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研究五十年”的一些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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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幸参加这一回的“鲁迅研究五十年”学术讨论会,全神贯注聆听了各位学者十分精彩的发言,受到极大的启发,学习到了许多东西,对自己在今后所进行的思索和研究来说,实在是受益无穷的。
  这五十年来鲁迅研究的命运,真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历尽了艰辛,当然从总的趋势而言是在曲折中间前进的。最值得庆幸的是在最近这二十余年来,鲁迅研究处于一种日趋正常和健康的学术自由的氛围里面,不少具有充分个性和独创意识的研究论着,大量地出现于这个领域中间,欣欣向荣地推动了我们的研究工作走向更高的水准。在大会的发言中,有几位同人都将这五十年来的研究工作,分成三个阶段来进行评析,想从中吸取应有的经验和教训。我也试图学习着按照他们的此种程序,发表自己一些粗浅的甚或还可能是包含着很多谬误的意见,敬请各位尊敬的同人批评和指正。
  (一)1949年——1966年的第一个阶段,在开始时正值本世纪中叶推翻了国民党贪污和腐败统治的一次大革命胜利之后,许多学者都处于欢欣鼓舞的气氛里面,想为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和学术研究作出自己的贡献,鲁迅研究在这个新的起步时,出现了远远超过从前的大量的论文,从普及和推广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成就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收获。
  从这些研究论着总体的水平来说,还未能对鲁迅作出深入的思考和阐述,研究的方面也不够开阔。研究鲁迅思想的基本模式是提纲挈领地择取和罗列他有关的话语,串连在一起进行叙述和评析;研究鲁迅创作的常见做法是分析它的思想涵义和艺术表现。这对于读者了解和熟悉鲁迅来说无疑是有意义的,不足之处是缺乏个人的创见和更为深刻的见解。比起这样普遍存在的情况来说,冯雪峰有关研究鲁迅的论着就显然是高出了一筹,他对于鲁迅小说、杂文和散文诗等有关文体的作品,层层切入地分析了它的审美特征和思想深度,集中于考察鲁迅在文学史上的位置与作用,因此这些见解就能够在鲁迅研究史上留下自己清晰的影响。
  在这十七年中间,基本的指导思想是毛泽东若干论着中提到鲁迅的有关论述。由于这些见解在长期以来都被规定为人们学习的经典与研究的指针,因此对于鲁迅研究的整个进程都产生了异常重要的影响。这些有关鲁迅的论述集中地表现出是一种政治性的鉴定,侧重于从政治的视角作出自己的结论。在这个阶段中间所表现出来的鲁迅研究较多地趋向于政治化的倾向,其来源正是在于这儿。在这些论述中间也涉及到了鲁迅的性格,对于鲁迅崇高的人品所作出的评论,可以说是闪烁着一种光彩的。分析和评论作家的性格,这无疑就涉及到了文学研究的实质性的问题。不过任何一位伟大作家的性格都是异常丰富和复杂的,有时显得无比的刚毅和坚强,有时又可能变得忧郁和阴沉,完整地把握这两个侧面进行深入的研究,才有可能对于鲁迅及其作品形成系统和深邃的理解,像这样来把握一位伟大作家整个生命中的种种体验,对于我们民族人文精神的建设来说,才更会具有重大的意义。至于毛泽东对于鲁迅杂文所作的评论,我十分同意几位学者在自己发言中所提出的看法,由于其出发点被一种狭隘的政治意图所笼罩,因此就无法很准确地衡量鲁迅杂文的伟大意义。
  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也是在鲁迅研究的工作中被大家所恪守的一种指导思想。这篇写成于三十年代的论文,在当时来说无疑是显得相当杰出与深刻的。当鲁迅的杂文写作还处于方兴未艾之际,他就认为此种文字“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对其重要的思想价值得出了十分开阔的认识,实在是很了不得的。真想不到经过了好多年之后,在国内曾经流传并且受到一些学者景仰的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里,竟认为鲁迅“杂文的写作更成了他专心一意的工作,以此来代替他创作力的衰竭”,比起瞿秋白的见解来充分地显出了浅薄和无知,究其本质的原因来说则是因为他完全从另一种相反的政治视角出发,也正是此种狭隘的视点使他陷于荒谬的境地。像这样贬低和嘲讽鲁迅的杂文,恰巧是显示了论者的学识和修养,还不足于理解它所包含的深刻思想内涵和闪烁着光芒的审美价值。
