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马俱乐部之眼》——何袜皮 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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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袜皮
何袜皮,女,苏州人,80后,毕业于南京大学,现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攻读人类学博士。专栏发表于《南方人物周刊》、《VISTA看天下》等。诗歌及小说作品曾发表于《山花》《青年文学》《天南》《作品》《西部》《中西诗歌》《诗潮》《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作品:长篇小说《有病的情诗》(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长篇小说《1294》(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2),长篇小说《为她准备的好躯壳》(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随笔集《快逃,河马来了!》(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3),旅游随笔集《我走得很慢,但我从未停下来》(陕西人民出版社 2014)。


情马俱乐部之二 眼

何袜皮


1


三年前朱安被罗西带到了情马俱乐部,代替一个叫鲁比的八岁女孩。朱安那如同巫师水晶球的紫色左眼和山涧深潭般碧绿的右眼,填补了人们失去鲁比的空虚。


朱安听说,鲁比的双眼不分眼珠和眼白,在室内红得像小白兔的眼睛,在阳光下又带着印度红宝石的剔透。可惜小鲁比被一只刚生完崽的母猫攻击,抓破双眼,血流如注。瞎了眼的鲁比很快忧郁致死。


但朱安更相信另一个版本的结局,有个客人爱上了红眼睛。这又是一个没名没姓的黑先生啊,他们以爱的名义独占所有稀罕之物。更为糟糕的是,他们拒绝和任何人分享,甚至包括眼睛的主人。小鲁比的服从和爱远远不够满足主人独占的渴望,最终,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盗走了那双眼睛。


后来朱安在那位客人的橱柜里看到了那双小红眼。它浸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带着几分哀求和惊恐,仿佛是小鲁比在哭:"拿去吧,主人,我什么都给你。"


可小鲁比怎么会想到,主人很快就厌倦了小红眼,只把它草率地储存在糖罐里,放置在一堆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旅游纪念品中。他甚至早已经忘记了这个小女孩的存在。


朱安微微地垂下眼睛,感觉到一丝同命相连的哀伤。


"这几年我明显感觉自己老了,再名贵的补品也不过是心理安慰,"满头白发的客人翘着腿倚在沙发上,道,"恐怕唯一能让我保持年轻的方法只有欲望。"他尴尬地笑着,拉开自己的裤链。


"你一定在想,我要满屋子的奇珍异宝干什么?是啊,我并不需要它们,我需要的是欲望本身。我必须让自己对某些东西感兴趣,然后再绞尽脑汁去得到它们。生活真难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摆弄着软绵绵的生殖器,"先有欲望,再去解决它……只有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才让我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


朱安的长发扎在脑后。她靠在矮橱柜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狭长的双色眼注视客人手淫。这也是他的指示。


他们喜欢朱安旁观自己和其他女人做爱。她的眼珠子微微转动,就能让他们射精。有一个客人曾经为她那种奇特的美所震撼,但有天当他快到高潮时,他突然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嘲讽的光芒,他的精液呼得射向了她的脖子,并抓住她的头发痛殴。多亏保安的阻止,否则他恐怕已经毁了她的眼睛。


是啊,当他们猛然意识到这双眼睛背后还有一个自主的灵魂后,他们便怒不可遏。


朱安也深知这一点。这些年,每每想到浸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小红眼,她便无法安眠,只能枕着匕首,睁着一只眼睛睡觉。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总有一天,一个黑先生会想把它们夺去,永远地收藏。


她必须离开情马俱乐部。


2


朱安的牛皮笔记本上记录了每一个从情马俱乐部消失的女人,最后一页上的名字是巨臀姑娘马礼莲。她们就像魔术师手上的苹果,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或者被替换为兔子、手枪、鲜花……她们离开世界的方式,总是挑衅着观众的视力和智力。


合上笔记本,朱安望着窗外,思考着这个问题:怎么才能活着离开情马俱乐部呢?飞机正在转弯,夜色中的M城大地微微倾斜,灯火璀璨的街道像酒精肆意流淌。


朱安从没见过任何人凭着自由意愿离开过情马俱乐部。女孩中间总是流传着各种传言,有人和观众私奔了,有人装疯卖傻被赶走,有人只是这么跑了……可她们到底去了哪儿呢?她们可被证实的结局是什么呢?


