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梦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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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梦寻

黄衫客

徽州盐商之子汪然明迁居杭州时,西湖还是冯梦祯和他的弟子们的时代。那是16世纪的最后几个年头,这座地处运河最南端、兼具水陆之便的城市已经成为艺术家的天堂和旅行者的必到之处。从1587年起,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冯梦祯卜居孤山之麓,营居“快雪堂”,日日以书画鉴玩、戏曲歌吹在湖光山色间营建着他的闲适人生,也把南都风雅带到了此间。在甫过四十、华发初生的冯梦祯看来,这个被传说和世俗生活过度渲染的湖泊就如同一个绝色女子:山光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每一时刻都值得与之共度。而不久前刚出任杭州织造的司礼监孙隆,砸下巨资在湖山之间建堤筑桥整修荒祠废殿,则又使西湖这个女子换上了明亮的衣裳。

那时的汪然明还是个小人物,刚从歙县丛睦坊老家迁居杭城不久,住在城中缸儿巷,是个喜欢结交名流的文艺青年。因着与冯梦祯的二公子冯云将相熟,他也得以有机会经常参加冯梦祯与朋友们的湖上宴饮,跟着他们在昭庆寺、湖心亭、岳王祠墓和净慈寺等地到处跑,做一个小跟班。”他出身盐商,

饶有家资,再加生性豪侠仗义,为朋友常常一掷千金,渐渐

的,竟为自己博得了一个“黄衫客”的名头。万历末年,随着

冯梦祯等一千老名士次第谢幕,汪然明成为了西湖艺术沙龙的

真正主人。到后来,他在西湖上花巨资打造了一只豪华游舫

“不系园”,接待四方名士,名头更响,以致到杭州办事需要

引荐或钱财接济的人,第一时间都会去拜访他。

1620年前后,有两个女画家在西湖畔卖画谋生,她们一

个是来自福建的名伎林雪(林天素),一个是杭州本地贫家女出身的杨云友(杨慧林)。杨云友能把当今书画大家董其昌的笔法临摹得惟妙惟肖,林雪则仿作董其昌好友陈继儒之书画,两位才女的丹青妙技得到过董、陈的亲口称赞,甚至想请

她们为自己代笔而不得。

两位女画家通过汪然明结成了好友。汪然明藏有一幅《撅篷图》,此画由波臣派巨匠曾鲸的弟子谢彬写像,浙派大家蓝瑛补景,画中林雪与杨云友俱着宫妆,意态婉约,她们一吹洞箫,一弹古筝,汪然明则坐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侧耳倾听。

1621年秋天,汪然明的第一部诗集《绮咏》出版,由好友、冯梦祯的弟子黄汝亨作序。所谓“绮”者,按照《说文》的释义,是有花纹的缯,即民间所称的细绫,汪然明以之命名这部处女诗集,除了证明他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文学趣味崇尚文词灿烂而浮华,同时也暗示着诗集中所咏女性,都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与他的个人情感生活有关。写序的黄汝亨大汪然明二十岁,本身是个有道德洁癖的诗人,时常告诫自己诗歌写作切莫落入六朝滥觞的绮艳风习,但他在读了这部出没着林雪、杨云友这些女人身影的诗集后,竟然对汪然明的文学才华赞赏不已,评之“趣超”“语隽”。他说,大千世界无非

情色二字,绮正是从情中生长出来,这本诗集虽然题材狭窄, 355

所写不过是与几个艺术女性赏曲、观画、饮酒的日常生活,但

因为汪然明是个有情人,这些感情也就显得分外纯洁与美好了。黄汝亨之所以这么说,自不无对汪然明风雅生活的肯定与向往,更重要的是,汪然明的这些女性朋友,他也经常与她们一起作茶酒之会,并对她们留有异常美好之印象。

杨云友是个心气很高的才女,以诗、书、画三绝为名流心折,琴也弹得很好,但因为父亲早亡,早早就沦落青楼,汪然明时时予以经济接济。在专为杨云友而作的《听雪轩集》中,汪然明记录了与女伴一同驾船游湖和观画听琴的种种细节。一次雪后,汪然明前往杨氏小楼探访,从他记述的“幽窗浑曙色,几榻净无尘,却喜宜人处,花飞笑语亲”等句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暧昧,应在浓淡有无之间。但杨氏既入欢场,难免为风尘恶客纠缠,为此她一直郁郁寡欢,只活了二十几岁就伤心而死。杨氏死后,汪然明出资把她葬在了西湖智果寺边的一块空

不系之舟

地,还在旁边搭建了一个梅树环绕的亭子“云鑫”,每到祭日,经常去墓地祭扫。 他的这一义举曾得到董其昌的褒扬,董如是说:“可怜玉树,埋此尘土,随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汤,非关感溺……可谓一片有心,九原知己。”

在汪然明看来,杨云友是被那些阔少、商贾联手摧残死的。那些人仗着有几个臭钱,从来不把女艺人当人看,杨云友数次乞求“不以相”也不放过她。生性好强的杨氏从来没有向他吐露过什么,但即便如此,汪然明从她终日不展的眉头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后来虽说从了良,但遇人不淑,遭妒而死,也真应了红颜薄命。“共惜摧残千古恨,漫将遗墨想风神”,对着杨云友送给他的画,他时常忏悔杨氏在世时没有好好保护她,香魂已逝,对之最好的纪念就是请友人们一起欣赏她留下的山水小册,请他们在画上题跋。十余年后,汪然明在湖上遇见名伎柳如是,又一次向柳讲述了杨氏“犹绕树三匝”的曲折身世,惹得柳大起伤感,为之一掬同情之泪。1356

云龛

大概是在杨云友去世后不久,林雪也回了福建老家。1620年冬夜的一个晚上,汪然明约请了黄汝亨、张遂辰等一干朋友在湖上为林雪置酒饯行。入夜后的湖边空气清冽,天气欲雪未雪,林雪手挥琵琶,那原来轻快跳跃的音符也似被冻住了一般,在夜色凝重的湖上跳不起来。

