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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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操,不要再泼水啦,受不住了,要热昏过去啦。

  怎么样,这会儿看出我胖子的优势了吧?告诉你,早呢,这才刚刚开始。

  行,行,别泼啦,听到没有?再泼我就出去了。

  挺一挺嘛,这样一点不够劲啊,你看看你后面的那个温度计,多少度?

  七十三度二——不可能吧,温度计坏了,七十多度?没坏,差不多。

  不行,不行,我要出去,七十三度二,蛋都要蒸熟啦。

  你这人怎么这样!挺一挺嘛,挺一挺就好。

  挺个鸡巴!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不行,不行,我要出去。

  听我的没错!你坐下,坐下,再坐两分钟,等汗一出来就舒坦啦。

  怎么坐呀,坐都坐不下去,木板跟烙铁似的,烫得屁股直冒烟!

  我看你比屁股还笨呢,把毛巾铺开垫在下面不就行啦。

  嗯,有道理……嗯,好一点了,但是气还是喘不过来。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这汗出得!每个毛孔都打通啦!爽啊。

  我怎么还不出汗?妈的,我怎么还不出汗?是不是你的毛孔大一点?

  什么毛孔大一点,我哪样东西不比你大一点!

  我操,大有什么用?再大也大不过骡子。咦,我怎么还不出汗?急什么,时候没到呢。

  不行,不行,我等不及了,人要热昏过去啦!

  你这个人真是,还没日呢,就要日昏过去啦,我说你没用吧。我操,你还越说越来劲啦。我告诉你,我们俩如果真的比一比,谁笑在最后还不一定呢。

  你说清楚,到底比什么?

  比什么?就比蒸桑拿呀。你想比什么?

  这个就不用比了吧,不是明摆着嘛,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我还不信呢!来,泼水!往死里泼!就像蒸包子,我相信馅大的肯定先开花。今天我们谁先出去谁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行啊。不过我跟你说,你如果实在撑不住就不要硬撑,省得到时麻烦我把你拖出去。我跟你说的是真话。

  对你自己说吧。你要是一头栽倒了,我可不拖你。肯定跟一头死猪似的,想拖也拖不动。

  ……怎么样?要不要我再泼一点。

  你泼就是了。你干脆把桶里的水全倒上得了。等等,等等,让我把毛巾再浸一下,你看,毛巾已成煎饼啦。

  煎饼包着煎鸡蛋,外夹一根小葱,妈的,这算什么吃法!

  咦,怪事,你毛巾都不垫,怎么就不怕烫!

  看到了吧,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这就叫铁档功,听说过没有?

  我操,你这个鸟人,整天没事变着花样搞自己好啦,无聊。

  听你这话,今天你是想搞点别的啦?

  有吗?这里有吗?

  有啊,一会儿上去我帮你安排就是了。不过说清楚,这个钱你要自己付。

  多少?算啦,算啦,我还是就出出汗吧。这里你是不是常来?

  常来是常来,但是我倒是从来不干的。

  为什么?是不是不安全?

  安全绝对安全,但是我这个人不喜欢在澡堂里干,洗澡的地方就是洗澡,想干就另外找专门干的地方,我不主张把它们搞在一起。两件都是好事情,但是放在一起就不是好事情了。

  看来你是真的阔了,这么讲究。

  不是阔不阔的问题,老兄,这是个人习惯,我从小就喜欢把事情拎拎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你看看外面现在搞的,洗澡的地方可以射精,吃饭的地方可以射精,喝茶的地方射精,剃头的地方射精,看电影的地方射精,上厕所的地方射精,唱歌、跳舞的地方射精也就算了,连他妈打球的地方都射精!还有睡觉的地方呢?从五星级饭店到两间房子的路边店,大射特射!上个星期我到保姆市场给我们家小孩找保姆,结果有个人凑上来问我要不要射精,当时我都被问呆了,一点不骗你,就在三元桥那边。你说这算什么事!这真叫,全城今晚停电——统统瞎搞!

