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周亮工的记事珠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周亮工的记事珠

诗人与少女

有个叫王荪的女孩,生于河南商丘,自小聪颖异常,会写诗,会画画,还喜欢舞弄随身带着的一把小剑,有着一股寻常女孩身上所无的爽烈劲儿。十五岁那年,她遇上了从南京到开封读书的周亮工。那一年,周亮工二十八岁,已婚,王荪就做了他的侍妾。

周氏世居南京,周亮工出生就是在城内状元境的祖居里,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开封去呢?这都是国家考试制度给闹的。本文故事时间数百年前,那时还是南宋,周亮工的一个远祖离开南京去江西抚州做官,落籍在了金溪县一个叫栎下的地方,后来周亮工的祖父把家搬到了大梁(即开封),周亮工的父亲从国子监毕业,做了几年地方小吏,又想法子把家迁回了南京。几百年过去了,周亮工家族的这一支就好像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地,但此时的周氏家族已经成为南方一个显赫的刻书世家,南京一带经营刻书业的“金陵博古堂”“万卷楼”“大有堂”,都是抚州周氏的后人,仅是周亮工家族,就拥有“金陵书肆”“大业堂”“ 醉耕堂”“赖古堂”等书坊,所刻书籍,除了医学、舆图、小说和各种时文选本,也有具一定市场号召力的当代作家文集,着名的二十四卷《梨云馆类定袁中郎全集》,就由周亮工父亲的“大业堂”出品,版权页上清楚表明“南雍周文炜如山镌”。@

但问题很快就出来了,周亮工成年后参加科考,他的籍贯是河南祥符,"北籍南试按例是行不通的,所以迫于户籍制度,周亮工在南京长到二十岁后就不得不回开封,去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考试。

王荪归周亮工是在1639年冬天,周亮工乡试中式后不久。一个还是刚及笄的豆蔻少女,一个已是将近而立之

年的大叔,她如焰般逼人的青春肯定灼伤过他的眼睛。他欣赏她稚气的小诗里掩饰不住的灵气,“小雨匀溪谷,闲花落钓丝””,那遍撒溪上的雨,妙处就在一小字。小则聚气,小则通神,须弥芥子,可纳大千世界呀。当她在月光下、柳丛中舞起一片剑影,他或许会想起《诗经》里那个在宛丘山坡之上翩然起舞的女子,手持鹭羽,打着小鼓,一边旋舞着,一边把火辣的目光投向他,“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那些陌上桑间的采诗官为无望的爱情而苦恼,而这个婷娉少女竟然是他的女人!

家族遗传,再加上少年时代在南京与画家、印人们的交往,在周亮工身上积淀了浓烈的艺文气息,好砚、好墨,嗜印成癖,尤喜与艺术家交往。他收藏了数千纽图章,有时技痒了也亲自奏刀。每次,周亮工和朋友们赏玩

一毕,王荪就会把弄凌乱了的图章归拢整齐,一一放在布 杰

函中原先的位置,让周亮工下次打开函袋立马就能找到它 387

们。她细心地做着这一切,乐在其中,超强的记忆力让周亮工叹为观止。后来周亮工考上了进士,到北京谒选,再分发到山东莱州府下面的潍县做县令,不管到哪里,总是带着这个心爱的女人。多年以后,已入暮年的周亮工面对一颗颗劫后余存的图章,还能依稀回忆起她做着这一切时专注的面容。

地处山东半岛的潍县,富甲青齐,素有“小苏州”之称,就是在这座小城里,这个女人的生命突然放射出异样的

光彩。

1642年在周亮工的一生中肯定是值得他频频回首的一年。这年春天,李自成的兵马围困开封,围城四个月后,引黄河水灌城,士民溺死数十万,周亮工的故乡沧陷了,他的叔伯、兄弟辈十数人葬身鱼腹,师友张名表等也都雁难。但

个时代的艺丈

他尚来不及悲伤,更大的危险降临了,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率领的数万精锐,于这年冬天自长城黄崖口人关后,连克高唐、汶上、济南等十余城,正分水陆两路,如潮水般向着半岛西部的潍县而来。

腊月初九(1643年1月28日)夜,数万清军铁骑已兵薄潍县城下,连营七座,扎帐数百,从城头青阳楼望去,成千上万的火把如蛇吐信子,把小城围了个密密匝匝。

三十二岁的周亮工担当起了守城之职,有关他在此役中的指挥若定、奋勇御敌情状,民国《潍县志稿》述之甚详。他把城内兵勇、衙役、民兵编成火器营、助胜营、士绅家丁营和各种哨队,调排停当,当晚即指挥了一场夜袭,数百死士携带刀枪缒城而下,直扑对方大帐,待对方反应过来,又从城头调集红夷大炮猛烈开火,迫使敌军当晚迁营三里。他把指挥所设在了城正北的青阳楼上,亲自督阵,这里紧邻县衙,是防护潍城的首要屏障;又把城墙分为四段,请出四个

388 赋闲官员协同守城,分安定门、迎恩门、望海门、朝阳门四

门据守。清军畏于城头火器猛烈,采用穴城之法,从城东北角的牛马墙掘地道偷袭,又被他识破。当城角失陷,衙役、士民与涌入的清军混战一团时,周亮工的战袍已满是血污,他找来一块木牌,上书“潍令周某之尸”几字,覆以号印,

挂在胸前,跟亲随们说,要是我战死了,你们就凭着这块牌

子把我从尸堆里挖出来吧。

兵部塘报载有周亮工于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汇报全城同仇敌忾御敌的奏报:

在城老幼男妇,竭力一心。未字闺秀、青衿内室及瞽夫幼子,悉运砖石、柴束。又如方欲举火,而闻城上欲以铁作炮子,即各碎食锅以酬急。人心至此,似千古未有。。

南华录

宛丘淑媛王荪娇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自康熙朝以降历代地方志修撰者的笔下。史官们以一种赞赏的语气说,每次战役一打响,王荪就带着城中的一帮女人煮粥送饭,救治伤员,周亮工在城墙上督战,她更是不离左右。战事紧急时,一身红衣的王荪冒着飞蝗般的炮矢,猱身爬上城楼,擂鼓助战,以至有人把她比作南宋时黄天荡战金兵的梁红玉,编了竹枝词这样唱:“青阳楼上红旗下娘子援桴指血流。”当时城中还有这样的传说,某夜,王荪“挟匕首飞入贼营”,像红线女盗取黄金盒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斩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又安全返回城内,简直把她看做剑侠人物一般了。

“危楼城上字青阳,一饭军中尽激昂。旗影全开惭弱女,鼓声欲死累红妆”1,多年后周亮工诗中所忆的,正是当时情景。每次战事间隙喘息之际,周亮工都要写诗,或记经过,或抒情怀,周每成一诗,王荪就和一首,他们的潍县城头唱和诗汇成了一卷《城上诗》。但当日后周亮工提出要

把王荪的这些诗作及她以前所写的二百余首诗付梓出版时, 389

王荪没有答应。她说,您要我的名字与和尚、青楼女子并传吗?所以一直到王荪死后,周亮工才把这卷《城上诗》收入他的自编文集。②

自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初九日至二十五日(1643年1月28日至2月13日),潍县被围十七天,阿巴泰的数万精锐在这座弹丸小城面前就是不得逾越半步。他们断定,潍县城内一定有长期戍边、久经杀伐的老将坐镇,且武器火药充足,就是围上个半年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来。此后,阿巴泰绕过这座小城,人直隶,破承德,至怀柔,败明八镇后于1643年春陆续北撤还师辽东,《清史稿》载这次望风披靡的军事行动,“克河间、顺德、兖州三府,州十八、县六十七;降州一、县五”。潍县一城独活,堪称奇迹。