等到林雪离去两年后,亦即天启二年(1622)春天的一个傍晚,汪然明做了一个有关她的梦,才恍然发觉自己最爱的还是林雪,并时时冒出前往福建寻访这位姑娘的冲动。

据汪然明在《幽窗纪梦》一文中自述,那天的雨下得很密,也很久(“风雨连夕”),他孤独地坐在书斋里,恍惚间

南华录

进入了梦境。出现在梦境中先是一个气度不凡的老人,领着他在雅致的院落里敢步,然后出现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沿着河边弯曲的花径走来,“从曲房中珊珊徐步花下,搞衣翠带,藐若姑射之姿,旁立侍儿,亦自妩媚,渐再再座前。”老人告诉他,这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正想为之桃选一个女婿,他发现女那团扇上的画很像林雪的手笔,爱不释手,当即拿出林雪分别时画在纱绢上的一幅柳枝图交换,却被那姑娘取笑说,天素别君,君何轻手一掷?姑娘临去时留下一首询:“袅袭春风杨柳枝,谁人写人画中诗,长条好待君攀折,莫谓相逢是别时。”他正想作诗回赠,老人过来了,命张筵款待他,纷纷扰扰中,女郎也不见了。汪然明醒来后马上把这首诗记了下来,与林雪分别已近两年,他对她突然闯人梦来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这个梦有何暗示。后来他把这个梦在陈继儒、王思任、张逐辰等朋友中公开了,朋友们告诉他,一个人不会无端入另一个的梦,唯一的解释是你喜欢林姑娘,而林姑娘也在千里之外想念着你。陈继儒甚至还与他开起了色情意味的玩笑,说林姑娘赠你的半幅绡,“杨柳写枝犹带露”,肯定与某次房事有关。关于这个梦及之后发生的故事,汪然明专门写有一卷《梦草》,由陈继偶题签并刊印。到崇祯十四年,他终于前往福建,踏上寻找林雪之路,最初的源头,就是天启二年的这个梦。

戏剧家李渔从兰溪小城来到杭州,卖文为生,一段时间他也是汪然明湖上雅集的座上客,听说了汪然明与杨、林两位女画家的故事后,把他们之间的故事写入了新编传奇《意中缘》。只是此剧主角已非汪然明,而是董其昌与陈继儒,汪被篡名为“江秋明”,成了一个可怜的配角。剧情说的是,董、陈两位名画家为了躲避络绎不绝的索画者,相约到杭州朋友江秋明处游玩,在是空和尚开的书画铺里,他们看到了冒他们名的几幅画作,经查问,仿董的是女画家杨云友,仿陈的是寄居此地的福建名伎林雪,两位大画家对仿作手笔赞叹不已,遂生才子佳人之念。陈很快找到了林雪,并与之成亲,后林雪回闽,途中遭遇山贼,被掠上山,被江秋明的朋

友某将军营救,得以完噱而归。董与杨的姻缘,却因为是空和尚从中拨弄,波澜四

起,是空垂涎杨云友已久,听到董欲娶作画之人,用计骗娶杨云友,杨云友得知自己被是空欺骗,以应允婚事为由,将计就计,骗是空饮下毒酒,沉之于江中,再经一番曲折,董、杨二人终成好事。

作为一个新进剧作家,扭合情节,使之适应观众需要,自是李渔拿手好戏。在他笔下,江秋明(原型汪然明)与林、杨没有丝毫情感瓜葛,而是一个极肯济困扶危、轻财任侠的江湖豪侠之士,一味地在董与杨、陈与林之间穿针引线。当董

陈央求他在杭州城代为寻访两位女画家时,他拍着胸脯说:“只除非如今世上没有这个妇人就罢了,若果有这个妇人,任她藏在哪一处,小弟定要寻出来。"一副做惯了带头大哥事都包在我身上的模样。但为《意中缘》作序的女诗人黄嫒介毕竟是天启往事的知情人,又在杭州西泠桥头卖过画,知道李笠翁让林雪配陈、杨云友配董都是戏剧家伎俩,穷读书人的美意,“情节变幻,皆系扭合”。她回忆说,三十年前,的确有杨、林两位女画家先后寓湖上,卖画为生,她们的画也都得到过董其昌、陈继儒等大家的赞赏,但两人虽与董、陈相识,何尝发生过剧中所说的这些事!小说家不过是些谎言制造者罢了。①

1930年,小说家郁达夫与王映霞婚后不久,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杭州,春天里的某一日,郁达夫奉了妻子外祖父王二南先生之命,前往西湖北山葛岭杨云友墓拓碑。到了墓地,他拔开丛生的杂草,读了一遍碑碣后,突然眼前发黑,

58 扶着墓石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同去的拓碑工匠见他紧闭

牙关,满脸是泪,以为他冲犯了墓地的野鬼,急忙把他抬到附近的一家寺院求治。后来郁达夫说,他那一日突然犯病别无他因,只是被杨云友的凄凉身世触动的心,“一种无名的伤感直从丹田涌起,冲到了心,冲上了头”,以致看人的眼色也似乎满带了邪气。

发表于是年《北新月刊》上的小说《十三夜》,似乎就是缘起于郁达夫这次葛岭探访杨云友墓的经历。小说中那个一头长发、瘦高个且神经质的青年画家陈君,应该就是达夫自况。小说中,“我”住在西湖边一家旅馆里写小说,某日邂逅了在湖边写生的画家陈君,此人“虽则在笑,但是他的两颗黑而且亮的瞳仁,终是阴气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交谈中,画家陈君告诉“我”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次离奇经历:

某日傍晚,陈君喝过一点酒,想去湖边遛达,他走出栖

南华录

身的抱朴庐,走下大门外的石阶时,远远看到亭子里一个白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穿着一件大袖宽身的白色长袍,那衣服的材质像是薄绸或者丝绒,淡淡地发着光,看上去非常柔和。陈君在一片假山石后远远地观察这个女人,她的脸是一张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齐匀高整,月光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那女人向着黑影里陈君站着的地方注视了一会,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嫣然一笑,转身从从月光洒满的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山去。陈君悄悄跟了上去,转过好多个路口,到了一道黄泥矮墙的门口。女人一到门边,门就开了,进去之后,那门竟自动关上了。陈君用力推了推,那门丝毫不见松动,好在那垛墙不是太高,陈君找着一个着脚的地方爬了上去,他看到墙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一阵风过,陈君闻着了馥郁的桂花香气,这香气使他略微清醒了一些,觉得自己今晚做的事实在有些

过分。但既然这险已经冒了一半,索性就跳进那园里 359

去看看。他在这座月光树影交互的大庭园中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好多路,来到桂花香气最馥郁处,觅着了一条石砌的小道,顺着小道再往前走,白墙头里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坟茔,有墨写的“云龛”两个大字题在那里,月光下这两个字既美丽,又让人心惊。

这次湖上会面之后,“我”回了上海,不久传来陈君去世的消息。“我”疑心陈君的死与他月夜里遇见的那个白衣女人有关。在回杭州参加毕陈君的葬礼后,“我”一个人从栖霞岭紫云洞翻过山走到葛岭,恰好也是日落西山,一轮圆月渐渐升起,“我”顺着陈君描述过的那条山道,来到了一座古墓前,凭着依稀的月光读完碑碣,才知道这里埋着的是死去三百年的明朝画家杨云友。

1930年代初,有人把李渔的《意中缘》搬演为

不系之舟

京剧《杨云友三嫁董其昌》,由名旦荀慧生饰演杨云友,郁达夫去看过这场戏,他心目中的杨云友是个骨感美人(“特饶骨韵”),而舞台上的荀慧生却稍显丰满了些,“颇不相似”,因是大失所望。