  咦,我出汗啦!你看,你看。

  一说射精,你就出汗啦。

  啊,爽,爽,确实爽。你看,我全身亮闪闪的,跟缎子似的!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没错?错啦!这一回你输定了。桶里还有水吗?再打一桶来,今天我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我看算了,适可而止吧。

  怎么,往后缩啦?

  你自己低头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往后缩啦?


  谁家这么缺德呀!楼梯口又有人在骂了。先是鲁妈的声音,紧接着韩素英家小保姆的尖嗓子也加了进来。鲁妈是逗哏,小保姆是捧哏,一时间整条走廊都热闹非凡。其实只有两张嘴,但是感觉至少有四张嘴。王夏林深陷在加了棉垫的藤椅里,双手捂住大茶缸,脖子折了几折完全缩进羽绒服的短领里,昏昏欲眠的双眼看着两脚之间那只三千瓦的电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他对外面的叫骂声无动于衷,那两只眼睛就像两只五瓦的灯泡忽然闪了一下,随后就熄灭了。鲁妈和小保姆骂了一阵以后便来敲隔壁李志刚家的铁门。李志刚的老父亲可能睡下了,半天才开门。鲁妈告诉他,保险丝又烧掉了。李老头于是也懒洋洋地骂了几句,他说,不对呀,现在还没有下班,我们这条边没几家家里有人啊。他们三人在那里张三李四地排查了半天,也没有结果。鲁妈说,老头子,还是麻烦你先把保险丝换一换吧,过一会儿就要忙晚饭啦,没电怎么弄啊。李老头不答应,他说换上没有用,过几分钟还要烧掉,他已经白白地赔了一大截保险丝了。王夏林听到外面忽然静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劲,两只五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十五瓦的一样亮,凝神屏气地留意着门外。果然门被擂响了,伴着鲁妈有线广播似的嗓门:王书记!王书记!王夏林还是被吓得一哆嗦,差点随口应声答应她。他盯着从门底下映进来的几条腿的影子,坚持一声不吭。那影子踟蹰了一会儿,走开去了。鲁妈他们开始敲下一家的门,他们挨家挨户地敲了下去。

  王夏林蹑手蹑脚地起来,到厨房贴着水槽边把大茶缸里的水倒了,然后把压力瓶拎到地上,蹲下身把大茶缸重新注满开水。他回到藤椅中,用双手竭力地攫取着大茶缸中的每一丝热量,后来他干得累了,便又渐渐地有了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夏林梦见自己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中,两只脚已经完全冻僵,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便在一根树桩上坐了下来,任凭天上纷飞的大雪将他掩埋。这时来了一个魁梧的中年妇女,好像就是鲁妈,她麻利地扒掉了他的鞋,用双手搓了搓他的脚心,然后解开衣服的前襟,把他的双脚塞了进去。在温热、绵软的海绵体的包围中,王夏林的脚开始有了知觉。过于汹涌的幸福感几乎让他当场昏厥。幸好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把他惊得从藤椅里蹦了起来,他差点一脚踩在红彤彤的电炉上。门外鲁妈正在和一个女人争吵,王夏林仔细一听,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婆林爱珠。鲁妈喊道,肯定是你们家在用电炉!林爱珠分辩说,不可能,你看我刚下班,还没有进门呢。鲁妈说,什么不可能!你看看你们家电表,转得跟个陀螺似的!王夏林紧接着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响,连忙踢掉了电炉的插头,伸出右手想把电炉挪个地方,谁知被烫了一下,情急之下,他把茶缸里的水泼向了电炉,只听到“噗”的一声。王夏林还没把电炉藏好门就开了,门口挤满了这层楼上的住户。房间里弥漫着蒸腾的水汽,王夏林不知所措地立着,就像是刚从天上驾着云下来。

  门口的人们都看呆了,包括林爱珠。过了一会儿,隔壁的李志刚说了一句,王书记,这是干吗呀,你在房间里洗桑拿啦?

