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帝国的一次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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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的10月,在世界上幅员最广阔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苏联的最高领导者赫鲁晓夫一夜之间被赶出了克里姆林宫。

说是一夜之间,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赫鲁晓夫的这次失手,既是他应对危机能力低弱的表现,也是他多年自己种下的苦果。

1964年,按照中国人的说法,是龙年。而龙年通常又是一个不寻常的年头。

好象这个1964年在世界范围也印证了这个说法。

这一年,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度过了自己的70大寿。

4月17日是他的生日,在克里姆林宫,寿星在隆重的祝寿宴会痛饮伏特加;在党控制的各大报刊上,寿星的大幅照片向着自己的臣民微笑;对寿星的赞美词句,通过电视、广播和报刊充斥了苏联的每一个角落,让苏联人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对斯大林的歌颂。

然而这一年也并不都是好消息,7月份,法共中央总书记莫里斯。多列士死在立陶宛号轮船上,此时,他正在地中海度假;8月份,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突然瘫倒在一次少先队的活动上,死于严重的心脏病;9月份,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部长会议主席格罗提渥去世。

这些同赫鲁晓夫交往密切的共产党人,一个一个地弃世而去,不免会给他带来些伤感。

但是,假如赫鲁晓夫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会知道,对他来说,还有更为严重的事情在等待他。

1964年9月的一天,赫鲁晓夫家中的专线保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种电话,在同是社会主义的中国也有,是用于秘密事项的沟通的,因为都是红色,所以被俗称为“红机子”,只有正部级以上重要领导才能在家中配备。正在家中的赫鲁晓夫的儿子谢尔盖拿起电话,对方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声音,要找赫鲁晓夫。谢尔盖觉得十分奇怪,凡是够资格打这个保密电话的人,都会知道赫鲁晓夫现在不在家中,而是在秋拉塔姆,——苏联的航天发射场,赫鲁晓夫正在那里视察,大约20几天后,苏联的宇航员就要在这里登上宇宙飞船升入太空。而谢尔盖是因为有病才未能随父亲前往。但是,能够接触到保密电话,说明对方的身份也很重要。实际上,谢尔盖很快就知道来电的是尼古拉.伊格纳托夫的前侍卫长,叫加柳科夫。他伺候的这位老板,曾长期在安全系统工作,能量不可小觑。

谢尔盖听到的是一个叫他难以置信的消息。加柳科夫说,在莫斯科,一个针对赫鲁晓夫的阴谋已经酝酿了很久了,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有一伙人准备叫赫鲁晓夫下台。

谢尔盖考虑再三,决定和加柳科夫见一面。

为了防备无孔不入的克格勃,谢尔盖把加柳科夫约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森林中,加柳科夫告诉谢尔盖,勃列日涅夫、波德戈尔内、波利扬斯基、谢列平和谢米恰斯内等苏共中央的高官们,从一年多以前就秘密策划把赫鲁晓夫赶下台了。现在,他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甚至和大多数中央委员都谈了话,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启动的时间就在10月份。

谢尔盖将信将疑。他认识勃列日涅夫已经二十年了,是他父亲一步一步把他提拔上来的,在他眼里,这个出生在乌克兰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一个工人家庭的人,尽管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对父亲确实忠心耿耿的。1938年,赫鲁晓夫当权乌克兰时,勃氏还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干部,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他能够活下来,还能够升官,不能忘记赫鲁晓夫的功劳。

在一般人看来,勃列日涅夫对赫鲁晓夫也真的是有着特殊的感情。但这其实带有表演的成分。但可悲的是,最主要的观众往往看不出这一点。几乎就在加柳科夫想谢尔盖揭发勃氏阴谋的同时,他又有一次精彩的表演。

那是在秋拉塔姆,赫鲁晓夫和一群高官在秋日的阳光下走着,突然赫鲁晓夫的帽子被一阵风吹走了,这时,勃列日涅夫抢在年轻的秘书和保镖之前,一个箭步冲上去,弯腰捡那顶帽子。风好象故意要开这个年近60岁的老人的玩笑,他的手刚要触到帽子,一阵风又把它吹开。好不容易,他抓到了这顶调皮的帽子,捡起来,认真地吹了吹帽子上的土,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赫鲁晓夫。

这件事,给在场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赫鲁晓夫当然也不例外。

就是这样一个忠诚的人,可能搞阴谋诡计吗?

