了,他相信经营这个园子与修身悟道并无扦格抵牾。

他的生命,已经和这个园子联在了一起。他希望,不管时世如何艰难,外面的世界如何纷繁,这个园子能够庇护他和爱人过完一辈子。

急景流年

崇祯朝的最后几年,朝廷陷于对清军和大顾军两线作战,前方战情时时吃紧。大约是1638年冬天起,陆续有北方战火的消息传至越中,寓园主人的日记中开始时常出现“虏警”“房信”“虎骑”“流贼”等让人忧虑的字眼。鉴于动乱有向南方

延伸的趋势,在山水园林中悠游度日的祁彪佳开始大量阅读《保越录》《靖康传信录》等与守城御寇相关的书籍,并在与里中长老讨论时事时就地方防务发表一些重要意见。

1639年,祁彪佳五年休假期满,是继续留在园中,还是回到朝廷,成了他那段时间最为纠结的问题。亲友们有支持他继续退处归隐的,也有建议他复出为朝廷所用的,祁彪佳自己的意向则是在寓园长此栖迟,于是以“身病母老”为由,上疏续假。“既忧乐不与人殊,何江湖之不为庙廊?”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内心操守和才干,在地方上一样可以做些有益民生的事。就在这一出处行藏拉锯式的内心冲突中,他的身体素来硬朗的母亲于这年春天突然去世,接下来一段守制的时间,他参与了地方上大量的救灾和慈善事务。

曾经同样在出仕和隐居间苦苦挣扎过的好友、诗人陈子龙,已经预料到了终有一天,祁彪佳会离开这个他一手创制的园子。在应主人之邀写下的一篇《寓山赋》中,他婉转地说,像祁这样的“世之君子”,在潜意识深处是不可能自外于人世,自外于时局的牵引的。他以《庄子》中的中山公子魏牟为例,说魏牟以公子身份隐居岩穴,却常有“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之叹,是因为对朝廷还有眷恋之意,虽未达至高境界,也已经有重生向道的心意了。魏牟有无奈之叹,处此乱世,祁彪佳又岂能无感?所以他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也对祁彪佳有着同样的期许;

苟语默之各当,岂出处之异途!知身世之一体,何魏阙与江湖!

崇祯十五年(1642)六月,母丧服除,已无理由留在老家。九月,祁彪佳被起复为河南道御史,因战事导致的驿道不畅,他于十一月初才接到这项任命。这年冬天,他告别妻子束装北上,前往京师。时方多难,选择这样一条充满泥泞

的道路于他这样一个士大夫几乎是命定的。有关他这次北上途中的艰辛,他的弟弟祁熊佳有过这样一段简要记述:

渡河,抵沐阳。知京城戒严,士民商贾无一亲行者,先生北向号泣曰:君父有难,生死以之,吾计决矣。戎服介马,携干糗,历尽艰苦,入都门,都中人咸谓先生从天降耶。

几乎是同一时间,邻县致仕官员倪元璐接奉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诏令后,也毅然抛下营建了七年的衣云阁,招募了三百死士,如灯蛾扑火般赶赴京师。

冲风冒雪,匹马戎装,祁彪佳似乎是走得非常决绝了。但事实上要不要应召他还是非常犹豫,北上前还到处与人商出处之道,甚至请人预测此行吉凶。即便是在险象频生的路途中,他还不断地向故乡发出一封封书信,交待寓园的事更是没完没了"。到了京城,得着了闲瑕就游园,一游园就不免惹动乡思。1643年初春,他去看方以智,坐在朋友的书房,“观桃花已开,不胜故乡之思”②。偶尔在别人园中看

到堤上成排的柳树,或是看到城外德胜桥下的流水和稻田、

也以为“俨然江南风味”了。

这年八月,祁彪佳出都南归。一到家他就试图辞官,十月份打了退休报告上去,帝国缓慢如同牛车一般的公文运行系统一直到来年二月才给他“不蒙圣允”的答复。延止三月二十六日,祁彪佳不得不勉强动身赴任。这距他离开北京已经半年过去了。临出发前一天晚上,祁“周视山中诸亭榭,恋恋不忍释”,那心情就如同仓惶辞庙的帝王垂泪对宫娥一般不忍相弃。北行途中除了问卜、商议、一次次地萌生托病不出的念头又打消,他还不时写信来问起园中近况,四月