朱安猜测是马礼莲和黑先生的约会最终为她招致杀身之祸。罗西忍无可忍,干掉了自我感觉良好的大屁股,并把她埋在M城郊外的野地里。这个蠢丫头,早就警告过她了,唉。


在朱安和罗西签过的合约上,第二条清楚写着:只有当情马俱乐部不再需要雇员时,雇员才能离开--虽然它并没有写明擅自离开的后果。


朱安不愿意在情马俱乐部再多待一秒,天花板上鲨鱼的蓝牙让她打寒战,那些黄金刺眼的光芒让她呕吐,她每晚都会从被人剜去双目的噩梦中惊醒。


昨天,她可怜巴巴,低垂着眼睛,向罗西请一个星期假期:"我想回泰国找我的母亲。我真怕在她老死前都没机会见一面了。"


罗西轻易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自由了。比如那个现在坐在机舱右后方的山羊胡男人,朱安以前似乎在哪儿见过。在候机厅里候机时,朱安的余光发现他假装看报,却不时偷偷瞟她。可当她转头望向那个方向,他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凌晨时分,飞机降落曼谷机场。朱安的双色虹膜已经被一副美瞳镜片统一成棕色。黑色假发、小麦肤色和娇小身材,令朱安看起来和曼谷街头的泰国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朱安走出了机场。迎面扑来的高温,像一个粗暴的拥抱。这热带的气候让她感觉从前的自己又回来了,浑身充满了为自由而战的力量。尽管她曾在这座城市的暗巷里活得如同一只卑微的老鼠,但至少她可以写自己故事的结局。


朱安快步走向一辆等待中的出租车。


3


朱安对母亲所有的记忆来自于四岁,或者更早以前。在院子的紫藤树下,母亲背对她坐在井边,慢慢梳理乌黑的长发。她的发梢垂落在井里,一件白色小短衣下露出纤细的腰身……除此以外,朱安的记忆一片空白。


朱安真正开始记事是在曼谷郊外的锡安孤儿院。她在那栋阴森的老房子里一直长到了十二岁,因为无法忍受清规戒律的生活和严苛的管束,她在某天晚上偷了嬷嬷抽屉里的十字架项链,翻墙逃跑。(她试图卖掉项链换取现金,但当首饰店老板告诉她合金项链分文不值后,它至今挂在她的脖子上呢。)


她步行到了曼谷,在玉佛寺周边住了下来,和一群流浪儿靠乞讨和小偷小摸为生。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一度让她很自卑,她总是披头散发地遮住脸,只用一只眼睛看人。但她很快发现,这也许是老天的祝福,而非诅咒。游客们对她充满了好奇,争相与她合影;她总是比别的孩子更容易讨到小费。


出租车缓缓地穿过拥挤的曼谷红灯区,这里是朱安放弃玉佛寺后的第二站。离开三年,许多酒吧和夜总会都已改头换面,但夜空中弥漫的气息如此熟悉,令朱安又想起了龙图。


朱安一直想念龙图。


对龙图的想念是隐藏在血管里的。每一次当你放肆大笑时,胸腔里突然注入空虚,你立刻成了萎靡的植物;每一次悲伤时,又像有大手扶着你的背。


朱安没有家人,龙图是她唯一的亲人。


龙图八岁以前都生活在泰北的村庄,有七个兄弟姐妹,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一天,一个从曼谷来的陌生女人来到村庄,看到他手脚敏捷地爬树,便眯着眼睛在树下看。看了一阵后,她向人打听龙图家在哪儿。


十分钟后,龙图妈妈把女人送出草棚,欢天喜地地朝树上的龙图喊:"以后,她就是你的妈妈啦!"


把脸藏在枝叶后的小龙图并不知道,这女人就是有名的拳王妈妈,曾经培养过八届拳王。每年她都会送走满身伤痛的过气拳手,去贫穷的村庄寻找更多的苗子。


拳王妈妈把龙图带到曼谷郊外的大棚,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每天训练他举重、蛙跳、游泳和拳击。她庆幸自己捡到了宝:龙图身手灵活,平衡力好,对疼痛极不敏感,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典型的穷孩子,随时都愿意为一小笔奖金卖命。


如她所愿,龙图在十二岁那年获得全国轻量级的拳王腰带。可惜在如日中天之时,龙图被一记左勾拳打倒在地。


醒来后的龙图染上了严重的头痛症。他每天晚上抱着剧痛的脑袋在床上打滚,却从不敢发出一声哼哼,只怕布帘另一头的泰王妈妈听见,再也不喜欢他。他很快变得消瘦而羸弱,无法承受任何拳头。