周亮工在守城之战中右脚负伤,战后他有《全潍纪略》详细记述潍县百姓守城经过,由好友吴应箕作序刊刻。到

内容简介

时代的艺文

1643年春,陷入两线作战的明廷巳岌岌可危,在吏部尚书建议下,朝廷火速简拔人才,让各地督抚荐举年轻又有才干的基层官员人京师,充实到中央各部,周亮工与长乐知县夏允彝等十人都在列。当周亮工动身赴京时,潍县人感念其保全城市之德,派士民代表燃香步行数百里,一路送至德州,还在城中海道司巷立生祠纪念,时人赞他:“少年出宰古潍城,一剑曾当百万兵。”①

三年后,王荪在扬州患病去世,时年二十二岁。2当时周亮工已降清为淮扬海防兵备道,扬州是官署所在地。王荪死前留下遗嘱,要周亮工把砚墨、佩刀及她手抄的一卷潍县城头唱和诗一同陪葬。她对周亮工说:我这短短一生,一直为情所累,此一去,我是再也不愿投生这个世界了,君就按比丘尼的规格葬我吧。郎君的《城上诗》,我都能背了,已用小楷抄写一通,您就把它和我的和诗一起

置于左侧,把茗碗、古墨和我平素喜欢的那把佩刀置于右

390 侧,再在我身上盖一张观音大士像,让我左手持着念珠,

右手握着您的名字章往登彼岸吧。我生在宛丘,死后葬扬州,这七年与君相伴,这一辈子也算不寂寞了,可是我梦

萦魂绕的,还是那一片白门柳色,而不是这扬州城的箫声明月啊!③

语音凄恻,像是在隐约指责着什么,周亮工握着她的手,心如刀绞。或许是男人的哭声又把她招了回来,王荪悠悠醒转,再一次轻声嘱咐,不要忘了把那卷小楷抄录的《城上诗》放到她怀中。④

到了晚年,进入新朝屡获升迁又两次人狱的周亮工已尝尽宦海浮沉滋味,那时的他,时常会回想起青阳楼上的那一弯冷月,耳边经常响起铿锵的刀剑声和城楼上擂响的激越鼓声。“惭愧当年事,浮名不可藏”,他多么希望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二岁那年的潍县青阳楼上。有一次与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就说到了当年潍县抗清事,他醉了,

南华录

解开衣服让人看左肩上的箭疤,“岁月深矣,股股尤赤”,周亮工说,那时候我怎么不死啊,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周某人的品行就与日月争光了,哪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说不清了!说罢,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桌上呜呜地哭。1663年,他起复出任青州海防道,赴任途中经过潍县,看着二十年前民众为他所建生祠,感慨万千,泫然流涕而去。

他时常想念自己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忽而画兰,忽而作诗,忽而舞剑,过早降临的死亡,使她在记忆里葆有着永远的青春与美丽。他为她写了好多诗,记下初遇时她的巧笑嫣然,青阳城上冒着箭矢擂鼓的骄人身影,也记录下酒后谈论诗文时她微带讥讽的言语。"而今城上诗同风雨葬,忆起某年七夕,与女人说及谁早死谁晚死,女人口占的一句:“一夕绵绵亿万年,犹胜人间白头死。”真有不胜唏嘘之感。闲来翻弄图章,也不知何人再来一一归拢整齐了。

周亮工在京城时结识了一对从扬州来的艺术家兄弟,

梁千秋和梁大年,两人都精于篆印,梁千秋有个侍妾叫韩约 391

素,字钿阁,是个能度曲又能弹琴的慧心女子。这个女子从梁千秋那里学会篆印后,竟得其真传,自怜弱腕,喜镌佳冻小印章,据说石经其手,辄莹如玉,为名流巨公所珍赏。"某年,有嗜印癖的周亮工托梁千秋之弟梁大年搞来了三枚梁家小妇的“钿阁”图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自是喜欢得不行,决定把它编人自家印谱。赏玩之余,他心底一个角落突然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多年前为他整理图章的商丘女子王荪,回忆的河道突然决堤,竟至泛滥;

予旧藏晶玉犀冻诸章,恒满数十函,时时翻动。唯亡姬某能一一归原所,命他人,竟日参差矣。后尽归之他氏……见钿阁诸章,痛亡姬如初没也。@

那时,几番人狱又出狱的周亮工已倾家荡产,一生中收

内容简介

个时代的艺文

藏的古人法书、书画、金石、篆刻也都典卖殆尽。"他曾写有一组诗,回忆这些已换了主人的藏品,说其中最值得珍视的有画、图章、墨、小汉玉四种。在忆图章的一节中,他又一次提到了死去多年的王荪:

亡姬为予布函中,反覆百十皆不失位置。②

官员与隐士

1641年初,周亮工人京谒选时,画家陈洪绶正在国子监就读。十八年前,周亮工的父亲在陈洪绶的老家诸暨县任主簿一职,十三岁的周亮工开始与画家笔墨订交,此番都城重

392 逢,尽管一个已是新科进士,一个还是国子监生,但并不妨

碍他们的友谊持续升温。到秋天,周亮工谒选得山东莱州府潍县令,陈洪绶画了一幅《归去图》相赠。

周亮工携爱姬王荪前往潍县赴任时,为他们置酒饯别的也是两个南方来的朋友,同年进士、来自南直隶桐城县的方以智,和一个叫张怡的锦衣卫千户。酒后,方以智还题写了一首《归去来辞》在陈洪绶送的那幅画上。

大周亮工四岁的张怡也是南京人,他初名鹿徵,字瑶星。张家世居江宁,张怡的父亲张可大,世袭南京羽林左卫千户,曾经做到登州、莱州二府总兵官。1632年,在辽宁锦县的大凌河战役中,孔友德部将毛文龙发动吴桥兵变,诱擒了巡抚孙元化,并袭击登州。张可大于城陷后投缳而死。时年二十四岁的张怡随叔叔张可度奉祖母趁乱逃出,走海道至天津,历尽困厄抵达京城,朝廷念他烈士之后,以生员身份授予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并让他在殿前执戟亲侍朱由检。时

南华录

局不靖,从燕京到北海,"不断拉响警报,张瑶星因父亲曾在登、莱二府为官多年,临行对周亮工自有一番嘱咐交待。

潍县血战归来,京城已势如危卵。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过问周亮工,似乎这十个紧急召回的青年官员已被遗忘了,等到他被授予浙江道监察

御史的官职没几天,大顺军已兵临城下。好多朋友此前已纷纷离开京城,他新晋了官阶,竟似套上了一个索套,就是想走也不可能了。其实那些已经上了逃亡路的,也不一定能走得脱,与周亮工素有来往的篆刻家梁千秋,就是在狼狈南归时客死于途。此人曾答应周亮工治印十数方,到他离开京城时也不见完成过一方,那些交给他的印石也不知去了哪里。梁千秋的手

艺,传自文彭的学生何震,人称临摹乃师之作如灯取影,神形 393

俱佳。尽管他篆印一味泥古,为人又自恣、吝啬,周亮工还是叹息世上少了一把好刀。②

李自成的大军攻占北京时,周亮工没有“即死”。以当时的道德语境,选择死还是生,是人品鉴定的首要标准,即便是死,也有当场死、事后死等种种区别。皇帝都已经自挂东南枝了,你怎地还活着?据后来周亮工的自我陈述,城破时,他是准备自杀的,都已经把自己给挂上去了,还是被家人救了下来。他之所以没有再度自杀,是顾念家有高堂,父母年迈,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皇帝已经归天,他说他听到的消息是,“闻上已南渡”。