的一天,他大概突然想到了引水灌园的一些要点,就写了好 (2

长一封信,要求家人把他的那番话传给园子里专门负责给花木浇水的那些花工们。

他怎么会知道呢,就在他于寓园中轻松平淡地打发着日子、并为要不要北上就职烦恼的寻常一天里,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公历1644年4月25日),一个王朝已经终结于一场突然降临的寒潮带来的凄风苦雨中--北京陷落了,崇祯帝自缢于皇宫后的小山。事后他拼命地回忆,也只记得这一天的越中天气清和,春风四敷,一点也没有大难降临的征兆。所幸有记日记的习惯,他还能想起三月十九日里发生的数事:会昭绍兴知府于颖,和一些客户核算造园的石工账目,还有几档子应酬,回复了几封信。这样的日子和寻常日子有什么区别吗?

这种时空阻隔造成的吊诡,要在他四月二十七日行至江苏句容时才深切地感受到。就在之前的两天,祁彪佳得到的消息还是“神京无恙”,怎么倏忽间就天崩地坼了呢?或许那是个谣传也说不定呢。可以想见他“为之彷徨彻夜”的情状。就在他第二天行至淳化的时候,消息终于坐实。这一回,消息是从南都传来,应该是确凿的了,而且他得知,帝国的户部尚书倪元璐等人也已在京城陷落时殉难。时方危迫,君臣之义无所逃,此时称病,身虽安,毕竟心甚不安,他终于不再在出与不出间迟疑,决定去南京履任--“定计入南中”。

祁彪佳为弘光朝效力约半年时间,他就任的是苏、松诸府巡抚一职,作为苏州一松江一带的最高行政官员,他致力于解决因战乱引起的米价哄涨、囤积居奇、通货膨胀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并着力整顿松懈的地方防务。他的两个儿子祁理孙、祁班孙也跟着他投入到了这些琐屑的工作中。这一时期的祁彪佳的日记中充满着紧张不安的气息。他说自己四处奔波,常常要忙到宿在夜行船中,在船上还要伏灯草疏,每晚都要三更后才能安寝,“劳冗之极”“心力耗竭已极”,以致胃口全无,人也瘦去了一大圈。日记中还一再写到江南的骚动扰攘、他和同侪们一次次的会商与谋划。在写给岳父大人的信中,他说自己“劳苦万状”“因过于劳剧,七月间几成怔忡”,看来这个力图挽狂澜于既倒的官员实在是累得不行了。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弘光朝恶劣的政治气候,和同样投到南京的陈子龙等一干大臣一样,南明小朝廷里权力派系斗争的牵制让他深感苦恼又莫之奈何。

或许是女性对时局的看法更为直观,商景兰已先于他的丈夫看出了南京小朝廷难成气候,她一次次劝祁彪佳辞去职务,继续回到融融泄泄的园林生活中来。为此,她常在佛像前祈祷,盼着丈夫能够早一日从弘光朝脱身。这一年的岁末,明白了事已不可为的祈彪佳,在愤怒和失望交杂的心情中再次回到了他的寓园。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下着微雨,到家后祁彪佳在日记中欣快地写道:

及暮抵寓山,故乡鱼鸟,俱来亲人。

这个园子,让这个被时局驱赶得焦头烂额的男人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安适与宁静,并将体贴地陪伴他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先前还一心“御寇”的前巡抚祁彪佳,此时完全投入到了令人陶醉的园林生活中。他对战情的关切,竟已不如对园子中的一块石、一株树更为关切。这或许是因为他比起那些真真假假的道学之士更率真,更懂得生活,也比他们更多一份阅世的清醒。他不像别的士大夫对未来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别种想象,希望有别的抵抗力量的出现让弘光朝拖得更长久些,他在想的或许只是,即便清军占领江南,还是有可能把寓园作为归隐之地的吧。

祁彪佳的乙酉年日记充满着雪光、月色、花香、歌吹,

230 他似乎要以这种刻意营造的闲逸与这个动荡不宁的世界拉开

足够长的距离。

正月初一这日,天气暖如暮春,拜祝仪式一毕,“午

后,与内子闲坐梅花船”。他兴致勃勃地和友人一起赏雪,

“晚悬灯梅花树上,雪光共月光共映”@。和庄里的园工与石工一起在梅坡上垒石,在豳圃里手植蔷薇,“梅花至是始发香,颇有悠然之趣””。他还亲自督工役,“时时置身香雪中”@。园内续建或扩建的工程刻不容缓地进行着,这个