朱安在十三岁那年遇见了被扫地出门后在玉佛寺门口替人擦皮鞋的龙图。龙图的皮肤黝黑,衬得牙齿洁白,眼睛如婴儿般明亮;配着粗矮身材的,是一对滑稽的长胳膊和一双大手。


"你看起来一点不像拳王,"朱安老气横秋地抽着烟,对同龄的龙图说,"你只是一个孩子。"


朱安邀请龙图住进了桥洞下的木棚。


他们从此相依为命,白天在景点门口捡易拉罐,晚上依偎在一起听桥下的流水声。深夜,每当龙图头痛难忍时,朱安便用细弱的胳膊把他的大脑袋搂在胸口。只要龙图陪伴在身边,朱安从小睡觉时都睁着的那只眼睛,也终于可以安心地闭上了。


"不,今天我不想去了。"有一天早上,朱安对龙图说,"你希望一辈子都这么活着吗?"


从那天开始,朱安擦脂抹粉,站在红灯区街头招揽嫖客。她把他们带回旅社房间,而龙图早已守候在衣柜里。


他们把嫖客洗劫一空,包括他们的内裤和袜子,以拖延受害人的报案。他们专找外国单身游客下手,几乎从不失手。很快他们过上了另一种的生活,一种被物质装点得体面了的生活,有一个小房间,干净的床单,进口牌子的皮带和餐厅里英文菜单的食物。


"朱安,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一天,清点完嫖客皮夹里现金的龙图问朱安。


"我想去美国找我的爸爸。你呢,龙图?"


"我没有理想,朱安。"


他们是最密不可分的亲人,直到有一天,朱安遇见了罗西。


出租车窗外的红灯区规模扩大了许多。雏妓们穿着黑色渔网袜在酒吧穿梭。她们热带的深肤色在网眼里若隐若现,短裙包着紧实的小屁股,稚嫩的脸上涂着夸张的唇膏和腮红。她们知道如何用年轻、肤浅和廉价的阴道投合游客们的喜好。


朱安有时候会好奇,她们是不是也都拥有一个龙图呢?


4


朱安在第二天晚上来到红灯区,是为了寻找她的母亲绿。


下午,她回到锡安孤儿院,略微吃惊地发现整座孤儿院已被废弃,残破的院墙上杂草丛生。她走进空荡荡的大厅。一束阳光从高窗上照进来,落在尘土跳跃的地面上。本来这个位置是一张长餐桌,每天晚饭前,嬷嬷会带领他们围在四周祷告。那恶心的萝卜稀粥的味道,似乎还能从她的胃里涌上来,叫她想要呕吐。


她又点上了烟。


"这里不能抽烟,"她吃惊地回头,见到了老院长。她长成了一棵没有汁液也没有性别的老枯树。


朱安摘下褐色的隐形眼镜,指着自己的紫色虹膜。院长慌慌张张地后退了几步,扶住了门把。这证明她记起了朱安,和她十二岁那年的出逃。


她对朱安最初来到锡安孤儿院那一天也记得清清楚楚,只因这双世间独有的眼睛。


"他自称是你爸爸,此外几乎不愿开口说话。他的大胡子把整张脸盖了起来。他把你放下后就要走,我让他留下联络方式,这是必要的手续。他犹豫了一下,留下了一个女人的地址。我们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从没来看望过你。"


朱安接过那个叫绿的女人的地址。她在玉佛寺前和外国游客打交道的那几年,学了简单的英语对话,但她并不认字。


院长挺着干瘪的胸脯,骄傲地把英文地址翻译给她听:这是位于普扎尔街和黄陵街路口的一栋蓝色五层建筑,她住三楼第二间。院长念地址时,嘴角抽动,仿佛说完这个肮脏的地名,她的牙床都会腐烂。


她们都清楚这地址位于曼谷红灯区。


朱安似乎明白了:她从来不喜欢我,是因为早就知道,我是妓女的女儿。


"你那年擅自离开,会是你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你因此没有培养起高尚的品格,也没有一技之长--"


"可瞧瞧我,我一样活得很好。"朱安报以微笑。


"是啊,除了像你母亲那样躺在那里张开双腿,你还能以何为生?"院长的嗓音变得尖利。


"不,我不出卖肉体,我出卖灵魂。"