  三天前王夏林刚过完他的五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只有他一人记得这个日子,但是他不说出来。林爱珠仍然早出晚归,而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出嫁,呆在她的小家里,儿子还在外地读书,他们连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斜靠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王夏林才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另一个被窝筒里的林爱珠已经睡下了,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或者听到了却把它当做正在播放的连续剧里的一句乏味的对白。王夏林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拿过床头柜上的烟盒。电子打火机发出脆脆的“咔叭”一声,但是并没有火苗蹿出。王夏林把火机放在手心里焐了一下刚准备再试,林爱珠忽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扭头不满地盯着他。王夏林还是点上了烟。林爱珠也不说话,气呼呼地下了床,拉开窗帘,把正对着床的两扇窗子统统推开,然后又回到了被窝里。王夏林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林爱珠不予理睬,把自己的被窝裹裹紧。当王夏林抽完手上那支烟的时候,他觉得被窝里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寒冷的空气刺激他,使他肌肉收缩而觉得自己有力量,实际上他认为屋里还远远不够寒冷,于是他下了床,把另一侧朝向走廊的窗子也打开了。房间里顿时有一阵强劲的风穿过,墙上的挂历也被吹得呼啦啦地乱响。林爱珠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这时王夏林把心里早酝酿好的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我不是神经病,又怎么会跟你这么个神经病生活在一起呢?

  林爱珠套上毛衣,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她觉得有必要谈一谈了。她说,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明天去上班?如果是这样,明天我就去申请提前退休,单位里肯定还求之不得呢。王夏林说,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林爱珠说,我不知道你诶,自己没班上了,就看不得别人上班吧。王夏林说,你怎么能这样看我!说到这儿,他禁不住哽咽了。林爱珠又套上一件毛衣,身体往王夏林这边靠了靠,她觉得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她一边抚摸着王夏林的胸口帮他顺着气,一边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夏林极为痛苦地闭着眼睛摇头,就是不说。林爱珠感到紧张起来,她把盖在被子上的棉衣披上,撩开被子下了床,把两边的窗子关好,然后来到王夏林那一侧的床沿坐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用手抹了抹他挂在眼角皱纹上的几滴滚圆的泪珠,非常着急地说,快说呀,你要把我急死啊。王夏林没办法,只好照实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说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林爱珠苦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我看你是越过越小啦,过回去啦,说一声就是了,谁还记得这个!尽管王夏林再三反对,林爱珠还是去厨房忙活起来,只花了五分钟,就把一大碗方便面和两只煎鸡蛋端了过来,重重地蹾在床头柜上。王夏林为难地说,几点啦,我吃不下了。林爱珠说,不行,今天你就是硬咽都要给我咽下去!王夏林把碗端起来,喝了两小口面汤,又把碗放下了。他指着墙上的钟说,你看,十二点五分,生日已经过啦,这个就留做明天早饭吧。林爱珠气势汹汹地把碗塞回他的手里,厉声命令道,吃!

  吃完以后,王夏林关了电视熄了灯,费力地脱了毛衣躺下。他觉得胃里实在胀得难受,怎么睡都不舒服。就这么躺了半个小时,他又不得不半撑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两颗玛丁琳胃药来,就着碗里剩的面汤吞下。旁边的林爱珠在黑暗中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嘴里咪咪嘛嘛地说了句什么。王夏林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被窝卷里。谁知那个被窝卷像一只熟睡的母狮子警觉地抖了一下,林爱珠骂了一声:手冰冷的,还以为是鬼呢。王夏林把双手搓了搓,然后涎着脸想钻进她的被窝,被后者坚决地踹了出来。他穿着大裤衩在两个被窝卷之间躺了一会儿,决定再试一次,结果被更为坚决地踹了出来。王夏林还不死心,三天之后他拿着一管凡士林软膏顽强地卷土重来。考虑到他傍晚刚因为电炉的事被邻居们羞辱得够呛,这一次林爱珠没有拒绝他。完事的时候,王夏林觉得不对劲,心脏猛跳了几下忽然停住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待。林爱珠似乎下床用了一下痰盂,又回到了床上,和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耳边嗡嗡的,房间里的一切都离他很遥远。王夏林的脑袋里这时出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想法,这样下去是不是就叫做死?心脏终于又跳了起来,就像克服了很大阻力似的又怦然跳了起来,虽然还有些紊乱,王夏林舒了一口气。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不打算声张这件事。王夏林在被窝里默默地想了一夜,他觉得必须有所改变了,不能这么快地垮下去,为了老婆、为了孩子,也为了他自己,必须振作。