陶楚生

李渔的新编传奇中把汪然明归为豪侠一路,也是其来有自。这种侠气,是汪然明性情所致,也是整个徽商风气使然。汪在老家有个叔叔,武艺高强,攀壁行走如行平地,长相、行事作派酷似唐人小说中的虬街客。汪然明的任侠轻财、敢于担当,还是可以看出他那个徽州丛睦坊家族的影子。

1613年,日后成为帝国晚期着名将领的茅元仪(他的祖父是嘉靖年间追随胡宗宪抗倭的作家茅坤)还是湖州府的一个青涩书生,这年四月,茅元仪的爱妾陶楚生因两度堕胎感染风寒去世,痛不欲生的茅写下万余言的长文痛悼这个女人,在这篇传文中,茅元仪回忆了他和陶楚生的爱情故事中汪然明竭力玉成其事的经过。

金陵名伎陶楚生本是扬州人氏,因她的一个姨妈属籍教坊,还未成年就堕入风尘。陶姬性情孤傲,很是看不起那些欢场豪客,来到杭州后,一些富商想包她,都被她冷眼拒绝了,但她对素未谋面的归安(湖州府下辖的一个县)才子茅元仪却情有独钟。她让侍儿通报,说要去拜访茅,这一大胆之举可把茅给吓得不轻,他把那个侍儿赶跑了,怒骂道:青楼中人哪有这般不自重的?我一个正经读书人怎么可以接受这样的访客!陶楚生闻听汪然明大名,于是请他出面说合。汪然明找到茅元仪,详说了陶楚生为人,终于使茅顽石点头。然而好事多磨,陶楚生此时突然失踪了。汪然明多方打听,才知陶楚生被一个巨商所挟,给藏了起来,这个巨商虽然也与汪然明相识,但拒绝就此事进行沟通。茅元仪在传文中详细叙述了汪然明出面解救陶楚生的经过:那一日,汪然明雇了一艘船,载上茅元仪,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程姓佩剑男子前往巨商家。那侠士气宇轩昂,交谈中说,我不知你茅先生是何人,我只是为天下持不平。商人忌惮他们的阵势,终于答应让陶楚生出来,与茅元仪短暂会面。接下来的谈判中,汪然明慷慨陈辞,一边厢程姓侠士时作“欲持刃往

刺”之怒状,终于让那富商服了软。万历三十九年(1611)正月,茅元仪在杭州迎娶陶楚生,对于这段姻缘,茅元仪说,要不是汪先生,我这一辈子终负楚生。①

“女兄弟”

十七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来自于扬州这一盛产“瘦马”的繁华城市的王微是一个名动湖上的名伎”。七岁时,她的父亲去世了,这一家庭变故使她早早就跌进风月场做了一名学徒。1620年前后,她在这一行中如明星般冉冉升起。她的名声甚至传进

了文坛祭酒钱谦益和后起的黄宗羲等辈的耳中。@ 361

王微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不拘形迹、穿山越水的旅行家,常常孤身一人上路,“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她往来南京、杭州、苏州的足迹,牵连着董其昌、陈继儒、钱谦益、谭元春等一千男性文化名流注视的目光。最远的一次,她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湖北省,登大别山,游历黄鹤楼、鹦鹉洲,又去了武当山,登上天柱峰,最后顺着长江回到南京,历时数月”。在日后出版的旅行见闻录《名山记》(那时她已经定居在了杭州城里被竹树、梅花和苹果树环绕的住所里)的开篇,她回忆了年轻时代的这次远行,说在路上的感觉就如同鸿鹰翱翔于长空。@

对“女汉子”王微来说,做一个终生幽闭在家不出门的女性是痛苦的,但她也告诉我们,比

内容简介

不息之寿

身体的自由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心灵的自由,而诗歌就是能够让她时时得以飞翔的一双翅膀。

万历四十五年(1617),王微从扬州来到南京,结识了秦淮河旧院的另一位才女杨宛。当时王微已小有诗名,杨宛则以书法胜,一手小楷瘦硬中见妩媚,曾得到过董其昌的肯定,两人互为欣赏,结为金兰姐妹,即所谓的“女兄弟”。大约这年秋天,先是杨宛、再是王微,先后嫁给了来南京城参加考试的茅元仪。两个才女姝丽,共侍一个梦想建功立业的青年才俊,在外人看来,茅元仪真是掉进了神仙窟中,但这段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原因是心高气傲的王微觉察到这个男人感情的天平要向着杨宛多一些,自己并非他的最爱,而杨宛也有与茅共偕白头之意,于是她毅然选择了离开,只身跑到了杭州2。若干年后,茅元仪纵酒去世,杨宛流落北京,此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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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恋

1619年秋天,初到杭州的王微在西湖的一次宴集中邂逅了茅元仪的朋友、来自湖广的竟陵派诗人谭元春。王微和茅元仪住在南京时,谭元春经常过来和他们一起去乌龙潭荡舟游玩,此番重逢,谭元春大献股勤,王微很快就被这个专写僻奥冷涩诗歌的诗人身上落拓不调的气质所迷惑,由此开始一段长达近十年的苦恋。③

这次重逢不久,谭元春离开了杭州,等到两人再次相逢,已是在几个月后的湖州了。这么快时间再度遇见这个女人,让谭元春不无惊讶,但在王微却是蓄谋已

南华录

久,说不定她在暗暗跟踪这个让她心仪的男子呢。此时的谭元春虽还只是个考运不佳的穷书生,却已是情感猎场上的一个老手,从他写给王微的诗来看,浮华的词藻下更多的是一种逢场作戏。但王微竟好似飞蛾扑灯一般,认准了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想嫁的,就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一次次的大胆剖白简直到了露骨的地

步。因谭元春的赠诗中有“天涯流落同”一句,她就觉得自已孤苦的一生有了依靠,生出“此生已沦落,犹幸得君同”之感。"她写得最好的一阙《忆秦娥》,据说也是献给谭元春的:“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

灯畔,乍明还灭。”但这个男人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总是 363

不冷不热的模样,也让她心生烦忧,男人的心太难捉摸了!他的用情到底是浅是深?@

但她还是想念着他。这想念毫无道理可讲,明知他的心用在了别处,就是放不下。月光照着庭院,修竹晃动,恍恍乎是他的影子。春天来了又去,等到身子骨儿都瘦了,听到门外脚步声,还以为是他去去又来。

月到闲庭如画,修竹长廊依旧,对影黯无言,欲道别来清瘦,春骤,春骤,风底落红倨伤。

--《如梦令·怀谭友夏》

内容简介

不系之舟

此一期间,王微已与汪然明结识,从汪然明1620年春天写下的一首诗(这首诗收人了汪然明的第一部诗集《绮咏》,题为《春日与胡仲修、贺宾仲、徐震岳、泰岳、王修微六桥看花,夜听冯云将、顾亭亭箫曲》)来看,王微已经成了他那个湖上艺术沙龙的常客,经常和他们一起游湖、听曲,分韵作诗,并和林雪、杨云友等人来往。但这些社交活动并不能消减爱情的折磨,思念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她的心里,到了秋天,她病倒了,一个人躺在孤山的小客栈里,但即便被失眠这一黑色的潮水裹挟着,她还是希望这潮水能带她到谭郎的梦里。