  瞿秋白对于鲁迅杂文所作出的这种经典性的评价,自然也只是此项研究工程的一个起点与初步的开拓,随着多少学者不断努力地探索之后,有关鲁迅杂文巨大的思想与艺术价值,逐步地获得了愈趋深邃的认识。鲁迅杂文充满义愤和淋漓尽致地揭示出几千年间多少王朝的专制统治,异常残酷和暴虐地压迫、剥削和屠戮着普天下的广大民众;痛心疾首和惊心动魄地剖析着整个民族在专制主义统治的禁锢、蹂躏、欺骗和愚弄底下,逐步地滋长和承传着种种带有奴性主义色彩的社会心理现象与思想文化性格;同时也充满激情和饱含希望地呼喊与激励着整个民族中多少善良的心灵,期盼着愈来愈多的人们能够挣脱奴性主义的精神枷锁,彻底改变那压制和摧毁正常人性的万恶之源——专制主义的统治方式,并且眺望和追求着美好与光明的未来,企图树立一种自由和平等的伦理观念,建设具有自觉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现代文明秩序。鲁迅杂文无疑是中华民族在几千年来被压榨和蹂躏中间,不断进行挣扎与抗争的心灵史、社会史和文化史。鲁迅这些大义凛然和气势磅礴的杂文篇章,在艺术风格的表达上也显出了汪洋恣肆和雄浑凝重的色彩。比起诸如蒙田、培根和帕斯卡尔这些西方散文大家的作品来,更为明显地迸发出心灵中强烈的呼号,蕴含着异常深邃的文化气息,因此就更具有一种远远超越他们的丰盈的认识价值,和他们还尚未达到的晶莹夺目的艺术光芒,它无疑是对于整部世界文学史的巨大贡献。正像当人们探讨俄罗斯文学史的时候,不能不提及托尔斯泰的小说,探讨英吉利文学史的时候,不能不提及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样,在探讨中国文学史的浩瀚进程时,同样也不能不提及鲁迅的杂文,否则就无法对这部文学史获得完整的印象和理解。
  不过瞿秋白的这篇论文还存在着理论性的错误,譬如说他企图运用自己所阐述的“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来说明其已经成为“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即是属于服膺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革命营垒中的人士。然而恰巧是马克思本人并不把对于阶级性的认识,作为自己所创立的学说的标志,更从未认为这是他自己的发现,他曾经这样说过,“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存在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的历史学家就已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也已对各个阶级作过经济上的分析”(1852年3月5日致约·魏德迈信)。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出现之前,确实是早就有不少学者与作家,已经从这样的视角阐述自己的见解了,有趣的是瞿秋白自己也已经认识到了,鲁迅在开始写作时就是如此从事的,因此在这篇论文里面明确地论证了鲁迅早期的作品,“都包含着猛烈的攻击统治阶级的火焰”,因而就更使得他这个企图说明鲁迅思想演变的公式,发生了逻辑性的矛盾,显出了此种说法并不符合基本的事实,所以这样的公式当然也就无法成为正确的理论主张了。
  今天回想起来真是一桩十分令人遗憾的事情,在五六十年代的鲁迅研究中间,只要是探讨他思想的变迁时,总得要根据瞿秋白这个其实是错误的公式去进行阐述,而决不允许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成了会严重地威胁着自己的异端邪说,这在当时警告着人们必须“舆论一律”,和极左思潮日趋泛滥的氛围里面,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很少会有人英勇刚毅和不识时务地发表不同的见解,这其实也是不必多加指责的事情,被整得可怜巴巴的知识分子能够负多大的责任呢?何况在此种禁锢、压抑和不允许自由思考的环境里面,只要是从上而下进行灌输的说法,总会被人们认为是最正确的理论,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是认真地领会与消化它,既丧失了怀疑的能力,更泯灭了商榷的勇气,当时的思想格局自然就决定了绝对不可能超越这样的水准了。