完美主义者一点也不能容忍细节上出现瑕疵,一有不满意处立马推倒重来,力求不留一点缺憾,工钱告紧了,甚至不惜“熔银杯为修园之费”。这名山事业在他做来竟有了一种悲壮的激情,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他所营造的与其说是一个园林,倒更像是一个天国的花园。

南都的倾覆于1645年初夏如期到来。乙酉五月初十夜,福王出逃,五月十五日,清豫王多铎率军进入南京。继之。

南华录

杭州沦陷。祁彪佳日记中关于寓园的最后记载,终止于闰六月初四日,前一天,他还在与花工们一道“芟竹于后圃”。

此时的寓园已经成了一个避难所,卜居者纷至沓来。祁氏家人已经在作避地山居的准备,为此,祁彪佳还与人骑马入山察看过地形。清人屡屡以书币聘祁彪佳出仕,出来为新政权服务。种种情势催逼之下,本来并无死念的祁彪佳也不得不修改他易代之际的人生设计了。

六月二十四日,得知清军征聘刘宗周、高宏图、钱士升、方逢年、徐石麒和自己的消息后,祁彪佳开始的打算是假作应承,“潜图引诀”。清军再次来书催促,他又作一“荐贤自代启”,想以此脱身。到了闰六月初三日,当道再次要求他出见,家里叔父、侄子一干亲友也都劝他出来,“舒亲族之祸”。坏消息更是一个连着一个,武昌的左良玉兵溃身死,吴三桂从广西打到广东,福建形势也岌岌可危。这一回,他已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无路可退,两天后,

即1645年闰六月初五日,祁彪佳自沉于寓园梅花阁前的水 231

池。临死前,他留下一首三十字的绝命诗,大意是,他深知在这个天崩地坼的时代建立功勋实在太难,而保持气节则相对容易些,那么,我就选择相对容易的来做吧,但求一死,保存洁身之志。

有关祁彪佳之死的文章都记载那是夏天一个宁静的夜晚,微风,柳枝轻拂着梅花阁前放生池里幽暗的水面。作出自沉决定的祁彪佳和几个亲友一起来到寓园,他登上四负堂,回头对儿子说,你们的父亲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只是在园子的土木营建上投人了太多心思和精力。他最后的嘱托是,希望在他死后,儿子们把这儿改山为寺。1

至此,距寓园建成才不过八年。对于自称读《易》多年、对天地盈虚消息略有所窥的寓园主人来说,这乱世之中的急景流年似乎也过得太快了些。他多想长久地享受这园子带给他的安宁啊,生命却不得不遽然中止了。

南方庭园

自有天地,便有兹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嵝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后,列阁层轩长峙乎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

难道建园之初,他已经预料到一切的美都会摧折于时代的罡风?

当时同调人何处

女诗人商景兰的幸福生活随着这一变故也驶人了另一条叵测的河道。这一年她四十二岁。按照那个时代对女人的道德要求,她是应该在祁彪佳自沉的那天追随夫君于地下的,

232 但她没有,按照她三十年后的回忆自述,她之所以苟活于

世,是要在乱世中把她与祁彪佳的三个儿子拉扯大,而这,是丈夫临死前给自己的一份遗书中千叮万嘱的。

这么多年,这封不舍与疑虑间或有之的《别妻室书》,她都可以一字不易地背出来了:

自与贤妻结发之后,未尝有一恶语相加,即仰事俯育,莫不和蔼周祥。如汝贤淑,真世所罕有也。我不幸值此变故,至于分手,实为痛心,但为臣尽忠,不得不尔。贤妻须万分节哀忍痛,勉自调理,使身体强健,可以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则我虽死犹生矣。一切家务应料理者,已备在与儿子遗嘱中,贤妻必能善体我心,使事事妥当。至其中分拨多寡厚薄,我虽如此说,还听贤妻主张。婢仆非得用者,可令辞出。凡事须较前万分省俭,万分朴实,

南华录

处乱世不得不尔也。贤妻闻我自决,必甚惊忧,照为我不起,亦是夫则尽忠,妻则尽义,可称双美,然如一家男女绝无依意何。切须节寰忍痛,乃为善体我心也。世缘有尽,相见不远,临别纯地,夫彪佳书付贤妻周夫

人。

所以她在《悼亡》诗中如此这般自坦心迹:“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丈夫已经尽忠,尽义就是她的本分了,“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总相成”。