被爱情的焦虑和绝望烧灼着,病愈后的王微于这年冬天只身离开杭州,远游江西、湖北。本以为空间的睽隔能割断相思之苦,却不曾想思念更苦,旅途中听着桥下水声泠泠,也是当年湖畔相互依偎的情景,草色已然

364 返青,冰结的心也似乎在嘎啦啦地松动,只是“千里君

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2

1621年秋天,结束远游的王微回到杭州。旅行途中在庐山五乳峰对高僧憨山德清的一次参拜,使归来后的王微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为自己提前修筑了墓室(生圹)“未来室”,取了一个号“草衣道人”,说从今往后要斩断情根,买山湖上,专心侍奉年老的母亲,破了从前所有的绮语障。陈继儒说,王微这一次独自远行,飘忽数千里,回到杭州后她身上的女儿家习气好像全被山川云霞洗涤干净了,可知旅行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可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才貌两艳的姑娘,早早就看破了红尘,终究不是好事。"对王微的情史有所了解的汪然明对她的这一选择则竭力予以支持,为王微远行归来接风洗尘时,听她说起这一愿望,就对她的转向禅中求解脱表示了欣赏,"他还出资在西湖新桥畔之东建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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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净居”,让她搬到那个安静的处所去,可以潜心礼佛。

所谓“净居”,按照佛经上的说法,无烦天、无热天、善现天、善见天、色究竟天,此五天名净居天,惟圣人居,无异生杂,故名净居。

按照汪然明本人的描述,这片别墅座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要划着船儿进去,院内古树夹道,竹林掩映,把世俗尘嚣全都挡在了外面,屋内还有多种藏书和佛经典籍,供修持者一一翻阅。

谭元春听到王微皈依的消息,曾写来一信,信中除了酸溜溜地问候“传汝梅边亦有家”,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话,王微以为,这一回自己该彻底死心了,这个男人不是自己能等到的。

流动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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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说的是一艘船,船名“不系园”,是汪然明在西湖所造画舫中最着名的一艘。在十七世纪初叶的南方,判别一个人是不是有身份、够品位,就看他是不是有资格受邀登上汪先生的这条船。

“不系园”三字由当代名流陈继儒题写,据船主人说,此名得之于《庄子》里的一篇《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所以要造这么一艘船,也是仰仗圣明,致有今日四海升平,想与当今第一等优秀人物一道荡舟湖上,远追先辈之风流,近寓太平之清赏。

船于1623年落成,工时约四月余。说起来,造这艘船也与为王微建“净居”别墅有关,这年夏天,当“净居”的工程还在进行时,汪然明发现采购的木料中有一方巨木,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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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适合用来打造一只大船。拥有一艘装潢精致的私家画舫 一直是汪然明的梦想,再考虑到王微独居湖中,进出不便,青灯古佛太过寂寞,造船的事很快就提了上来,与别墅的工程扫尾同时进行了。据汪然明自己介绍,完工后的这只船,长六丈二尺,宽五丈一尺,船中央的主体部分,可摆放两桌酒席,舱内数间小室,有卧房,有书房,也有可存酒百来壶的贮藏室,两边的壁橱,则用来放客人趁兴创作的书画和诗卷,另外,出游或宴饮所需的游具、雨具、茶具、酒具,船上都一应俱全。沿着船舱一侧的一条长廊,就到了船头的观景台上,上面张着遮挡风雨的布幔。船上安排有几个长相清秀、又会唱曲的家僮,提供茶酒之余,也歌唱助兴。湖上多垂柳、桥洞,建造时担心船体过大穿不过去,还把船槛、顶篷都设计成了可装卸式,瘦身后的画舫成了一只轻巧的“蜻蜓艇”,往来湖上再也没有了障碍。①

366 湖山之间,“不系园”成了流动的宴席,且这宴席

是流水席,这拨去了,那拨又来。自此船落成试水之日起,接待过的当世文化名流包括钱谦益、陈继儒、董其昌、黄汝亨、李渔、张岱、陈洪绶等不下数十人,这些人吹着微风,看着风景,喝着美酒,享受着主人的好客,然后醉眼惺松着留下一些墨迹以作答谢。每次游赏一毕,主人总是礼数周到地把他们送到岸边。这边厢客人刚离去,那边新的一拨客人又到了。杭州城里稍有些名头的诗人们和山南水北路过此地的名士们之所以蜂拥着去坐汪先生的船,汪先生人好、他的酒好是其一,更关键的是每次宴饮,必有美女出场,这才是最具吸引力的,一船红妆,满湖翠微,试想这样的西湖谁人不爱?这样慷慨好客的主人谁不喜欢?后世的杭州诗人厉鹗回想起一百余年前汪然明主盟的一场场湖上风雅,只有羡慕忌妒恨。②

客人一多,接待工作繁重,还有一些知道自己上

南华录

不了汪先生邀请名单的提出借船,汪然明制订出一个“不系园约款”,言明什么事是可以在船上做的,什么事是做不得

的,又规定坐船者的资格,必须是“名流、高僧、知己、美 367

人”四类,但这个“十二宜九忌”的规章也只是徒具条文,比如说忌在船上唱曲听曲,可是汪然明自己就是个狂热的戏曲爱好者,他发起的宴饮哪一次不是肉竹齐发、不醉不归?

造“不系园”后的第二年,汪然明又造了一艘楼船,采用董其昌的意见,由《法华经》里的一句“闻经随喜”,命之为“随喜龛”。两艘大船之外,汪然明还陆续添置了几艘轻型游船,分别取名为:团瓢、观叶、雨丝风片。所以时人说,汪先生名下的画舫都有一个船队的规模了,大的有一园一龛,小的是一瓢、一叶与一片。”不只如此,热心公益事业的汪然明还在湖边修建了白苏阁,主持了湖心亭、放鹤亭及甘园、水仙、王庙等处景点的维修工程。

斫木兰为舟,以西湖山水为自家景色,家童红牙,茶酒雅会,如此好事,谁不心羡,于是,陈继儒来了,董其昌来了,还有汪然明的徽州同乡也都来了。一时间,名流丽姝往

不系之身

来其间,皆以侧身汪氏发起的艺术沙龙为荣,每一次歌咏聚会,“必选伎征歌,连宵达旦,即席分韵,墨汁淋漓”,西湖迎来了最为繁华的一个时代,汪然明又把他们的“啸咏骈集,胜情幽蔓”之作编选成《不系园集》《随喜龛集》两部主题诗集,刊印出版。

