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教育技术学研究的领域与主题 ——访清华大学张建伟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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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伟,男,河北省宁晋县人,1973年生。现为清华大学电教中心、现代教育技术研究所讲师。2000年于北京师范大学获教育心理专业博士学位,此间曾在曼彻斯特大学教育学院进行合作研究。在微观层面上侧重研究基于IT的认知学习与学习环境设计,涉及基于问题的知识建构、科学发现学习、协作探究学习以及e-Learning设计评价等。在宏观层面上侧重研究教育技术学的科学学问题、教育信息化与教师培训等。曾在国际刊物与国内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40余篇。曾担任国际计算机教育应用研讨会(ICCE 2001)和国际网络学习研讨会 (ICWL 2003)的程序委员会委员。

最近本刊记者就我国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相关问题,采访了请华大学电教中心的张建伟博士。
记者(下简称“记”):张老师,您好!近年来,教育技术学的学科建设问题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您在去年《教育研究》第4期上发表文章,对当前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基本架构做了分析,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您写这篇文章的出发点是什么?

张建伟(下简称“张”):教育技术学发展至今,已经有了很多的定义,那篇文章并不是要给教育技术学提出新的定义。说起来也很偶然,写这篇文章的背后有一个小插曲。我们的研究生在建一个教育技术学的学科网站,其中要分门别类地列出这个学科的若干方向,按照这些方向来组织有关网站内容,包括具体研究主题,国内外的重要研究机构和研究者,重要文献,以及重要的国际会议等。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们真有些发愁了。教育技术学到底有哪些主要的研究方向或领域?从国内教育技术学的导论性教材中很难看到全面清晰的轮廓。AECT的94定义列出了五个基本范畴:设计、开发、应用、管理和评价,这似乎很全面。一开始我们想按照这些范畴来划分研究方向和领域,但发现行不通,因为这五个范畴是在形而上的层次上划分的,与当前教育技术学家们的实际研究工作缺乏对应关系,我们找不到国内外的哪些重要研究机构和研究者在集中做某个范畴的研究,而几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也许94定义是一个概括力很强的定义,可以概括教育技术学家在做的事情。但这个定义却并不能直接反映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轮廓,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简单按94定义的五个范畴来描述这个学科的研究框架,从这个定义到学科的研究领域和知识体系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这也就是我写那篇文章的原因,目的是想分析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基本架构,说明教育技术学究竟在做什么。

