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诺:​米兰·昆德拉还在意诺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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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究竟谁会得到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每年临近9月底,这几乎成为了博彩公司和媒体们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而莫言的获奖,让此后这一奖项在中国的关注度从文学人口走向了普罗大众。有那么几个人,每年都在赔率表的前端,而且连着好些年都没机会下榜(因为一直都没有中奖呀!)。这些人包括了村上春树、包括了阿多尼斯、包括了菲利普·罗斯,当然还有我们接下来这篇文章的主角米兰·昆德拉。每年的此时,似乎诺奖对这些人已经成为了一种“骚扰”。而这些赔率表的老面孔中,昆德拉是唯一一位近期推出了新作的作家,而且他推出的还是一本小说,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已经近10年只写随笔没有出版小说了。


这本名为《庆祝无意义》的薄薄一本小说出版后,中国读者褒贬不一,这是一本显然对阅读人口有要求的书,换句话说,不是谁都能看得懂。有人觉得昆德拉的小说10年并无进步,但是台湾文学评论家唐诺显然不这么看。|



文/唐诺


从文学自身来看,诺贝尔奖其实一直是保守的,乃至于平庸的


我的老朋友,也是当前我最信任的文学理论者黄锦树,先我一步买了昆德拉的这本新书《庆祝无意义》,他把封面贴脸书上或许是提醒那几个应该读的人,还写下这两句乍看很激烈但其实只是简单事实的话——早该把诺贝尔奖给他了,阿猫阿狗都得了。


完全同意,而且不是现在才同意,我已经同意很多很多年了。不要昆德拉,也一直没要乔伊斯、普鲁斯特、格林、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纳博科夫,神准到仿佛一再故意躲开,这难以用失误来解释了,所以里面必定有某些很稳定很确实的东西——纯粹从文学自身来看,诺贝尔奖其实一直是保守的,乃至于平庸的,仍服膺着某种集体逻辑(从外部作业到内在心理、思维),基本上,较合适它的是那些不错的二级作品和书写者,它不太敢要、甚至畏惧那些一下子超过太多走得太远的东西,那些太过复杂以至于无法顺利安装回当前人类世界的东西。那些难以在第一时间就获得至少某一种“政治正确”名目的异心东西。只是,这个保守往往被它另一种选择给遮挡住了,那就是诺贝尔奖会,而且经常性地赠予那些或激烈挞伐某个世俗权势,或不公平承受着某种苦难,或安静入山中无日月地书写于某处世界边缘(小国、小乡小镇、或主流思维的远方)仿佛不思世俗眷顾的作品,然而,不从浅薄的世间权势而是从更宽广的人类真相来看,这些当然都是“更正确”的东西(肖比直接背反,对抗世俗权势更明白无误的道德正确吗?),这样的书写在世俗权势世界里也许(只是也许,看地区看情形)是危险的或寂寥清冷的,但在文学里更多时候是很安全而且容易的,甚至就在正中心,它们被道德温馨的一整个包裹起来,在道德大地的松软沃土上愉悦生长,而且长起来很快。事实上,如今已进展到栽植了,已经可以是一种书写策略了(需要列一张名单吗?)。


真正的文学书写当只是这样,博尔赫斯讲:“我不是一贯正确的,也没有这个习惯。”这样,我们就多听懂了这话的另一层深刻意思——文学当然有它自己的目标及其关怀,独特的、延续的、专注的,有它源远流长一直在想在处理的东西,不会和现实世界一致,否则文学干吗存在呢通过文学所获取的东西,或如昆德拉强调的,只有文学才能获取的东西,因此不会只单调地和现实世界背反而已,更多时候是岔生的,四面八方飞出去。



米兰·昆德拉还在意诺贝尔奖吗?