朱安恬不知耻的回答让老院长显得惊慌失措。她垂下眼皮:"但愿上帝宽恕你罪虐深重的一生。"


此刻,朱安站在普扎尔街街头。在游客出没的主街背后,各个巷子延伸交织起一个复杂的迷宫,一个对外来者隐形的世界,一个十恶不赦的淫窟。朱安已经站在那栋外墙斑驳的蓝色公寓楼下。两条白头蜥蜴在昏黄的路灯下厮打。


公寓的底楼开了家灯光暧昧的小诊所,橱窗上贴着堕胎的价格。透过模糊的窗户往里望,一个女孩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待什么,又似乎睡着了。


朱安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那个山羊胡男人依然跟着她。


5


"要不是你给我看你的这双眼睛,我还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的白人相好多着呢。"绿费力地从藤椅上爬起来,走到墙角的木柜前翻找什么东西。


拥挤的小房间里充斥着一股令人反胃的药味,窗户紧紧关闭着。绿色落地风扇摆着头,发出轰隆隆的噪音。绿说,她在这个小房间里住了二十年。"以前一个还没结束,已经有下一个在门口排队了,我是生意最好的妓女,有时候走在街上,那些没时间打炮的旅游团客人都想和我合影。现在真有些寂寞呢。"


这时,隔壁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绿用拳头猛敲墙壁,终于让另一头安静下来。


"她老以为有人要强奸她,"绿扑哧笑了,"可怜的疯女人。你看到她那个下垂的老屁股,就知道连发情的公狗都对她没兴趣。"


"吉姆早就回美国去啦。他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双色眼女儿。他比我年轻十岁,或者更多,那年夏天我们没日没夜地做爱,床单永远都是湿的。"绿从柜子前回过头,挤了挤眼睛,"他一定忘不掉我。你看,这是他回去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从美国寄来的。"


唔,原来绿在找的是父亲写给她的明信片。朱安微微有些失望,她以为绿至少会保存一张父亲的照片。既然绿不是自己的妈妈,那谁才是呢?


绿的眼睛眯起来,皱巴巴的脸挤作一团,这是老人幸福的模样。她期待着朱安能把明信片上的英文翻译给她听。


朱安夹着烟,道:"他夸你的皮肤像纽约烤得最好的面包,让他不舍得咬下去。"


绿拍着大腿,发出嘶哑的笑声:"哈哈,我真是太爱这家伙了。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请你照顾他的女儿。"朱安希望信里真的有这句。


"小姑娘,真抱歉,我从没去孤儿院看过你,"老妓女终于有些害臊了,"我多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啊,可惜没有这福气。我都嫉妒死你妈妈了。如果那几年让我看到你,我都恨不得掐死你。"


"她长什么样?"朱安的眼前又浮现起在井边梳头的白衣女子。


"看看你自己的脸蛋,就可以猜到你妈妈是个美人儿了。可我是个快死的人了,她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所以,我不再恨她了。老了就是这样,恨不动了。"


绿向朱安要了一支烟,让朱安为她点了火。


"你真的想知道你的妈妈是谁吗?"绿仰头吐出一个烟圈,在空气中搓着三个手指,重复着她唯一记得的单词:money。


尽管她布满老年斑的脖子比鳄鱼皮更粗糙,但这个熟练的姿势终于让她像一个性感的老婊子了。


6


朱安在深夜的街头徘徊时,发现一个穿红裙的女人超过她,走到了前面。她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尾随这名妓女。


那女人腰身粗壮,小腿肌肉发达,踩着高跟鞋走路跌跌撞撞。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撩拨黑发,时而露出一点侧脸的轮廓。


朱安曾经细心观察和模仿这些女人的举止,为了让自己也像一个真正诚实可靠的妓女。但她更清楚,她或者笨拙,或者羞涩,都不重要。人们只是想用最低的成本占有她的双色眼。


可她终究还是露陷了。她和龙图并非真的从未失手。


那是她的记忆中最不愿触及的部分,是她每次回忆起龙图时伴随的苦涩感。她面临的尴尬处境是,她如果要掩埋记忆,她必须连同龙图一起删除。如果她要保存龙图的温存,那耻辱和痛苦便不可回避。