于是,他与张瑶星在浣花庵躲藏了几天,待风头过去,就带着一大家子混在难民潮中出城,直趋南京了。

城陷时,张瑶星已经历了一番生死考验。大顺军的士兵抓住了他,逼他降,他不从,他们就把他戴上刑具关了起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来。据说招降的官员欲量才录用,他答:文字非所长;又问他武术如何,他又答:南人不谙弓马。最后,有人感念他独个儿为崇祯守灵戴孝的义举,才把他放了出来。

时南京城里福王即位为弘光帝,军政大权悉操于马士英、阮大铖之手,周亮工一回到南京就被锦衣卫冯可宗下了镇抚司狱,要他交待从贼经过。后来总算调查清楚他没有变节,但马、阮还是不肯给他复官,非要他弹劾刘宗周,才答应让他以原官补用。周亮工没有答应,于是就带着父母搬到了城南三十里的牛首山去住,足迹不入城市。张瑶星回到江宁老家,妻子早已死了,于是改名为张遗,以表终老遗民之志,只身隐居南京栖霞山白云庵,时人都称他白云先生,一直到清军平定江南,他也没有出山。

在方苞所写的《白云先生传》里,隐居白云庵的张瑶星五十年足迹不人城市,所交也多是方以智、髡残等前明遗老。遗民世界充斥着各式各样人等,有真隐,有假隐,有不

394 得已而隐,也有死心踏地隐的。张瑶星就是一个死隐分子。

像苏州的徐昭法、宣城的沈眉生这些隐士,虽在穷乡僻野中耕作为生,但终究有笔墨文章流传于世,张瑶星则亲自挑水打柴,嘴里从不谈论诗书,以至来此游山玩水的官员墨客,从不知山中有这样一个人物。方苞说,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和一个叫余佩的处士,以前每到逢年过节都去栖霞山看望张瑶星。走进他屋中,看到书架上搁着百几十卷书,都是他撰着的经籍解说和史事评论。方、余二人请求抄录副本,张瑶星没有答应,说:“我只是借写作来度过我的余生而已。我已经买了两只大瓮,死后要把这些着作一起埋葬。”@

张瑶星是铁定了心要与名山俱老了。山中困苦,一到下雨天连灶火都生不起来,用他自己的说法是“苔侵灶额,晨突无烟”,但他还是有着万绿荫中置此身的怡然。”据说他隐居山中时一直在写一部大书,这部叫《玉光剑气集》的书写的是有明一代三百年的历史,但一直到他死后也没有人看到稿本。但还是

南华录

有一些他生前写下的文字通过书信、给朋友文集写的序跋等形式流传了下来。比如他与一些好友的通信,他为周亮工的两部艺术史着作《读画录》《印人传》写的序言等,虽只吉光片羽,但已可以看出此人深厚的艺术素养。入清担任官职的旧交中,除了周亮工交往不断,只有龚鼎孳得到了上山看他的许可,并在雨花山松风阁喝过一顿酒。

张瑶星一直活到八十八岁去世。死前,他的亲朋老友早早为他备好了棺椁。病危之际,张瑶星说:“崇祯初年,叛贼攻打登州孤城,先父死难,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料理丧事,虽然后来改葬了,但贴身的内棺已无法更换了,我能忍心用这种好棺材吗?”他的侄孙重新换了薄皮棺材,张星瑶才闭目而逝。他那些秘密写下的书稿,有人说带入了墓穴,也有人说尚有副本藏在家中。

1689年春天,玄烨巡视河工到扬州,戏剧 395

家、国子监博士孔尚任迎驾并送至淮上后,经扬州南下至南京,登燕子矶,游秦淮河,拜明孝陵,一路采访前朝遗事。在清凉山料理毕着名山水画家龚贤的丧事后,"于这年秋天到栖霞山白云庵拜访了张瑶星。这一年,张瑶星已经八十二岁。从孔尚任专述此行的《白云庵访张瑶星道士》一诗来看,他还是继续把自己幽闭在书籍构筑的世界里,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满屋的书掩埋了。孔尚任说,张瑶星的白云庵在非常偏僻的半山腰,须得转过好几条乱石路才到。老头正在吃早饭,听到狗叫,打开篱门,态度倒是颇为友善,可能是有熟识的朋友预先打过了招呼。交谈中,老头的话不多,颇显得有点沉默,他告诉客人,这么多年了,每夜都会哭着醒来。"

内容简介

个时代的艺文志

在十年后成稿的《桃花扇》传奇中,孔尚任把这个“数十年足不人城市,士大夫不能识其面”的着名隐士也写了进去,肯定是缘于这次造访。在这邹有着极大艺术野心的新剧中,孔尚任认为林林总总出场的三四十个人物,按角色可把他们分别归为“色部”“气部”和“总部”。色关男女,是诉离合之情,气连家国,是写兴亡之感,“总部”只有两人,“经星”张瑶星和“纬星”南京太常寺老赞礼,孔尚任把这两人贯穿全剧的创作意图,自是为了伏线千里、交待剧情之需,然而让这个老隐士来总结这场兴亡之案,也见出了他对张瑶星这个人物原型的推重。

《桃花扇》一剧中,张薇(张瑶星在剧中的化名)的戏份有三场,分别是闰二十出《闲话》、第三十出《归山》和第四十出《人道》。《闲话》一出,画家蓝瑛、书商蔡益所、前锦衣卫堂官张薇,三人结识于上南京途中路边店的豆棚下,闲话京城陷落时崇祯死难事,张薇一副老官人的扮相,白巾、麻衣,包着包裹,一上场就在激越的鼓声中唱:“戎马消何日,乾坤剩此身;白头江上客,红泪自沾巾。”第三十出《归山》,南京锦衣卫都督冯可宗抓了三名逆党让张薇审理,张薇堂上一见,却是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位复社名士,愤恨南朝又起党祸,解了官袍,带了蔡益所,一同往城南的松风阁归隐去了。四十出《入道》,画家蓝瑛也已随张薇入山修道,这一天恰逢中元节,他们师徒三人在栖霞山上为崇祯和死难的众大臣建坛追祭,丁继之、柳敬亭领着出狱后的侯方域,卞玉京、苏昆生领着旧院女子李香君,也来到了庵中,一对旧日情侣指着桃花扇上的斑斑血痕,正幻想着再续连理,突然被这老道士棒喝惊醒: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哪里话!当此天翻地覆,还恋情根恨种,岂不可笑!侯方域还想争辩,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老道士大怒;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他不断么!

