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青山 古心如铁陈洪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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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眼青山 古心如铁陈洪绶

地理

这里是陈洪绶的诸暨,往西是李渔的兰溪,往东是张岱的山阴,往北,隔着钱塘江就是萧山和省城杭州。诸暨-山阴一杭州,这片潮湿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带就是天才画家、本文主人公陈洪绶的活动区域(除去两次短暂的北游),故事时间约为明万历二十六年至清顺治九年,即1598年至1652年的半个世纪间。

传说中,这片钱塘江之东的平原地带是上古时代的治水英雄大禹的终焉之地。后来,夏朝的一个皇帝少康把这里作为了一个庶子的封地。那时候这一地区还很荒凉,到处都是沼泽和成片的森林,原住民都文身断发,让中土人嗤笑为南蛮。春秋末年,越王勾践与吴王阖阊相互拉锯式攻伐,战争持续十来年,卧薪尝胆,最终胜之,成为春秋最后一个霸

310 主。虽然后来越国让楚国和齐国联手做掉了,但这种隐忍与

血性的禀性却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骨头深处沉积了下来,是

以,本文主人公的同时代人王思任--一个正直而有才情的官员”,在一封痛骂缩颈逃跑的南明总督马士英的信中有这样的自夸:“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这句话经20世纪初的作家鲁迅在《女吊》一文中引用,已成名言。

如果在明朝,这个三角地带每一处的往返,可能都得三五日。雇一只舟子,我醉欲眠,梦里都是流水声。或者骑小毛驴,童子挑一担书随后,山阴道上不知会不会遇上狐狸精。那样一个缓慢的时代,什么事如果要发生,就会如石底下的青苔顽强地探出来。这般欲雨未雨的天气,又是去这样一个文气沛霖的地方,带一本《和希罗多德一起旅行》实在有点唐突,应该是屠隆的《冥廖子传》,或者张宗子的《陶庵梦忆》--浮生若梦啊,空气里都是梦幻的气息,满山皆

南华录

异香。

我和诗人、小说家马叙顺着夜色中的浦阳江边一路走去,穿过城南苎萝山下的西施殿和浣纱路,去一个叫“三贤馆”的地方。那是诸暨文友们经常聚会的一个所在。“三贤”之一,即17世纪伟大的人物画家、那个被称为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陈洪绶。"成书于1735年的一本艺术史着作《国朝画徵录》评价他所画人物,躯干伟岸,衣纹清圆细劲,有公麟、子昂之妙,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尤在仇英、唐寅这些名家之上。”但同时代人似乎更喜欢津津乐道于他对酒和女人超乎寻常的热爱,并进而对他进行道德主义责难。有传言说,他画出名后,有钱人拿了大把的银子恭恭敬敬来求画,他都不予理睬,但只要有酒、有女人,他自己都会找来笔墨作画,即使贩夫走卒乃至垂髫小儿,他也都有求必应。”更有一种夸张的说法,说他的好色到了没有女人不成眠、酒也喝不下去的地步。@持这种观点的人普遍认为,他

所有成功的画作都是情欲催生出来的,每一处笔触都散发着 311

荷尔蒙的气息。更有甚者,有人以小说家的笔法写道,1646年夏天,清人南下绍兴,“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以妇人诱之,画”。③

在陈洪绶的四子陈字(别号小莲)正式编定的文集之外,还有一封他写给一个叫水子的学生的短函流传了下来。这封短函是催促学生赶紧弄个女人来伺候:“水子老弟:若无美人便迟一日,美人不必求其绝妙者,第得五官停匀,略有风韵已矣。洪绶顿首。”看他这么猴急的样子,连长相好坏都不讲究了,只要五官端庄略有风韵就行,让我每读一次就不由得大笑,这陈老莲呀!

我最早看到陈老莲的画,是那套着名的水浒叶子图谱,印在几件青花瓷茶具上。那是我外祖父的二弟收集的民国初年的瓷器,侥幸没有在“文化革命”中打碎,和绘着领袖像的瓷杯、像章一起放在足有一人高的橱柜上。摸上去沁凉的

骅眼青山

瓷具上,宋江、李逵、鲁智深、燕青、孙二娘一个个横眉瞪眼、威风凉凉,十足的草寇架势,当时只觉得画中人物面目怪诞,奇骇无比,真把我给吓着了。及长,又陆续搜读过一些老莲的画,这种不适感还是挥之不去,只觉得他所画人物,形态结构多欠准确,脸部比例也失当,女人都显肥,脸庞也不秀气,小孩子呢,头大如斗,形如小鬼,男人则都画得耳长颌尖,鹰钩鼻子深眼窝,一副心事重重又都掩饰不住焦虑的模样。却又想不明白画家为何要这样去画。大约四十岁的时候,我自己也一头扎进了古人世界里去,方觉得与现世的喧哗相比,这高古的境界自有它的好,反而喜欢上了他画里那一脉静穆宏深的气息,直觉得这位画家真像《红楼梦》里所说的,似乎吃了冷香丸,他的画才会这样奇邮的格调,这样冷艳的色彩。

老莲生命最后五年里的忘年交、诗人毛奇龄说过一个故事:有个叫袁鹍的宁波人,因家境穷困,在日本商船上做账房,把两幅陈洪绶的画藏在竹筒里,送给日本船主,船主大喜过望,好酒好菜侍候,还送了他一大堆珠宝,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幅仿制品。毛奇龄说,老莲死后,他的画作流传于朝鲜、兀良哈(蒙古)、日本、撒马儿罕(中亚细亚)、乌思藏(西藏)等地,这些地区的商贾不惜以高价收购他的画,利益驱动下赝品层出不穷,仿制他的画作的竟然有几千人之多--“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这节故事是“三贤馆”主人转述的。

那晚从诸暨三贤馆出来,发生了一桩小意外。许是不远处苎罗山公园灯光晃眼的缘故,我的朋友马叙突然脚下一滑,跌入台阶下的灌木丛。我伸手去扶,却捞了一个空。当时说笑打趣一阵,也不觉得有什么,第二天一早,马叙告诉我,他的左手腕骨摔裂了,痛了整整一晚上。许多个日子后--那时诗人、小说家马叙已经痴迷于水墨一道并着手准备他的第一个画展了--我突然想到,这是后世的一个画家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对他的前辈表示敬意。

梦忆

世家子张岱晚年检讨自己的一生,深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梦,一派沉痛的忏悔语气。在他坐说昔年盛事的两部回忆录《陶庵梦忆》《西湖

梦寻》中,不时出没着被他称为“章侯”(章侯是陈洪绶的字,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号叫老莲)的陈洪绶的身影。

他们一个出生于诸暨望族,一个系绍兴城内名门之后,同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异趣,再加年龄又相去不远",两个青年艺术家很早就开始了交往。张家在杭州有别业,陈洪绶年轻时也总往省城跑,西湖边的烟霞石屋、呼猿洞、于谦草是他们经常游赏的去处。大约是1624年,他们经常一起读书于灵隐韬光山下的“岣嵝山房”。”这片山房是嘉靖年间一个名叫李茇的隐士所建,面对一流清溪,背靠石崖,环境清幽,开门就是一大片苍劲的古松和葱郁的灌木丛,人一走入就隐灭不见。屋旁石桥低磴,可坐十余人,寺僧刳竹引泉,溪流淙淙,又有园蔬山蔌可供作炊,口味寡淡了还可去溪里打鱼,实在是读书的好去处。那一年一起读书的还有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和张岱一个叫平子的弟弟。张岱记叙了他们在此地做下的一桩恶作剧。那一次,他和陈洪绶等一

众友人沿着溪边走,看到一佛像,中亚人装扮,坐在龙象 313

上,边上还有四五个裸女献花果,细一看佛像铭文,竟是杨髡--元朝时的江南释教总统杨辇真珈的像。此人在江南,一到名山大川就到处凿石造佛像,又专好发掘皇家陵墓和大户人家的古家,看到墓中有女尸容颜依旧还做出淫媾的勾当来,张岱素闻此人恶名,与众人一说,大伙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捣碎了杨髡的像,还不解气,又对着断肢残臂各撒了一泡尿。附近寺僧闻声出动,刚要责怪他们损毁佛像,知道打碎的是杨髡的像,也都双手合什,作欢喜赞叹状。那一日的溪边林中,定然响彻了少年们哄传的笑声。

据祁彪佳日记回忆,张岱的四个弟弟卿子、介子、平子、登子也都与陈洪绶交好。他为平子迁人新居作过画,还写诗感谢平子赠米。尤其是张登子与陈洪绶走得更为亲近,时常诗文酬答。“几年不见张公子,每忆玄都观里人。常梦云间同作客,数回吹笛唤真真”,诗中的张公子说的就是张登子。

醉眼青山

他和张岱还多次一同出行访友,约了祁彪佳去安昌白洋村(那里靠近杭州湾南岸)看潮,去南京观新上演的《金瓶梅》。某年秋天,陈洪绶还邀请张俗去枫桥杨神庙看了着名的迎台阁祭神仪式,数万人如蚁一般密密聚集在枫桥下祭神、唱戏的场面,让张岱至为难忘。"对张岱来说,只要一想起陈章侯,总也离不开西湖、酒和女人,总是那么的兴兴头头、热热闹闹。1634年秋天,坐着游船“不系园”去西湖边定香桥看红叶的十人中即有陈章侯。那船由杭州富商汪然明投资兴建,富丽堂皇无比,舟名得之于《庄子·列御寇》中“泛若不系之舟”之意,由陈眉公题写,董其昌、钱谦益等名流都曾在此饮宴。那一日连张岱在内登舟的十个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南京曾鲸,当世屈指可数的肖像画大家,后世波臣派的开创者,人称其一手肖像画入眉透骨,精妙无双;"东阳赵纯卿,力大无比,擅使竹节鞭,有豪侠之风;金坛彭天锡,经常出入梨园,擅演净、丑戏。杭州杨与民、

314 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也都是有艺在身的知趣之人。更

让人称艳的是张岱的女友朱楚生,一个把演艺看得高过自己生命的调腔女演员,粗看之下并非绝色,细细打量,眉目之间全是风情,就像张岱自己所说,“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尤其是一谈音律,一展歌喉,朱楚生婉啭的声线到了让昆山老教师“不能加其毫末”的程度。