  每天傍晚出去走一圈,是王夏林全面权衡之后选择的锻炼方式。按照他的身体状况,他应该参加隔壁李老头所在的那个气功班比较合适,但是王夏林不愿意和那些真正的老头搅在一起。林爱珠想把他介绍给她单位里的几个退休职工,让王夏林跟他们一起去学打门球,既轻松又不用花钱,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门球,所以本能地排斥,他不想再学什么新东西了。开始的一个星期他只是在十四所宿舍区到紧挨着的镇江路农贸市场之间转转,有时顺便买点菜,以防止邻居知道他晃来晃去其实是在散步。走一走,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天气并不像以为的那么冷,也就不需要像守着铁饭碗一样守着电炉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换了个方向,从古平岗走到定淮门桥左转,再沿着电视塔下面的那条路一直走到草场门菜场,有时顺便买点菜,以防止邻居知道他晃来晃去其实是在散步。第三个星期王夏林觉得体力已有了明显的好转,胆气也壮了些,于是他一举迈过了定淮门大桥,往西,往西,踏上了全市最为开阔的经四路,然后,往北,往北,跨过三汊河大桥,再走五百米来到这一带最大的热河路菜场,有时顺便买点菜,以防止邻居知道他晃来晃去其实是在散步。他注意控制着步伐的快慢,走走停停,以确保回到家时浑身热乎乎的而又不出汗,事实证明,这样恰到好处。王夏林新养成的这个习惯受到了老婆孩子的一致好评,女婿还专门买了个计步器送给他。计步器外壳的背面刻着四个字:贵在坚持。第四个星期的一天,王夏林空着双手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边上楼梯一边解开外衣的纽扣,他故意两级楼梯一跨,以让自己看到自己现在是多么轻盈。鲁妈碰巧提着垃圾袋从楼上下来,她说了一句,哎哟,王书记,出去散步的啊?王夏林一脚没踩好,差点绊倒。他有些恼怒地对鲁妈喊了一句,请你们以后不要再叫我王书记了好吗?!王夏林干了大半辈子,一直到年初被迫提前退休,也只是十四所人事部的一个干事。同事邻居偏偏开他玩笑,叫他王书记,王夏林也忍了,忍了几十年,但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忍下去了。

  到第五个星期,王夏林对自己被别人当做一个散步的人来看待已经处之泰然,于是便有了精力边走边想点小问题,这使他感到很享受。他从切身的感受出发,想到一个人的健康取决于心脏与体重的关系,如果年久日深,体重像社会经验一样不可避免地增长,那么心脏必然如同心灵一样日益腐朽、败坏。因此,坚持住不要发胖,这是健康的关键。王夏林还由此忽然想到,一个单位、一个国家不也是这么回事吗?机构庞杂、人浮于事,心脏就跳动不灵了,所以我们要改革,要精简机构。他想如果领导是现在找他谈话的话,他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当然领导已经不会再找他谈话了,往后就更不会了。想到这里王夏林心里又有些不痛快,他想在十四所这具奄奄一息的身体中,他王夏林虽不能算是肌肉,但也绝不是脂肪,至少能算是结缔组织,为什么一精简就精简到他头上呢?王夏林掏出拴在腰上的计步器看了一眼,余怒未消地走进了热河路菜场。经过一排肉案时,他站了下来,长时间地盯着案上挂着的一大串已经被风吹干了的猪下水。其中有一颗绦紫色的猪心引起了他格外的关注。猪心的外面紧紧地裹着一层白花花的肥油,王夏林上前用手扒了扒,竟然是长在一起的,于是他不解地问案主,这心上面怎么会有肥油?案主正忙着割肉,没有答理他。王夏林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案主还是没有回答,最后是旁边一个等着买肉的主妇不咸不淡地答了他一句,这是正常的。王夏林心里一阵莫名的兴奋,他想把这颗猪心买回去,送给十四所的领导,以帮助他们认识到,精简机构的第一步应该是除掉脂肪,尤其是心脏上的脂肪。后来和案主就猪心的价格没能谈妥,他才放弃这个想法。

