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矾石纪游

唐锡如

馥来了。她第一句便问我:“有什么地方好玩?”“矾石。”我马上就回答。“明早就去!”“随你。”

矾石我已去过四次。第一次是乔六同我去。第二第三次是我独自跑去玩。第四次去看山里读书的海南。每一次去玩，总是像第一次一般。心里是说不出的赞美!真的，你就找不出一个字来形容,没有一个字能够形容它的美。我在游山的时候就会想，会画图的真是神仙般快活。嘴里说不出的，可以用手来说给没有看见过的人听。我又后悔我的书实在读得太少,不然,至少也可以抄几句来打个譬喻。我从没有像游矾石时这般对自己感到深深底不满过。我感到自己太可怜，我又恨文字实在太呆板,太蠢!不信?你试!你想捉住它千百万分之一的美，我就佩服你的手腕!

吃过早点,换了衣服,馥把高跟鞋脱了,穿上轻便鞋。我拿了手校,我们坐了人力车到江边。雇了一只竹叶艇,浮过鮀江去。

船刚靠码头,馥便跳了上去,沿着堤一直跑。我在后边跟

着,喊:怎么了?

她回过来迸出了一个“美”字，浮上了两朵微笑,接着又向前跑了。

我们在纡曲的山路上走，两旁都是各色各样的石，你全把《康熙字典》里的石字部和山字部的字搬了来,还不够形容它们!只有一个字，能够得到它的仿佛。你猜是什么字?是你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啊”字，是当你微笑地惊奇得说不出口时从心底里冲出来的一个“啊”字!

许多苍老的树，把它们的树根，随便地伸在路上。谁来管你们走路便不便?这是它们的家，它们爱舒服一些也是应该的事。

哙!你看!这儿是芭蕉，是香蕉树。那面高高地挂着的半黄半绿的是乳瓜。馥说，她就喜欢吃乳瓜。要吃谁还来阻止你?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果。你想吃爬上树去摘下来。我不阻止你。山里的人也不会阻止，他们有的是尽多的水果，不稀罕!他们稀罕的倒是要看看你姑娘爬爬树，比猴子差多少?她笑，她说不要吃了，其实是弄不到手。你说不要吃，为什么常常回过头来说:“太生!”“不十分熟!”“还要过几天!”

她脸红红地笑，不好意思。她说山路上为什么这样多的有刺仙人掌。我说这全是防馋嘴的蛇虫爬上树去偷果吃。其实是无心,说出来才觉得。她把头一扭。“不和你说!”不和我说?我又笑了起来，你在和果子说话:我想吃了你!”是不是?

她取了我的手杖，把伞交给我。疲倦了吧?石上息一会。她说“不”，她在石上坐下了。我在山涧边撷来一枝杜鹃花。红得有些使人不相信。我给她戴在鬓边。她把头一摇，说不要，这会活像是个乡下婆!好，你不戴我戴，我插在呢帽上。她笑我活像是个小花脸，小丑!做小丑倒好，可以时常和花旦接近。

她不睬。站了起来走。我跟着。我说我们将来也在这儿造

座房子住。她跳了过来,连忙说，最好没有!这种地方就住一来子都不愿走!“这儿就是蛇多!蜥蜴也不少!听说山鼠也有猫般大!我知道她最怕虫豸。说了看她还要住不住。她一只手臂吊牢我的手，半个身子靠牢我的胸膛。她回过来不信似的说“你骗我!”我骗你?那面半山腰里的这棵大松树根下便有蛇!每天傍晚出来散步。头只有面盆大,身体不算长，听朋友说，不过二三丈!沉默了一会,她又回转身来说不怕。它是傍晚出来，我们现在是早晨,它还睡在被窝里没有醒。我说蛇是现在不会有,白昼里有的是蜥蜴。鳖鱼般大,鳄鱼的样子,爬起来比风还快,有响声!她提起了一只脚,两手吊住了我的颈。"你吓我!我要罚你抱我上山去!有蜥蜴要先咬你的脚，然后才轮着我。咬我的脚?我甘心给它们咬死!什么?掩住我的嘴!"不准你说死!你再讲我就哭!”不讲!不讲!讲讲笑笑才不觉得路长。我怕你走得慢，所以顺便编一些东西使你跑得快一些。“你总什么都有理由!”她仍旧跑到前面去。

跑不上几步路，她重又跑回来，四周看了看，她才轻轻地向我说:“我这几夜都有梦，都是恶梦!昨夜一连得了两个。第一个是我不知怎么又在家里了。妹妹硬要我给她修头发，我说不剪,怕会铰掉了你的耳朵。她说不会。缠不过,就给她修。修到鬓脚,不知剪刀在手里怎样一滑,像剪一张树叶,妹妹的耳朵一下子给我的剪刀铰掉。我见她的耳朵边的血，尽像喷泉似的直是喷!我就吓醒了转来!翻了一个身,那知又做恶梦!我梦到夜半醒来床上不见了你。我抱了被四处找,这一找就找出了祸来。满床满房都是蛇,怪怕人的蛇!……张开嘴,吐出了舌头打呵欠!”她又回过头去看看山腰里的大松树。没有动静。她才叹了口气说,今夜又准要梦到蛇!

