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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张贤亮写了一部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和李小林等人一起去北京组稿,大家看了这个小说以后都觉得不错,认为张贤亮写出了人性,有一些真实的体验在里面。之后,我们把它作为一部重要作品,由李小林编发了。北京的一些女作家对此很有意见,说张贤亮的作品体现大男子主义。因为小说里面有一些性描写,主人公章永嶙在与一个女人同甘共苦的生活中恢复了性功能,这种描写在西方文学中很常见,现在回头看也不算什么。但是,当时的文坛对此还是很难接受。老作家冰心也对此提了一些意见,打电话对巴金说,你要管管《收获》了。 一开始别人说的时候,巴金没太在意,他还是比较相信我们的判断。但是,冰心给他打电话说这件事,他开始重视起来。他和冰心以姐弟相称。步入高龄的老巴金看完小说之后对我们说,小说没有什么问题。 ——着名编辑家、《收获》副主编程永新回忆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作者:张贤亮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0年7月(再版) 以下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节选: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内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同时,在被凉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庞上荡漾出孩子般的欢欣。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 看起来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这里是劳改队,忘记了有人可能跑来斥责她,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忘记了她旁边晾着一套黑衣裳,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铁一样烙出了她的身分。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她忘记了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开始,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我的劳改生活因为见着了这幅生动的画面而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幸运,一种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谈话,想笑谚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扰了她,使她吓得逃跑,从而使梦境般的奇遇、幻觉般的画面全部被破坏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洗完澡,用一块破毛巾把身体仔仔细细地擦干。风不停地刮着,天空开始出现急遽飘飞的一丝丝白云。她好象才觉得有点凉,返身拣起撂在黑色囚衣上的内裤。在她又转过身来的时候,一抬头,突然发现了我。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吓得四处躲藏,而是眯起眼睛迟迟疑疑地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愤怒、几分挑战、几分游移,她要决定她究竟干什么? 我也没有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然而我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终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莞尔一笑。随即,又抿上嘴,侧耳听了一下。只有呼呼的风声,芦苇和芦苇说着情话。于是,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却撂下手中的内裤,象是畏凉一样,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上,正面向着我。 在风中的阳光泛着淡淡的黄色。黄色的阳光照着她青春的前额。 她没有任何一点引诱的动作,更没有一句挑逗的话语,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她是在用眼睛、用她身上每一处微微哆嗦的肌肤、用她毫不准备防御的姿态呼唤着我。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霞;我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体里剧烈的翻腾,促使我不是向前扑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体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扑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断地咽吐沫;恐惧、希冀、畏怯、侈望、突然来临的灾祸感和突然来临的幸运感使我不自禁地颤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这是一块肉?还是一个陷阱?是实实在在的?还是一个幻觉?如果我扑上前去,那么是理所当然?还是一次堕落?……一只黑色的狐狸,竖起颈毛,垂着舌头,流着口涎,在苇荡中半蹲着后腿,盯着可疑的猎物…… 芦苇、芦苇荡、天空,颜色都忽然转暗了。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强烈得使我晕眩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逐渐占了上风。这时,我在她的眼睛里,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肤上,蓦然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凄惨的命运。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柔的怜悯,想占有她的情欲渗进了企图保护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准备防御的姿势,使我的心似乎收缩了起来;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么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忧伤。而恰恰在此刻,从高高的斗渠坝上传来了尖利的哨音。它象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还呻吟了一声,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跄地跑出苇荡,才发觉我的脸、手、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划开了无数道血口,脚底板也被芦苇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着锹在田埂上乱转,低着脑袋,仿佛在四处寻找丢失在哪里的什么东西。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老犯人过来向我讨火柴,说:"章组长,你脸色不对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头,手掌和脸都冰凉。我快快地说:"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队长去请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队长看了看我的脸。"嗯"了一声,算是准许了。我拖着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扑倒在炕上。 就在这孤零零的土屋里,就在这张散发着霉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开过各式各样有关女人和爱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觉得自已经受住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么阻止了我扑上前去?既然那种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饥渴同时折磨着我和她,既然我们身上都烙着苦难的印记,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苦难中偷得片刻的欢偷? 我开始蔑视我过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过是约束人的绳索,使一切归于人,发自人本性的要求都变得那么复杂,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象那些普通的农民劳改犯就好了。但我又庆幸自己过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区别于动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现出的高尚行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选择,因而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并不会因此更坏些;我转身逃了开去,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好。我,一个劳改犯,一只黑蚂蚁,还谈得上什么用行为合乎道德规范这点来自宽自慰?何况,如果我认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认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在心里指责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现过的场景吗?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谁又曾对我负过责任?社会的责任似乎就全在于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说,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振动一下翅膀,下个月纽约的天气就可能受到影响,那么,刚刚我要是与她结合了,我就将不成其为我,我今后的命运就可能大大改观——据说,人一生的命运就是一连串一环套一环的因果关系。不过,我又怎能知道改观以后的命运必然更糟?说不定我还能从此割断束缚我的精神绳索,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原始的人,在这个野蛮荒唐的年代,用野蛮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搅得我头疼欲裂。最后,搅成一团的观念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头脑、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没有了什么道德的、政治的、伦理的观念,没有了什么"犯人守则",没有了什么"劳改条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丽的、诱人的、丰腴滚圆的身体,她那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的形象,耸立在一片空白当中。 世界上只剩下了她!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5-08-23 08:4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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