那晚在西湖边,一众文艺中青年喝过了酒,趁着兴致,开始各耍各的。陈章侯拿出一幅纯白细绢为赵纯卿画古佛,曾鲸从另一个方向为之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杨与民又拿出一把寸许长的紫檀界尺,靠着小几,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听者无不笑倒。接下来彭天锡登场了,先与罗三、杨与民串本腔戏,又与朱楚生、陈素芝串调腔戏,每个角色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时,陈章侯的画也画完了,上来唱村落小歌,牙牙如小儿学语,张岱

南华录

弹琴为之伴奏。赵纯卿手拿酒杯,都快站不稳了,笑着说,小弟一无所长,只能以杯中酒向众兄弟聊表敬意了。说罢一饮而尽。张岱却不放过他,说,唐朝有裴将军为吴道子舞剑,一曲舞罢,高高抛起,如电光下射一般入鞘,恰好吴道子的画也完工,今天章侯为你画佛,你也正好舞一回剑,让我等开开眼。赵纯卿一扫醉态,跳身而起,取起

重达三十斤的竹节鞭, 315

在月光下旋作了一团银光。众人惊哦一片,慢慢地这银光四泻开来。

只剩下赵纯卿一人站在场中大笑不止。①

张岱还记述了他的好友一次喝高了去追一个陌生女郎的事。说的是1639年,时近中秋,张、陈二人在西湖边的画舫应酬回来,看到月色明亮如许,两人又趁兴叫童子划船到断桥,一路饮酒、吃塘栖蜜桔。张岱不善酒,只是沾唇而已,章侯一人独饮,却也兴致勃勃。船过玉莲亭,忽听得岸上有一女子的声音在问童子;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一听得有女郞要求搭船,月光下再看此女“轻纨淡弱、婉瘗可人”,本来喝得昏昏欲睡的陈洪绶直如打入了一针兴奋剂,连说好的好的。那女子也不客气,足尖一点就欣然下了船。接下来,陈洪绶这个调情老手施展的手段让张岱看得目瞪口

醉眼青山

呆,这个厚脸皮的竟然以唐代传奇中的虬街客自比,说女郎身上的侠气让他想到了红拂女张一妹。一说二说的,两人竟然喝到了一块去。那女郎也一点不扭捏,酒喝得好,酒量更好,船到一桥,漏下二刻,他们竟然把船上带的酒都给喝空了。问女郎家住何处,她总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张岱撺掇陈洪绶在后面暗暗跟踪,只见此女身影如一片淡烟飘过岳王坟,就再也找不到了。

莫非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陈洪绶遇到狐狸精了?

但更可能的是,舟中与陌生女子对饮的那一刻,陈洪绶想起的是十九年前那个拿着洁白的绢来求他画莲花的女孩。那是1620年春天,桃花开得正艳的时节,地点也是在

316 西湖岳坟边。那个叫董飞仙的女孩骑着一匹

个头不大的桃花马,马蹄得得,沿着苏堤一路跑过锁澜桥、定香桥,一直跑到他的跟前。

湖风吹乱了她额前的一绺发。她的胸脯起伏着,像隐约的春山。她打开马背后的包

裹扯出一幅绢来。猎猎的湖风把这幅绢吹开了,凭着一个画家的职业性眼光,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幅上好的熟绢。女孩告诉他,这幅绢,是她自己“擘”的,给生绢上了好几道矾,才变得这样的细密、紧实,你就是要画再大的荷花也撑得住。

他对着湖上的斜阳眯缝起眼睛,笑了。桃花,女孩,马。对着如许清新可爱的一个人儿,没有人不会发自内心地微笑。

他想画的何尝只是一朵莲花。他想以她的身体为绢,画

南华录

无数的画。“桃花马上董飞仙,自擘生绡乞画莲。好事日多常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当他写下这首诗的第一个句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痛,感到了身体里巨大的空。多年后他去了北京,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栈里,呼吸着干燥得不含一丝水汽的空气,他又梦到了西湖苏堤的那片激滟波光,耳边又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梦里的女孩还像刚遇到时一样,清亮得像一滴水。

“长安梦见董香绡,依旧桃花马上娇。醉后彩云千万里,应随月到定香桥。”@日后随着这首诗被毛奇龄、朱彝尊编入各种诗话,董飞仙的故事也有了多种版本。但真正的那个骑着桃花马的女孩已经在他记忆中永远定格了。当1639年中秋前夜,陈洪绶与陌生女郎在西湖舟中饮酒之际,他或许会短暂地把此女与记忆中那个骑马

的女孩影像重叠,但他很快就会明白,时间就像 317

月光下、桥下、舟下的流水,已经哗哗流去了十九年,眼前这个姿容动人、酒量颇好的女子,论年纪都可以做董飞仙的女儿了。

墨蝶

那个女人披着一件华丽的团鹤纹披风,云鬓高髻,慵懒地躺卧在几榻上。她的膝边,宽大的外袍下方有一半月形竹笼子,虚虚地罩着一只金属鸭形薰炉。妇人头颈微扬,眼视前方,又似一无所视。她的右肩上方,是一朵盛开的白芙蓉花,一只鹦鹉正自鸟架俯身向下,似乎要引起她的注意。

内容简介

醉眼青山

男孩的出现打破了画面的平静。这个三四岁的男孩身体剧烈前倾,正奔跑着,努力去扑住一只蝴蝶。如果我们把目光再靠近些,会发现这不是一只真实的蝴蝶,而是画在纨扇上的一只墨蝶。然而这不无趣味的一幕并没有惊醒那个神思恍饱的年轻妇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男孩是什么时候跑来的。看护男孩的女仆的喝阻声她也充耳不闻。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空中一个虚无的点上,那里究竟有什么,可以如此恒久地吸引着她、并让她的嘴角浮起如梦似幻的一丝笑容?她的右肩上方,那只多嘴多舌的鹦鹉会把她的秘密大声说出吗?

她身体诱人的曲线透露了秘密。这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是被感官的渴望攫住了。以此看去,画中的鹦鹉、薰鸭香炉、精工雕制的鸟架,斑驳的铜壶和盛开的白芙蓉全都成了性欲的暗示。然而对一个独居的深闺女子来说--她不在场的丈夫可能是一个外地任职的官员,也可能是一个长年奔波在路上的商人--这禁锢的欲望是虚无的、不无幽怨的,她只能在闲坐中打发时光,就像白居易诗中那些眼睁睁看着青春消逝的宫女,“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当这个秋日里的妇人表情恍惚沉浸于白日梦时,男孩追逐着、并努力要扑住的,也是一个幻像,这是不

是在暗示着,强烈的欲望可以跨越真实与虚构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

在1639年的某一天画下这幅《斜倚薰笼图》前,陈洪绶肯定看过比他稍早年代画家仇英、唐寅的许多仕女画,在那些以女性为题材的画作中,女人多是被动的角色,在款款行移、含蓄优美的姿势中,顺从地接受男性目光的抚摸,从来没有一个画家像他那样,把欲望提上来,主动表达对欲望的深陷。而对于真与幻的着迷,实际上也是普遍弥漫于晚明知识界的一个主题,我们总应该记得那个时代流行的不朽传奇《牡丹亭》里,杜丽娘因梦生情,相思而死,她留下的自画像又使少年柳生陷入相思,最后,爱超越生死,杜丽娘还魂,虚构成为了真实。

对于一个靠酒精的燃烧寻找灵感的画家来说,幻想和现实时常纠结成一团,难分彼此。二十年前,那只亦真亦幻的蝶儿就翩跹在了他脑海中。那时候他刚开始写诗,过着一种半流浪的生活,经常跑到绍兴法华山中对着满坡竹子写生。那时候,他刚刚迷上酒,那种具有火焰性子的妖艳的液体,并在酒精的烧灼下彻夜作画不止。在1619年画下的一幅《蝴蝶纨扇图》中,一把团扇仿佛飘浮于空中,扇上墨菊的香气吸引来了一只蝴蝶,那蝶半隐于纨扇下,半明半暗。在这里,纨扇为真,蝴蝶为真,唯有扇上的墨菊为虚构的艺术,那蝶儿迷于墨菊,正表达着年轻的他沉溺于虚构的冲动。以后的日子里,那只蝶儿时常飞来他的笔端,有时是两个年

轻的女子在扑蝶,有时是一个男子侧耳倾听着蝴蝶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

精华

这已经不只是对幻境的沉溺了,更多时候,他在努力跃过虚构的界限纵身跃向这个物质性的世界,并在细致人微的观察中显现出同时代画家少有的描绘能力。有时他把自己放入了画里,化身为那些长脸、短须、鹰钩鼻子、骨胳粗大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女人和各种各样包围着他的物品。这些场景和物品通常是:庭园、书斋、石桌、画册、古琴、香具、铜瓶盏花,书案上的铜鼎、红漆盒、冰裂纹瓷杯和青瓷茶注。有时候他明明不在场,女人也不在场,我们也总能感觉到册页和卷轴背后他无所不在的窥探目光。一幅画于1619年的静物图,占据画面中心的是铜镜、发髻、针与一枝花,画中花与镜的姿态与位置却总让人想起女人的照镜之姿,然后去想象她闺帷后面全部的生活。

在那些描绘文人或妇女生活片断的画作中,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透着不加掩饰的霸道。一幅创作于1649年前后的《吟梅图》中,作为主导者的男子位于画幅上方,端坐在摆满了铜炉、砚台、镇纸、研山这些清供的宽大的几案后面,这几案系用虬屈多节、奇形怪状的天然木头制成,摆上文房清供即为书桌,加上椅垫又可成为可坐可卧的“隐几”,但这会儿它的功用显然是书桌。画中男子以尊者的地位面对着居于下首捧着白瓷瓶花(瓶里插的是水仙和一枝梅花)的女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手,一双剧烈交叉着的手,似乎在无声地透露他内心的秘密。他灼热的目光落在几案右侧青绿沁人的双环古铜尊上,也烙下了对女人的浓烈欲望。另一幅《授徒图》中,那个男人有了进一步的举动,他左手紧握一柄如意,右手碰触古琴,但坐姿已然凌乱,不由自主地向着坐在右侧的两个女弟子侧倾了。那两个女孩一个在插花,一个在看一幅竹石画,她们都梳着高髻,领口很浅,愈显得脖颈颀长。男子的目光胶着在了插花那个女孩的一双手上。但专注花道的那个女子似乎并未察觉到来自左上方老师的目光,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观看,被品评的位置,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老师抚摸她的目光就像在把玩家藏的一件物品,或者一件不轻易示人