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他们曾经管他叫119号。他是第119只肥羊。


后来朱安回忆,应该是她坚持要回那一家旅社,令119号起了疑心。他或许站在房门口环顾房间时,便猜到了龙图的藏身之处。他不像那些急不可耐的嫖客一进门就一把抱住朱安,而是斯文地坐在床上,说他想给小朱安送一件礼物。


他打开箱子,抖开一条漂亮的公主裙。白色裙子被房间里的红色灯光染成粉红。那本来是他买给女儿的礼物吧?朱安抚摸着纱质的面料,微微有些发怔……就在那一刻,119号已经从箱子里取出武士刀,刺向了橱帘。


血喷溅在公主裙上,洒下黑色的斑点。朱安开始尖叫。


119号提着刀走向橱柜时,朱安扑上了他的背,勒住他的脖子。119号暴怒地把朱安甩在地上,用脚跟踩踏。这时,柜帘拉开,浑身是血的龙图举起匕首插向敌人。可119号躲开了龙图的进攻,夺走了匕首。他把刀架在了龙图的脖子上。


只需轻轻一划,龙图的喉管就会被切开。"你想让你的小男友活过今晚吗?"119号用皮鞋碾着朱安的胸脯,问。


"跑,朱安!"龙图的喊声未落,却被匕首扎进了前胸。


119号用胶带把龙图缠在椅子上,封住嘴,正像龙图和朱安熟练干过的那样。龙图腹部和肩膀伤口涌出黑色的血,顺着椅子腿滴落在地板上。


朱安别无选择。


119号扯光朱安身上的小衣物,她小麦肤色被红色灯光涂抹得像烧烤架上的食物。他抓住小鸡的脖子,把她提起来。"恶毒的小娼妇,我要你把两只眼睛睁大了,看看我怎么惩罚没有诚信的人。"他从肛门进入。朱安疼痛得战栗,娇小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上翻覆。这是十五岁朱安的第一次。


奄奄一息的龙图开始流泪,他用板凳脚撞击地面,每一下都在诉说内心的仇恨。


他发誓,他要杀了这个男人。


119号在高潮时纵情喊叫。他清楚在这样的旅社里,呻吟,哭喊,尖叫,甚至一个奔跑的血人,都招不来任何人的注意。最后,他还不慌不忙地捡起沾了血的公主裙,塞回了行李箱。他大概觉得洗洗干净还能送给他的女儿。


"你觉得我留多少小费合适呢?"


他握着匕首,走向满眼泪水的龙图。


"人最痛苦的,是有欲望却无法满足,这也包括恨的欲望。你应该在有生之年里,学学怎么控制欲望。"


他把刀扎向了龙图的双腿之间。龙图晕死过去。


119号提着他的小行李箱,如同一个刚用完餐的绅士,优雅地走出房门,永远地消失在人海中。


龙图没有死。被医治后的龙图与以往大不一样,他有了理想。以前,他和对手在擂台上厮杀,他从不认为他们是他的敌人,他只是为了一小笔奖金,为了拳王妈妈的夸奖,因为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命有何稀罕。这是第一次,他有了真正的敌人,因而,想要活下去。


他每天在机场、码头、车站守候119号。在杀死那个男人之前,他不愿意再见朱安。


罗西恰好在那一刻出现,她像天使一般迷人。她找到了在玉佛寺门口发呆抽烟的朱安:"跟我走吧。"


朱安决定离开的那天,在龙图的门上贴了字条:我走了。


朱安已经感觉不到伤感。她停下脚步,用手挡住风,又点了一支烟。这时,前面的红衣女人也突然站住了,她的重心倚在一条腿上,似乎为了让走疼了的脚跟休息一下。


朱安看着她的背影。


她们默默相对了一会。突然,朱安冲上去从背后环抱住她。


"龙图,我找到你了。"


7


年轻的朱安穿着牛仔裤和背心坐在橡木吧台前独自喝酒。三杯伏特加下肚后,她依然丝毫没有醉意,于是点了第四杯。她只是喜欢酒精灌下食道时那种燃烧的感觉,酒气猛地冲到头上,让她对寻找自由这件事有了一些虚幻的自信。


"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听到声音,抬起一只眼睛,看到山羊胡男人站在她的身后。


"真没想到这么巧。我和你坐同一班飞机到曼谷,在这条街上也遇见好几次,你一定没注意到我吧?漂亮女孩总是更惹人注意。我之前一直没好意思和你打招呼,但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我可以坐下吗?或者你在等什么人?"