记:当前国内不少学者都在分析教育技术学的体系结构,您在分析这一问题时的基本思路是什么?
张:在分析教育技术学的学科体系时,国内很多学者常常采用演绎的思路,从形而上的逻辑划分出发来推演出这个学科的研究内容的体系结构。在其它很多问题上往往也都采用了类似的演绎的思路。这可能跟当初苏联的学术思维风格的影响有一定关系。演绎的思路往往长于逻辑,长于系统化和条理化,但却容易封闭和空洞,有时不利于新知识的增长。杨振宁先生曾提到,中国学生在以知识传授为主的学习活动中比美国学生表现要好,但在知识创新上却不如美国学生,一个重要原因是思维方式的差别:中国学生重演绎,美国学生重归纳。演绎有利于把握清晰的知识体系,而归纳更有利于创造发明。当一个学科的研究还不够丰富、轮廓还不很清晰的时候,我认为归纳的思路比演绎的思路更有优势。我们必须去“看”,而不能只是“想”。当然这并不排斥演绎,而是以归纳为基础,辅之以理论分析。按照这种思路,首先要全面观察当前教育技术领域的学者们的实际研究工作,包括研究的内容和方法,在此基础上归纳出整个研究领域的基本架构,客观反映教育技术学研究的现状,说明教育技术学的研究者在做什么,他们分别在那些子领域上以何种思路方法回答何种问题,这些研究工作之间存在怎样的相互联系,生长点和发展方向在哪里。
另外,要分析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基本架构,必须首先明确这个学科的性质,以及这个学科在教育科学中的地位和角色。我们都知道,教育技术学是一门交叉学科,正如教育心理学、教育经济学、教育社会学一样。但值得注意的是,教育技术学与刚才说的这些交叉学科不同:教育心理学、教育经济学、教育社会学都体现了两个学科的交叉,教育技术学是教育学和谁的交叉?好像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学科叫“技术学”或“技术”。我们常常说,教育技术学是教育学和信息技术的交叉学科,但这似乎已经缩小了外延,而且与当前对“技术”的广义理解相矛盾。我认为,教育技术学不简单是教育学和信息技术学科的交叉,而是涉及到了更为复杂的多学科的交叉,包括教育学(尤其是其中的课程和教学论)、教育心理学、广义的信息技术学科、社会学与文化学、哲学与系统科学、经济学、传播学等等。教育技术学发展至今,在这种学科交叉过程中,我们仍可以在研究内容、研究思路与方法、理论倾向和学术语言上很清晰地看到各个学科的痕迹,而没有真正融合,形成统一的范式。教育技术学作为一门学科还具有明显的不成熟性。因此,在分析这门学科的研究领域时,我们需要体现这门学科发展中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体现在交叉学科形成过程中不同学科倾向的分野和互动。
同时,教育技术学是一门应用学科,而作为独立的应用学科,一方面要有其独特的应用领域,即在教育实践领域中所要解决的问题;同时又要体现这个学科独特的学术贡献和创新,而不是其它学科的简单搬用,否则就不能称其为独立学科。正如教育心理学是为了从心理学的角度解决如何促进学习和教学的问题(包括知识、技能和态度品德的学习等),但它并不是不简单的普通心理学在教育领域中的应用,而是具有其独特的理论贡献,集中体现为学习理论及相关的发展理论。所以,我把教育技术学研究分为应用性探索和基础性探索两个层面,基础性探索概括了这个领域中的学术生长点,应用性探索突出了主要的实践应用领域。

记:您能不能在这里概括地介绍一下您所提出的基本架构的主要内容?
张:教育技术学的研究领域可以分为基础性探索和应用性探索两个层次。基础性探索所产生的是教育技术学的一般性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成果,包括理论创新和技术创新,这为教育技术的各种应用领域提供了共同的基础,集中体现了教育技术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学术贡献和创新。在学科交叉与发展的过程中,主要有三种倾向的基础性探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以教育心理学为主要基础的广义上的教-学设计研究,面向教育需求而出现的创新性技术研究,以及关于教育技术的哲学文化研究。应用性探索直接面向教育技术的各种应用领域,回答源于实践领域的问题,集中体现了教育技术学的独特应用价值。教育技术的应用领域可以划分为在学校教育领域中的应用和在学校以外的企业培训、终身学习中的应用。近年来,随着网络通讯技术的发展,远程学习日益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这种方式一方面拓展了学校教育,成为远程教育,而另一方面可以实现面向企业等机构的远程培训。面对面方式和远程方式日益表现出融合的趋势。基础性探索和应用性探索之间并没有截然的界限,基础性探索为应用性研究提供了基础,而反过来,应用性探索所提出的需求以及所提供的带有具体领域特色的研究成果可以推动和丰富基础性探索,比如面向企业人力资源培训所出现的绩效技术就对教学设计理论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个框架是基于当前的研究现状而提出的,随着研究的深入和新研究主题的出现,可能需要一定的调整。我这里有一个图,可以作为参考。

 

 

 

 

 