的宝贝。

这一不无暧昧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曾向他学画的侍妾胡净鬘,那个可人的扬州女子。1643年秋天,陈洪绶最后一次离开北京沿运河南归时,在扬州迎娶了这个雅好画道的女子,并携她去城中八大刹之一的铁佛寺赏看了红叶。据说那寺里有三株梅花,其中一株花开三色,叶多红色,他们看花归来的当晚,陈洪绶指导胡净鬘画了一枝红叶,悬挂在帐中,挂妥当了,不知是说人还是说红叶,指着打趣说,这一枝乃是扬州精华也。

花是精华,人亦是精华,最为精华的还是这个时代成熟到了靡烂的物质生活的种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于生活并非必需的“长物”,才会有那么多今人看去奇奇怪怪的讲究,譬如花有花道,茶有茶道,性爱有房中术,美女鉴别也有专门的仪容手册,

而这一切的另一端,都系连着这个时代最为精致、发达的感官。仅以插花一道而论,就有《瓶史》《瓶花谱》这样的着作专述其要:厅堂宜用铜者,以古铜器为佳,瓷器则以宋、官、哥、龙泉等窑为上,折枝花卉以大枝适宜,冬季不妨插梅。反之,书斋花器尺寸宜小,应用瓷器,古铜觚等小型铜器亦可,无论是瓷是铜,瓶中折枝花都应瘦巧。除此之外,厅堂与书斋插花种类不宜过多,忌用有环或葫芦等瓶,更忌成对摆放。还须亲自插花,不可假手僮仆,如若不然,就是缺乏品味的好事家,称不上真正的鉴赏家,等等。

当1644年的那场剧变把陈洪绶他们一代人的生活一截为

二,让他们成为断了尾巴的蜥蜴,他们要找回那一段风华而又磨烂的记忆,也只能在纸上江山、梦里乾坤了。如同他的朋友张岱在纸上重建了一个故园,余潜心通过对秦淮河歌妓们的记叙回到了过去,老莲也在下意识地用画笔去寻找断掉的那藏尾

巴。

所以他几乎是在用一种恶狠狠的、几乎要把什么都吃了的狠劲在画女人与物品。画中人或手握如意,或摩弄着铜器和莹滑可人的隐几,或嗅着瓶中菊花就像嗅着女人胴体,无不呈现出急切的占有欲望。山体、几案、人脸轮廓的线条,务求一种宋朝院体画式的粗重笔触,以显出物质性的坚实。花器,那些手捧铜瓶的女人,铜觚中插着的梅竹、荷花及荷叶,则曲尽《瓶史》《长物声》等图籍之妙。留存于世的一幅《松海竹石盆景图》,盆上冰裂纹及盆边卷草纹都清晰可见,甚至连修补花盆的痕迹也历历分明。他画铜瓷大瓶、铜鼎这些粗重的大件,也画白瓷瓶、水裂纹小瓶、铜瓶这些小型的花器,他对于铜器色泽及瓷器冰裂纹的细致描写,显出他对这个世界物质性一面的浓厚兴趣,藉此他也是在向一个逝去的年代唱着挽歌。

由此我们领会了那个时代的观看之道:在明朝,一个人能够看到什么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在什么样的季节里,与什么人一起观看。这些古画里,有时我们会与画家的目光交汇、碰撞,在画里画外目光的投射下,花器与女人都被赋予了物品的地位,或者说,对物质性的追崇,使得物品可以取代人,人也可以作为物,晚明时代女人与物品的这种交相模拟,一本叫《长物志》的生活指南书里就已开宗明义了:看书画如对美人。反之,女人也不过是这世上的另一种物质。

不只陈洪绶这样在看世界,他的目光乃是他那个时代集体视觉欲望的投射。在这种由欲望缔结的共同观看中,他们辨识着对方,在共同的记忆中回望着晚明江南文化的那一脉绮丽霞光。

酒徒

二十岁那年起,老莲成了一个酒徒,同时开始热情而又盲目的诗歌写作。越

地的酒,大多是入口绵软的黄酒,老莲独好诸暨本地产的一种秣秣烧酒。这种叫“同山烧”的古酒出产自本县一个叫同山的小镇,据说古越国时就已酿制。越王勾践率师伐昊,出征前以酒投江与将士们共饮,“箪醪劳师”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此酒色泽玉红,琥珀色,天生一股媚态,却又其劲如刀,纯然是刚猛一路的北派风格。自二十岁爱上此物,陈洪绶的大半生都泡在了酒里。

他出生那一年,徐渭已死去五年,董其昌四十四岁,一个人文昌盛的年代即将落下帷幕,但日子尚称太平,他的童年基本上还是快乐的。枫桥陈家虽非锦衣玉食之族,却也是个簪缨之家,老莲的远祖为翰林学士,曾祖任扬州经历,祖父陈性学是1577年的进士,万历时做过广东、陕西布政使,掌一省民政,从二品职衔。他的父亲陈于朝少时虽有神童之名,及长,诗文也做得不错,一手龙蛇飞动的字与好友徐渭都不相上下,却时运不济,连最微末的功名都没取得,三十五岁就郁郁而终。这个仕途失败的父亲最引以为豪的是生下的二儿子自小聪颖异常,自陈洪绶记事起,父亲就经常说起儿子出生前晚他做的一个梦,梦里,一位氅衣鹤发的道人手持一莲子对他说,吃了它就会得到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所以陈洪绶的小名也就唤作了“莲子”。

从祖父一辈起,枫桥陈家就与萧山长河的来家开始了密切交往,两家称得上世交,后来更是成了姻亲。当老莲的祖父陈性学出任陕西布政使时,邻县萧山的来斯行也正在福建右布政使任上,同乡之谊,再加都在官场同一职级上,公务私事交往频频,友情与日俱增。后来老莲的父亲陈与朝又与来斯行的弟弟来宗道做过数年同学,只不过后者的运气要好得多,中举以后又成进士,后又七次进阶,做到了一品职衔的礼部尚书,还当过几天大学士。因为上辈的此层关系,陈洪绶来到这个世上没多久,他未来的妻子就被选定了。这个女孩就是时常与他玩耍的来斯行的二女儿。日后,陈洪绶的妹妹陈胥宛还嫁给了来宗道的儿子来咨诹,成了萧山长河来家的媳妇。

小时候的陈洪绶并不认为画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儿。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总是不拿自己的本事当回事儿,却往往会吓着他周围的人。四岁那年,陈洪绶去来家上私塾,来家正在装修房子,把墙刷得雪般粉白,主人特为告诫孩子们,不许在墙上乱涂。陈洪绶进人那屋,四顾无人,就桌子叠着椅子爬将上去,在白壁上画了一幅约十尺高的关羽,躯干丰伟,栩栩如生,别的孩子一见,竟然给吓哭了,他未来的岳丈来斯行闻讯赶来,他什么反应呢?--“翁见侯像,惊下拜,以室奉

侯”。竟然把小孩子家的涂鸦给恭恭敬敬保存了下来。

诗人朱彝尊把这则传说写入正式的陈洪绶传记,意在说明传主自小就聪颖异常。老莲成名以后,他的朋友们总喜欢津津乐道于类似的神奇事迹,以此哄抬老莲身价。比如说他十岁时拜浙派大家蓝瑛、孙为师,两人看了他的画惊叹,假使这小子真成了材,吴道子、赵孟頫都要拜他做老师,哪还容得我辈作画!"蓝瑛自此以后还发誓再不作人物画。又比如说他十四岁时,画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工夫就给顾客抢光了。"传说不免有夸大,但这个人艺术资质之上佳已可见一斑,就好像上天派定他到尘世间来就是做一个画家的,用他的老师蓝瑛的话来说,“此天授也”。但所谓的天才,不过来自于热爱,来自于近乎本能的打破陈旧规则的嗜好,对此,陈洪绶自己在《隐居十六观图册》上曾经题跋回忆:少年时,他跑到杭州府学临摹北宋名家李公麟的七十二贤石刻,闭门摹十日,临摹完了,出来给人看,问:怎样?人们

答:像!他很高兴。又闭门临摹十日,出来给人看,问怎 323

样?人们答:不像!他更高兴。因为他明白,自己的画境已经更进一层,从“形似”进到“神似”了。这一节经历,后来被他一生的朋友周亮工记入了艺术史着作《读画录》,并被历代画工用来教导刚开始学艺的徒弟们。

章侯儿时学画,便不规距形似,渡江拓杭州府学龙眠七十二贤石刻,闭户摹十日,尽得之,出示人曰:何若?曰:似矣。则喜。又摹十日,出示人曰:何若?曰:勿似也。则更喜。盖数摹而变其法:易圆以方,易整以散,人勿得辨也。@

然而这丝毫没有让老莲沾沾自喜,官宦之家对子孙们的要求,从来都是要他们埋首于八股时文,求取一官半职以光耀门楣,三十岁之前的陈洪绶所受的全部教育也都是朝着功

醉眼青山

名目标去迈进。尽管画画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名声,让他时时沐浴在长辈们嘉许的目光里,但内心里他也明白,那只是一种遣兴的小道,一样能够给他带来乐趣的玩意儿而已。族中已经有长辈表示出了不安,因为这个神童身上的种种气质,无法不让他们想到他那个雅好文艺又仕途蹉跎的父亲,那不也是个神童吗,可惜天不永年,小儿子才九岁就郁郁而终,可见文艺这东西是有毒性的,沾上了就会非常危险。

祖父的去世宣告了好日子的结束,那年他十六岁。再过两年,他母亲也去世了。他的哥哥陈洪绪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独霸家产,也是发泄以前长辈们对他专宠的不满,时常虐待他,不分缘由就把他揍得鼻青眼肿。那一顿顿的拳头把他从家乡打到了五十里外的府城绍兴,一个人在火珠巷租了间房子住下,算是成全了他兄长。萧山长河来家倒是厚道人家,来斯行一点也没有因陈家家道中落而看轻他,在陈洪绶最困苦的日子里,来家接纳了他,并于第二年把他祖父

