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人类社会正面临一个重要关口 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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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现在人类社会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口,比起冷战时期"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平行市场"互不来往的状况,说进步当然有很大进步,但是说危机也蕴含着空前的危机。


共识君按:本文原载《领导者》杂志总第63期。转载请务必注明出处。



皮凯蒂与他的《21世纪资本论》


世上已无纯社会主义,也无纯资本主义


最近我们的书界盛传:有一本风靡世界的《21世纪资本论》,提出了"资本主义向何处去"的大问题。


我认真拜读了皮凯蒂的这本书。他并没有自比马克思。"论21世纪的资本"在我们这里被翻译成"21世纪资本论",倒是很抓眼球的。


不过,现在世界上还有"资本主义"吗?马克思当年抨击的那种资本主义早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世界上所有国家,至少是主要国家,从中国到美国全部搞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既不是19世纪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也不是列宁搞的计划经济或者马克思朦胧想象的那些东西。


"既有计划又有市场,既有国有也有私有,既讲社会平等也讲利益竞争"现在是几乎所有国家的现实。


但是我并不想在这里宣传"趋同论"。虽然都"既有-也有",但并不等于说这些国家的体制是一样的,政治体制不一样就不必说了,经济体制其实也有本质的区别。


所谓本质区别,就是不能仅仅从数量比例看。"既有"、"也有"的两种东西比例大小是个问题,但并非主要的,也未必能成为区分的标志。


中国国有经济雇员比例比美国高,但不如奥地利,然而中国与美、奥的区别显然比美奥间的区别大得太多。


另一个例子是"福利",据说瑞典是高福利国家,美国则是低福利的。但中国的福利就不是高低的问题,我曾指出它是一种"负福利"。


有人问了:既然你说现在世界上已没有纯社会主义,也没有纯资本主义,大家都在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又说实际上体制的区别还是在拉开,这不矛盾吗?为什么会拉开呢?


原因就在于:我们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可以有截然相反的两种理解。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政府为人民服务


有一种理解,我姑且把它叫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吧,在这种理解中,"社会主义"意味着老百姓必须对政府进行更大程度的公共服务问责。


你要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福利和保障,这不是你的"恩情",而是我们的权利,我们供养你就是让你给我们干这个;干了是你该的,我们无须感恩(像瑞典那样"从摇篮到坟墓"国家都承担责任,也不见百姓对统治者感恩戴德)


不干我们就要问责,就要换马(所以瑞典自由党理论上不喜欢福利国家,但上了台还是得搞福利,因为老百姓不给你卸责,你就必须搞)。我们讲政府要"为人民服务",不是人民为政府服务,"社会主义A"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它的政府并不整天这么标榜。



瑞典:一个福利国家


但是什么叫"市场经济"呢?


在这种A类型中,所谓市场经济就是"市长不找市场找"(注意:不是"不找市长找市场",是限制"市长"找百姓弄权,不是限制百姓找"市长"问责)。你政府的权力要受到限制,不能有无限政府,你的权力不仅是我们授予的,而且必须有明确的边界。


边界之外就是我们的自由,包括契约的自由、市场行为的自由。


总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的"社会主义"意味着公民加大对政府的问责,而"市场经济"意味着公民对政府权力严格的限制,权力无限的政府就不可能是市场经济的。


有人说这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是"分配社会主义",国家只搞分配,不搞生产,其实倒也未必。


比如,东德刚刚建立没几年就发生了1953年的6·17工潮,就是工人运动,提出的主张就是"反对红色血汗工厂",既然搞社会主义,怎么能允许血汗工厂比资本家都搞得厉害?


资本家都不能让我们干那么多,挣那么少,"社会主义"就意味着我们有权比资本主义工人干的时间要短,工资要高,福利要多。


你现在相反,居然要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先生产,后生活""小车不倒只管推"?资本家都不敢这么要求我们。


而"社会主义A"这么干就不行。


瑞典社会民主党掌权以后,国有化了一批企业,之后发现经营很困难,民主条件下的国有企业往往工会就很强大,民主条件下国有企业管理者也不可能像我们国企干部那样——上面的指令完成得好就可以升官。


民主国家政府官员,政务官靠选举,事务官靠"科举"(专业考核)。没有"厂长受上面赏识就可以提部长"这种升迁渠道。既没有升迁激励,又没有资本积累激励,所以国有企业"预算软约束"是非常难解决的。


讲得简单点,既然民主化了,厂长就不能只讨好上面,而要讨好工人,工厂又不是他厂长的,工人和管理者大家一起吃国家,国家受得了吗?包括南斯拉夫的"社会所有制"企业,后来也碰到了这样的问题。


这样,"社会主义A"的国营企业经营困难,逐渐就主要转向"社会主义分配"了。


有人说这是社会党"变质"了,被资本家收买了。其实民主体制下的存量国有化一般也是赎买而非没收,增量国有化就和资本家的偏好更难相关。



资本家的“剥削”


国家是把资本家的企业赎买下来由政府自己经营,还是搞累进的高税收、让资本家主要是给国民而没法给自己挣钱?资本家对哪个的抵触更强烈?


这根本是不一定的。


道理很简单:赎买也好,征税也好,两者都有条件是否优惠的问题。


对资本家来说,企业要是可以卖个大价钱,这钱还是我的嘛,我怎么一定会更愿意交那么高的税让你把我赚的钱几乎全拿走?