不管谢尔盖是不是相信,这时,日历已经翻到9月20号了。时间非常紧迫。

然而,阴谋还在进行,谢尔盖和加柳科夫都没有想到,他们的通话被录了音,他们在森林里的谈话,也很快变成了磁带,出现在克格勃部长的办公桌上。

几乎在这前后不久,赫鲁晓夫的女儿拉妲也得到了类似的情报,但是她觉得是天方夜谭,根本就置若罔闻。

置若罔闻的不止是拉妲一个人。赫鲁晓夫也是如此。

赫鲁晓夫回到莫斯科后,儿子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这个惊人的消息。他叫来了自己认为绝对可靠的米高扬,更要命的是他还去询问波德戈尔内。

成败很多时候是由细节决定的。而历史之所以会这样写或者那样写,很多时候是由于有权书写历史的人拿笔的姿势不对。试想一下,如果是斯大林得到了这个消息会怎么办?一定是毫不犹豫,痛下杀手,有罪的无罪的,只要阴谋集团名单上有的人,一个也不可能放过。

而赫鲁晓夫毕竟不是斯大林。他被赶下台后,也曾发出如是感想:要是斯大林会怎么办,可惜为时已晚。

回过头来说赫鲁晓夫找的这两位他信得过的人。如果说,还没有证据说米高扬加入了阴谋团伙,那波德戈尔内确是加柳科夫向谢尔盖多次提到的名字,很多事情就是他本人出面部署的。其实,就是米高扬,在赫鲁晓夫下台后,也得到了更加显赫的位置,说明阴谋集团没有把他看作是赫鲁晓夫的人。

向波德戈尔内询问的结果,当然是毫无结果。这个因为倒赫有功后来作了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的人,对着赫鲁晓夫矢口否认有这样的阴谋在莫斯科发生,他嘲笑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赫鲁晓夫相信了。他居然不再怀疑了。

很多人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可能他是过于自信?也可能他过于相信自己的“亲密战友”?也可能他是过于糊涂?或者也可能像某些人说的他已经看到了阴谋而干脆听天由命?

历史留下了一个疑团。

赫鲁晓夫好象忘了这件事情,接下来他会见到访的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他去视察禽产品加工厂,他从10月3号开始休假,度假地选在了风光旖旎的黑海边的小镇皮聪达,一起休假的同伴是米高扬。就在开始休假的前两天,他还会见了日本国会议员代表团和巴基斯坦的议员代表团。

好象一切正常。

只是有一个小插曲。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的区委书记沃罗比约夫带了几只火鸡来看望赫鲁晓夫。作为地方官,这是起码的礼仪。但是,也许他就是来试探虚实的,因为他也是阴谋集团的年成员之一。赫鲁晓夫不笨,他记得儿子说起过,加柳科夫曾几次提到这个名字。所以,在一天的会见结束时,他好象无意地问起,夏天里伊格纳托夫是不是说起过让他下台的事情。沃罗比约夫自然是决不承认,大表了一番忠心。事情也就过去了。

皮聪达还是那么静谧。

沉不住气的是勃列日涅夫。听说赫鲁晓夫在过问此事,正在东德参加国庆十五周年活动的勃氏慌了手脚,他竟然不想返回莫斯科了。身边的人再三劝说,他才稳住神。在大会祝词时,他对赫鲁晓夫赞颂无以复加,以至于同行者都吃了一惊。

勃列日涅夫们是虚惊一场。赫鲁晓夫根本就没有要采取行动的意思,甚至连继续怀疑的兴趣都没有。

其实对赫鲁晓夫来说,还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他可以抓住,如果那样的话,勃氏的阴谋也许会胎死腹中。