324 在世时说定的那门亲事给办了。

当陈洪绶在府城过着半是任性使气、半是流浪的生活时,人称蕺山先生的哲学家刘宗周已辞去北京的职务回绍兴老家,并在城中的石家池、朱氏解吟轩等处授徒开讲儒家的性命之学,后来又在城北开办了蕺山书院。陈洪绶也跑去做了一个听众。与他同一时期成为刘氏门人的有山阴祁家的祁彪佳、会稽诸生王毓蓍等一干青年才俊。这其中他又与王毓蓍最为投契,两人总有些不谋而合的奇思妙想。"同学中,祁彪佳是个标准美男,王毓蓍则奇丑无比,又口吃,可他的一手好文章却让大家都很服气,再加上他天性大方好客,大家都喜欢与之做朋友。陈洪绶参加过几次王毓蓍组织的宴饮,那都是在他家里,为了让大家多喝点,王毓蓍把家里善唱小曲的一个叫梁小碧的小僮也唤了出来,给众人歌以侑酒。王毓蓍字玄趾,陈洪绶故意贤侄贤侄地叫他,他也不恼。但在刘老夫子门下,他那套又是诚又是敬的儒学精要对

南华录

天性放纵的陈洪绶来说实在有些扦格,所在他在蕺山待了不久就离开了。

妻子是大家闺秀,温柔贤淑,有时还能陪他画上几笔。"

老丈人对他也不错,总相信女婿能够发愤直追,重振枫桥陈 325

家。可是除了在1618年中了个诸生,好运气再也没有光顾过他,功名总像天边的马车一样遥远。他恨自己不争气,更觉得家庭的温柔是一个要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软绳索,于是一次一次地往杭州和绍兴跑。他觉得,只有拿起画笔对着满山竹子、云霞,只有俯身在前人卷轴上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兽构成的那个世界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才是畅亮的、自由的。

他的画名越来越大,可是当有钱人捧着银子恭恭敬敬来求他的画时,他却拉长着脸把人家晾在一边,甚至地方上的督学也吃了闭门羹。没准儿这个年轻人觉得世人对他的画格外看重是对他的侮辱呢。还有一次,一个大官把陈洪绶骗上船,说是请他鉴定书画,船开行后,就拿出绢素强请他作画,陈洪绶大怒,谩骂不绝,还声言不放他走就要跳入水中,搞得那大官老大的没趣。

醇眼青山

就在这苦闷、骚动的青春期,他与酒劈面相遇了。这带着令人眩晕香气的、玉红色的液体,时时激起他的飞翔之感,其魅感力或许只有女人的身体差堪比拟。同样能够给他以安慰的是父亲在世时经常翻阅的一本佛经,《华严经》,他废寝忘食地读着它,好像这样就能与死去多年的父亲对话。

岳父来斯行有个大房侄孙叫来风季,论辈份比陈洪绶低一辈,论年纪却长他十五岁,两人曾一起在“松石居”读《离骚》。这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冬天。这充满着奇谲想象力的篇章读得他们热血沸腾。陈洪绶自述,当时只觉得“四目莹莹然,耳畔有廖天孤鹤之感”。他们仿照唐朝李贺的用韵写下了数首向伟大诗人致敬的长短歌行。在来风季的琴声伴奏中,陈洪绶用两天时间画出十二幅白描《九歌图》,其中一幅《屈子行吟图》,画中屈原孤独、瘦削,跨剑踯躅着,忧端积满眉宇,正可作他苦闷的自画像来看。《九歌图》一直藏在来家,1638年,来风季的儿子来钦之刊刻其父作注的《楚辞》

326 一书,以全套木刻《九歌图》作插页,而此时,距来凤季在去

北京的途中去世已足足三年了。好友没有看到合作的这本书出版,陈洪绶为之心痛莫名,他在书的序言中回顾了两人“烧灯相咏”共读《离骚》的这段经历,“丙辰洪绶与来风季学骚于松石居。高梧寒水,积霉霜风,拟李长吉体为长短歌行……”又说,“风季羁魂未招,洪绶破壁夜泣,当取一本焚之风季墓前……”此是后话休要提了。

北京

陈洪绶第一次去北京是1623年春天。这年初,他妻子偶染小恙,开始只当是寻常风寒,将养一些时日就会好,哪知

南华录

道病势急转直下,捱不了多久时日就去世了。每天面对妻子留下的旧物,看着尚不解事的女儿道韫蝶儿一般飞来飞去,他觉得再在家里待下去真要发疯了,于是丧事一毕,他就只身溯运河北上京津了。

北京之行除了收获了数百首诗,还让他得了一场大病。病了五六个月,待到稍好些,囊中已空,这一年已经虚度。1病中时常想起妻子,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嘱以旧服装殓,要他好生看顾小女。“翠袖红绡满箧藏,缕丝摺叠怨俱长,当时装束为侬饰,今日披将归北邙”,写着这样的悼亡诗,总是悲不自胜。好在长安可买醉,可涉欢场,于是千里春风醉客心,癸亥年的京都也不是全无一点生趣,再有途上的景致,大运河西岸扬州城的繁华,这一趟北行总算是有些亮色在。

还是老家的风土养人,这个刚出远门归来的年轻人拖着病躯,去苎罗山看红叶。一双醉眼看去,那满山的叶子

真是比血还红。可能是在游山途中,他结识了任职本县主 327

簿的国子监生周文炜。后来他们还多次去五泄山游玩。每次,周文炜都带着他十三岁的儿子周亮工。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喜欢写诗绘画的少年,后来他们的友情持续了一生。另一个经常的去处是杭州。与张岱兄弟及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等一干朋友于灵隐韬光山下岣嵝山房读书就是这个时期。张岱还鼓动他用四个月时间画下了《水浒叶子》。"所谓叶子,乃民间流行的酒令牌子,让这个擅丹青的高阳酒徒来作也算是找对了人。他笔下的四十余个梁山好汉造型夸张神采飞扬,扑面一股英雄气,张岱为之写了“缘起”,说画的虽是“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实际上是章侯自写其一身学问和抱负,“郁郁芋芋,积于笔墨间也”。时代已呈乱世之象,天地正气,岂止在绿林豪客草莽者乎?

盘桓省城其间,杭州卫指挥同知韩君把自己的女儿

醉眼青山

嫁给他做了第二任妻子。以后几年里,他一直没有放弃科考的努力,一会儿跑到杭州打探消息,一会儿跑到长河来家与好友来风季研读时文,家中新建的“醉花亭”都没工夫去好好打理。除非有推不掉的寿文或应酬作画,他很少再提起画笔,甚至把酒量也减了下来。传说他在牛首山永枫庵读书的时候,早上听到钟鼓声就起来用功,晚上钟鸣之后酒再也不沾一口。其时魏忠贤刚刚伏诛,崇祯推行新政,他也和这个国家一样颇思一番振作,但1627年、1630年连续两次的闱场失利使他饱受刺激,转而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力是不是出了问题。在他后一次考场失利后,早年待他很刻薄的哥哥陈洪绪怕他出什么意外,叫了一帮亲友跑到杭州陪他,还雇了一只西湖上的游船陪他散心。

陈洪绶第二次去北京是1639年冬天。这一年赴京之前,

可记者尚有几事:邀请祁彪佳、祁熊佳兄弟到绍兴观画;

八月十三日与张岱醉酒于西湖断桥边;摹写了一幅李公麟

328 《乞士图》;在西湖定香桥畔为朋友马权奇画“张深之本西

厢记”插图,计有崔莺莺像、目成、解闱、窥简、惊梦、报捷六幅。这边厢应酬一毕,他已在运河的船上,邵伯湖、淮上、清江浦、桃源、山东、河北一路行去,每一处都有诗寄内。说到了山东,山却极少,黄尘漫天,买的是他乡酒,喝起来却还是越酒滋味。又说舟中听雨,最是伤感,只怕归来要到明年暮春了,梨花夜雨暗钱塘。要妻子记得料理田园,休忆远行人,"虽然没法子才去北京觅个出路,“狂夫”也是忆家的呵,曾记旧年幽事否?酒香梅小话窗纱。

距上次赴京已过去了十六年,此时的他已是家有九个儿女的中年男子,”长年蹉跎,他的面相比实际年龄还要显老几分。一个人在外,惦念家中,实是为夫为父者常情。此番入京,是因多年前一个同宗兄弟卖田纳栗入国子监的启示,他把多年卖画攒下的钱全都带在了身上,也想试试运气以之撞开国子监的大门。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兴冲冲赶到京城的

南华录

1640年,被官军暂时挫败的李自成的农民军正蛰伏在陕西、河南一带的荒山中,并将在四年后如一股污脏的潮水涌进京城彻底打翻龙廷,到那时,名利场上的客,管你得意的、失意的,都将在这场惊天巨变中遭受灭顶之灾。第二年除夕夜,温着酒,拥着寒炉,在京的陈洪绶写了一首诗寄给族中三老叔,说明年也不敢有大的奢望,但愿所遇着的都是吉祥事,“各人多读几行书”,但陷于东西两线作战的帝国已是

危厦将倾,明摆着太平日子是要过到头了。 329

陈洪绶抵京时,当年共游五泄的少年周亮工正好考中这一届的进士,分发外任前在京谒选。时隔多年,一个已是蟾宫折枝的新贵,一个还在奔向功名的道路上蹭蹬,抛开这一切,一谈起诗词、书画、鉴赏,这两个多年前相识的人顿成莫逆。他们与金道隐(金堡)、伍铁山(伍瑞隆)几个同好结成了一个诗社。老莲特别喜欢周亮工的诗,在他看来,这个才三十不到的新科进士简直是一个天生的诗人,自己的诗句在他面前简直像柴篱上的野花一样粗陋不堪。不几日,礼部令下,周亮工出任山东潍县令,老莲还特作了一幅归去图相赠。"只是一年后周亮工因守城有功调任京师时,陈洪绶已经南归了。

这一期间老莲在京城参加了不少宴集活动,应人之请还画了不少画,覆灭之前的京都文艺圈里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浙江来的擅画人物的陈老莲。那些醉生梦死的大佬公卿

醉眼青山

都以见过他一面为荣,但他们看重的不过是老莲那些有着太古之风的字画,得其片纸只字,珍若圭璧,以作自己身份的标榜,同僚间相互夸示说,“吾已得交章侯矣。”这让老莲很不是滋味。他的声名还传进了刚刚起复为兵部右侍郎兼日讲官的倪元璐耳中。说起来,这位同乡高官(倪来自浙江上虞)还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和黄道周的好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层关系,倪元璐在忙着为皇帝制订制敌机宜的闲暇,开始了与这位同乡的诗词唱和。