  第六个星期伴随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到来了。他还惦记着那颗猪心,想多了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仿佛见到自己羽绒服里的那颗正勉强工作着把血输送到他退休生活各个角落里去的心脏也正是这个模样。晚上王夏林在床上翻来覆去,先后几次和林爱珠谈起这个话题,但是后者没有什么兴趣。已经身怀六甲的女儿和女婿回家的时候,王夏林也喋喋不休地提起了那颗猪心。一贯聪明的女婿理解错了岳丈大人的意思,第二天买了两只硕大还滴着血的猪心送上门来。王夏林一看见猪心头就大了,执意让女婿又拎了回去,并且迫不及待地用拖把把地砖上的几滴血使劲地擦掉。

  第七个星期,他还想着猪心的事情。猪心,焦心,呕心。第八个星期王夏林不出所料地病倒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散步的习惯也就此中断,他为此感到很痛心。林爱珠认为这是散步时受了凉。原以为躺个几天就好,谁知断断续续地在床上躺了三个星期。林爱珠有时不得不向单位请假。上午在家照顾王夏林,下午再抽空去女儿那边看看,因为女婿工作很忙又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太忙了人难免就有脾气,林爱珠有一次骂王夏林比孕妇还难服侍,这使王夏林的病情一下子加重了,他干脆连床也不下了。眼看着春节在即,王夏林决心在床上过年。这时十四所的人事部祁主任以及工会毛主席拎着苹果香蕉奇迹般地出现了。王夏林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被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病顿时好了大半。他的顶头上司祁主任比他差不多要大上十岁,眼看着到了退休的最后期限,王夏林曾以平静的心态等待着顺理成章地上前一步填补上主任的空缺,结果没想到自己率先退了下来。祁主任拉起他的手意味深长地握了握,说,老王啊,放宽心养病吧,过了年我也要退了嘛,身体最重要啊,部里现在的人都太年轻,以后还有好多事要仰仗老同志啦。这是所里每年对退休职工的例行慰问,所以祁主任一行没待上两分钟就像穿堂风一样刮跑了。但是在之后的几天里王夏林一直在细细地琢磨祁主任的话,总觉得话里有话,琢磨多了,原话也记不确切了。但是他还在继续琢磨。大年三十的深夜,王夏林和林爱珠并排靠在床上看着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城郊一带的鞭炮声隐隐地可以听到。林爱珠晚上喝了不少葡萄酒,所以撑不住,脱了衣服先睡了。王夏林对着电视喃喃地把心中那句经过无数次打磨已经变得非常顺溜的话说了出来,老祁已经跟我说了,过了春节他就退了,部里的同志太年轻,所以,所里决定让我回去主持人事部的工作。说完之后他有些紧张,密切地关注着身旁林爱珠的反应。她已经睡熟了,从灵魂深处发出均匀的鼾声。王夏林从被窝里又坐起来一点,对着正在主持节目的赵忠祥继续说道,不过我对老祁说了,我还要考虑考虑。