最后,一对乱世怨侣一个去了南山,一个去了北山,双双修真学道去了。这边厢再回头已是幻境,不知对面何人,那边厢剩下张薇一个人在台上孤零零地唱:“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撕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最后是:“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画家与印人

很少有人像周亮工这样,一边在新朝政坛获得快速升迁,一边又在江南遗民群中有着不菲的名声。自1645年降清授两淮盐运使(后以原御史衔改盐运道),近十年时间,他历任淮扬海防兵备道、福建按察使、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等职,任职地也从扬州、福州一路到北京。虽然官越做越大,他却一直与张瑶星、陈洪绶、王猷定等隐士、遗民和艺术家群体保持着持久的联系,不时与他们书翰往返,间作文酒相会。易代之际出现的这一奇特现象,或许是因为于政治身份之外,还有更紧密的文化的根系把他们系连在了一起,让他们同调相亲。当周亮工和这些有着前朝情结的诗人、画家交往时,他不是把自己作为当朝新贵,而是一个江南刻书世家的后代,一个艺术品的真赏者和穷艺术家的赞助人来看待。

不止一种同时代人的记述提到周亮工身上的迷人气质。 397

说他长得方赜丰下,目光如电,又性格骏爽,事至立断,绝不拖泥带水。对父母孝,对朋友更是信字为先,使人但觉“秋月澹面,春风扇人”(他的福建朋友许友语)。在周亮工任职淮扬、金陵的十余间年,保护、奖掖了多名南方艺术家。据说他每任职一地,预先打听此地有哪些着名的读书人和才艺之士,一到任就亲往造访。平素更是嗜饮好客,酒兴一上来就与朋友们纵谈上下古今,旁及山川草木,方名小物,满大厅都飞扬着他的声音。席间,桌上总是放着一个本子,一听到客人提到某个技能之士,他就立马记下。每次出游,遇到有人送他诗文集求教,不管是数页短笺还是大部头着作,也不管是已经刊刻出版的还是手稿,临行都汇集封好,上书“某年某地同人所赐教”。"有人把他的好士与春秋时的平原君、信陵君、孟尝君相提并论,魏禧说日后周亮工蒙难时,人都乐为之死,周死后,“天下之名士伥伥乎无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所依归”,"更有一个叫申涵光的文士以平生不得见大海和周亮工为憾,其人格感召力可想而知。"

作为作家的周亮工,他的诗词、古文自是也作得不错。诗尚老杜,文章宗的是唐宋八大家,虽然文名被同时代的钱谦益、吴梅村所掩,却也淋漓波折,气势生动,自有一股吸引人的郁勃之气。在好友张瑶星看来,周亮工对艺文的热爱几乎出自天然,词曲、印篆、书画只要通一艺以上者,他无不折节下交,被他的热诚感染,也是出于佩服其鉴赏巨眼,天下画人墨客但凡能画得一水一石、一竹一木者,也无不竭尽所能求他鉴赏,这十多年来,周亮工收藏了当代画家的上干幅作品和数千方篆印,他的“三癖”--书画癖、砚癖、印章癖,实在可以与前人欧阳修并行不朽了。③

周亮工曾经讲过一个寓居南京的盲作家的故事。此人姓盛,名于斯,又名此公,安徽南陵人,年轻时家中颇富饶,

诗文做得好,善写擘窠大字,又喜弯弓驰马,结交豪客,抱

398 着大用于世的志向来到南京后,被人骗去钱财,家道中落,

身体也病了。周亮工在开封读书时回南京省亲,结识了此公,那时此公已害眼病,看东西已不分明,周亮工劝他不要再读书饮酒,他说那倒还不如真的让我做个瞎子。等到周亮工回开封,听人说此公的双目已失明,人也愈加激愤,但一手大字写得比失明前更加好了,爱读书的喜好也丝毫没变,时常让家人朋友在床边诵读,还口授写作,语速快得好几个人同时记录都来不及。不久,周亮工收到了此公的信。说自己快要死了,托周亮工日后回南京看望他母亲,并为他南陵的墓地写“盛此公埋骨处”六字。1645年,周亮工出任两淮盐运使后,所做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探视这位死去的盲作家的母亲,赎田产供其晚年,让南陵县的地方官刻了墓石,还把此公的诗集刊印出版。

透过这个人生失败者的故事,周亮工告诉他的读者,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独处,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

南华录

如果交友不慎,就有可能落得像盛此公一样,“黄金既尽,日徒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艺术家游心于艺,入世的功夫总是差上一着,再兼处于社会底层,如果再不爱惜,真要把风雅种子给摧折尽了。

从进入仕宦之途之日起,周亮工的衙署就成了他的画家朋友的一方乐土。1641年冬天,他与王荪刚到潍县不久,就接待了方以智带来的画家胡玉昆。胡玉昆性格孤僻,所画山水也像其为人一样缥缈虚无,周亮工很喜欢他的用笔设色,虽咫尺之幅,也像有万里之遥。他收藏册页就是从人手胡玉昆开始,说:“入手便得摩尼珠,散玑碎璧,不足辱我目矣。”"方以智南下,胡玉昆又在潍县住了好久为他作画。日后,周亮工任官扬州、福建,两次入京,胡玉昆一直都形影不离跟着他,“患难中时相复从”,在日后的《读画录》中,周亮工回忆了他们的相识相交经过,说当代画家中他与胡玉昆交情最深,箧中所收,也是胡玉昆的画最多,他为之写的诗也最多。同时他

也不忘提了一笔介绍他与胡玉昆认识的昔年名士、如今的无可 399

大师方以智,说他出生名门,幼禀异慧,三十岁之前是个出了名的大玩家,诗文词曲、声歌书画、双钩填白、五木六博、吹箫挝鼓、优俳平话无不极其精妙,自从在南京高座寺剃度做了和尚,粗衣粝食,完全变了一个人,偶尔用一支秃笔作画,逸笔草草,让人猜画的是什么,人都不能辨其形,他呵呵笑着说,此正是一个无字也。可见是个具大智慧的人。"

1645年,篆印家梁大年也出现在了他扬州道署的宾客名单上。周亮工与梁氏兄弟结识于京城,对其兄梁千秋的悭啬颇不以为然,连带着他刻的印也“令人望而欲呕耳”,对梁大年却颇为敬重,说他立身孤冷,不肯随人俯仰,与他的小气鬼兄长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人。又说他能辨古器款识,所镌印章皆有笔意。梁大年在衙署一住数月,周亮工的弟弟亮节亦有嗜印一癖,又喜收藏佳冻石,经常向他请教刀法,"但周亮节是个急性子,又爱酒,一印未成醉即磨去,实在不算

的艺文志

个合格的印人。印章虽是小道,在周亮工看来,此道也可称神圣,刻什么、怎么刻、为谁刻都是有原则的。譬如文彭时代,所作多是姓名印,偶尔有些斋馆堂号印,到何震以“世说”人印,再到梁千秋,则是“无语不可人印”,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艺术的倒退。他认为梁千秋治印只知拘泥于何震之法,人印文字又媚俗不堪,相比之下,梁大年则是一个有艺术操守的人。再加梁千秋成名后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追逐声色上,草草奏刀,他的章,已经连自家的侍妾都比不上了。①

1646年,周亮工由盐法道转任淮扬海防兵备道,从专治盐务到治军政、民政,事务剧繁,

再加这一年爱妾王荪暴病去世,实有心力交瘁之

感。然这一年到访扬州的画家、印人也不在少数。先是方以智的弟弟方直之沿着运河前来过

400 访,文酒流连近一月,为他治印数方。出身安徽

桐城世家的方直之是一个奇侠之士,双目炯炯,能开数石弓, 论才气奔放一点也不逊乃兄,其性又不受拘缚,在他这里叨扰了许久很是过意不去,一定要刻一方最好的印留给他。"到秋天,人称“七处和尚”的南京画家朱翰之又来访,为他作《疏林远岫图》。"是年除夕,素有墨癖的周亮工尽出自己收藏的上万种墨,在衙署与胡元昆、程穆倩等画家及扬州当地的文人墨客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墨大会”。吴梅村听朋友王紫崖说及这件风雅事,曾写下两首诗寄给周亮工,其中一律,说他的扬州道署是“似璧如圭万墨庄”。 ④