1642年对风雨飘摇的帝国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年:辽东松山失陷,曾被视为国之砥柱的洪承畴叛变;西线,左良玉兵溃,起死为生的李自成水淹开封城继而大败孙传庭部。对陈洪绶来说,这一年是一个坏消息连着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春天时他的兄长在老家去世了,好消息是他终于成了国子监一名在籍的太学生。但他的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开始还以为自己考得不错才人的国子监,后来才明白过来,皇帝召

330 他为中书舍人是看中了他的画名,要他入宫临摹本朝洪武以

来的历代帝王图像。这给了他尽观宫中所藏古画的机会,从这些宫中珍秘中深得古法渊雅的老莲,笔法苍老润洁,画艺更为精进,一派静穆浑然,时人把他与董其昌非常赏识的北方画家崔子忠相提并论,并称为“南陈北崔”,但他似乎很不满意这样一个宫廷画师的身份,叫屈说,“乞向人间作画工”,这哪是他的本意啊。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有机会崇祯皇帝这样问他,他还是答不上来。到山海关外的冰天雪地里抵御建州女真,还是跟着孙传庭去河南追击流寇?他一个南方书生哪里做得来这些!可见功名一说害人不浅,它让多少人丢弃了本分硬要去做根本做不来的事。当然,被焦虑和猜忌折磨得寝食难安的崇祯根本不会有心情与一个内廷画师有这样的对话。

南华录

青蚓

崔子忠者何许人也?据曾任山东潍县知县(属平度州管辖)的周亮工在《因树屋书影》中称,此人字道母,号青蚓,原籍山东平度,左光斗任提学御史时,拔识为顺天府学诸生,崇祯年间成了京津一带首屈一指的大画家。

周亮工说,崔少年时,投在山东学者宋继登门下学习时文,但因文章写得过于奇崛拗口,考中秀才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起色,便放弃举子业专心做一个画家。中年后,画名日隆,仍然住在北京南郊偏僻处一所简陋的小院里,“荜门土壁,洒扫洁清,冬一褐,夏一葛”,学着古人戴高冠、穿草履,闲暇时莳花养鱼,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他的妻子布衣素裳很能持家,两个女儿长得漂亮,也都识得字,每当兴至,则欣然展纸挥毫,妻女都能点染设色画上几笔,一家四

人相与摩挲指示,实在是其乐融融。但这个画家性格古怪, 331

只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赠给少数知己好友,如果有谁出钱来买,他掉头就走,一听到达官贵人想与他结交,他都逃避不顾。"

周亮工的记述大多来自崔子忠顺天府学的同窗王崇简,"也有一些是钱谦益提供的。钱谦益崇祯十一年因事待罪北京,一度与崔子忠相识,做过他几个月老师。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崔秀才子忠》中讲过一则故事;崔的老师宋继登有两个子侄,宋应亨和宋玫,与崔曾是同窗好友,后来天启年间,那两人都考中了进士,宋应亨任职吏部文选司时,曾授意一个应选者送给崔一千两银子。崔拒绝接受,说:你知道我穷,却不拿自己的钱财赠我,而要我接受应选者的银子,这算哪跟哪啊!宋玫屡次向崔子忠求画,崔都不给。一次,宋玫把崔请到府中,关上大门,说,今天别怪老同学无理,如果不给我作画,我就不放你回家,不出十天半月,你家里

内容简

鲜眼青山

养的鱼、栽的花,就都渴死和枯死了!崔无奈,只得画了一幅。“画成,别去,坐邻家,使童往取其画”,说是“有树石略简,须增润数笔”。宋玫把画交给来人带回,崔子忠当即撕碎,扬长而去。①

后世学者孙承泽、孙奇逢在钩沉甲申前后京津地区人物时,对崔子忠的孤僻、高傲和狂放个性都给予了突出记载,他们在各自的着作中不约而同提到了史可法赠马的事。故事发生在1637年前后,曾与崔子忠和前文说到的王崇简同窗于顺天府学的史可法此时已以都御史巡抚安庆,某日,史可法自安徽返回北京大兴县老家,经过崔家时,看到崔家穷困得吃饭都成问题了,于是把坐骑送给素来敬重的这位老

332 同学,自己徒步走回家中。史可法前脚刚走,崔子忠就

把马给卖了四十两银子,叫来一帮朋友痛饮,不到一天工夫就把这笔钱挥霍殆尽,一边喝一边还与人说:这买酒的银子是老同学史道邻(可法字道邻)给的,清清白白,不是偷来抢来的!

在贫寒清洁中过完一生的崔子忠,平生行事可当得一奇字。钱谦益说他长得很“清古”,一眼看去就不像当代人。董其昌评他“其人、文、画,皆非近世所见”。崔好读奇书,好作奇画,人称他的古文诗歌,论知识的博奥和想象力的奇谲,一点也不逊于唐时的鬼才诗人李长吉。他的画又如何呢?钱谦益说,崔所追求和师法的是晋代顾恺之、陆探微和唐代阎立本、吴道子的画路,五代关仝、北宋范宽以下几乎都不在他眼里(“慕顾、陆、阎、吴遗迹,关、范以下不复措手。”)周亮工也说崔虽不以专画佛像出名,但他画的

南华录

观音大士像,一经触目就觉得满是悲悯之意,那境界,都赶得上画圣吴道子了。①

如果机缘凑巧,老莲真的在京城里遇上了这样一个和他一样好古、狂放又傲兀不群的画家,他或许不会那么急着要南归了。可惜他们都太骄傲了,同处京城竟然毫无交往,甚至可能连对方的画都没看到过。1644年4月大顺军入京,崔子忠闭门不出,竟至饿死,那时的老莲正借居在绍兴城内徐渭的旧宅青藤书屋,日日烂醉如泥。

南归

听到皇帝要把自己宣为内廷供奉专事作画的传言,老莲

再也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但他还在犹豫中。最后使他下决 333

心离开的,是他两个老师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先是他的老师黄道周,1638年因弹劾杨嗣昌被连降六级,贬为八品小吏江西按察使照磨,两年后,即老莲刚到京城不久,江西巡抚解学龙上疏推奖黄,再次激怒了崇祯,命将两人逮进京,廷杖之后下了刑部大狱。举朝大臣没有一人施以援手,却有一个漳浦县的诸生叫涂仲吉的,不远千里赶赴京城,为黄、解鸣不公,要求释放两位大臣。崇祯把这个不畏死的诸生也逮捕了,据说涂仲吉在狱中被打得十指尽折

也不屈服。

老莲在写给另一位老师、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的信中说,黄师被囚,只有涂仲吉一人仗义鸣冤,涂生受刑,更无一人为之申辩,满朝都是只为自己打小算盘的自私人,真是太让人寒心了,自己身为国子监生,说起来也是国家养的士,这样的紧要关头,竟也噤口不发一言,比起涂生来真

醉跟青山

是要羞愧死,真后悔当时兴冲冲地跑来北京,还是趁早回去算了。老师您是天子所注意的大臣,不要太苟且呀!

没过多久,这一位老师也出了事。1642年末,言官姜采、熊开元因向皇帝进谏,被关人锦衣卫镇抚司监狱,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微为姜、熊二人求情,也被驳回。在中左门的一次朝会后,刘宗周站了出来,请求释放姜、熊二人。他的理由是,国朝从来没有言官因为进言被用私刑,关入锦衣卫监狱的。崇祯大怒,东厂、锦衣卫俱为朝廷问刑,何公何私?刘争辨:言官进言,可用则用,不可用则置之不理,即使有罪,也应由三法司定案。崇祯辩他不过,竟信口指称刘宗周为熊开元背后的主使者,要把他革职并交刑部议罪,最后总算在众大臣恳请下,免去议罪,却革去了本兼各职。

朝臣纷纷上疏申救刘宗周,刘宗周不忍心看到更多人牵涉进来,悄然出京返乡了。一个来京参加会试的叫祝渊的年轻人一路陪同着他。老莲把青鞋布袜的夫子送上南归的船,

334 想着时局縻烂至此,也该是自己走的时候了。②

夏天,京中已在到处轰传大顺军将攻潼关的消息,也有传言,帝都即将南迁,京畿禁卫军将先行护送太子南下。但忽然所有传言都落了空,京师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谁都看得出来,这风暴将至的平静更为可怕。接得家书出京前,老莲向倪元璐辞行,带去了一幅新写的《蕉石图》相赠。刚刚被皇帝任命为户部尚书的倪正为刚接手的一大摊子军务、财政犯愁,劝他不要这么着急南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有我君何轻别离”?读了老莲的赋别诗,“晓月棱棱照别离,相从却在别离时,不须长夜烧灯语,如此离情各自知。” 倪又次其韵作《送章侯南返暨阳》相赠:“不堪春雨话长离,凄绝蕉风夜动时,此意自难将作赋,江淹多是未曾知……”此时距倪自杀殉国还有九个月时间。

1643年秋天的老莲时时被愤怒充满着。船停泊天津杨柳青的一个晚上,他画下一幅《饮酒读骚图》,画中人乌帽朱

南华录

衣,于案前坐对一卷《离骚》,须围尽竖,满目愤怒却无可奈何,正是此种愤懑情绪的写照。画面出人意料地为斜向构图,着墨不多却神思逸出。值得注意的是画中人持杯的右手,神经质的蜷曲着,似乎要将杯子给生生捏碎。摆放着梅花和兰花的长几上,左侧还有一柄铁如意,似乎这个人马上就要拿起它,像东晋大将军王敦一样击碎唾壶。①

上船时他还带了一只几年前在京城小胡同里买的“狮奴狗”。此狗几个月大时,曾被国子监的一个门房老头偷去,半个月后才被他重新找

回。这狗在船上乖巧得很,从不乱跑

乱叫,他读书作画时总是以一种好像 335

什么都明白的眼神看着他。他有时觉得,自己的境况就像这一只流浪狗。两年后,他带此狗去绍兴找郑履公家的雄狗配种,此狗失踪,再也没有回来。这让他一想起就闷闷不乐,在他看来,此狗得自覆亡前的京城,又与自己依偎多年,也算是寄托一段思绪的前朝旧物了,这样不明不白丢失实

在有点可惜,后来他还特意写了一篇《失狗记》,安慰自己“因缘有决定”,天下都能丢,还怕丢一只狗吗?