  春天全面来到的时候,王夏林在家人的集体劝说下恢复了散步的习惯。那只计步器换了电池以后仍然可以用。同时大家也群策群力,四处托人,想帮王夏林也更换一下电池。他的要求不高,工资多少无所谓,主要是想有件事情做。王夏林曾在一周内去面试过两次。一次是林爱珠找的关系,到一家外资企业做门卫。工作比较清闲,工资却不低,但是按规定一个星期需要上两次大夜班。王夏林认为对他来说这无异于去自杀,所以他放弃了。另一次是一家酒店突发奇想,高薪招募那种看起来特别亲切和蔼的老年侍者,据说一些大学的老教授都去应聘。负责面试的是一个胸脯特别大的小姐。她扭着屁股风情万种地在一排老头面前走了一趟,脸一转过来就毫不留情地把其中四个老头给剔掉了,因为他们看她的目光中还有一股邪火。剩下的老头顿时陷入到忐忑不安之中。王夏林腰杆挺得笔直,两眼直视,不敢随便乱看。那位小姐径直奔他过来了,围着他转起圈来,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熏得他头晕,飘逸的发丝几乎拂到了他脖子上。王夏林脸涨得通红,闭上眼睛,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挺住。谁知这位小姐嗅了嗅鼻子,就把王夏林也否决了。因为他身上有烟味,吸烟的老头有损于酒店的形象。这第二次面试的失败极大地挫伤了他的心。王夏林想他在十四所人事部工作了一辈子,负责过成百上千次的面试,还从来没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短时间内他不会再有找工作的热情了。家里人倒也随他,本来嘛,这么大岁数又没什么专业特长,想找也没那么容易,不如不找,还能保持住一个国家干部的尊严,反正家里的经济状况虽不算宽裕但也还凑合了。

  散步增强了体质,而体质增强了又没有工作可干,这多余的精力就只能用来长吁短叹。而伤感是最要不得的,王夏林认识到了,所以他考虑将散步的习惯逐步戒掉。之所以要逐步戒,是因为顾及到家里其他人的感情。女婿刚为他买了一套宽松的休闲运动服,老伴也破天荒地牺牲了她的皮鞋为他买了一双李宁牌的旅游鞋,这都是为了他散步时有一个更好的心情。女儿的肚子才七个月却大得惊人,要用双手托住才能四处走动,医生说到时怕是只能是剖腹产,嘴唇发乌的女儿已经在积蓄勇气了,做父亲的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也不该把自己的委顿情绪传染给她。王夏林从宿舍区大门出来,埋着头沿着街边向镇江路农贸市场走。经过十四所职工浴室门口时一条钢尺冷不防落了下来,差点砸到他的头。他抬头一看两个工人正在梯子上忙着。浴室承包给个人以后,因为内部重新装修关了一段时间,弄得职工没处洗澡,这个王夏林是知道的。现在浴室焕然一新,改名为“养心池”,准备对外营业,除了原有的大池、淋浴,还增加了桑拿等项目。两个工人正在往上焊“桑拿”字样的霓虹灯管,没有注意到下面,所以没有人对王夏林说对不起。他很想骂上两句,但是考虑到就在家门口,可能会碰到同事,所以他没有耽搁,匆匆走开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职工浴室搞什么桑拿,真是作怪!养心池?养他妈的什么心啊,再养下去就要养成一颗猪心啦!想到猪心,王夏林只觉得心里腻得慌,想吐,他急忙紧走几步,右转,向古林公园方向过去。那一天他只兜了一小圈就回家了,他留心了一下,这一路竟然开有三家桑拿,以前怎么都没有注意到。第二天天气特别好,王夏林吃完午饭睡了一小时,起来以后就出门了。他兜了好大的一圈,回到家时累得不想吃饭。这一路又发现了八家桑拿,他有些犯糊涂了。这一带属于城市的边边上,竟然都有这么多家桑拿,那城里头还得了!他注意了一下价格,最便宜的一家澡资也要每位二十八元。有这么多人愿意花上二十八块钱去洗个澡吗?王夏林已不打算去把握这个时代了,但是这个时代真的如此不可把握,他又觉得有些不服气。