名动江左艺坛的画僧髡残,”最早也是张瑶

南华录

星介绍给周亮工认识的。此人俗姓刘,字介丘,号石溪,早年曾参加南明何腾蛟的军队抗清,事败后避难常德桃花源的深山中,如同野人一般,以草叶裹身,以溺暖足,与树木精怪为伍,度过了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三个月。晃残结束逃亡后回乡,一日,其弟为置毡巾御寒,髡残取戴于首,览镜数四忽举剪碎之,并剪其发,出门径出,拜了自号三三居士的退休官员龙人俨为师学佛。因为他少时听母亲说,生他时曾梦见一个僧人,因此认定了自己此生是和尚转世,家人不许,他竟夕大哭,自己引刀削发,血流满面,铁定了心要出家。

大概17世纪50年代初期,自号石溪的髡残来到了南京,拜在高僧觉浪禅师门下,取法号大杲,在皇家寺院大报恩寺修藏社校刊《大藏经》,并得到了觉浪禅师的衣钵真传(周亮工称:“杖人深器之,以为其慧解处莫能及也。”)最后他住到牛首山祖堂山栖幽寺苦修。他自谓平生有“三惭愧”,“尝惭愧这只脚,不曾阅历天下多山;又尝惭此两眼

钝置,不能读万卷书;又惭两耳未尝记受智者教诲”,常常 401

闭关不出,与草木树石同呼吸,疥癣满身也不以为苦。曾与之同游黄山的方外画友程正揆说他有如狮子独行,自证自悟,不求伴侣,“三百年来无此灯”。住在栖霞山中白云庵的张瑶星与之气味相投,对他评价至高,说他的佛学修为直指本心,没有寻常出家人的那些俗套,诗做得性灵毕现,画得王摩诘真传,又师法造化,苍劲中毓出生秀,枯涩中淹润无比,比宋代的米芾父子还要好,堪称诗画中之“龙象”。

在髡残的一幅《仿米山水册》中,张瑶星这样评价这位心灵相契的老友:

举天下言诗,几人发自性灵?举天下言画,几人师诸天地?举天下言禅,更几人抛却故纸,摸着自家鼻孔了!介大师个中龙象,直踞祖席,然绝不作拈椎竖拂悉套,偶然游戏濡吮,辄擅第一。此幅自云效辇米家父子,正恐

内容简介

米家父子有未到处,所谓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耳。

早年的离奇经历再加上佛法机缘,使石溪的笔下时带奇气,但他禀性沉默如石,再加早年逃难山中时落下了风温病,到了晚年已很少作画,然一提笔,就像张瑶星说的,所出必是精品。好友程正揆捐款修缮报恩寺,石溪曾应邀作过一幅《报恩寺图》,但见烟岚起伏,佛塔耸立,殿堂楼阁隐隐铺陈,令人叹为观止。画的右上方是一座山寺,山崖和远处是等距离的群山和帆船,山峰都是从左向右依次高出去。画中的悬崖石壁被云雾和流水穿绕着,树林、薄雾、山岩交织成一体,盎然气韵扑面而来。从画面的辉煌壮丽,可知这座山寺在画家心目中有着崇高位置。画上自题的一行草款更是写出了心底峥嵘:“佛不是闲汉,乃至菩萨、圣帝、明王、老庄、孔子,亦不是闲汉。世间只因闲汉太多,以至家

402 不治,国不治,丛林不治。《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

不息。盖因是个有用底东西,把来握握凝凝自送灭了,岂不自暴弃哉!”《秋山晴岚图》写一高士隐于丹枫黄叶清泉白石间,乍看如粗服乱头、残山剩水,细加品味,却自有一种孤高奇逸之气贯穿其中。”他另有一帧《奇石图册》,自题“我说我法,尔点尔头,玲珑一片,几历春秋”,画中苍古的瘦石与润渍的青苔似乎正述说着佛的无限轮回。

19世纪60年代初,周亮工首次官场受挫,转而向佛法中寻求安慰,因这一层缘由,张瑶星介绍他结识了髡残。一与这个脾气古怪的和尚交接,周亮工即对其画作大加赞赏,认为“绘事高明”,其品行、笔墨俱高出人一头地,所与交者,只是“逸逸数辈”罢了。明知和尚不轻易为人作画,他却多次向和尚索“册子数幅”,石溪欣然命笔画了一幅山水,并不无揶揄地自题:“残山剩水,是我道人家些子活计,今被栎园老子,夺角争先,老僧只得分炉头半个芋子,且

南华录

真楼穴岩石 道那半个雪,他日觌面,再与

一顿。""可见此时他们的交情已非浅。和尚另有一幅纸本设色《为周亮工作山水图》,近处乔松秀梧红叶斑斓,坡岸之下,波光泠泠,其后一岗叠起,岗侧有茅屋一间,一高士正临窗读书,有二客正从岗前曲径中缓缓来寻,屋后烟云起处,双峰高出云端,其上则山岚隐隐,远天无尽,于一派苍润中,自有一股高华的精气流衍于画面。画上还有和尚行书长题,由一段东坡画语,引出

对当今“法眼”周亮工的推崇之意:“东坡云:书画当以气

韵胜人,不可有霸滞之气。有则落流俗之习,安可论画。今 403

栎园居士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赏鉴之大方家也,常嘱残衲作画,余不敢以能事对,强之再,遂伸毫濡墨作此。自顾位置稍觉妥稳,而居士亦抚掌称快,此余之厚幸也。何似。石道人,时辛丑八月在供云关中清事。”②

17世纪60年代初,随着南方抵抗运动销声匿迹,南京的艺术空气也在渐渐复苏,董其昌的学生、早年迁居扬州的画家龚贤回到了南京,另一位重要画家程正揆也从工部右侍郎的任上退休来到南京闲居,并在创作巨制、五百卷的《江山卧游图》长卷(周亮工写作《读画录》时说,十年前就已看到了已完工的三百幅)。号半千的龚贤是个喜好玄思的艺术家,致力于把精深的佛学思想融入画笔,龚贤曾向觉浪禅师学佛,法名大启,与髡残算是同门;程正揆来自湖北孝感,与髡残同属古楚国人,早年又同游黄山,这三个性格古怪的画人在南京开始了一段密切的交往。周亮工说程正揆的画

内容简介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繁简浓淡,各极其致”,说龚贤的画“落笔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实是无天无地”。1669年冬天,龚贤看了周亮工收藏的全部名家山水册后,写下了一篇备受后世艺术史家重视的画跋,说先残和程正揆的画是他最喜欢的,都充满着液郁的“士气”,可并称画品中最高一级的“逸品”:

今日画家以江南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郡为盛。郡中着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然名流复有二派,有三品:曰能品,曰神品,曰逸品。能品为上,余无论焉。神品者,能品中之莫可测识者也。神品在能品之上,而逸品又在神品之上,逸

品殆不可言语形容矣。是以能品、神品为一派,曰正派,逸品为别派。能品称画师,神品为画祖。逸品散圣,无位可居,反不得不谓之画士。今鉴赏家,见高超笔墨,由曰有士气。而凡夫俗子,于称扬之词,寓

04 讥讽之意,亦曰此士大夫画耳。明乎画非士大夫事,

而士大夫非画家者流,不知阎立本乃李唐宰相,王维亦尚书右丞,何尝非士大夫耶?若定以高超笔墨为士大夫画,而倪、黄、董、巨,亦可尝在缙绅列耶?自吾论之,能品不得非逸品,犹之乎别派不可少正派也。使世皆别派,是国中惟高僧羽流,而无衣冠文物也。……金陵画家,能品最多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石溪,残道人也,青溪,程侍郎也,皆寓公。残道人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程侍郎画冰肌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应不让,若论画艺,则今日两溪又奚肯多让乎哉。"

稍后,有画家石涛列举当代画家中的“一代解人”,说他最佩服的就是画风“高古”的髡残。2

南华晏

周亮工在《读画录》里记髡残“绘事高明,然轻不为人作”,“虽奉以兼金求其一笔不可得也,至所欲与即不请亦以持赠”,髡残风醒症未发前勤奋作画的场面他未亲见,《溪山无尽图卷》的自题里,髡残曾这般记述他对时间的珍惜,可见自律之严: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出家人若懒,则佛相不得庄严,而千家不能一钵也,神三教同是。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画数幅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作出一番事业,端教作一个人立于天地问无愧。若忽忽不知,情而不觉,何异于草木!