  在此期间,也产生过极少数闪光的研究论文,像陈涌的《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王瑶的《论鲁迅作品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唐tāo@①的《论鲁迅的美学思想》这些篇章,都是具有独创个性和比较系统地阐述出自己的见解,在本世纪整部鲁迅研究史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与这部历史开始之后像吴虞、茅盾、郭沫若、郁达夫、林语堂、张定璜等人出色的论文并列在一起,也完全可以说是交相辉映的。然而在当时极左思潮愈益浓重地笼罩着整个大地的时刻,要想比较深入地研究鲁迅,思索他张扬人性解放的主张,剖析他揭示专制主义滔天罪恶的见解,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奴性主义的种种表现,自然是无法达到的。鲁迅所阐述的关于改革国民性的主张,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思考如何消除专制主义这个病根的问题,正像马克思所说的“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摘自〈德法年鉴〉的书信》)。鲁迅杂文异常深刻地挖掘出专制主义促使人们趋于异化的种种表现,这是要远远地超过他自己小说作品中类似的杰出见解的,在当时的那种气氛里面,自然也是无法进行此项研究的,否则就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布满荆棘的右派分子的桂冠,早已在那里等候着了。
  (二)1966——1976年的第二个阶段,这是愈演愈烈的左倾思潮恶性膨胀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必然就发生了趋于癫狂和暴虐状态的“文革”浩劫。“文革”是侵犯、蹂躏、违背和废弃了人们所赖于正常生存的基本规则,让大家日夜都处于混沌和恐惧之中,整个社会的秩序变成紊乱的一团,在那样的时候当然就谈不上多少具有一些科学意味的鲁迅研究了。
  不过在整个“文革”期间的所有报章杂志上,当所有文化人的名字几乎都消失的同时,关于鲁迅的话题却连篇累牍地出现。这自然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因为“文革”的指挥者们和御用的写作班子,总是滥用他的名字,歪曲他许多话语的原意,去附会与表明“文革”中间所有强化专制秩序和祸害民众的举措,似乎都是符合鲁迅精神的,都是十分正确的。像这样实用主义地去曲解和玷污鲁迅,在突出地强调鲁迅的革命斗争精神和永远进击的英勇气概时,塞进了他们丑陋与罪恶的私货,因而就不能不使得许多不太了解鲁迅思想原貌的人们,对于他产生了极大的误解,曾经在社会上传布过的“鲁迅很左”、“鲁迅好凶”、“鲁迅老爱批人”这些以讹传讹的流言,就不胫而走,影响甚广,至今还发生着消极的作用。鲁迅毕生都挚爱着和献身于最为广大的中国民众,致力于深沉地思考如何能够使他们走上自由、幸福与光明的道路,为此而抨击着阻碍大家前进的论敌,抨击着国民党政权的专制、腐败和凶残,如此正义的言辞怎么能用一个“凶”字来点评呢?为了让广大受尽苦难的民众赶紧获得解放的迫切心情,使得他个别的见解中也包含着一些偏激的情绪,而在参加“左联”之后又多少受到了一些来自苏联的左倾思潮的影响,不过这在整个鲁迅思想中间仅仅是极为微小的因素。而且对于传播流言的那些人们来说,也是绝对不会了解此种情况的,他们散布的不过是一种无知妄说而已。
  无知妄说的流言也是相当可怕的,真想不到在经过了三十年时光的流转之后,至今还有人对鲁迅作出十分可笑的攻讦,而且还出自也是从事文学写作的青年,嘲笑着鲁迅这块“老石头”的“反动性”。从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贬抑中,充分显示出他们讥讽鲁迅的时候,肯定是并未很好地阅读过鲁迅的着作,而只是在各色各样偏见的误导底下,随心所欲地信口开河而已。这种情况无疑也应该引起鲁迅研究界极大的注意,必须痛下决心进行系统的普及工作,针对着各种荒唐的谬论,将鲁迅基本的思想与艺术风貌作出科学的阐述。