世家子张岱是个户外活动爱好者,他居住杭州的几年里,时常孤身一人驾着一叶小舟往来湖上,春去断桥一带赏柳,秋去南山路看落叶,日子过得悠悠哉哉。1632年隆冬大雪之夜,他独驾“一芥”轻舟、自备毳衣炉火前往湖心亭看雪的率性之行,经他自己渲染已成为1630年代湖上风雅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值得记取的还有1634年10月的一天,他向汪然明借了“不系园”,带了一大帮朋友去定香桥看红叶。据事后张岱回忆,参加这次活动的计有画家曾鲸、陈洪绶,戏曲家彭天锡,艺人朱楚生、陈素芝及赵纯卿、杨与民、陆九、罗三等十人。这是明末江南文士伶人的一次狂欢,此时空气中已经涌

368 动着衰败的气息,他们好像要赶在时代的永夜降临前把所有的

光阴都挥霍掉。那一夜的定香桥畔,每个人都露了一手,曾鲸与老莲两大当世画家泼墨作画,杨与民弹三弦,罗三唱曲,陆九吹箫,还有戏曲家彭天锡等串戏,杨与民用北调说《金瓶梅》,陈老莲唱村落小调,就连最没有艺术细胞的赵纯卿也舞剑助兴。最后是张岱的女友朱楚生与陈素芝两女伶串演“调腔”@。朱楚生是一个把戏看得高于自己性命的艺人,长得虽

不是特别明艳照人,然细品之下,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绝世佳人所没有的风韵,她们的表演把这一夜的狂欢推向了高潮。2

张岱在回忆录中说他的女友最后的结局是“劳心忡忡,终以情死”,不知是何年的事,迟至1641年,她还是“不系园”的常客,这年冬天,汪然明在湖上接待酷好戏剧的诗人冒襄,朱楚生还在船上出演了《窦娥冤》。对此,冒襄曾有记述:“(崇祯辛巳)十八日,寒甚。复饮湖中。看朱楚生演《窦娥冤》。”③

南华录

葳蕤的南方爱情

自“不系园”落成,汪然明不知在西湖上发起了多少场聚会,这些充满着音乐、月光、欢笑的宴集,偶尔出没着王微的身影。日后,柳如是帮助钱谦益编选《列朝诗集》时就选了王微关于“不系园”的一首,那是她对汪然明作的一首同题诗的答诗: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华摇灼灼,初月载娟娟。牖启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随千嶂晓,低栏隐模连。何时共啸咏,暂系净居前。

本以为屡被伤害的这颗心已不会再起波澜,但当1627 369

年秋天谭元春考取湖广乡试第一名(即俗称的“解元”)的消息传来,王微的旧梦又被唤醒了,她决定离开杭州去找谭元春,把自己嫁给他。这一年她已经三十岁了,再不赶紧的话这辈子就要永远孤单下去了。但不久后传来谭母去世的消息,她只得打消了动身的念头。但她读着佛经的那双眼睛一直被远方的男人牵引着,几年后,她得悉谭元春进京考试数度失利,身体也不好,又动了前去寻访的念头。这一回,她都已经到了江西九江,离心上人已经很近了,见面之前怕谭元春感到太过突然,她先去了一信,但谭元春的回信好似兜头一盆冷水,让她热蓬蓬鼓起的一颗心彻底凉了。谭元春在回诗中说,自己很是享受中年后的家居生活,年纪大了,欲望渐退,已把儿女情事看淡,所有的爱与欢喜都已是枕上梦幻,你也就不必带着愧疚来陪伴我的余生了。"如果他光是这么说也就罢了,但王微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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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息之舟

论如何接受不了他回诗中诗题里的那个“尼”字,在她看来,自己一生痴念,全在这个男人,而被如此调侃、戏弄,实在是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两人的情份确已走到了尽头。

她又回到了杭州。外人看来,她是皈心禅悦不作他想了,但好动的天性使她频频穿梭在杭州、嘉定、苏州之间。1632年冬天,她陪同汪然明前往松江出席了陈继儒七十五周岁的生日寿宴,就在这次“东畲祝寿会”上,她与时年十五岁的风月场上新星柳如是(她当时的名字叫杨影怜)首次相遇。这个身量小巧、性情慧黠的姑娘刚从吴江一个大户人家被卖到青楼,还没有像后来那么耀眼夺目,她借这次寿宴向陈眉公学书,正是为了结交名流自抬身价。王微非常欣赏这个聪慧的女孩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男儿气,从她天真明澈的笑容中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已经预见到,时代的光华将要落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女孩身上,

370 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2

一次,王微经过苏州,被当地几个浮薄男子纠缠不已,虽然不能确定她是否遭到了强暴,但这一不愉快的经历让她又一次领略了单身女人漂在世上的尴尬与无奈,这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再度萌生出找一个可依靠的男人偕老的想法。这一回,迟到的缘分终于要来了。她遇见的是上海松江人许誉卿,一个东林党的热心追随者,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时任吏科给事中。他爱她,不只倾慕她的诗才,也爱她饱经沧桑的心。他许她以嫡妻之礼,这让她冰冻多年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尘世间一抹暖色。③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了,前两个男人,对茅元仪她更多的是感恩,一发现茅更钟情于杨宛,她就主动退出了,谭元春是她想嫁的男人,苦恋十余年,却总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现在芳华已逝,却遇到许誉卿这个爱她的男人,她觉得上天已经够厚待自己了。但对谭元春的思念就像

南华录

肉中刺,时时会隐然作痛。1637年在杭州,是她最后一次与谭元春相逢,那时她的诗集《期山草》快要刊印了,谭元春读后主动为之作序,谭的文字风格向来冷涩古奥,但这篇序文却写尽了王微的清丽脱俗,活脱一幅王微的肖像画:

已未秋兰,逢王微于西湖,以为湖上人也。久之复欲还苕,以为苕上人也。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为女士也。日与吾辈去来于秋山黄叶之中,若无事者,以为闲人也。语多至理可听,以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诛茅结庵,有物外想,以为学道人也。尝出一诗草,属予删定,以为诗人也。诗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

谭元春最后说,很久以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女人的才智往往是可以忽略的,而超群的容貌才是主要的,三国时魏国的

荀奉倩就这样说过,“妇人才智不足论,当以色为主”,对这 371

种肤浅的认识他断不能苟同,像王微这样出色的人和诗,难道能仅仅把她当作寻常女人,从美貌的角度去谈论吗?