我笑。我说,要是我是蛇精变了的,你还会不会爱我?她朝

我看了好一回,眼眶里满是泪,跟着眼珠转。这个问题太难答，她的心在苦。要是事情真的怎么办?

好,有了救星!海南预先知道我们来,在山坳里候着。我们再盘上了几十级的石梯,便到了他的屋。

谈,扯到了什么便谈什么。谈不上半打话，便请你喝汽水。一共喝了一打多。汽水就在这山里做，没有税，一打只要七角钱。

馥伏在窗边看山,看山里的村落。看江,看江上的船只。她笑着说这儿真美!将来会造出大诗人!

吃完饭，海南领我们到他亲戚的别墅去。盘下石磴，跨过长桥--骑在二个山峰中间有好几丈高的石桥--转过村落。村道上满长了果树。果子低低地就压在你头顶上。她要我给她摘一串葡萄，几只洋桃,还有几颗像金橘般黄的小果子，还要那面像剖成四瓤的什么子。

海南劝她莫忙园里有的是果子，要多少尽她摘。他敲门，用石头敲门，不开。再喊，说走后门，前门不开，怕强盗!我们跑进了屋,才知道天上的三十三层的极乐国,原来都筑在人间。屋不多，只有二三座，天井里种了许多珍奇的树。钻出了圆洞的门，啊!怪精致的果树园!下边是个涧水流来的池，池上架着葡萄棚,一串串地,一球球地。圆,晶圆,晶圆得像珍珠。绷得紧紧的纸薄般的皮，你只要把一颗牙齿轻轻地一磕,满清凉的满甜蜜的琼液般的果汁，像会溅了你满嘴!其实也用不着尝，你摘一颗，放在手掌里滚滚便已经够开心。葡萄棚边栽了许多树。香蕉,不稀罕。石榴,苹桃,洋桃,金橘般黄的小果子,像剖成四瓤的什么果子,龙眼,荔枝,还有没有长熟的林檎……不,山上还有,主人说。我们只走到半山，馥早就蹿了上去。跑上去,看!哈,她站在树底下,仰着头呆住了。她不知道摘那一颗好，摘儿

颗才满意。这儿身边,上下左右都是她最喜欢的桃!

她拣了十多个，海南又摘了几个送她。她两只手满捧了钱子,喜欢得差不多要跳起来。我也各样果子摘几颗，一起包在手

帕里,预备回来放在桌上玩。

从别墅里出来,已经四点多。太阳斜了西，海南又领我们到

山后去看了一大会。

在下山的路上,看见三个孩子,站在一棵干高叶密的大锅下,仰着头,把手里捏牢的石块抛上去。同着石子掉下来的，总有好几颗青果子。在地上拣着了,来不及揩一揩，也不看一看一下子便捺到嘴里去。嘴里还在像松鼠般嚼得满起劲，两只眼重又猢狲似的看牢树。手捏住石块，预备再抛上去。

奇!在撩什么果子?

馥第一个看到。她又“啊”的叫起来!是橄榄!是橄榄!走近一看,果真是橄榄。她一边嚼着桃子,一边又说橄榄她最喜欢。可是树是这样高，就是爬上去，也得爬个半天。没法，只好走。不成!她硬要!她非要到不可!她不是告诉你吗?她现在最喜欢的是橄榄!可是怎么办?也拣石块抛?不用!不用!她看到小孩子两袋都是盛得满满的,要我去买。一个铜板二颗，买一角钱。我不懂本地话,海南给我上去向小孩子买，他们不信。果子要用钱买?你要吃抛抛石子便会掉下来。买不成，那末要送几颗。不!这是他们花了劳力得来的。你要吃自己去弄，他们不给。终后是握住了一个孩子的袋，硬做,非要送不可!一颗都得!没法，孩子一手捺牢了袋，一只手用三个指头从袋口里挖出了四五颗。这才算达到了最终胜利。

她接了橄榄,满脸都是笑，和我说,她要留着带回去给母亲看。母亲也很喜欢橄榄。可是她不准母亲吃，只许玩玩……她

把橄榄在手掌里滚，放在鼻尖上嗅，还贴在她的脸上抚摩了好一会。

别了海南,我们重又下了船。渡过对江去。

在船上,她忽然高兴地说,恰巧五颗!母亲一颗,弟弟一颗，妹妹一颗,自己一颗,还有一颗给你!给我?不!我不稀罕!你这样喜欢,我把这份送给你。不要?你尝尝看!滋味不会错!我摇摇头。真的不要?她就把我份内这颗塞进了嘴。她还说，尝尝看!要是好吃一齐留给母亲吃。

我说，馥不要再吃了,当心肚子泻!她把头倚上了我的肩。说,你也吃一颗,吃了橄榄会止泻。

到了家,把手帕里的果子统都倒出来,预备放在碟子里。我一检,橄榄只剩下二颗。我问她还有二颗怎么失了。她跑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对我说:“我不给弟弟妹妹了。我把他们的二颗,已经吃掉。”

“那末，这二颗里面,还有一颗是你的份!”我忍不住笑起来。她遮住了我的眼和嘴，凑着我的耳朵说:“不准你多嘴!这两颗我想统都留给母亲吃。”

二十七,七,一九三○于汕头。夜深四时作毕。

(第3卷第2期，1930年4月10日出版)

2022-12-08 18:57: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