六十岁后,髡残预感生命之灯即将燃尽,他写给张瑶星的一封信,至今读来不胜凄凉:“老来通身是病,六根亦各返混沌,惟有一星许如残灯燃,未可计其生灭,既往已成灰矣。”一日,他把平生收藏的古玩铜器全部拿出来,命工匠铸一樽高数尺的佛陀出山像,自题一联,“剜尽心肝,博得此中一肯;留此面目,且图去后商量”,从此绝笔。病重时,他吩咐借人,将遗骸焚化,投诸江流之中。众僧有些为难,髡残大声喝道:“若不以吾骨投江者,死去亦与他开交不得!"

髡残圆寂后,寺僧将其骨灰抛撒在长江燕子矶下。他死后十余年后,有一个盲和尚在燕子矶绝壁刻了“石禅师沉骨处”几个大字,以志纪念。周亮工为同是“六十患难”的和尚--他们都是1612年生人--写了一首诗:惟吾独尊耳,佛生共一天。乘风欲离去,与雨共参禅。伏腊应无量,儿孙谁及肩?休轻下毒棒,易得到公前。

张怡的弟弟张风,也是一个画家兼印人,一手山水画恬静出尘,又特爱墓写钟馗像。据他自述,1645年除夕他曾梦见与钟馗对谈,醒来后乃作了一幅绿袍纱帽的《钟馗图》。在周亮工看来,张风的画虽无师承,几无丽路可寻,却潇然澛远,已臻化境,“秣陵画家,掉臂孤行者,大风一人而已”。

张风年轻时是个生员,甲申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把应试的书籍一把火烧了,只身配着短剑北上游历。张风“貌颀伟,美髭街,望之似深山老炼士”,在周亮工看来,他这个仪表堂堂的朋友乃是一个图章、诗赋、音律无所不能

的文艺通才,画作可登“逸品”,治印“秀远如其人”,还着有音律学着作《一门反切》。在周亮工为张风所作的两篇传记中,艺术家的豪放不羁之姿跃然纸上。一是说他早年北游时,“有中贵子招飮,邀馆幕中,大风起立,瞪目不答,酒罢引去”,随即收拾行装,骑着毛驴就走人了。再是说他学道学佛,三十年不茹荤血,某一日,客有烹松江鲈鱼者,他竟然大快朵颐,边吃还边说:“此吾季鹰所思,安得不啖。”可见是多么豪放旷达,不甘拘束的一个人。

张氏兄弟素有家学熏染,他们的叔叔张可度就认为,古人左图右史,“要以发抒胸中高远闲旷之趣耳”,艺术家应该消失在他的作品的后面。”张风曾与他的哥哥张怡论画,认为绘画只有目力上的观察是不够的,要见到,更要行到,否则便会眼高手低,即所谓“眼里有筋,腕中有鬼”是也。绘事遇到的障碍是在提起画笔的过程中逐一解决的,如此才能从“观慧”上升到“乾慧”,即菩萨修行阶位中“三乘共

406 十地”之第一地。让人会心的是这两个佞佛之人谈画理,

也是满口佛家用语。"张风去世后,周亮工把他与朋友谈论画道的这些书信收入了汇编出版的当代名人书信集《尺牍新钞》里,录其一二,可知其绘事心得:

画要近看好,远看又好,此则仆之观画法,实则仆之心印。盖近看看小节目,远看看大片段。画多有近看佳而远看未必佳者,是它大片段难也。昔人为北苑画多草草点级,略无形次,而远看则烟村篱落,云岚沙树,灿然分明。此是行条理於粗服乱头之中,他人为之即茫无措手,画之妙理尽於此矣,绝非近日承学家所指之董也。(与郑汝器)

善棋者落落布子,声东击西,渐渐收拾,遂使段段皆赢,此弈家之善用松也。画亦莫妙於松,疏疏布置,

南华荣

渐次层层点染,遂能潇洒深秀,使人即之有轻快之

喜。(与程帅洪)

前者是说画家要有牢笼一切之观,如此才能组织全局,使画面既有整体意境,又有细节上的精确,近看远看都好,就像董源的画,看似草草几笔点缀,实际是埋条理于紊乱中,绝非一般画匠所能致。后者是从棋士与人弈棋时布子讲究疏密来谈画理,认为一幅好画的布局亦应如是,画面要松,先布大概,再在小范围与小细节上慢慢收笔,层层点染,如此才能造就潇洒深秀之意,使读画的人轻快爽朗。

张风对画学倾注了无上热情,妻子死后也没再

娶,日子过得很是凌乱,周亮工印象最深的是,下了大雨,他住的屋子发了大水,张风浑然不觉,跨卧在书案上整日作画不止。张怡透露说,因家贫无养,张风大多时候住在僧寮

道院,靠鬻画维生,画后常常署“真香佛空四海”几字。① 407

周亮工在《印人传》里回忆说,1660年前后他被谗丢官闲住南京时,张风曾送他一幅画,画的是一手持剑、腰佩葫芦的一个人,用笔极为奇古,他极为珍爱,尤堪玩味的是张风在这幅画上的自题:“刀虽不利,亦复不钝,暗地摩挲,知有极恨!”不知是因家国之变有此“极恨”,还是对被谗解官的老友的安慰。周亮工把这幅画取名为《壮士摩剑图》,一直带在身边。@

长年的忍饥挨寒损害了这个穷画家的健康,他落下了胃疾,且病势汹汹,1662年就去世了。周亮工在《读画录》里说,那年他从北京回到南京,曾邀张风到高座寺相聚,聚谈了五六天,张风作画后又赠小册,几个月后,“即归道山矣”。"张风死后不久,他哥哥张怡梦见了他,梦里,张风穿着华丽的服饰,交给他一卷书稿,说在天上封了个小仙,继续做画家,还分配到了住屋,日子过得很是闲适,比在人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间要好多了。张怡一连写下了六首诗,记录这次梦里相会。①

除了与这些以南京为中心的画家、印人交往,17世纪60年代初起,周亮工还在编选刊刻一部同时代作家、学者、艺术家的通信集。他是选书刻书世家出身,再加交游广泛、孜孜以求,这部通信录的前三卷《尺牍新钞》《藏集》《 结邻集》很快就刊刻问世了。?其间,他多次与张怡通信往返探讨编选范围和体例,打听近人文集有何人何篇可供采择。他说当世有许多文士或怀才不遇,短命早夭,致使遗稿散失,实是文明之大不幸,他保存并出版这些尺牍的目的,乃是意在“阐幽”,表扬