  在“文革”中间涉及鲁迅的时候,确实是并不带有任何科学研究的意味,而只是对于一种政治鉴定的阐述和发挥,并且已经发挥到了荒谬的极致。在这样表现得异常喧嚣的氛围里面,也曾经出现过一部惹人注目的文学传记《鲁迅传》(石一歌着)。因为在当时尽管将鲁迅的名字喊得震天价的响亮,却并无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有关他的研究和创作成果,真是充满喧哗却又万马齐喑,因此这部很有文学色彩的传记的出版,自然会获得久已深感寂寞的人们却加以一瞥的。这部传记的执笔者在当时种种清规戒律的束缚底下,却也流露出了他过人的才华,如此清新明丽的文字跟当时令人作呕的八股腔调形成强烈的对比,有些构思显得相当巧妙,在对鲁迅的生平与着述进行阐发时,也显出了他掌握知识的丰腴和厚实,如果在正常的气氛中从事研究或创作的话,他肯定会获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正是因为处于此种荒谬的社会氛围里面进行撰写的缘故,这部《鲁迅传》自然就不能不笼罩着“文革”的气息,在表现鲁迅所处的时代气氛时,显出不少“假大空”的矫揉造作之处,鲁迅的艺术形象也缺乏丰满的血肉和情感,显现出当时所推崇和弥漫着的神化的倾向。
  在弥漫着神化的氛围里面,必然会呵斥芸芸众生跪在地下顶礼膜拜,当然就谈不上什么科学研究的可能了,研究是要充满自尊地挺立着,跟自己研究的对象平等地对话。而在“文革”中间个人崇拜和造神运动已经趋于疯颠的状态,掌握了绝对权力的“神”无论说出多么荒谬的话语,无论指向多么危险的路径,人们都必须赞颂、讴歌和狂喊着跟随他前进,丝毫颤抖于心灵中的犹豫、疑问、商榷甚或是反面的意见,如果敢于公开表达出来的话,那就会成为罪该万死的凶犯。在这样折磨和蹂躏着整个民族的氛围里面,当然也就不必思索像鲁迅研究这样文化学的话题了。如果还想战战兢兢地去思索的话,也许会有人从更直接的政治学的角度,偷偷地思索着像孟德斯鸠《法意》中,以权力制约和监督权力此种人类文明史中卓越的遗产,更能够抚慰自己痛苦的心灵罢。
  (三)1966年——1999年的第三个阶段,随着“文革”浩劫结束之后的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运动的蓬勃展开,学术研究的种种禁区被不断地冲破,学术自由的气氛就逐步地浓郁起来。学术研究必须是在充分自由的状态中,发表各种不同的见解,在此基础上进行平等的探讨与商榷,相互吸收对方准确和有益的见解,纠正自己的不足与谬误,这样才真正有可能提高学术的水准,最终导致升华整个民族的思想和文化素质。鲁迅研究也正是像这要走向了正常和健康的状态,获得了独创性与多元性的发展。从八十年代开始出现了大量有关鲁迅研究的论着,对于鲁迅的总体风貌、艺术的特征和成就、思想的特征及其深度,以及他在整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他与整部中国文化史的密切关系这四个方面,作出了较为独创和系统的阐述,比起“文革”之前十七年中间研究工作的普遍的水平来,自然是有了明显的提高和重大的开拓。这首先得要感谢以思想解放为标志的时代的赐予。
  在改变闭关锁国和面向世界的浩浩荡荡的思想波澜中间,介绍进来了不少西方国家普遍流行的文学研究方法,在八十年代后期所谓“方法热”的气氛里,有些鲁迅研究的论着也借鉴和运用着系统论、结构主义和心理分析等方法,从不同的视角得出了新颖的见解,是具有启发的意义的,然而这些论述牵强模仿的痕迹过于明显,显出了对这些方法论本身尚未得到应有的消化,这样就与鲁迅的原貌处于一种杆格不胜的游离状态。在这些研究方法的运用中间,将鲁迅与许多国内外作家进行对照的比较文学研究,由于它更契合研究的对象和更易于科学操作的原因,无疑是获得了更多的成绩。
  除了从方法论的角度之外,也有些学者从存在主义和生命哲学这些流行于西方的学说出发,对鲁迅的作品与思想进行解析,这样的尝试无疑可以开拓宽阔的学术视野,因此对于鲁迅研究的进程是一种有益的贡献。此种研究能够取得更多成绩的关键,应该在充分地掌握鲁迅整个思想的基础之上,指出他究竟受到过这些学说的哪些影响,表现出它们的多少因素来,以及对于它们所作出的估计和评价,究竟达到何等的高度?像这样才有可能使得此种研究成果获得应有的水准。
  从整个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创作思潮来说,更为鲜明地显示出在艺术技巧上竭力趋于新奇和多变的刻意追求,甚至强调到了扑朔迷离的地步,从而显出了一种神秘主义的气氛,像这样幽冥惝恍、错杂迷茫和晦涩难解的文字的魔帐,无疑是缺乏十九世纪西方文学创作中那种晶莹剔透的光芒。这归根结蒂说来是资本主义现代文明背后金钱垄断的魔力,和由此而导致的物质主义与利己主义的狂潮,造成了某些畸形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氛围,沉重地压抑着那里不少极端敏感的作家,使得他们的心灵也趋于异常的颓丧和惶恐,从而形成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自我折磨,它表现在艺术技巧上的结果也就不能不折磨着广大的读者,折磨着他们投入到此种鉴赏领域内的旺盛精力,并且也潜移默化地把他们带入晦涩和迷茫的精神境界,在这里应该说是包涵着一种不利于身心健康的艺术倾向。在最近几十年中间流行于西方的某些人文学说和文学研究方法,是否也多少蒙上了这样的阴影呢?真正具有洞察力的学者应该保持着清醒的目光和心态,在充分吸收其长处和坚决摒弃其缺陷的基础上,异常坚定和果断地走自己独创的路。方法是重要的,运用得当就会极大地提高研究的效率与水准,而立足于渊博的知识中间升华出来的深刻的见解,才是最为根本的保证,如果离开了它,方法也就只能沦为戏法罢了。只有将渊博的知识、深刻的思想和有效的方法融合在一起,才能够相得益彰地推动学术研究迅速迈进。