  晚上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旧的市区地图,铺开在饭桌上,戴上老花眼镜煞有介事地研究起来。林爱珠甚感意外,问道,找什么?王夏林吞吞吐吐地说,不找什么,随便看看。一个对他来说已是十分出格的计划在他的心中慢慢地形成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对自己明确地说那是一个计划,因为他不想有什么压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耐心完成这件事情,只想做一步是一步。但是不管怎么说,那还是一个计划,而且是王夏林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完全由自己制定的计划,这一夜王夏林彻底失眠了。似乎是成心要和他作对,第二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王夏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先听到林爱珠出门上班把门带上的声响,没一会儿他又听到开门的声响,房间里一阵,然后又是关门的声响。他就知道肯定是下雨了,起来撩开窗帘一看,果然是下雨了。春雨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如果想把散步的习惯戒掉,现在正好是个机会。王夏林从吃早饭的时候开始就在犹豫,一直到下午四点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出门!家里唯一的一把雨伞被老婆拿走了,王夏林只能找出一件雨披来套上。出门之前他没忘了揣上昨天晚上准备好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接下来的若干天他都是这么度过的,白天徒步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转悠,碰到有桑拿浴的地方就把它记下来,包括它的价位和营业规模。晚上回到家他就在灯下把这一天的记录整理归类,并且在地图上把已经考察过的区域划掉。没过多少天王夏林就发现那张旧版的市区地图确实跟不上形势了,城市的格局变化很大,于是他又到邮局去买了一张最新版的市区交通图。在王夏林的印象中,还从没有一项工作能像眼前这样唤起他如此大的热情,所以他对自己有了信心。有一次他甚至试图和林爱珠分享他的成果,但是刚开了个头他就觉得不对,她将会不出意外地对这类可笑的举动予以无情的打击,所以他连忙刹住车,谈了些别的。

  进入夏天以后,那张新版的市区图就只剩下东南方向的一小角还没被划掉。那里离他的住处最远,所以考察起来麻烦一点。女儿的产期真正进入了倒计时,全天身边不能脱人,王夏林和林爱珠都要轮流去值班。在时间安排上,家里把王夏林是当做一个百分之百的闲人来加以考虑的,对此王夏林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考察的进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他的内心会有一种即将大功告成之前容易出现的狂躁,王夏林努力克制着,把这份狂躁完整地转移到林爱珠身上,而从来不让它波及女儿。但是只要一得空,王夏林二话不说,背上旅游水壶就上了路,先乘公共汽车横穿一个城市来到东南角,然后以急行军的步伐在烈日下考察上一两条街,又迅速地往回赶。王夏林记得是在七月一号,也就是党的生日这一天,他终于完成了所有的考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把它当做一位有着二十七年党龄的党员献给党的一份微不足道的生日礼物吧。问题是,退下来以后不知道献到哪儿去,才叫献给党。初步的统计结果是这样的:这个加上流动人口也就三百多万的城市共开有大小不等的桑拿浴室三千五百七十四家,总营业面积约有七十万平方米,其中,价格在二十八元左右的中低档桑拿浴室占百分之四十七,价格在五十八元左右的中高档桑拿浴室占百分之三十五,价格在八十八元以上的高档桑拿浴室占百分之十八。面对这一连串的数据,王夏林心潮澎湃,感觉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暂时没有时间,因为他女儿生了,一个男孩,九斤重,而且竟然是顺产。不管是对医院,还是对王夏林他们家来说,这个九斤重的婴儿本身就是一次事件。相形之下王夏林那本毛了边的笔记就不算什么了。而且日新月异的现实还在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成果。王夏林到新街口为外孙买“尿不湿”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在他原先考察过的区域里又有一家桑拿浴崛起了。是不是再进行一番补充调查?王夏林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了,已经到了全年最热的季节,这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桑拿浴室。

  现在最重要的是思考。王夏林认为这段时间的考察收获颇丰,使他有机会深入到社会的里层去,既见到了林立的高楼大厦,也接触到了高楼大厦阴影下的那些鸽子笼一般的寻常百姓家,有一种情感急需表达。女儿生育完后就搬回家来坐月子,这样可以省掉请保姆的费用。家里从没有过的热闹,一天到晚没有片刻的安宁,但是这没有妨碍王夏林的思路。他觉得已经考虑成熟了,于是在桌前坐下,在孩子的啼声中奋笔疾书起来。