这个负心的男子,最后对王微还是有着一份超越了性别的敬重。就在写毕这篇序文后不久,谭元春猝死于赴京应试的旅店中。

时间很快行进到了1640年代,战争的云团正从北方席地而来,而南方的爱情还兀自藏蕤着,因着即将到来的离乱,这爱情之花开得愈加绚烂夺目。此前,柳如是已嫁六十出头的当今文坛盟主钱谦益。从王微与许誉卿用轻松揶揄的语气谈论钱、柳之合来看,他们的婚后生活是融洽的。有一次,许誉卿去常熟拜访钱谦益回来,与夫人聊起来,突然拍案说可惜啊可惜,杨柳小蛮腰居然落到沙叱利手中。杨柳是白居易家伎,白诗有“杨柳小蛮腰”句,沙叱利是唐时番将,许誉卿说这话的意思是黝黑、苍老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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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谦益娶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听罢丈夫这番醋劲十足的话,王微哂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约蛮府参军也跟他差不多吧,意思是说,你比钱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婚后她一直半开玩笑地叫夫君为“许蛮”的。1

许誉卿对王微的心折,不只因为她能写诗,更因为她遇大事能拿主意,许誉卿任言官时,因为批评朝政触犯了首辅温体仁,被免去了职务,过了些日子,温体仁又想延揽他复出,要他认个错就能官复原职。许誉卿好几日都拿不定主意,王微知道了其间经过,说:痰盂与便壶不能混用,因为两者并非同类,你又怎么能轻易与道不同、志不合的人一起共事呢?朋友们都笑话许誉卿婚后好似换了一个人,怕老婆没有怕到这种地步的,心甘情愿“为帐中人弹压”,听了这样的话,许誉卿一点也不恼,他反而很受用,说,我许某人就是把夫人当作

372 “畏友”来对待的呢。

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很快,帝国覆亡、福王继位于南京的消息传来,许誉卿还想赶到南京去赴任光禄寺卿的官职,王微坚决不同意他去,她说以她一个女流的眼光能看出福王难成大事,此去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时势的发展果然不出王微所料,闹哄哄的南朝小朝廷只一年时间就倾覆了。此后数年的乱世烽烟中,王微一直陪着许誉卿,相依于兵燹间,饱受流离、迁徙之苦,奔波途中的饥饿、风寒损害了她的健康,她于1647年去世,伤心欲绝的许誉卿依照她临终前的嘱托,把她葬在了西湖。做完了这一切,许誉卿也出家为僧了。③

当年共同嫁给茅元仪的两个名伎王微和杨宛,王微再嫁作士人之妻,虽然时代的罡风摧折了她的生命,也算修成正果,钱谦益说她“青莲亭亭,自依污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灰”,亦可见出同时代人对她的欣赏与敬重,“斯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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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归,幸也!”而杨宛,虽然都承认她的诗作得好,书法也漂亮,但对她的品行一直都有微词,说她作为一个女人也太不甘寂寞了些,钱谦益就特意拿她们两人作过比较:“道人(王微)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杨)宛终堕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

茅元仪是个好谈兵事的儒生",“侠骨凌云,肝肠似雪” (王端淑语),总想着在军功上有番作为,后来在辽东前线协助孙承宗军务,出任副总兵一职,很少在家,杨宛独居在家,闷极无聊,唯以写作春闺诗歌排遣愁绪,从那时起她就不安于室,想要另栖枝头。等到茅元仪因受权臣排挤丢官,愁郁愤懑纵酒身亡,她攀上了崇祯皇帝宠妃田妃的父亲田弘遇的高枝,想要前往北京发展了。1641年,田弘遇奉诏去南海普陀山进香,回宫时带去了一大队江南美女,准备献给皇帝邀宠,这一批北上的美女队伍中,名伎杨宛、陈圆圆、顾寿、冬儿等赫然在列。这些姑娘好多是被抢掠来的,

而杨宛据说是自愿进宫的。田弘遇很喜欢杨宛,把她留在府 373

中好长一段时间,让她教其次女写字、作诗。1644年春天,大顺军攻进北京后,杨宛与陈圆圆同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所劫,但杨宛后来找了个机会逃掉了。

杨宛的结局是这样的:她从刘宗敏处逃出后,化装成一个丐妇,带着田弘遇的女儿一起从北京回到了南京,她们在南京郊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暂时歇息。一天晚上,一群土匪闯进了她们的居室,土匪们欲强暴那个女孩,那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拼死不从,杨宛在一旁大骂,想把土匪们拉开,于是土匪把她们全都给杀了。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这样叙述杨宛的死难;

甲申寇变,宛叔携田氏女至金陵,匿山村中,盗突入其室,欲侮田氏女,女不从,婉叔从旁力卫之,遂同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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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身

湖上寒柳

护花使者、妇女之友汪然明认为,女人如花,应该攀折,更应该护惜,他在西湖边建造的“不系园”,就是一个保护她们不受外面世界风雨侵蚀的玻璃花房。一个个光华灼灼的女人来了,又走了,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们如同惊鸿片片消失在天际外,回忆起与她们交往的经历,巨大的感伤总是把他湮灭。就像一个浪荡子在生命的晚境暗数一生中曾经有过的情人,在去世前一年(顺治十一年)写下的一首诗里,汪然明感慨 “世事看来总戏场,如何偏我独多伤。每逢按剑无男子,犹喜谭诗遇女郎”,诗末也以注语的形式一一回忆了这些或深或浅曾经进入他生命的女人:“昔逢王(王微)杨(杨云友)林(林雪)梁(梁喻微)诸女史,今遇吴岩子元文(卞元文)黄皆令(黄媛介)王端淑诸闺阁。”①

374 与他交往多年且情谊深厚的柳如是,竟然在这份名单

上缺失了。

柳如是来到杭州投靠汪然明是在1638年冬天,此前,她刚刚结束与复社才子陈子龙长达三年的爱情长跑。这场感情经历留给她的只有诗集《戊寅草》这枚独自品尝的苦果,还有就是对爱情的绝望。"更早的年头, 她还叫杨影怜,是松江盛泽镇归家院的一个婢女,因聪明乖巧。被吴江一个叫周道登的退休官员买去侍奉风烛残年的母亲,老头常常把她抱在膝上教以诗文,女孩渐渐长大,愈发出落得容貌姣好,妻妾成群的周道登把她收为了侍妾。她的风头太劲了,逼得周家的女人们联手来对付她,诬告她与男仆私通,于是被赶出周家卖人娼家。这是1631年前后的事。此后她放弃了原来的姓氏,改姓为柳,以“相府下堂妾”的身份高张艳帜,与宋徵舆、李雯、陈子龙等一帮几社青年士子长夜泛舟饮酒,诗歌唱和,极尽放诞,一

南华录

时声名大噪。此时的柳如是还只有十六岁,正是桃花一样明艳的年纪,但接下来与宋徵舆的一场短暂恋爱却因宋家的坚决反对使她无端蒙羞,被逐出松江地面。1

在她的情绪跌入最低谷的时候,大她近十岁的陈子龙带着两个朋友来看她了,说是微病不能饮酒,但他们的这次会晤还是愉快的。不久后,柳如是又置酒相邀。夜中酒冷,她为他唱唐人的《金缕衣》,衣香鬓影中,他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叹。此后,陈子龙前往京城参加会试,柳如是前往嘉定作短途旅行。当陈子龙在落第的煎熬中回到南方时,这个女孩别出心裁地写了一篇《男洛神赋》赠给他,1634年的除夕刚过,他们就同居了,爱巢筑在陈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一幢叫南园的别墅小楼里。