娶才女胡净鬘为妾就是在这一次南归途中。这个被后世的王士祯赞为“草虫花鸟,皆人妙品”的扬州女孩,小名小宝,是年十八,长相温婉可人。日后陈洪绶《隐居十六观》中的“缥香”据说即以胡净鬘为原型而绘,该女削肩、

醉跟青山

细腰,衣纹屈曲萦回,显见得是个很招人喜的美人胚子。老莲携胡净鬈共游扬州诸景,朋友们都打趣他俩是东坡朝云。这总算让终日被灰败情绪包围的老莲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意。女孩的青春是艺术家最好的灵药,他一口气为她写了九首诗,名之《桥头曲》,每写一首就读给她听。“闻欢下扬州,扬州女儿好,如侬者几人,一一向侬道。”念着这样柔软多情的句子,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湖边看着桃花马跑来的年少时光。那天去铁佛寺游赏回来后,小宝画的那幅红叶图一直挂在堂中,有一日,鉴赏家朋友、钱塘旧交冯砚祥上门作客,竟误看做是老莲所画,赞道:三百年来陈待诏,调铅杀粉继前人。"老莲听了大笑不止,说这是小妻所画呀。朋友走后,他还笑个不停,小宝问他何事发笑,老莲说,文词妄想追前辈,画苑高徒望小妻,总有一天你会画得比我还好。后来老莲与前妻来氏所生的女儿陈道韫学画,起手功夫据说就是小宝给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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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士

京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南方,已是春夏之交,老莲刚刚搬到绍兴城内的徐渭旧居青藤书屋。住人这片屋子,一方面是出于对徐渭的敬仰,更重要的是父亲在世之日,曾与这位嘉靖年间的大画家结成忘年之好。”忙着与家人扫除院落内多年没有清理的野鼠、枯藤与杂草时,突然接闻这个地震般的消息,老莲懵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喝酒,就在当年徐渭读书处,他倚着藤树像个疯子一般狂歌大叫,醉得像一滩烂泥,任谁叫都呼不应。朋友戴茂齐在日记中记载说,他喝醉了就痛哭流涕,逢人不作一语,胡净鬘找他回家,他一把拉住胡

南华录

净鬟的手,蹲在地上,又像个孩子一般大哭起来。"时人对此也有类似记述:“甲申之难作,栖迟越中,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 ②

年前,听着船篷上簌簌作响的雪粒还乡时,他还把辞去这个不人品秩的小官比作割去一个痔疮,得了“归真大乐”,不满大儿子义桢(小名豹尾)小小年纪就奔走场屋,“产业与居业都废”,以至发狠话说“恨不扑杀之”,现在皇帝死了,国也亡了,他反倒觉得前朝样样都好,自己活了四十八年,那三个月宫廷画师的经历

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了。只是 337

蒙受了薙头之耻,还忍死苟活着,实在是满腔悲苦无人诉啊。"福王在马

士英等人拥立下即位南都,改元弘光,老师刘宗周的女婿王紫眉劝他去南京挣个功名,他觉得小朝廷难成气候,拒绝前去应试,说自己一个小人物,报不了君仇,还是在药草簪巾间打发一辈子算了,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罢了罢了。

1645年初春起,满洲人铁骑的破空声一阵阵传至江南。四月,扬州失守,史可法殉国。五月,南京陷落,钱谦益率着一帮降臣在大雨中跪迎清军人城。流血天心见,不惟春雪多,乙酉年泥泞的大雪天气里,老莲似乎提前看到了血漂江南的种种惨象。接下来数月,死亡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前倪元璐在北京自杀不说,周围的朋友如祝渊等也都一个个自杀了。五月的一天,老莲和朋友赵伯章一起到梅墅祁彪

醉眼青山

佳宅中,三人荡舟游湖,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南都近状,当时祁彪佳意态从容,其实已经在谋划自杀了,不久就传来了祁彪佳在寓园池塘自沉的消息。①

六月,杭州潞王投降的消息传来,他的老师刘宗周正在吃饭,闻讯推案不食,朋友相劝,他说: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自己罢官在野,又寄希望于南明中兴,南都之变,福王自弃其社稷,还是寄希望于后继有人,现在杭州也降了,老臣不死,还等什么呢?于是乘船到西洋港,跳入水中,被人救起后,绝食二十三日,生生饿死了。这个被《点将录》列为三十六天罡之一“天异星赤发鬼”的大儒,终于以一死亲证了他诚敬、慎独的人生理念。就连当年的同窗王毓蓍,也在上书催促刘夫子早日自决后自杀了,他的死法倒也符合其不羁的个性,先是叫来一大帮朋友,在家班的奏乐声中大喝一场,尽情喝到天黑,就打着灯笼跳到门前的柳桥河里去了。

338 这一场接一场的死亡事件,或亲见,或耳闻,让老莲

万念俱灰,他的酒喝得愈发的凶了,喝醉了就骂人,或嘀咕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胡话。酒劲一过,又强打起精神,铺开绢布与宣纸,泪墨齐下地画画。王毓蓍死后的一个晚上,他跑到柳桥河边祭奠,“既得朋如矢,何须泪沾巾,柳桥当月夜,兰盏泛河滨”",当他称颂着刘夫子和王毓蓍的节义千秋时,也为自己的苟活深深自责着: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

此时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以钱塘江为界,成立了临时政府,这个封地在山东的王孙一安顿下来,就沉浸在了冶游宴乐中。因张岱的父亲曾在天启年间任职鲁肃王府长史,朱以海一到绍兴就带着一大帮随从临幸了张家。张岱在回忆录中记述说,鲁王到来时,身着玄色蟒袍玉带,车驾隆盛,观者如堵,他家连梯子、台子上都站满了人。行礼之烦琐,丝毫不逊色于大内,先是行礼,献茶,再行礼,再由书堂官斟

南华录

酒跪进。吃食是一肉篮,一汤盖,一面食,汤和肉簋上面都覆以银盖子,面食则用三张黄绢笼罩,所有这些吃食,都由侍者捧盘加额,跪行到座前,再由书堂官捧进御前。汤点七进,队舞七回,鼓吹七次,这才算餐毕。张岱说,用餐时演的剧目是《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也算与时事巧合,朱以海大喜。

看完了戏,又幸临不二斋、梅花书屋等处,朱以海还坐了一回木犹龙(一段出自辽东的古木,其形如龙,重达千余斤),张岱和好友陈洪绶在一边的书榻上陪侍。谈了一会,又设席再饮,让张、陈侍饮。朱以海好酒量,大犀觥一饮而尽,不一会就喝了半斗。借了酒劲,朱以海夸口说要把鞑子尽行驱赶,要封两位忠臣做大大的官。封两位爱卿翰林怎么样?天天陪着孤,一起帮孤把江山夺回。朱以海还让人找来一张书案,要老莲写字作画。这一天不知为何,老莲天天泡在酒里的人,竟然酒量奇差,在御座边哇哇吐了,让他作画,脚步踉跄着,

笔都提不起来了,鲁王看他醉成这副模样,只得作罢。酒喝 339

毕,戏也演完了,朱以海脸色微酡,要不是两个书堂官在一边掖着,几乎站立不稳。张家人一直把他送到闾外,鲁王再三让书堂官传旨: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喜极!"

张家有个叫李寄部的远房亲戚,鲁王喝酒听戏时,此人混在家仆中,得以近距离观察。他说,鲁王平巾小袖,顾盼轻溜,待到酒酣歌作,鼓颐张唇,以箸击座,与歌板相应,简直把张家当作了妓院,十足一副浪荡子行径。这边厢鲁王与众大臣开宴,他带来的一个妃子也隔帘开宴。酒喝到半晌,鲁王投箸起身,走人帘内拥着妃子而坐,笑语喧哗,自帘内传出,外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场酒宴下来,鲁王三进三人,忙得什么似的。一直喝到天色转暗,优伶们粉墨登场,满场旋转着的幢幢人影,再也辨不清哪个是官人,哪个是优人了。李寄部说,自己当时就看出来了,这个王孙如此贪图享乐,都大兵压境了还要

调弄声色,肯定成不了什么事,后来写了一首诗讽之:鲁国君臣燕雀娱,共言尝胆事全无,越王自爱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献吴。

张家为操办这次近乎勒索的宴饮,花费的接待费多达数百两银子。张岱接驾有功,鲁王委了他一个兵部职方主事的差,但因他上书杀弃城逃跑的马士英,很快又被褫夺了官职,失望已极的张岱连叹“数也”。"看来鲁监国才是最大的戏子,喝了拿了就不把人当回事了。还是老莲眼光毒,一眼看出朱以海不过是一小丑,索性装醉佯狂,连画也不留一幅。后来,逃到福州的唐王建立了隆武政权,派来使征召他为御史,他也没有接受。臭名昭着的马士英备下重礼求一见,他也闭门拒之,马士英央他的一个朋友来求画,也给骂了出去。倒是有个老兵,只给他敬了一杯酒,他就爽快地画了一幅--“酒尽而挥洒成”。②

野和尚

很快,鲁王由舟山逃人东海,去乱礁波涛中作他的水陆道场去了。唐王的皇帝梦过不了多久也要做到头了。时势的发展已如风摧木叶般昭然,为家人安全着想,老莲想搬到邻县余杭去,可是余杭也不太平,考虑再三他决定把义桢、楚桢、芝桢、道桢四个儿子送到山中避乱,"自己和妻女、二子象儿、四子鹿头住在围城中。一家人供养的弥勒像、日日诵念的观世音菩萨偈没能阻止清军铁骑东进,绍兴很快失守了,老莲被搜出,于是发生了前文所述他因拒画险遭杀害一事。只是他被迫作画后这故事尚有余绪,他借口这些画尚未署名钤印,又从清军首领处把画拿了回来,每天狂饮不止,