她不置可否。他便挨着她坐下了,身上带着一种令她紧张的燥热。


"有什么心事和我说说?"男人殷勤地仰着头,又为她叫了一杯酒。


"我没有心事,只是和她们一样,在等人。"她向身后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孩撇了撇嘴。


山羊胡一副不愿上当的表情,笑道:"我可不信你是干这行的。"


"为什么不信?"


"你太酷了,身上没有讨好男人的气质。"他讪讪地笑。


他说他是M城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来曼谷出差一个星期。(他看起来有几分面熟,或许是在电视上见过他?)他时常来这条街上喝酒,但从没有找过妓女,因为他怕染艾滋病。他压低声音,靠近朱安:"你听过那句话吗?泰国的一个官员在电视上对美国人说,'如果你们想来泰国嫖娼,还不如在自己国家喝毒药自杀算了。'"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朱安仰头喝酒,也微微一笑。


"怎么样,晚上和我回酒店吗?"他把一张四季酒店的门卡放在橡木吧台上。朱安瞟了一眼,从高椅上跳下来:"我们走吧。"


如果自己破坏合约和人做爱了,罗西会怎么做?朱安仰望夜空,一弯月亮被霓虹灯打照得淡且薄,看不到任何星星。罗西的眼睛好像长在天上,每一只有几公里长,她眨着眼,看着世界上每个角落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后,也许会把自己赶走?别做美梦了。她会惩罚所有破坏合约的人。她会毁掉你。


一进房门,朱安便躲开了山羊胡的亲吻,提议他先去洗澡。"是啊,这鬼天气可真够难受的,"他刮了刮朱安的鼻子,顺从地接受了建议。


听到水声响起后,朱安从他丢在床头的皮夹里摸出了一把泰铢和几百美元。信用卡也许也有用。她刚把钱和信用卡揣进口袋想要离开时,突然注意到皮夹里露出一角的身份证件。


身份证上的照片让她瞪大眼睛,整只胃翻滚起来。


她丢下钱包立刻想要逃跑,刚一转身却撞上了毛茸茸的胸脯。


一条浴巾裹住山羊胡的下体。他用手捋去胡子上挂的水珠,说:"本来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8


朱安想要跑。119号拽住她的长发,把她抛回到了床上。


"我只不过留了胡子,减了三十斤肉你就认不出来了?婊子果然无情无义。你看,你戴了假发假眼珠,胸部都发育得那么大了,我还认得你。"


朱安的恐惧感变得疲软无力,不可琢磨。她甚至有点儿认命了,也许自己的一辈子注定会毁在这个混蛋手上?这么想竟能减弱她恨而不得的痛苦。


"四年前我的公司倒闭,走投无路,就是操了小雏鸡后才交了好运。所以这次,我一定不会少你的小费。"


119号解开腰间的白色浴巾,袒露出昂着头的邪恶的阴茎。


"今晚我们可以好好地叙叙旧了。"


他爬到床上,把手抠向朱安的左眼,撕去了她的隐形眼镜。这个动作比剥去她的衣服更让他兴奋。他朝那只裸露的紫眼睛啐了口口水。他恨不得与她的眼睛性交。


他和上次一样,没有忘记戴上安全套。她逃跑,他把她抓了回来。他提起她的臀部,观察好位置,正准备进入--这时,119号怀疑自己看花眼了,一个浓妆艳抹,穿红色裙子的女人正站在他身旁。


那个女人粗陋的容貌顿让他立刻想到一个刻薄的比喻句,这可真是做娱乐节目主持人养成的坏习惯。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发表评论,女人手里的匕首已经冰冰凉地抵着他的喉咙。


9


119号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阴茎和身体分离。这种恐惧的感觉真是奇妙。他的舌头事先已被割去,因为朱安憎恶他伪君子的声音胜过讨厌他真小人的生殖器。"其实没有了舌头和阴茎,你还是可以上电视出名,没准你可以成为第一个用屁股表演的主持人呢。"朱安抓着他的阴茎,从根部锯断,一边建议道。


他们正在黎明前的大海边。天色已破晓,日光吐出火红的泡沫驱赶夜色。


朱安把119号的阴茎捏在手里一点点削成碎片,抛向凶猛的海鸥。越来越多的海鸥嘶叫着,俯冲过来,在他们头顶盘旋,抢夺美食。119号疼得晕了过去,又被朱安弄醒。她用牙签卡着他的上下眼皮,让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早已被龙图切去了四肢的119号发出沉重的鼻息。看到海鸥吞噬他的生殖器,他的情绪极为复杂,有懊悔、暴怒、恐惧、忧伤,更多的是兴奋。是的,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甚至希望自己也是一只海鸥。他的身手一定比其他海鸥更敏捷,能以最快速度咬住那片正在空中飞翔的人体组织。他多么希望这时候手还长在自己身上,他可以看着这刺激的一幕打飞机呢!