1964年的十月,对于苏联来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日出号”宇航飞机载人升入太空。在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的角逐中,这是苏联占上风的,所以,赫鲁晓夫十分重视这件事,就在九月份,赫鲁晓夫还专程视察了航天发射场,勃列日涅夫在风中追赶帽子就是在此时。而10月12日,当升空成功后,却没有人向赫鲁晓夫,这位苏联的最高统帅报告这大好消息,这是十分反常的。当赫鲁晓夫主动找到分管军事工业的部长会议副主席斯米尔诺夫询问时,得到的答复却是:一切正常,但还没有来得及向他报告。赫鲁晓夫被这个回答气坏了,他大发雷霆,说,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他要是立刻搞清楚,可能还有希望,要等休假完了再去搞,那就晚了。

就在当天晚上,莫斯科打来了电话,要求赫鲁晓夫立刻回到莫斯科,讨论有关农业方面的紧迫问题。赫鲁晓夫说,哪有什么急迫的农业问题?而对方却坚持。赫鲁晓夫只好让步,答应第二天上午赶回莫斯科。

然而,他心里已经有些忐忑,放下电话,他对米高扬说:他们没有什么农业问题,看来谢尔盖的警告是正确的。

以下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无非是回到莫斯科,下飞机就被软禁起来。在克里姆林宫开了两天的中央主席团会议,一切都是策划好的,结果是赫鲁晓夫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成了一名养老金领取者。直到1971年去世,赫鲁晓夫没有得到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赫鲁晓夫的垮台,直接原因固然是对危机处理不当,但是,任何偶然发生的事情都有着必然。赫鲁晓夫的性格和修养,注定了他会有这一天。

赫鲁晓夫出生在位于俄罗斯和乌克兰交界处的库斯克郊区,从小他没有上过多少学,而是放羊、当钳工,直到20岁那年参加革命,一直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由于很快就占据了领导岗位,他也用不着再下功夫学习。这样的出身和经历,使得他虽然在接近工农大众上没有什么负担,但是接触知识分子就有些障碍,知识结构也很成问题。更要命的,是他以矿工自居,从来不是严谨地思考问题,而是随心所欲,口无遮拦。

在一次集会上,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当然不错,可倘若用大油抹一抹,会更好的。”

对俄罗斯着名的雕塑家爱伦斯特.涅伊兹维斯内依,他是怎么嘲讽的呢:“你的艺术像什么呢?就像一个人走进厕所,也不管坐便上有没有人坐在那里,非要钻进坐便的洞里,再从里面钻出来。这就是你的艺术。”

对自己的臣民如此,对外国的领导人他也经常胡说八道。在中苏论战的一次讨论中,他有这样一段惊人之语:“你们把斯大林与我们对立起来,彭真同志,你们的赌注下得不对头了,如果你们要斯大林,我们可以把他的尸首搬到你们北京去,供你们欣赏。”

说话不注意,举止也常常失态,最着名的是他在联合国会议上用皮鞋敲桌子的举动。其实那还不是他有意拿皮鞋来说话。赫鲁晓夫当然不高兴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来讨论社会主义阵营的事情,他要表示自己的不满。恰巧他的手表在这时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可是肚子太大,手就不听使唤了,捡上来一只皮鞋。他的习惯是在落座后就脱鞋,也可以算做农民习惯吧。既然手里拿着是鞋,就手在桌上敲起来。这件事,经过美联社的渲染报道,弄成了一个举世皆知的事情,也成了赫鲁晓夫性格的重要佐证。顺便说一下,这双引起了轩然大波的皮鞋也没有进了博物馆,这双家里没有人可以穿的知名皮鞋,被赫鲁晓夫的孙子埋在了污水坑里。

赫鲁晓夫尽管没有上多少学,却是个有小聪明的人。他也是靠着小聪明闯过了许多难关,在共产党内一路小跑着升官,大清洗没有危及到他。一般人所没有的灵活性如同神灵在天般保佑了他大半生,最后,可能神灵也不耐烦了。