连睡觉也抱着这些画,后来对他的看守渐渐松了,他就找了个机会抱着这些画逃了出来。

逃出虎口的老莲躲进了绍兴附近的深山冷岙里,自鹫峰跑至城南三十里的云门寺,剃发为僧了,自号悔迟、悔僧、云门僧。虽处僧寮,酒是断断少不了的,一与来客说起兴亡事,就大哭,骂人,懊悔不死,说“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又说“剃落亦无颜,偷生事未了”。有人来求画,是断断不肯了,要画也只画观音像,说才艺累身,画观音像也算是赎罪。偶而乔装入城,经过以前的读书处太子湾,就面红耳赤,像做了小偷被人发现似的,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以前他很怕方正严肃的刘宗周,现在夫子已死,他天天给夫子的遗像上香,还题壁痛骂自己:“浪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语气间全是大痛楚。

值得附记一笔的是,老莲剃发披缁的这年夏天,他一生的挚友张岱也提前为自己写好墓志铭,“披发入山”,写

他的《石匮书》去了。在多年后问世的这部历史着作中,出 341

于对老友落拓不羁的性情和高超画品的欣赏,张岱把陈洪绶列于“妙艺列传”,称他“笔下奇崛遒劲,直追古人”@。在另一部着作《越人三不朽图赞》中,又把他列人受表彰的一百零九位越地前贤之中。陈洪绶则说:“吾友宗子才大气刚,志远博学,不肯俯首牖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言语间皆是惺惺相惜之意。

辗转于薄坞、云门等处的幽谷深山,无可消遣,画笔又久不提,幸亏这么多年写下的诗文一直都带在身边,于是整个夏天他都在四子鹿头的帮助下整理这些文字。他总觉得,这些带着旧日记忆的文字一定会比他的那些丹青涂抹传得更久远。书成之后他抄录了一份寄给了朋友王予安,“悔迟雅不以诗鸣。儿子鹿头,私将平生所作编次成帙,可删者十七;山中无可消遣,即将鹿头所编次者删录呈政,知予老见之,必有教正。呵呵”。这就是传世的老莲唯一的一部诗

内容简介

醉眼青山

文集《宝纶堂集》。①

幸亏有祁骏佳、祁奕远"权侄施以援手,不时赠给移家费,老莲一家总算捱过了1646年春天最为颠沛困苦的日子。都快到了掘土觅根而食的地步了,这个人还没有把画画与今后生计作一处想。尽管好多年前,一些贫苦的好友已拿他的画转卖获利了,但老莲固执地以为,画就是个谴兴的东西,要他以绘画为业,还不如过胼手胼足的农耕生活,或变卖祖上遗留的田产。这么多年来,他几乎都没有好好保存自己的画,再得意的画也都随手送了人,张岱曾经抱怨说,老莲有一百余幅未完成的画作寄放在他家,让他莫之奈何,只得拿北宋画家文同的轶事揶揄之,说哪个画家像你这样东涂西抹不拿自己的东西当回事啊。"但时势已移,二十来口人的一大家子的生计还是要顾的,易代之际各行其道,总不能人人都学刘夫子倪元璐吧,最后他还是听从了祁家人的建议,决

意走一条职业画家的路,以画活家了。以前的朋友、云门十

342 子中的鲁集、赵甸不也是这么在做吗?比起像周亮工这样把

灵魂出卖给满洲人,@他自认为隐居卖画更合乎遗民之义,这钱也来得更干净。

山之中难有买主,卖画须去绍兴或杭州,山林纷扰路途多艰,再加不久孙子也出生了,于是待形势稍为太平,1647年春天他又搬回了绍兴城内,两年后的1649年正月,正式迁居杭州。他的买主多数是朋友牵线介绍的旧识,作画时一般都会在这些故交旧友家寄居数月,一则可以集中精力多画一些,二则借由朋友的社交关系也可以多寻一些买主。他曾在吴期生山庄一住两个多月,卖出了好多画。也曾长达数月泊舟于山阴梅墅祁家寓园旁,把小幅的仕女、山水、观音像出售给女主人商景兰和她的儿媳们。家住杭州西湖定香桥畔宅埠的林迁栋(仲青),一度也是他的赞助者之一,老莲曾于他家勾连数月作画,据说后来老莲送给周亮工的《陶渊明故事图》卷,就是作于他家的眉舞轩。

南华录

343

职业画家

自1646年冬天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后,追忆江南繁华成了老莲画作的主题。正如他那个自称败家子、废物的好友张岱用梦幻般的笔调复活一个回不去的晚明江南,他也下意识地用画笔在追忆往事。他总觉得这场刚刚发生的鼎革巨变把自己的生命一截为二了,前朝被丢弃的上半截,虽也有考试不顺的挫折,经济捉襟见肘的拮据,但大体上还是悠游岁月,而后半截全是丧乱困苦。只有在梦中,他才好像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曲水流觞,诗酒终日,戴着标榜不流俗的高冠与朋友聚会,或携着可爱的女子弹琴唱歌。"在另一首醒后记叙梦境的诗里,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四十年代的最初几个年头,被衣着鲜丽的宫女和侍卫们引领着去皇城觐见皇帝。他

醉蒗青山

① 见陈洪绶《鸡鸣》

一诗:“有时得佳梦,复见昔太平。项切云之冠,为修楔之行。携桃叶之女,弹凤凰之声。胜事仍绮丽,良友仍精英。山川仍开涤,花草仍鲜明。恨不随梦尽,谬谬群鸡鸣。”

多希望沉漫在这样的梦里再不醒来啊。

他的乐境只能去画中找了。花卉、女人、各种珍异的物品充满了他的画卷,在他看来,这就是令人恍然心目的太平光景。那时的风多么软,春天那么好,女人那么漂亮。现在即便画一幅水仙,残破的叶片也全是家国之痛了。他的诗也散发出了越来越重的酒气,“倾杯覆碗恨无多”,真是不醉不欢;“醉翁毋乃气扬扬”,似乎所有的画都是趁着酒意泼洒而成的了。

他画下手握花朵的女人,以扇扑蝶的女人,坐于隐几上的女人,春日折采梅枝后缓缓走过的女人。在另一幅色调艳丽的图中,他画下了五个坐于春天草地上的女人,她们的衣裙下摆围着折枝花卉,各作手势,似乎在开心地做着游戏。年

轻时在杭州,春天到来时,他经常看到女人们到

44 处采摘各式奇花,玩这种斗草游戏。于今隔了一

大片荒芜的日子看去,那盛世的光阴都到哪里去

了?几乎同一时期,张风、项圣谟、龚贤等遗民画家正在画空山、大树抒发丧国之痛,而老莲则是借由对女人、物品与感官欲望的呈现,回望一个渐行渐远的年代。和他有着同样心曲的还有作

家余怀,正在书写着南市、珠市和旧院的金陵烟花女子命运,感慨着世事更迭,似乎借由女人回忆盛世光景,成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种回望姿态。

“古心如铁,秀色如波,彼复有左右手,如兰枝慧叶,乃有此奇光冷响”,透过这些时人的赞誉,我们看到,他画下的已不只是对一个王朝的眷恋,而注人了生命的咏叹和对人生虚无的把玩。时光飞驰,繁华成空,更多的时候,画家的目光和《蕉林酌酒图》中手持犀角杯的画中人一样,似乎穿过了远方的迷离岁月,来到一片亘古静寂的世界。而山石做成的几

南华录

案前,煮酒的女子坐在一张肥厚的芭蕉叶上,就好像坐在一片绿云上,似乎要把他从无边的虚无世界中拉回。这高古的画意,这现世与永恒的冲突,背负着历

史记忆的遗民喜欢,转世的新贵们也喜欢,是以,南 345

方都在盛传老莲的画,“风神衣袂,奕奕有仙气”。万念俱灰之后,因有一念不死,而能把活着的煎熬转而作如此的张扬,也算是艺术的胜利了。

搬到省城后,买画的顾客增多,用不着为糊口急就章了,老莲一改以前的漫不经心,画得更加专注。遇到不喜欢的人求画,照样把人家晾一边去。1650年春天,新任福建右布政使周亮工北上朝觐路过杭州,向寓居西湖的老莲索画。出于对其投靠新政权的鄙视,老莲拒绝了这位相交近三十年朋友的请求。"但在周离开杭州后,他还是在湖畔林仲青家的眉舞轩画了一幅《陶渊明故事图》,寄给在北京的周亮工。”老莲为此图选材大费苦心,画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辞官归家后的十一个日常生活场景,以此暗示并规劝老友及时回头,不要在新朝任职,

眼青山

其间尤以陶渊明辞官印的第六景的题诗见其心曲:“糊口而来,折腰则去,乱世之出处”。画中的陶渊明方盘脸,下巴粗长,据说就是故意照着周亮工的样子画的。"此画寄出后不久,在名妓萧数青(画陶渊明图卷时她也在场格理笔墨)的建议下,老莲又把送给萧数青的一幅《江山卧游图》也寄给了周,图中明净的山水和一叶渔舟也满是促归之意,但此时的周亮工正沉迷功名,官场情势看涨,自然不会理会老友的一番苦心。@

小说认领

此间出了一桩令老莲特别烦心的事,甚而影响到了他作画

346 的心情。事情的缘起是他刚到杭州时,应一个叫马白生的朋友

的请求,为朋友的朋友写的一本小说《生绡剪》题写了封面。不久,一个叫卢子由的钱塘名医读到了这本小说,认为是在影射自己,见书封上有老莲题签,就认定是他做的,一定要老莲

说个明白。朋友戴茂齐从中说项,证明小说不是老莲做的,这卢老爷竟像吃了石头一般,认准了是老莲在跟他过不去。逼迫不过,老莲只好自书一份《辩揭》,央原作者出来认领这部小

说,也好让卢子由老爷放过了自己,免遭“粉身碎骨”:

具辨僧人悔迟族姓陈名洪绶谨告

已丑秋暮,马白生居士来向悔说,有一友欲刻一书,唤作《生绡剪》,要封面。我曾将三字临去把他。他说,合来失款,章老为我写之。悔此时也不问是什么书,见是马白生拿来便写去,谁知道是小说。还有玄鉴、诸子侄、与沐、孔仪、纪南、仲辰居士同见“不问缘由,提笔便