因此,昆德拉本人还在意诺贝尔吗?我们不知道但猜想这只是他多少得忍受的骚扰,一年忍耐一次(颁奖前后总有好事的人和不平的人如我们这样;之前,格林一直忍受了二十几次),但小说本身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在意的,如排队等着领圣餐的小说绝不会长《庆祝无意义》这样子,我们谁都知道昆德拉更加知道。


它会很厚,题材看来很大或至少以某种虚张声势的框架和语调来写,像猫要威吓对手(评审、评论家、读者以及同业)会所谓“宽边作用”的横身过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大;它会积极地表现“创新”,以各种敲门但并不必要的,甚至有碍作品的技艺演出或题材选择方式(比方不惜选择自己不关心不熟知的题目),好让作品拼图般横向展开看起来覆盖更广。书写者更会以及更富格局;它甚至会不太像是一个人的作品,而是一大群人,一个国族乃至于一整个时代的集体声音,并依此进行现实动员(评论界、文学界乃至于国家,作为一种仿佛可均沾的共同荣光),这些都是我们已一再看到的事实如此。



小说家的作品是一段时间的总结


昆德拉的书写是直向的,头也不回而去,这一指向愈来愈清晰——不自这本《庆祝无意义》始(中文版本字大行稀只130页,估算不到四万字),昆德拉这么写已多年了,小说愈前行愈集中愈专注如一束光,除了持续想下去不再携带(或说一路卸下)额外加挂的其他目标,小说仿佛逐渐成为书写者身体的一部分,只讲自己必须讲的话,惟不只是结语,还有更多不怕显露失败但或许更加重要的矛盾,困惑不解及其试探,从这里得到一种不断回返核心,一种几乎绝对性的精准(以及一种事物更惊喜移动、晃动呈现的朦胧);但从另一面说,这不是书写者放纵的一人喃喃自语,这是一部确确实实的作品,作品对昆德拉来说是这样:“所谓的’作品’并非指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一切东西,连书信、笔记、日记都涵盖进去。作品只指‘在美学的目的中,一长段时间工作所获致的成就。’我还要更深入地说:‘作品’就是做总结的时刻来临时,小说家同意拿出来的东西……每个小说家都应该从自身开始,摒弃次要的东西,时常督促自己、提醒别人什么是‘实质核心的伦理’。”



这本四万字不到的小说于是牵动着太多,像生长在“路的末端”。根已伸得太长太深。往往,小说中的两句对话,或一小段描述,我们自信看,其实都不是现在才说的,要真的掌握它们(至少)得寻回昆德拉一整叠之前的作品才行,包括小说和论述(如《小说的艺术》、《帷幕》、《相遇》等),它们只是上一本书到这本书这段时间里又获致的成果,是上一本书结束后的“所以呢?然后呢?”。但这样写好吗?我以为对那些仍相信小说认识、认知意义的读者是很珍稀的,他因此更抓得住常常是隐藏的、或至少难以确认的思维线索,得到了亲切的引领如但丁如此感激维吉尔的带路和解说,知道怎么正确的、或说放心(放心带来专注)的读和想;但对于奉命为这部新小说写篇文章的人则显然不太好,不知道该怎么切断话题的绵延不绝,回溯不了恰当的起点,说昆德拉的这一本书,却不断变成说他一生的全部书写和思维。


哲学家阿甘本用一整本书(《剩余的时间》),来谈《圣经·罗马人书》这篇使徒保罗陷入最深沉思、几乎是往后千年哲学思维起点(奥古斯丁、康德……)的文献,他只讨论了第一句:耶稣基督的仆人保罗奉召为使徒;看来,我们一篇短文大概只允许来说前五个字:庆祝无意义,还只能省略地、无端地来讲。武断是语言文字的局限使然,不是我的原意。


▲9月27日《新京报书评周刊》封面


「本期看点」


9月27日《新京报》B01版~B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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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B02 | 她们的背影——民国时代的文艺女性们

「主题」B03 | 满城尽是“萧红热”,何人绘得萧红影

「主题」B04 | 张允和:无关“闺秀”,姐妹旧事如天远

「主题」B05 | 通往女神的路上,林徽因步步惊心

「主题」B06-B07 | 被埋没的“五朵金花”:下一个 会是谁?

「文学」B08-B10 | 再一次,庆祝无意义

「国故」B11 | 轴心突破之后,如何应对世俗社会?

「探访」B12 | 带着秋天的心情,读首诗

「列传」B13 | 岳明:中国插画行业“让人很心碎”

「天下」B14 | 朱天文获第四届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

「书情」B15 |《他们在岛屿写作》等八本

「榜单」B16 | 书简单,过程不简单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5-08-23 08:4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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