各种相悖的意识如同网中大雁朝四面八方挣扎,最后,随着"砰"地一声响,他的后脑炸开了。


对于他死得太快,没有看到他们怎么处置四肢这一点,龙图和朱安有些失望。


在金色的朝霞中,龙图和朱安深情地对望。他们慢慢靠拢,手拉着手,望向东方。朱安的两只眼珠被染成金色,像燃烧的火炬。


朱安又想起了情马俱乐部那个喜欢一边手淫,一边向她灌输人生哲理的客人。很多时候,他是对的。我们需要欲望。仇恨算是其中之一。我们制造仇恨,再去解决仇恨,只有这个过程才能让我们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只是--


龙图光着健硕的上身,下身只穿一条红色的裤衩。朱安注意到他的裤裆空空荡荡。她低下头,有些心酸。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龙图大声喊,为了盖过海浪声,"那里受伤后,我割掉了它,朱安。我想变成那几年受尽苦难的你。如果得不到你,我愿意变成你。"


朱安伸手抚摸龙图的脸庞,他粗糙黝黑的皮肤也染上了高贵的金色,她感觉到自己手腕的战栗。有时候她想要纠正龙图那总是翘起来的小指头和比她更娇媚的眼神,她想让他重新捏起拳头。但是,眼前的龙图,这个不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龙图,才是她第一次爱上的人啊。


他究竟是她的兄弟,姐妹,或是爱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图开摩托车带着朱安在黎明的曼谷兜风。经过机场旁空旷的草地,朱安奋力甩出那对肮脏的手脚。在火车站,他们丢弃内脏、躯干的碎片。


清晨六点的红灯区静悄悄的。没有灯红酒绿的掩饰,整个街区就像素颜的老妪,落寞而狼狈。在一家小酒馆背后的黑巷子里,朱安从塑料袋里取出119号乱糟糟的头颅,放置在一个废弃的水槽里。旁边几只野猫已经虎视眈眈了。


10


他们来到泰北清迈,照着绿提供的地址,去寻找朱安的母亲。


她轻轻推开木门,见到了梦中的院子。井沿和青石板地面上落满了枯萎的紫藤花,清幽的香气还萦绕在空气中。不会错了,是这里。母亲曾在这井边梳理长发。


"你母亲那时候在芭堤雅的剧场里跳宫廷舞,可是个红人呢。她长得确实漂亮,好像有俄罗斯和中国的血统。现在芭堤雅那些夜总会的广告牌上用的都是她十几年前的照片,以前我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绿在向朱安讨了一百美金后,是这么告诉她的,"可惜她是个蠢货。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吉姆后洋洋得意,还真以为我会在乎吗?人人都知道吉姆是个靠不住的大麻鬼,她非说吉姆是个有忧郁症的诗人,她非要把你生下来。瞧瞧,后来吉姆还不是抛弃她,回到了我的怀抱。"


他们去敲隔壁一户院子的门。那个中年妇女有几分惊异:"是啊,那是十多年前啦,有个女人带了她儿子住在那院里。她的儿子那时候才三四岁,两只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


"后来,一个白人男子带走了她儿子。我想,是她让他这么做的吧?因为她还把他们送到街口。他们走后第二天,她也离开了。她走的那天匆匆忙忙,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包,好像只是去趟菜市场似的。但她再没有出现。"


他们在院子的木屋里住了下来,晚上在草席上相依而眠。但朱安的每个夜晚都沉浸在苦涩的噩梦里。那天她又梦见了鲁比的小红眼,猛然惊醒,腾地坐了起来,望向窗外的夜空。


罗西正在天上看她吧?


她抓住龙图的手腕:"我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四年前我们和119号相遇就是罗西设计的,她这么做是为了让我走投无路,愿意离开曼谷,跟她回情马俱乐部。这次,她又派119号跟踪我,试探我。我们杀了119号,我们闯了大祸,龙图!"