南华录

写”这番光景。庚寅秋,卢子由老爷有书下问悔借小说一观,悔并不曹闻得这书内有触犯卢老爷一回,心里想道,他晃封面是我写的,就疑心是我做的。便老实说是马白生拿来写的。奉答蒙卢老爷又回书说,即不出悔手笔,笑自出辩揭。梅即作书与戴茂齐,将老爷原书,都与他看。随即走到茂老家说:卢老爷、悔的老兄弟、好朋友,并无一言两语,有何仇恨;并不曾晓得履历根由,不知何人所作。我恨不合为马白生写了这几个字去,把我老相处这等周折。况我生平不曾捏造词话、小说等项,又不忍坏了心术,折了寿算。况这一二个老兄弟且又无些儿参商。若果如此,必遭天谴。即要出据,如何措辞,就央茂老去替我一样。茂老说我即去辩,子翁他是明白的人。秋平也在那里,便说也不须辩,难道看你手笔不出。便别散。路逢马白生便埋怨说,是你要我写了三个字,惹得卢老爷仇恨。白生说,我也不曾见此书。与秋平三人吃醉散去。悔因有周折,不问此书如何长、如何短,丢过一边。后日去问茂老曾去辩否?茂老说,彼知你无此心肠,也不像你手笔。已后风平浪静,过了五个月。今年春来数来攻击,想来恨悔不出得辩揭的缘故。悔今不得不哀鸣一语:近来悔要守佛门规矩,不得与人争是非,受人欺负,都是功夫。但见卢老爷平生护法,若把嗔作佛事,太多了。悔一粥饭老子,只得将前后因由一-告诉。若有一句一字瞒心昧己,不但鬼神在上,诸居士们也吃他笑了。稽首哀告缙绅老爷、春元相公、秀才相公、老爹大爷、阿太、阿爹、阿伯:诸位发出慈悲心来,招认一声“《生绡剪》是我做的”,或者怜悔含冤负屈,免我粉骨碎身也未见得。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悔临告不胜惶仄之至。

燃烧

酒,女人,早年的饥饿,近年的伤时忧身,这一切都像小虫子一样慢慢地蚀空了他的身体,五十初度的老莲已是老态龙钟。进入老境的他,笔下世界却如春花绽放,陡然散发出无比灿烂的光华。仅就线条而言,早年他化圆为方,化整为散,走的是粗硬直折的路子,掩饰不住内心的狂躁不安,此时已一变为细劲柔和,圆转一

如蚕丝,舒缓得好像若有若无写出,人称“高古游丝”。早年画山石和器物上的苔痕,色调浓烈,此时着色也更趋古淡了。笔简、墨简、色简,显见得一颗浮躁的心也走人了简淡静虚之境。后世的人说三百年无此笔墨,也即是说他笔下的古雅已经超越唐宋,直追六朝了。

老莲虽自认对绘事尽心,不匆忙画就去换银子,但也感慨暮年才真正领悟了画道,若非赖以养家,自己的成就会更高。他以文章作比,说好画应该有气韵、有力量,最好的画应该像周秦时代的文章,“飒飒容容”,直取其髓,绝无矫饰,那是“神家”之作;①“名家”的画像汉魏之文,能紧扣事物,实实在在地谈论;“作家”的画就像唐宋之文,为了符合法度总要改来改去雕琢不已。他说自己的画只是“作家”画,只比“匠家”略胜一筹。但时人评他的画此时已由妙人神、臻于化境了。

1651年,寄寓杭州的陈洪绶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死神的面孔,此时回顾一生际遇,学仕不成,天地翻覆之际转为

职业画师,雪泥鸿爪,留下的痕迹为何?面对生命如飞鸿过

空,杳杳无踪之际,他或觉画中自有留名传世之道,在这年春天为林仲青画的《溪山清夏图卷》的空白处,他写下了一段长长的跋语,剖示了自己的美学观念,检讨时代绘画得失,并直陈何为画史的正脉传承。

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恒钉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拟,哀哉!欲扬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②

在这篇充满批评锋芒的文章中,老莲批评某些“名流”,倚仗文学声名及在科举中奏捷的优势,一享有浮名,便提笔作画,连基本的形似能力都无,也不习笔墨习性,却掉舌嘲笑真画家。明眼人一看便知,老莲在这里讥评的那种“老成画

家”,就是陈继儒之流的名利客。陈继儒长陈洪绶四十岁,算是两代人,但在老莲看来,此人对画坛风气的败坏实在是遗毒太久了。陈早年是松江府的诸生,后弃儒服为山人,与董其昌自小熟识,被引为平生知己,因受董的推崇,博得极大名头,以编书卖文获得极大成功,这个长袖善舞的文艺掮客还经常写些山水、墨梅,在江浙一带混得如鱼得水,就以老莲身边的亲友而论,也多与此老有染。比如此人是张岱祖父的朋友,曾经摸着小时候张岱的头夸他是个神童,比如陈洪绪--老莲的兄长刊刻《花蕊夫人宫中词》时,也请了此老作序,甚至老莲早年的一幅画作《龟蛇图》,这家伙竟也爬上去题跋了一通。

在陈洪绶横空出世前的十六世纪后半叶至十七世纪初,先是王世贞的“主宋派”以宋代院画为正统,人物、屋舍务求法度谨严,每片树叶上的纹理都要毫厘不差,随着元画被藏家炒热,又有董其昌的“南北宗论”分庭抗礼,强调画应以笔墨为先的文人气质。老莲驳斥了陈继儒“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的主元言论,提出只是孤立地学宋、学元都不行,“学宋者失之匠”“学元者失之野”,必须要有唐人画的韵致打底,再学宋画的法度,元画的空灵,画路才不会野。“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

唐宋元互为基础,这才是老莲心目中的画路正脉。

在万历以降议论纷纭的文艺圈里,老莲向来都显得少有的沉默,甚至一些表达艺术观的题画诗他都很少保存,"这篇突然而发的议论在他是一次爆发,更是一生画业的总结。“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种籍由绘画进入历史殿堂的崇高感?几个月后,中秋之夜,老莲在西湖一只画舫上为一个叫沈颢的朋友画《隐居十六观图册》,月影西沉之后,喝得烂醉的他依稀还记得吴香扶磨墨、卞云裳吮管的场景,他甚至还能记起为卞玉京的一幅兰花题写的“一枝婀娜、香气满堂”那八个字来,只不知当时说的是人,还是花。此等奢靡,真是胜过天上人间。“老莲无一可移情,越水吴山染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他从来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留恋湖光、月色和言笑晏晏的女人,他希望他的画能够留住这一切,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350 他的朋友周亮工感受到了这种渴望不死的生命力的燃烧。

似乎这个人要借由一支画笔努力地把自己楔进这个世界深处

去。1651年底,周亮工赴闽任职,再次途经杭州,两人相会于湖畔定香桥。老莲对他说,君且壮年,我已垂老,现在正是为

南华录

你作画的时候了。好几次求画都遭拒的周亮工大喜,急命张罗画案绢素。老莲开了一瓮陈年绍兴酒,以黄叶菜佐酒,边喝边开始了工作。开始时,他还要萧数青在一旁倚槛而歌,萧唱了没几句,他就挥手作止。周亮工观察到,进入了创作迷狂之境的老莲如同一个疯子一般,双手忽而使劲抓头皮,忽而狠搔脚爪,一会儿眼睛瞪视画纸,半日不言语,一会儿又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叫。接下来几天,作画的地点从定香桥移到周下榻的客栈,再移到江边、道观、画舫、昭庆寺,统共十一天时间里,除去吃饭、睡觉,几无片刻歇息,一共画下了大小横直幅四十二件作品。对于老莲这一反常的举动,周亮工说,“客疑之,予亦疑之”。然而要不了多久,周亮工就会明白,画家是在以一种极致燃烧的方式向他、向这个世界告别。就在他人闽不久,世上再无陈老莲--“君遂作古人哉!”①

日后回忆起老莲睁着一双醉眼疯狂作画的样子,

周亮工说,设若有前生,老莲的前辈子肯定不是一个画 351

师,而是一个“大觉金仙”。人看他把笔下的世界给扭曲了,变形了,其实那才是世界的真正面目。人看他行事怪诞,那才是真实的、自由的人生。比之自己,老莲乃是一个真正的觉悟者。②

这种突然间燃放的创作激情,不只让周亮工感受到了耀眼的光芒,受赠四十八幅《博古叶子》的朋友戴茂齐也同样感受到了。这套呈现着一个艺术家由绚烂、奇崛臻于天然之境的画作,后世评为“较《水浒叶子》似又出一手眼”,其人物及笔墨之从容、舒缓,是老莲一生创作的巅峰之作。从自题来看,起初老莲刻这套画是想让一家人的生计有个最后着落,但后来他却送给了戴茂齐。"事情的起因是,这一年秋天,老莲以一两银买人了文徽明的一幅画,老友戴茂齐很喜欢,便送给了戴。几天后,另一朋友丁秋平的儿子生病,老莲便向戴

眼青山

借了一两银子赠给丁作药费,赠一画又借一金,老莲觉得这样像商人作交易一样,太俗了,便把这套《博古叶子》送给了戴。此时老莲家中已快断餐,向戴借米,戴又送他一两银子,老莲过意不去,又画一幅《花卉山鸟图卷》送给了戴。①

疑案

1652年正月过后,在杭州卖画为生的老莲突然带着一大家子回到了绍兴。与少年时代的一帮朋友喝了数场酒,好像再无回杭州之意。他不说,朋友们自然也不便问起。忽然有一日,他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妻子和儿子发现他那模样,急得大哭,他好像在往生的路上又折返回来,不耐烦地告诉他们别再号哭了,然后喃喃地念着佛号,渐渐地声音小了下去,断了气。

儿子们还没到齐,便把他匆忙下葬了。随着时日推移,关于他突然的死亡有了数种猜测:自杀、病死、被杀。一个自号“野鹤”的山东籍小说家"在一首哀悼陈洪绶的诗的引文里说,“时有黄祖之祸”,他是借用才子祢衡当众羞辱曹操而死于江夏太守黄祖刀下的典故,暗示老莲死于非命吗?

数十年后,一个叫邵廷采的历史学家在《明遗民所知传》里披露(此人系余姚县人),某次,老莲被喜好附庸风雅的浙江提督田雄请到官署里去,曾借着酒醉大骂田雄一场。这田雄者何人?此人原是弘光朝江北四总兵之一黄得功的部将,南京陷落后挟持福王降清,是老莲恨不得生噬其肉的变节者。那么,这个“黄祖”是不是田雄?


2022-12-08 18: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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