所以瑞典左派放弃大办国企而转向"分配社会主义",与资本家的偏好无关,而是绝大多数选民(主要当然是劳动者)的选择,实际上就是可行性的缘故。


这个体制发展到现在,已经在发达国家中成为普遍的形态,即使在美国,我们知道美国几乎是不办国企的,连军事工业都是私营的,但就再分配而言,国家财富中公共财政所占比重也是相当大的。


而更重要的是,民主制下公共财政就是"公有"而不是官有、皇有的,是用于"社会"、取向于社会平等的,不可能用于皇家或官家,难道这还不是"社会主义"?古代专制皇帝的"盐铁官营"倒是管生产的,难道那才是社会主义?


因此这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讲得简单点就是国家的作用和市场的作用都存在,个人意志、个人利益和公共意志、公共利益都对经济行为有重大影响。


在这种条件下民众对政府的问责能力很强,而政府的权力被民众限制得也很严;前者体现"社会主义",后者体现"市场经济"。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B”:不找市长找市场


还有另一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姑且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B"吧,那虽然也有两种调节,但是两种调节的逻辑都恰恰与A相反:


在这种体制下,"社会主义"意味着政府拥有无限权力,老百姓不能限制它。而"市场经济"意味着政府可以推卸责任,老百姓不能对其进行公共服务问责。


前者使自由市场无法存在(或者没有市场,或者只有垄断和特权充斥的"市场");后者使福利国家无法存在——给你一点福利你必须感恩戴德,不给你也不准要求。


老百姓被告知"不找市长找市场","市长"却可以随意找老百姓横征暴敛。


总之,无论"社会主义"还是"市场经济",在这种B类型中都意味着人民要"为政府服务"——尽管它经常标榜的是相反的说法。




换句话说,在上节论述的类型A中,"社会主义"意味着政府责任变大,而"市场经济"意味着政府权力变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意味着政府责任越来越大,而权力越来越小。


相反在本节讲的类型B中,"社会主义"意味着政府权力变大,而"市场经济"意味着政府责任变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意味着政府权力越来越大,而责任越来越小。


这样一来,这两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和B的差别,也就变得越来越大;换言之,不是"趋同",而是"趋异"了。


A与B的畸形互补:人类社会蕴含着空前危机


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是"混合经济",但是这个混合经济有两种不同类型,用我的话说:有些国家政府拥有"社会主义的权力",甚至"超社会主义的权力",但是只承担"资本主义的责任",甚至连这点责任都不愿意承担。


而另一些国家,政府只有非常有限的权力,或者说是"资本主义的权力",但民众却要它承担"社会主义的责任",甚至可以说是"共产主义的责任"。


所谓福利国家的分配,追求社会平等到这种程度,以致如果按照以前的某种教条,似乎不太像是"社会主义",但却更像是"共产主义":福利国家这种分配形式是"按需分配"的,不是"按劳分配",福利保障不是奖励劳动模范。


A和B的对比,现在可以说越来越鲜明:有些国家政府权力无穷大,可以任意横征暴敛,但是责任却很小,福利说不给就不给,延长退休年龄、公共服务价格暴涨,都可以一锤定音。


另一些国家政府权力很少,但是责任无穷大,民众既要求减税(或者反对加税),又要求增福利(或者反对减福利)。


两种体制的区别越来越大。


而这两种体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构成了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互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A"类型的国家尽管国民可以很富裕,但政府却越来越穷,穷得债台高筑。


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B"类型国家尽管国民并不富裕甚至很穷,政府的钱却多得没法花,没法花就有两个办法:


一是政府放手"自我服务",不仅越来越奢侈,花在压制民众上的钱也越来越多;


二是借钱给那些"A类型国家",让他们的债台越筑越高。



图文无关~~


一般地说,如果可以随心所欲,统治者总是希望权力尽量大,责任尽量小,专制条件下尤其如此。相反,民众总是希望统治者权力尽量小(以便民众有尽量多的自由)、责任尽量大(民众有尽量高的福利),民主条件下尤其如此。


但是,在全球化的程度没有如此高之前,这两种状况的发展会受到很大限制。


例如,在A类型的孤立国家中,百姓如果既要高福利又要低税收,那很快会出现大亏空,政府只有印钞填补,百姓很快会吃到恶性通胀的苦头,他们就明白游戏不能再这么玩了。


反过来在B类型孤立国中,统治者一味要求百姓"先生产后生活",在计划经济中就会出现灾荒,在"市场经济"中就会出现严重的生产过剩危机。


但是现在经济全球化了,市场经济"超国界"的大发展,使得A类型国家民主制下民众"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毛病越惯越严重,国民消费过分,积累能力不足,但全球化下的贸易逆差和国债规模使他们越来越可以在全球透支,以拖延问题。


而反过来,B类型的国家成为"世界(血汗)工厂",国民消费不足,积累能力过剩,可以而且"需要"别人来透支;B类型的"马"更是骑在国民头上狂吃山珍海味却可以不"跑",吃不了就借给别人。


像这样一种全球化下的AB互动,两方面都积累了大量的问题,而且相反相成,互为因果却又互相抱怨。这些问题逐渐走向积重难返。


因此,我觉得现在人类社会真的是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口,比起过去只有"资本主义"的时代,以及冷战时期"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平行市场"互不来往的状况,说进步当然有很大进步:


A类型获得了高消费高创新,B类型获得了高增长高"国力",而且交往也产生了类型转化的进步——B类型不但向A类型学习"市场经济",而且也在学人家的"社会主义"(他们福利国家对我们的影响,正如我们血汗工厂对他们的影响一样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说危机也蕴含着空前的危机,那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全球背景下畸形互补的"竞劣"发展。


共识网 秦晖 2015-08-23 08:5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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