朱安的这番话太夸张了,龙图实在无法相信,要他承认情马俱乐部的超能力相当于让他承认九头蛇的存在。但他又有些疑惑。朱安的两个瞳孔在夜间放大,流露出几近癫狂的恐惧。龙图从来没有见过朱安如此害怕过。


"我们安全了,不会再有人带你回去。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他拥抱住朱安。


"不,你不懂,我们杀了一个119毫无意义,会有更多的人来。"朱安几乎高声尖叫,"只要有双色眼存在,就有人想抢走它。整个世界都是情马!"


朱安这辈子从没有流过泪,她怀疑是自己少了泪腺。每次她害怕的时候只是浑身颤抖。她拒绝出门,也无法入睡,本来消瘦的身材变得更加嶙峋,仿佛再承受一点点力,便会彻底崩塌。


11


有天清晨,朱安叫醒龙图:"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我坐在井边往下望,看到我妈妈沉在井底。那天她从菜场回来后,在腰间绑了块石头,就跳了下去。她其实从没有离开过。"


他们走到井边往下望,却望不透这浓稠的绿色井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让我更好受些,至少我知道她在哪儿。不然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可以想象你当年被她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龙图答非所问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朱安留恋他好看的笑容。她希望自己在余生中都能记住。


第二天早上,龙图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门被吱嘎打开。他蹦了起来,发现满身是血的朱安正从院子里摸索着门框走进房间。她的两只眼窝成了两个乌黑的血团,手上提着一把匕首。


"龙图,你看到我了吗?"朱安对着空墙壁,露出一个微笑,"我终于安全了。"


龙图的心被刺中了。他忍住了嗓子里的哭声,上前扶住了朱安。朱安顺着他的手臂、肩膀、脖子摸索,最后抱住他的脸,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沾到了他面颊上咸涩的眼泪,但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我想清楚了,要让情马俱乐部不再需要我,只有两个办法:让他们找到更好的替代品,或者,让我对他们不再有意义。"朱安始终面带微笑,只是声音微微发抖,"所以,我把它们扔进了井里。从现在起,双色眼死了。"


龙图扶着朱安走进房间。他跑回院子清扫青石板上的血迹,无意中透过大门的缝隙又看到了那个穿棕色西裤的男人站在街角的阴影里。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好几天了。空气有些清冷,阳光强烈,让阴影中的形象模糊不清。这时,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后,转身离去。


他再没有出现。


12


"这张明信片,是她的美国父亲写给她母亲的,可我们都不认识英文。你能代我们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吗?"


龙图比划着终于让那两个游客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对穿人字拖、背着登山包的白人老夫妇。老头接过了那张皱巴巴的明信片,翻看背面圣诞老人的画像。他的妻子用手摩梭着他的背,也凑过头来看。


"上面只有一首诗,写了'吉姆致六月',"身材宽阔的老头用手挠了挠稀疏的白发,"六月是她妈妈的名字吗?"


"应该是吧。"龙图替朱安回答。


"他是个诗人。我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坐在台阶上的朱安欣慰地道。


老头转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坐在朱安的身旁。那天的阳光温暖,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他在想,他要不要向瞎子姑娘坦白,这首诗的作者不是她父亲,而是一个叫惠特曼的大诗人呢?谁叫他在大学的文学课上碰巧读过这首诗。


那些美国男人来这里玩弄亚洲女人,之后拍拍屁股走了,连孩子一起抛弃。他可不待见这些龌龊的事情。这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应该从没有见过她父亲,也没有见过圣诞老人吧?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天真,对她撒个谎,让她欢喜一辈子,也不算过错吧。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以一种既是父亲,又是情人的声调。


从滚滚的人海中,一滴水温柔地向我低语:


"我爱你,我不久就要死去;


我曾经旅行了迢遥的路途,只是为了来看你,与你亲近,


因为除非见到了你,我不能死去,


因为我怕以后会失去了你。"


现在我们已经相会了,我们看见了,我们很平安,


我爱,和平地归回到海洋里去吧,


我爱,我也是海洋的一部分,我们并非隔得很远,


看哪,伟大的宇宙,万物的联系,何等的完美!


只是为了你,为了我,这不可抗拒的海,


分隔了我们,


只是在一小时,使我们分离,但不能使我们永久地分离,


别焦急,--等一会--你知道我向空气,海洋和大地敬礼,


每天在日落的时候,为了你,我亲爱的缘故。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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