然而这终究是一场无望的爱恋。对这个年岁不大却饱受飘零之苦的女孩来说,要找到一片栖居之所竟是那么难。陈子龙妻妾众多,家庭关系复杂,经济也困难,根本就没有能力娶她。当一年后因陈的家人干涉被迫结束同居后,她搬到

松江城外横云山,回想起南楼里亲密无间的欢爱场景只剩下 375

了无限的悲伤。这个男人带给她最纯粹的快乐,也使她痛苦不堪,她写下了二十首《梦江南·怀人》长歌当哭,全以撕心裂肺的“人去也”“人何在”开头, 雨声、蝴蝶、斜阳、开花的海棠树、井边的莓苔、炉中的沉香、透过纱窗的风、梳头时落下的几根发,都让她无端地想到他。而此时,这个伤心的男人也在别后的病榻上叹息“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在一阙屡被后世提及的《金明池·咏寒柳》里,她说自己的一生是走不出来了: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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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之舟

有、绕堤西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瑰,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可以想象,当屡被爱情挫败的柳如是带着一脸委屈找来杭州时,汪然明心里是多么疼惜。她似乎永远长不高的身量、她颠沛的身世和不凡的才华,都使他认定这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偏生这女子又慷慨有男儿气,常以梁红玉自比,这世上又有哪一个男子配得上她!他读过那首《咏寒柳》,也知悉云间才子陈子龙与她的爱情经过,本来他也看好这段姻缘,哪知道终成镜花水月,真是可惜可叹。像对待以前那些前来求助的姝丽们一样,汪然明的心里也激起了保护她的愿望。他特意把她安排在环境清幽的西溪横山书屋,陪她游湖散心,与之书信往返,还两次携她去了徽州老家,前往齐云山和商山旅游。对他的热心接待,柳曾作书表示感谢,并约定下一次出游的时间: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邻。”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当第二年春天柳如是提出想在西湖边长住避迹时,他又为她在西湖边精心挑选了房子: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弟读此语,未尝不再三叹也。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浮谈谤谣之迹,适所以为累,非以鸣得志也。然所谓飘飘远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乎鉴其机要者耳。今弟所汲没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择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余晤悉。

柳写给他的信,一概自称为“弟”,称他先生,这亦师亦友的角色,他出演起来也颇感轻松。春暖花开,想借“不系园”游湖了,寄来的也是一叶小笺,字俱清新可喜: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

碧,使人益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从流存于世的柳如是写给汪然明的三十一通书礼来看,王对她的眷眷爱护之外,也曾有过一份男女之想,并作过一定程度的试探和表白。但这个生性慧黠的“女弟”在一次雨中游西湖后,告诉这个大她四十岁的男人,她看重的是这份友情,不想作进一步发展: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

是。书次惘然。 377

据历史学家陈寅恪考证,柳如是与陈子龙分手后与众多名流结交,不外是想找一个终生归宿。"她那一时期结交过的有声望的朋友,不论是画家李流芳、程嘉燧,还是前登莱巡抚孙元化、前刑部尚书张景韶等人,都有钱,有闲,也有学问,能供她衣食无忧而又风雅的生活,这些老男人又不像几社的翩翩少年们,满天下乱跑,足可以带给她安全感,可见柳的浪漫风流之外,还有精明务实的另一面。她之所以没有与他们中的某一个结成正果,只是因为机缘未到,也是她心气高傲,寻常人等放不到眼里。柳于1638年冬天来到杭州,也不外乎抱着这样的目的。

幸亏汪然明还没有情迷意乱到不堪收拾的地步,等他明白过来这一层,他决定真心实意帮助柳,只做她的忘年朋友。他出资替柳如是刊刻了诗集《湖上草》,还准备把他们

不来之舟

之间的书信集汇编出版,为此还特意致信远在福建的林雪,托她作序。平时只要一打听到附近哪些城市有名士相聚,便载着柳如是前去探班,以期找到一个青年才俊托她终生,遂了她的平生之志。他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就像一个为女儿的婚姻大事奔波的好父亲。

林雪寄来了为柳如是的《与汪然明尺牍》作的序,这篇序文写得就像一篇汪然明的西湖情史,对柳如是的才情则竭力褒扬,说她“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对她的惺惺相惜之情跃然纸上:

余昔寄迹西湖,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徜徉山水间,俨然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郎(指王微),人多艳之。再十年,余归三山。然明寄示画卷,知西泠结伴,有画中人杨云友,人多妒之。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

378 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

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环佩。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但汪然明还是看走了眼,他最初竭力替柳如是撮合的谢三宾却是一个无耻小人,此人来自浙江鄞县,是钱谦益典试浙江时的一个学生,早年做过永嘉县令,从太仆寺卿的任上致仕,在杭州城里置屋买湖,也算是个以风雅自许的人物。柳如是与之交往了一断时间后,不喜其气量褊狭性格粗鄙,提出中止恋爱关系,谢三宾一味“痴结纠缠”,紧追不放,还使出无赖手段四处放风诋毁柳,逼她出来相见。接到柳如是的求援信,汪然明也后悔牵错了线,事已至此,如何弥补?他忽然想到一人,此人即迭经政坛起落、以礼部侍郎闲住的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不久前,钱谦益到杭州,住在西

南华录

溪,他和冯云将前去拜访时,钱对柳如是所作《西湖绝句》中的一首“重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赞赏不已,称与前辈诗人王微不相上下。"汪然明想当然地以为,钱是谢三宾的座师,如果钱肯出面,柳就不用担心谢三宾的骚扰了。

于是出现了被当时士林盛传的这一幕:1640年冬天,离开杭州在嘉兴养病的柳如是幅巾弓鞋,一副青年书生打扮,买舟至常熟虞山,前往半野堂拜访了在此隐居的钱谦益。"男装显示其本性,一袭青衫下的弓鞋则标明其女性身份,从这打扮就足见柳如是的匠心。于是乎,“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朦”,钱、柳之

合由此破题,而汪然明成了这段婚姻的最初促成人。

出于无名氏之手的《牧斋遗事》有这样一段传奇记述:柳如是坐船到了虞山,先递名片进去,自称柳是。钱见是陌生人来访,不胜其烦,就让家人谎称不在家。吃了

闭门羹的柳作了一首批评钱的诗,第二天再递进去,其间 379

隐约透露来访者为女性。钱读后大惊,问家人,昨天来访的那个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家人答是一个青年书生。钱愈加疑惑了,他坐上轿子赶往柳栖身的舟中,发现是个早就闻名的“嫣然美姝”,于是相谈终日,谈诗论文,参禅证道,分别时他替她正式定名“如是”,两个见面不久的人都已经在谈论婚娶之事了。"