寓园在祁彪佳死后并没有马上荒芜,起码有十年以上时间,此处还是“芳馨未息”,依旧是祁家人的游宴之地。这或许是因为乡人感念祁彪佳当年赈灾救荒的种种善举,也或许是赖于祁氏自沉前改山为寺的保全之功。在这个精致的园林中,商景兰带着祁氏的后人与梵呗、钟声相伴,很长时间里还维持着上流缙绅阶层的生活方式。说是环佩玎当,繁华未断,但寓园非复旧亭台,葳蕤的林木正映衬出内心的凄凉来。女诗人的诗作中开始出现强烈的故国之思,这亡国之痛又与身为未亡人的丧夫之痛纠合在一处,使得其诗的格调显得格外的冷寂与苍凉。

她说,每天早上起床后都没有心思整理妆容。她还说,常常一个人站在园中亭台远望,但她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无端烟霭锁着长空。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多年前和丈夫一起在园中饮酒、游赏,一起品鉴书画的往事。于今存亡异途,阴阳睽隔,听着花坞的鸟叫声也是别样惊心,而一个个长夜透过竹窗的月影更是让她泪湿沾襟,发出“当时同调人何处”的悲呜之声。

过河渚登幻影楼哭夫子

久厌尘嚣避世荣,一丘恬淡寄余生。当时同调人何处,今夕伤怀泪独倾。几负竹窗清月影,更惭花坞晓莺声。岂知共结烟霞志,总付千秋别鹤情。

1654年,商景兰五十岁生日,儿媳们为她举办寿宴,她却惨然不乐,作诗自谴:“凤凰不得偶,孤鸾久无色。连理一以分,清池难比翼。不见日月颓,山川

皆改易。”①。她总觉得,丈夫的死把她的一整个世界都带走了,没有了爱情的润泽,没有了那些与丈夫一起看花、看月、小酌、下棋的夜晚,她的生命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商景兰为祁彪佳育有二子、四女。两个儿子祁理孙和祁班孙在父亲死节后继续参加忠于明朝的运动,他们甚至瞒着

母亲,把一些遭官方通缉的不合作者和前明官员藏匿到寓园

里。1662年,两人都遭逮捕,罪名是事涉通海案。祁理孙买

通办案人员回到家中,不久郁郁死去。祁班孙被流放到宁古塔,三年后隐姓埋名逃回江南,做了一名和尚,与家人音讯断绝,于1673年孤独去世。

山阴祁家在十七世纪中叶的这场动乱中,损失了一个园子(寓园在祁家湮灭后最终被改建成了一处寺院)、全部藏

书(着名的澹生堂藏书大部分为吕留良、黄宗羲所得,部分归杭州赵氏小山堂,其余则散入坊间)和家族中几乎所有的男人。在孀居的三十多年里,女诗人商景兰目睹了她所有儿子和最喜欢的一个女儿祁德琼的死亡。1676年,去世前的她在《琴楼遗稿序》里自叹“未亡人不幸至此”,也实在是泣

血之声。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一定还记得围绕着商夫人的那个着名的诗歌沙龙。她们全是清一色的女性,参与者为商景兰的四个女儿(她最喜欢的一个早早去世了)、两个

儿媳张德蕙和朱德蓉,还有她娘家的妹妹商景徽、侄女商采、景徽的女儿徐昭华。偶尔还有黄媛介这样的着名女诗

人到访并长住。诗人毛奇龄年轻时也曾有幸接到商夫人的

邀请,到园中和女诗人们进行过一次交流。"看来商夫人是想借诗歌让祁氏一脉的声名尽可能长久地得以延续。在她晚年时,儿媳们问她对于纷传一时的才女张昊(槎云)的早天有什么看法,商夫人发表了一个观点:女之夭,不夭于天,而夭于多才,凡才女大多都是薄命的,但女人可以依靠上天赋予她的才华留下声名,这是比肉体生命更长久的存在。②

这个遗世独立的小世界里,永远封存着昔日的时光、情怀和故事,在祁家的男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女人们还在花园里赏花、拓碑、写诗。每一株葡萄树,每一朵芍药,都让这个女儿国里的诗人们不知题咏了多少遍。以至时人只要一提起山阴梅墅,就起无穷遐想,“望之若十二瑶台”"。瑶台,那是天上的仙女们侍奉西王母的地方啊。但最后,随着1676年商夫人的去世,这个以亲情和对共同往事的回忆连结在一起的诗歌团体终于解体了,一切都消失在寺院的苍茫钟声里了。


2022-12-08 18: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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