  鲁迅立足于渊博知识和人生体验所形成的深刻洞察力,使他对于专制主义绝对权力泯灭人性的弊害,作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号,他也同样揭示了西方现代文明中物质主义的弊害,对于自己邦国的影响,认为“往者为本体自发之偏枯,今则获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文化偏至论》)。正是在西方存在着的贫富悬殊和金钱垄断的社会状况,使得豪门巨富可以为所欲为地奢侈淫佚,此种亨乐主义的狂潮在驱赶着道德情操的堕落,却被多少新闻媒体当作赚钱的热点来宣扬。像那位曾被炒作得沸沸扬扬的英国美女戴安娜,在勾心斗角的皇宫里跟她丈夫同样沉溺于婚外的恋情之后,又跟埃及巨商打发着神仙似的奢华日子,她在车祸中的死亡诚然是悲惨的,不过报章杂志上铺天盖地般宣扬她的楚楚动人,在实质上正是要扇动无数的人们去羡慕和景仰金钱的魔力。试问如果没有滚滚而来的金钱作为后盾,她能够如此忘情地享受吗?而如果人人都钟情于这样的生存方式,那么谁去为社会劳作、创造和献身呢?金钱垄断所产生腐蚀力量真也是十分可怕的。有了巨大的财富就可以为所欲为的驱动力,真能够把人异化成为野兽和魔鬼。日本造纸业的一个巨富,曾花费一亿六千万美元购买了莫奈和梵高的两幅油画,还嘱咐要将此作为殉葬的物品,在自己死后必须加以焚烧。此人已在三年前死去,据说油画也已下落不明。凡是属于人类珍贵的艺术遗产,应该尽可能地让全体的公众共同欣赏,凭借着自己肮脏的钱财霸占这些美好的艺术品,已经是十分可恶的了,竟还要丧心病狂地烧毁它,实在太可耻和卑鄙了,这能够配得上人的称号吗?
  鲁迅所揭示的绝对权力和金钱垄断对于人类的异化作用,和他“致人性于全”(《科学史教篇》)的主张,确实应该得到更为深入和系统的研究。在这二十余年来鲁迅研究获得重大成绩的基础之上,我们的工作似乎应该在下列几个方面作出更大的开拓:( 1)完整地勾勒鲁迅思想、艺术和学术成就的基本风貌及其特征;(2 )全面地阐述鲁迅发表了那些振聋发聩、深入肯綮和远远超越前人的思想见解,分析它给予整个民族精神文明往前发展的影响;(3 )系统地描摹鲁迅在整部中国文学史以及文化史上的位置;(4 )充分地说明鲁迅伟大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以及他的某些不足与局限之处,是由什么样的主客观条件的相互交织所造成的?
  当鲁迅伟大的文化建树受到不应该有的怀疑和攻讦时,我们就必须充分地注意在这方面进行科学的阐述。譬如说有些服膺新儒学主张的论文认为,像鲁迅等“五四”启蒙运动中的思想先驱者们,造成了中国传统文明的“断裂”,罪名是够吓人的,却完全不符合实际的情况。鲁迅企图澄清中国传统文明里面专制主义的思维与实践的方式,这是建立平等与自由的现代文明所必须进行的工作,在鲁迅这些先驱者的言论中容或有偏激之处,却还并未彻底肃清根深蒂固的专制主义的罪孽。至于他们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明里面积极、健康和合理的因素,企图在这样的基点上建立自己民族的现代文明秩序的全部努力,这在其思想见解中是表现得十分明显的。如何对此作出科学的阐述,是放在鲁迅研究者面前的艰巨的任务。
  任重道远,我们应该为此而坚持不懈地努力工作,这无疑就是为建设科学、民主与法制的现代文明,作出应有的贡献。
  上述这些很不成熟的意见,请多多批评指正。谢谢!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韬的繁体字
  
  
  
鲁迅研究月刊京22~27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林非20002000 作者:鲁迅研究月刊京22~27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林非20002000

网载 2013-09-10 21:5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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