钱谦益的那个自得劲儿,从他对柳如是说的“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这话,流露无遗。两人虽然定了情,柳还是住在船上,说是“妾身不分明”,等到钱谦益花了十日时间为她布置好了居所“我闻室”,她才答应搬到钱家去住。此时距两人完婚还有半年时间,此时的汪然明正准备动身前往福建寻找林雪,柳在写给这个曾经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人的信中

不系之舟

暗示说,自己马上要嫁人了,等到汪先生如愿以偿携林雪归来,她当亲自前往祝贺。

1641年夏天,钱谦益在松江芙蓉舫上以嫡聘之礼迎娶柳如是,婚姻仪仗,合卺花烛,俱豪奢无比,老新郎钱谦益冠带皤发,喜气洋洋。但当地士绅认为钱身为当今文坛领袖,这么大张旗鼓迎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实在是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乎全是一片骂声。当婚船驶动时他们以投向婚船的瓦片表达心中的愤怒和嫉妒。婚船满载着瓦砾驶向常熟虞山,携得新妇归的钱谦益却坐在船头怡然自得,就好像那些骂声全都成了婚庆的礼赞。

然而此事还是留了个遗憾的尾巴,婚后不久,钱谦益为柳如是建绦云楼,因为缺少资金,不得不把收藏二十余年的宋版前、后《汉书》降价卖给了饶有家资的谢三宾。所以历

史学家陈寅恪感叹说,柳如是和宋版《汉书》是钱谦益的两尤物,他从谢三宾手上夺了柳如是这个尤物,却不得不把宋版《汉书》拱手让给谢三宾,这也算是天地间的命数罢。

没有忧伤的远行

当这场世人瞩目的婚礼即将举行之际,汪然明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福建寻访林雪之路。1641年的春天,帝国

已败象四露,西北烽火,越地荒歉,闽地倒还宁静如初,与林雪分别近二十年,只间偶有书信往返,但此去能不能找到她并把她带回杭州,汪然明心里实无把握,所以出发前他就自嘲说此行是“半为名山半为君”。果然他的这次寻访并不顺利,到了福州,他才得知林雪已于多年前移居建宁了,他的心情一时变得十分灰黯。"好在经过近半年寻找,临近端午的时候他终于在建宁城里找到了林雪。当他风尘仆仆出现在林雪面前的时候,林雪又是感动,又是辛酸,当年西湖边的豪情黄衫客,今已垂垂老矣,而林雪也已韶华渐逝,徐娘半老。五月初五,闽地风俗,家家都要喝雄黄酒,她亲自下厨,为他做吃的,又陪他喝酒,弹琴给他听,一起观赏画作,还和当地的朋友们一起陪他去武夷山游玩。这番殷勤款待让汪然明觉得二十年的分别实在不算什么,他忽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说“竹里盘餐皆素手,殷勤较昔更情浓”,还打趣说“莫感天涯知己少,多情仗得老徐娘”。。

但林雪已经不再有重回杭州的打算。她说西湖山水是青 381

春少年的欢乐场,自己一个老妇人,已羞看西湖柳色。在建宁小城住了三个月,汪然明不得不黯然离去。这次出来时,他带的钱不多,至此盘缠已快要告尽,林雪怕他路上吃苦,整理行装时放入了多幅自己的画作,嘱他途中可以出售几幅换钱。二十年前在杭州,他是林雪的艺术赞助人和保护人,使其画名远扬,“丹青尺幅当钗卖,是人争售谁不爱”,没想到此番回去,囊中羞涩,还要半路出售女画家的画作换得川资,这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但他不想让林雪看出他的伤感,开玩笑说,今天你送我烟云满箧,我怎么背得动啊?相笑着招招手,一转身就踏上了归程。

此时的柳如是就像童话中的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的丈夫为她在虞山北麓建造的绦云楼已经成为末世风雅的一个象征。汪然明为这个女人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她刊刻了一卷诗集《湖上草》和一部书信集《与汪然明

内容简介

不用之舟

尺牍》,并各寄了数十册给她。有一种说法是,钱谦益收到这些书后妒火发作,一把火给烧了,还写信给汪然明,要求他毁掉书板。但从钱谦益婚后对太太的宠爱与信任来看,她都可以穿着男人的衣服跑出去与四方宾客谈论,钱谦益不会这么没风度,做出这等焚琴煮鹤的事来,说起来也是广大风流教主,痛惜美人的人。书信集里,柳写给汪然明的最后一封信,说起夫君也全是赞美的语气:

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传,观兹非渺。

钱谦益对汪然明撮合他与柳如是婚姻的感谢方式,是在汪死后为他写了一篇传记。在这篇传记中,他回忆了与汪然明相识相交的经过,并对汪以商人身份、以一己之财力推动西湖情艺世界的热心之举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西湖要是没有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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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明,就会湖山寥落,没有主人,汪然明一死,不只湖山失去了主人,也把一个时代的荣光给带走了,而作为汪然明的同时代人,亲见这样美人尘土,风雅凋零,这样的悲剧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难道不是最可堪悲哀的事吗?①

他最后叹息道,其人已逝,红粉丹丘,一个风雅时代已经无可奈何地落下了帷幕,乱离之后,所有的歌都是挽歌了:

斯晨斯夕兮,假日宴游。朱丝绿浪兮,红粉丹丘。伊人云亡兮,谁乐爽鸠。嬉春罢咏兮,竹枝辍讴。梦梦月镜兮,沉沉金牛。孤山鹤怨兮,古洞猿愁。吁嗟梦华兮,孰知我忧。红牙紫毫兮,申写风流。钻辞陵谷兮,于彼千秋。

这触目烟霜、筝寒雁断的时代败象,身处繁华都市的

南华录

汪然明早早就看到了。他从西湖看天下,看到的是一个日益粗鄙的年代正劈面而来。以前的西湖多热闹啊,晚风一起,六桥一带,到处是夜游看花的锦衣少年,一树桃花一角灯,风一吹,那满树的灯就晃动不止,整个长堤看去,就如同一条火龙将要飞天,那情景,比闻名天下的秦淮灯船也要好看几分呢!"而如今,满洲铁骑驻防杭州,湖山胜景成为“旗下”,当年的游宴处尽成饮马之池,真是可悲也欤!曾经承载着一个华丽时代记忆的“不系园”画舫,也经常被官家征用,连他这个主人都无权使用了。②

这样的一个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汪先生决定要死了。但即便是人生的谢幕,他也想尽可能表现得坦然洒脱些,不要惹朋友们笑话。1655年冬日的一天,汪然明已近弥留之际,但他的神智还清醒着,他要前来送行的冯云将等朋友就像往常一样,在他家里品画谈诗,吹箫摘阮,丝毫不要介意他,他靠在床上,看着日光投下的影子在窗格上慢慢移

动,等到他认为差不多了,于是举手一一向朋友们致意,感 383

谢他们最后来送他一程。③

给人的感觉,他仿佛不是死去,而仅仅是出门作一次没有忧伤和遗憾的远行。

不系之舟


2022-12-08 18: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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