应了中国的老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最终的失败在于他的聪明和他的性格使得许多人很难适应。

赫鲁晓夫曾把斯大林去世后的克里姆林宫领导层比喻成关在牢狱中的盗贼团伙。这伙盗贼需要一个头目,而又互不信任,互相猜忌,便让一个看似懦弱和柔顺的人来当这个头,于是选中了一个犹太男孩平亚。这帮盗贼想越狱,但是没有哪个人敢走在第一个。这时平亚站出来说:既然你们推选了我,我就第一个来吧!赫鲁晓夫一般都会向听众表白:我就是那个平亚。

他其实是在说,他带领大家逃出斯大林制造的牢狱。

他说的逃出牢狱,也可以看作是改革。所以,戈尔巴乔夫曾经说过,苏联的改革,应当从赫鲁晓夫开始算起。

不过,他的改革是凭感觉,随意性太强。

在这方面,赫鲁晓夫也算得上专家了。

1919年初,在前线作战的赫鲁晓夫突然得到了妻子叶夫罗西尼娅.伊万诺夫娜身患伤寒的消息,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当赫鲁晓夫赶回家中时,结婚刚刚5年的妻子已经弃他而去,撇下两个孩子,两岁半的尤莉娅和仅八个月的列昂尼德。25岁的赫鲁晓夫悲痛欲绝。但是就是在这种时候,他还作了一件几十年后仍让家乡人啧啧称奇的事情。

当时的俄国革命者是弃绝宗教的,而一般老百姓的习俗,还是要把死者葬入教堂的墓地,这就必须从教堂的大门通过。怎么使自己的亡妻既按照风俗葬入墓地,不伤亲戚们的感情,又不能违背革命者的原则呢?赫鲁晓夫别出心裁,亡妻的灵柩就是不过教堂的大门,却葬入了墓地。他叫人把灵柩从教堂的墙上递过去。他日后的许多行为都沿袭了他的这一作风,常常有惊人之举,又常常让别人不知所措。

他在苏联推行的改革也是如此,凭“灵感”,随心所欲。

他的同僚们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棋会走向何方。而在苏联这样一个中央集权到了极至的国度,掌门人的性格和所有人的荣辱甚至生死息息相关。

而斯大林的这位继任者,在带领大家逃出牢狱后,蹒跚的脚步使得跟随者总觉得是奔向刑场。

从大的方面说,在对待美国、对待“社会主义阵营”邻国的问题上,他屡屡出错。最着名的,是和中国的关系破裂、匈牙利事件、加勒比海导弹危机和柏林危机。赫鲁晓夫在十年里,三次使苏联处在战争的边缘。

从小的方面说,在官员的待遇、工资改革上,他的步伐使得同僚们不适应。尽管他自己每个月只领800卢布薪水就可以了,他可以过苦日子,但是,不是人人都能这样想。他还不断地调整干部,就在他下台的那个月,他还计划要选用一些年轻人来加强他在中央的地位,当然相应的会有一些人失去自己的位子。

十年的积怨,十年的不信任,就像堆积了十年的干柴。而赫鲁晓夫的每一次失误,每一次发火,就像是往柴上浇一桶汽油。十年未燃是因为没有火星,一旦有了火星,那谁都救不了。赫鲁晓夫的朝代,就这么结束了。

最后要说的是,赫鲁晓夫这个当年被中国共产党人骂得狗血喷头的“修正主义分子”,其实是个毁誉参半的人,当年最反对他的谢列平在若干年后曾有一个评价:赫鲁晓夫是一个有政治天赋和创造力的人。

赫鲁晓夫在“退休”后7年死去。他的墓碑黑白各半,仿佛也在向世人说明他功过分明的一生。而这个墓碑的设计者,正是当年让他当众嘲讽为从坐便的洞中钻来钻去的那位雕塑家。

 


共识网周志兴 2013-09-01 14: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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