这些被时代冲到角落的才俊之士,记录他们的名言

懿行,彰显其声名,也是为后世留一点艺文的种子,而不仅仅是为了赢利,事实上,这项工作到后

408 来已不得不让他“节缩衣食”了。 @

这部通信集的第四卷《牧靡集》编成后,他

去杭州,读到了一个叫陈枚的选家编的尺牍选本

《写心集》,觉得编选的水准要高于自己,已在

犹豫要不要继续刊刻第四卷。④再加任职福建时

案子牵累,一次次的追赎、赔偿已使他的经济极

为窘迫,“刻资不继”,于是只好放弃了刊刻。他答应张怡为之刊刻《史挈》的承诺,也化为了

泡影。"但这部篇目浩繁的通信集里还是收录了

张怡写给朋友的十余件手札,内容涉及气节、闲居生活、翰墨等。周亮工自己写给张怡的六封信,收集在了他此前出版的文集《赖古堂集》中,正是从这些谈论读书、买书、绘画、思考和人生态度的信件中,我们复原了一个时代艺术家们之间的交往。

南华录

记忆与眷恋

对自己的蹭蹬一生,周亮工是不满意的,时有悔意流露,说“老铁铸错成,大悔亦已晚”,这或许与他在政坛的数度起落有关。

进入新朝之初,他感到这个政权对自己还是着意笼络的,颇思在新的仕宦生涯中有一番作为,谋事不可谓不忠,任事不可谓不勤。1647年秋天擢为福建按察使后,在闽八年,以一身兼任兵备、海防、督学三职,御郑成功的战船于泉州、漳州之外,又教化地方,整治吏治,朝野都以能员视之。用他的传记作者姜宸英的话说,“公材器挥霍,善经济,喜议论,疾龌龊拘文吏,当大疑难,志断生杀,神气安闲,无不迎刃解者”,乃是一个有大才略的官员。"怎料到1654年调离福建、升任都察院厅副都御使没多久,就被新任

浙闽总督佟岱上疏弹劾,污他酷虐好杀,贪赃四万余两,被 409

革去本兼各职,“赴闽质审”。

正是官场得意的时候,堂堂左副都御史怎么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据周亮工自己说,是佟岱张冠李戴,把另一个调任北京的姓周的官员当作是他,责怪他没有于海途中相遇时过船拜访,以致恼羞成怒,欲治自己于死地(周亮工辩解说,自己去北京上任走的是陆路,根本未与佟相遇)。但也有一种说法是,周亮工刚到北京上的一疏给自己招来了麻烦,他在那封奏章中分析福建形势,提出六条用兵机宜,使新任浙闽总督佟岱大为忌恨,再加周以前得罪过浙帅马进宝和泉帅马得功,于是三人联手想要把周亮工做掉。"

这桩案件由于控辩双方谳词不一,在福建、北京两地反复审理,前后拖了六年,牵涉本案的有千余人受到审查,周亮工还被有司押送到福建对质(他的好友胡元昆从北京到福建一路都陪着他)。到1660年初结案时,已有数十人牵累

内容简介

一个时代的艺文

至死。最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因这年是皇太后的本命元辰,皇帝晓谕刑部,在狱犯人减罪一等,周亮工的案子不必再审,就把他流放到宁古塔去吧。未几,周亮工父母亡故的消息传来,改迁南京。"第二年康熙即位,顾念周亮工在福建的功劳,又把他补为了青州海防道,不久转任江南江安督粮道。

这长达六年的鞠审,是周亮工的第一次政坛挫折。当时在狱中自忖必死,他还请一个叫黄经(字济叔,一字山松,江苏如皋人)的印人朋友刻了“又活一日”“勿忘今日”两枚图章,以作警醒。但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直到1669年“漕运案”发,他在江宁粮宪任上遭漕运总督帅颜保弹劾纵役侵扣款项,被革职逮问论绞,他才明白过来,这官场的一潭浑水真不是自己能趟的。出狱后他寄给挚友胡玉昆的诗:“君家兄弟予兄弟,二十年前订古交。眼底何人为续客?林中许我结重茅。长贫只合终身醉,渐老犹惭百念淆。

410 莫念燕齐闽越路,门前芳草费斟酌。”正见出了他历尽劫波

后的大困惑、大懊丧。 2

两次牢狱之灾,让本来家境殷实的周亮工几乎倾家荡产。再加上弟弟周亮节的去世,闭门待罪的十个月里,周亮工的心情灰黯到了一生中的顶点。他时常想起亮节手握佳冻石睡觉的模样,拿刀镌刻又趁着酒性懊恼地磨去的模样,记忆中最温暖动人一幕竟然是,他有一次得到了一块奇异的冻石,亮节一把抢过就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亮节被绊摔倒,手中的冻石也摔坏了,石片割破手掌鲜血直流,他扶起亮节,兄弟俩相视一笑而罢。"在一封写给张怡的信中吐露“心绪如乱丝,百苦相煎”的困苦心境,喻之为如“在汤镬”;

甚矣,谳者之故难人也!我欲缓则必急之,欲急则故缓之。弟之在汤镬中十阅月矣,既自服矣,可以结

南华录

矣,而至今尚不与结也。心绪如乱丝,百苦相煎。而会弟又于七月廿五日卒矣。弟只此一弟,又复会我而去,抚棺痛哭,几不欲生。先生视我暮年能堪此否耶?因弟事未已,奄柩在堂,遂未敢报闻。先生闻此,应为我有余悲矣。1

167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周亮工突然作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把平生所着文字,包括已刻的和未刻的,全都一把火焚毁,以示彻底割舍文字因缘。对着百余卷化为灰烬的稿本,他说,都怪此物,害得我一生如此折腾!

“飞帆学海,掉鞅词坛,着述等身,不胫而走”(张怡语)的周亮工,晚年竟然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是出于对日渐收紧的文网的恐惧?还是对自己“时时与世抵牾”一生的幡然悔悟?

《因树屋书影》《入闽记》《闽小记》《盐书》《同

书》《莲书》《箸字》《字触》《尺牍新钞》《藏集》 411

《结邻集》《赖古堂文集》……历年着述的文字在火光中化为了灰烬。他烧的是书,是悔恨,也是让他不忍回首的时

光。

吕留良说,栎园先生此举,实是“有所大不堪于中”,他烧的不是书,而是他入清的“志”,他的书其实是焚不去的,因为它已经发表在了天下士子的心里,所以,“惜其书,不如悲其志”。

但祖龙无情,周亮工沥尽心血的许多文字还是化作了缕缕青烟,日后他的儿子周在浚要把二十四卷《赖古堂集》复原,多方搜求也只恢复了十之二三。而四卷记述他与南京画家们交往的《读画录》,“以其阙而未备,猝不成书,混乱纸破砚中,故未烬之一矩”,@使后人得以整理残烬付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另有三卷专门记述与篆刻艺术家们交往的《印人传》,后来经过他儿子们的努力,

内容简介

时夜的

也得到了大部分恢复。

此事发生后不久,周亮工就后悔自己孟浪了。尽管他已发过誓再也不写作,只以图章自娱了,但看他给张怡写的信,所谈还是书事。信里先是感谢老友帮忙校阅文选,“只此一双眼睛,自己有时瞎却,迨遇明眼人又还我双眼珠,则先生重阅尺牍之谓也,感先生目力不浅”,然后就诉说自己烧书的悔意,慨叹“名根难断”:“二月初五日已刻未刻,诸芜作尽付咸阳一炬矣。葛藤一断,省得许多牵绊。然事过而旋悔之,始知名根难断,此老学道拖泥伴水,此一事征之矣。”@