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基本架构图

记:教育心理学取向的研究在教育技术学的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您是教育心理学出身的,能否谈一下当前这个研究方向上有什么进展和趋势?
张:是的,从国际教育技术研究的发展来看,当前,教育技术与教育心理研究之间日益表现出了一种相互影响的同盟关系,这种同盟关系集中体现在新型学习环境的设计上。新型学习环境的设计要遵循新的学习理论。当前学习理论的发展表现为三个主要趋势,即强调学习的主动建构性,强调学习的社会互动性,强调知识、智慧和学习的情境性。综合这些观点,我们需要在原有教学模式的基础上探索新的学习模式:学生通过各种小组合作活动来解决接近于现实生活情境的、往往是跨学科性的问题,在此过程中,学习者要潜心搜索适当的信息,交流数据资料,设计多媒体或者其它形式的知识产品,共同建构,共同分享。教师扮演着组织者、教练、向导或顾问的角色,他们往往也需要以小组形式合作完成教学工作。这些新的学习观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技术的支持。另一方面,在为教育提供新的工具和新的应用方式的同时,新技术也提出了新的问题,带来了新的挑战,包括:技术环境下的分布式认知(distributed cognition),超媒体学习与知识结构的建立,计算机媒介沟通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CMC)与协作知识建构,从描述性理论到“过程性技术”,从学习理论流派到教学实践的整合,等等,这些都是当前急需研究的重要问题。

记:信息技术教育与学科整合是当前学校的一个热点问题,在这个方面,您认为当前需要重点注意和解决哪些问题?
张:学校教育信息化绝对不简单只是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包含诸多侧面与环节的系统工程。因此,教育信息化的推进急需一种系统的整体发展战略。在中国电教协会2002年的年会上,我有一篇文章专门谈了学校教育信息化的系统框架。在整体框架中包含两个层。(1)执行层,涵盖了五个相互制约的基本实施环节:教育实践、硬件基础设施、软件资源、人件(人力资源)建设和规划管理。教育信息化的轴心环节是教育实践,即教师、学生及管理者等将ICT整合运用在教育系统中,从而实现更高效率、高质量的教育活动,这是教育信息化的最终目的。围绕这一轴心环节,需要进行硬件基础设施、软件资源和人件(人力资源)等三方面的建设,这是推动信息化教育实践的三个基本的发力点。而上述环节的实施必须通过系统有效的规划管理来保证。(2)教育信息化的动力层(制约层),其中涉及到制约教育信息化进程的主要因素,包括思想观念、教育投资、体制以及一个国家和民族特有的更广义的文化。这些因素会在很大程度上通过作用于对教育信息化的规划管理,而影响制约教育信息化的整体进程,反过来说,观念创新、体制创新、文化创新和教育投资的增加与合理分配将为教育信息化提供强大动力。
在推进教育信息化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全面考虑上述环节和问题,系统推进,以避免不必要的曲折。但实际上在这一过程中,我国以及世界上许多国家情况相同,往往是顾此失彼。教育技术学界在以上各问题的研究上也不够深入和全面,比如对于信息化的教育实践(教育教学活动方式)认识还不够,对面向教育信息化的教师教育问题、规划管理问题、投资问题、体制问题都还缺乏深入研究。而且,教育信息化背后最深层的问题将是一个文化问题,最近我曾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林晓东博士和国内的黎加厚博士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即便所需的硬件、软件、教师的教育技术技能等都准备就绪,教师可能还是不能有效地使用ICT进行教学,其背后的原因可能是价值观。在推广应用过程中,新教育技术在学校和教师中间经历了一个文化互动和调试过程:新教育技术所蕴涵的新教育文化与原有教育文化的互动过程。教育技术中所蕴涵的文化包括三个层次:作为产品的文化,作为教学方法和程序的文化和作为观念和价值观的文化。在中国当前的教育技术发展中,典型的新教育技术往往蕴涵了来自国外尤其是西方的新教育文化,集成了作为产品的文化、作为教学方法和程序的文化和作为观念和价值观的文化这三个层次的文化。在这些教育技术的应用推广过程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文化的互动:从最开始教师对于外来品的新奇;进而是了解;植根于原有文化的怀疑;部分地被说服;部分地尝试(将作为产品的文化同化到原有的教育文化中);更深层的摩擦和疑惑;对作为教学方法和程序的文化的吸收调试(以原有文化为基础);对作为观念和价值观的文化的吸收调试……在教育技术的推广应用过程中,作为产品的文化推广容易,而作为教学方法和程序的文化,尤其是作为观念和价值观的文化推广和转变更为困难和滞后。为了更好地使新教育技术真正发挥作用,需要深入研究其背后的文化互动规律,全面认识教师和学校在此过程中面临的困惑和阻力。