记事珠

412

周亮工应该感谢命运,在生命的最后十一个年头又让他回到了出生地南京。早些年仕途顺遂经济状况好的时候,他

经常与朋友们在这里饮酒作乐,吟诗作画,南京的书画家朋友们只要一听说他回来了,就像画家龚贤说的,“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惟恐后至,而况先生以书召,以币迎乎”。他是南京艺术圈当之无愧的中心,是这些艺术家们公认的权威批评家,也是他们的保护人和赞助人。“凡海内之士有以 -竹一木,一丘一壑见长者,无不曲示奖借,收之夹袋”,而画家印人们也无不毕竭所长,以自己的作品能得到他的鉴赏为荣,就连生性孤傲如髡残这样的画家,也把他认作了当代文章诗画的“宗匠”,称他“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赏鉴之大方家”。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已不复有财力购藏大量书画、资助穷画家,书籍刊刻作坊停工了,文酒之会也不像以前那

南华录

样办得勤了。闽案、漕运案审查、追赔的那几年,他平生最珍视的一些藏品也都陆续出手了。他曾经表彰奖掖、为他们写生作传的一百余个画家、印人,"有些死了,有些已迁居别处,但南京及周边的画家们一听到他遭难的消息,像吴子远、王石谷等马上都跑去探望。王时敏的学生、曾在京城连续六年绘制《康熙南巡图》的王石谷,素来被周亮工推重,称“下笔便可与古人齐驱”,是百年所无的人物,他去探视周亮工时一口气画了大小十六幅,使屡被官场伤害的周亮工感到了同侪间不绝丝缕的温暖,笔下述起此节,也溢动着生命的情意:“(石谷)顾予于白下,时予已谢粮糈,石谷寓续灯庵,为予作大小十六幅,老年患难,颇藉以自遣。石谷苦心于此中二十余年,于予颇有知己之感。”②

其间规模最为盛大的一次雅集当数1669年冬天的“已酉盛会”,发生在周亮工刚从“漕运案”脱身不久,袁骏、吴子远、姜廷干、顾与田、王石谷、胡玉昆、姜绮季、樊圻、

吴宏、张修、夏森、胡节、陈卓、叶欣等数十位诗人、画家 413

齐集南京,一起慰劳退出官场的主人,品题主人收集的当代名家山水册页,并各自留下墨迹。是日惠风和畅,暖烟暖日,老友相见兴致更高,周亮工的弟子黄俞邰(字虞稷)心绪激动地作了一首“长歌”记录这次盛会。诗中的“主人前身本摩诘,诗禅画圣书笼鹅”,把主人比拟为唐朝的王维,虽然不无吹捧之嫌,但也可见周亮工在当时南京画坛的巨大影响力。从黄俞邰的记录来看,除了个别画家如高岑因病未能赴会、龚贤隐居虎距关不便前来,在世的南京重要画家几乎都到场了,并与主人开怀畅饮,笔墨相娱;王石谷写烟江叠嶂图,樊圻画了他最擅长的笼灯美人图,张修画风荷,头发花白的胡元润稍一沾酒就满脸通红,性情爽朗的吴子远则口若悬河…… @

雅好书画图章的三十年中,周亮工经常把藏品中最优秀的画作装订成册,每次出游就带在身边细细品味,并随手记

内容简介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下读画感受和对画家的印象,途中如见到好山好水,有跟画稿中相仿佛的,则欣喜不已,随着时日推移,他还清晰地记得每个画家、印人的精彩之作,回忆起他们创作的时间、地点,他与他们交往的点滴,以及这些个性各异的艺术家们的雅谑谈吐和生活细节:

爱喝酒、唱剧,画得一手好牡丹的姜周臣,蓄着长胡子、喜欢背着手踱步的山水画家胡长白,风流倜傥的祁止祥,喜欢穿着红衣携杖在雪中行走的赵雪江,长相像太监、画笔坚硬无比的叶欣,揪着脚趾丫疯狂作画的陈章侯,见到一幅名帖毁了大哭的邹衣白,满面酒痕的福建画家翁寿如。流寓秦淮的山阴画家姚简叔,卖画时明码标价“一屏值若干”的张稚恭,经常给人代笔的施雨咸,慷慨好客的葛震父,擅画淡墨花卉的魏考叔和他的弟弟魏和叔,持杯饮酒时大笑着死去的穷画家刘酒,画梅的姚若翼,画荷的张修,画菊的胡石公,好画小竹的许有介, “画树招鸟、画兰生香”

414 的童年好友冯幼将,死在承恩寺的七处和尚的儿子朱思远,

“青山白云,得大自在,一种苍秀,非人非天”的张尔唯,“须然如戟,望之如锦裘骏马中人”的高岑,住在回光寺僧房、“疏篱板屋”中写生的樊圻,在西虹桥得到四筐灯光冻石欣喜欲狂的文彭,一生从不吃肉、潜心向佛的印人王安节、王宓草兄弟,还有那个新刻一印半夜就会跑来敲门的印人姜次生,每次喝醉了就呜呜唱歌,展玩他的印章,都会觉得“酒气拂拂从石间出”……

一部《读画录》,一部《印人传》,就是这样于不知不觉间写成。他深受古文熏陶的笔法写当代艺林人物,谈生平、谈交情则描摹毕肖、栩栩传神,谈绘事则疏密有致、议论风生,焉知这笔法不是另一种作画?画家们画山水虫鱼,他画的是画家们的面目,"这双重书写中,一些因独立特行而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得以登堂入室,进入后世艺术史家的视野。更重要的是,他用文字给了那些隐身在画轴、绢本背后

南华录

的画家以温度、热力和生命,就像诗评家毛奇龄所说,“先生以写生之笔,使画人各有以全其人生”。①

《读画录》以画传人,《印人传》以谱忆人,以印感日,周亮工以两部杰出的艺术家传记书写了一个时代的艺文志。这两项几乎同期开展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显出其意义,因为这些曾经和他身处同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们,在他死后不久也都陆续去了幽灵的国度,因此他的《读画录》和《印人传》,更像是用文学这一永恒的纪念方式换得他们的片刻显形。

在他的絮絮回忆中,画和图章,已不再是它们本身,而是凝聚着他和友人们共同往事的一颗颗记事珠。他保存这些珠子,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对旧日南京的眷恋,对充满着种种可能性的往昔的眷恋。而因了他的保存之功,那一缕艺文的气息也将传之弥远。

1707年,康熙宠臣、江宁织造曹寅在一篇文章中回忆了

童年时代他和周亮工的交往。在他的记忆中,周先生是一个 415

像唐朝的韩愈一样庄严的人物:与人交往谦揖让、解衣推食,一手文章抉破藩篱,做得潇洒自如。他说他五六岁时,父亲曹玺从内务府调到南京任江宁织造,当时周亮工也在同城任江宁粮宪,两家有通家之好,周亮工时常把他抱在膝上,教他背诵古文。

余总角侍先司空于江宁,时公方督察十府粮储,与先司空交最善。以余通家子,常抱置膝上,命背诵古文,为之指摘其句读,今相去四十年。

曹寅,即日后问世的小说家、《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

祖父。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2022-12-08 18:59:34

[新一篇] 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夢尋

[舊一篇] 跋:我的南方想象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