记:具体到您所说的教育实践本身,现在大家都在关注信息技术在课程教学中的整合,究竟整合意味着什么?您有什么看法?
张:信息技术在课程教学中的整合需要重新认识技术在教学中的角色。以往,人们更多把信息技术看作是一种教学媒体,而为了有效地把信息技术整合在教学之中,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技术在教学中的角色。近年来,John S. Brown等一些学者借用生态学的观点来分析技术的作用,认为技术的作用是帮助培植和维护一种新型的学习生态圈或者学习文化。我认为,从生态观的角度可以比较好地理解“整合”。信息技术的作用是帮助培植和维护新型的学习生态环境,这正是信息技术与课程教学相整合的深层含义,即把信息技术融合到学习生态系统之中,培植一种新型的学习生态系统,其中包含丰富、有力的物质性学习环境(包括学习资源、工具等),包含有效的社会和文化互动,使学习者可以在这种学习环境之中有效地学习、幸福地生活、和谐地发展。我的导师陈琦教授和我刚写了一篇文章,要发表在最近的《北京大学教育评论》上,从生态观的角度提出了一个信息时代的整合性学习模型,把技术看作是学习者及其群体与学习环境交互的中介,具体发挥四种主要功能(2M2C):作为学习监控工具(learning management tools),帮助学习者和教师对学习过程及其效果进行设计、追踪监察和评价反思;作为媒体(media)承载和传递各种类型的教学信息;作为信息工具(computation tools)帮助学习者对各种类型的数据资料进行加工处理,并设计生成新的信息产品名;作为社群工具(community tools)支持学习者与学习社群成员的交往互动。

记:回到您所提出的教育技术学研究领域的基本架构上,您认为这个架构有什么作用?
张:这个架构本身的直接目的是为研究者勾画一个关于这个研究领域的轮廓,看到有哪些重要的研究方向和主题,给自己的研究工作有一个更明确的定位。这个框架本身并不是为了分析教育技术学专业的课程体系,但也可以作为参考。当然,这里只是我基于自己的认识提出的一个架构,难免有局限。

记:近年来,教育技术学和教学论等有关学科出现了一定的“领地纠纷”,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张:按照我国的学科目录,教育技术学和课程与教学论等同属于教育学下面的二级学科,是平行的。但实际上,这两个学科都集中研究教学和课程问题,难免界限不清。教育技术学和教育心理学之间也有类似问题。这个问题看似严重,但我认为,像这些密切相关的学科也许本来就不应该有清晰的界限,只要不失去各自的重心就够了,而没有必要有严格的“门户之见”。我国现有的学科目录的划分本身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它明确地列出了各个学科,便于按照学科方向设立教学点,包括本科、硕士和博士专业,但实际上,这种结构这很不利于学科交叉,不利于新学科的生长。随着教育技术学和教学与课程论、教育心理学等学科的深入交叉,也许我们该重新统合学科的结构。在2002年在北京举行的教育技术学国际论坛上,美国西北大学的Louis M. Gomez教授提出,应该建立一个学习科学,作为一个学科来研究如何支持和促进人在整个生命历程中的学习活动。这个学科可以整合:教育心理学关于个体认知和学习的心理过程的研究,课程和教学论关于教材资源的组织及教学过程的研究,以及教育技术学关于如何设计动态系统以支持学习的研究,全面研究学习活动的认知过程、社会情境和设计方式。在与John Bransford教授的交流中,他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认为,教育技术学(Instructional Technology)到目前为止可能还称不上是独立的学科,在学科交叉过程中,它也无法统领其它学科,建立和发展“学习科学”是一种可能的整合方式。当然,建立学习科学的设想也存在一定的难度和挑战。但无论如何,面对各学科的迅速发展和交叉,我们的确不应该停留在现有的学科结构上,画地为牢、故步自封。
 

 


记者 刘德亮 2012-07-26 20: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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