  我的朋友马宇是个特别有气氛的人,为人活络,话多,从不怯场,是个记者,在《长江晚报》负责社会透视版。他的长相和气质都有点像香港凤凰卫视的着名主持人吴大维。马宇打电话时有一句口头禅,“什么时候一起吃顿饭吧”。熟悉他的朋友都不把他这句话当真。一般只有当他对你第五次这么提的时候,才说明他老人家是真的准备和你一起吃饭了。如果他又第六次打电话来的话,这顿饭就确凿了,不但确凿,而且肯定是他买单。当然也有这种情况,当你已经接了他五次电话正在素心空腹地等待第六个电话时,他忽然不见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如果是这种情况,当他再次给你打电话时,以前的计数就无效了,必须从头计起。这个星期天马宇给我打来了第六次电话,不巧我前一天喝吐了,实在不想吃东西,但是又不想浪费这个机会,所以我对他说,老他妈吃饭干吗,这么庸俗,不能干点别的吗?马宇显得兴致很高,他说,行啊,你说干吗?我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就随口对他说,请我洗澡吧。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康乐宫门口时,马宇正好也到了。他神采奕奕地从一辆红色的卡迪拉克上下来,带上车门,司机立刻把车又开走了。马宇让我在门口等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他停车去了。我说,谁呀?那个司机也要洗澡?马宇说,什么司机,是红星家具城的老板。我想这就对了,如果是马宇自己掏腰包,他是不会请我到这么贵的地方来的。我跟马宇开玩笑说,你和那辆车很配,刚才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我感觉那就是你的车。马宇说,是吗?正说着,那个司机过来了。我得承认,和这个司机相比,我们的马宇还是更像一个搭车的人。那个人和我年纪相仿,生得白白净净的,鼻子有些鹰钩,嘴唇很薄,全身上下除了肉以外没有一样是国产的。马宇简单地为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三人便一起往里去了。

  像惯常的洗澡程序一样,我先到大池浸一浸,然后到淋浴间洗头、搓背、打肥皂等等,一项一项慢慢来。看得出来我已很长时间没洗澡了。而马宇他们只是在中药池里泡着,聊天。过了一会儿,有人送了三杯参茶进来。马宇招呼我过去喝茶。我磨蹭了半天才过去,因为我和那个老板刚握了一下手,转脸两人就脱得光光的,说什么都有点别扭。在中药池里坐下以后,我有点不适,中药味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病人。我和那个老板都没有主动交谈的意思,出现了片刻的冷场。不过有马宇在,这种情况是不用担心的,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他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我们说,噢,跟你们说个笑话,上个星期我收到一篇稿子,好玩得很!他身体从水里撑起来一截,两眼放光地继续说道,一个老家伙闲得没事,整天在城里瞎转,一门心思统计全市开了多少家桑拿……那个家具老板没听清楚,问道,统计什么?我也没搞明白,虽然听清了“桑拿”的音,但是不能肯定说的就是桑拿。马宇用手一指斜对面的桑拿间说,就是这个桑拿!花了他妈的好几个月时间终于统计出来啦,全市大大小小总共有三千多家,他有一个具体数目的,我不记得了。我问道,他统计这个干吗?马宇说,这个老头很顶真,他根据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的收入算了一下账,认为这种消费趋向是泡沫经济的典型体现,呼吁政府应采取有力措施宏观调控。最好玩的是,这个傻B还建议我们报纸开专栏讨论,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我们都笑了,那个老板感叹了一句,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啊。我问马宇,这篇稿子你们报纸准备用吗?马宇说,用个屁呀,怎么用啊?有这么厚一叠呢,整张报纸四十八版都给他怕也不够。

  过了一会儿,这个社会版记者忽然变得义愤填膺起来,振振有词地说道,我看啊,这个人民就是需要桑拿!以前我们一提到“人民”这个词,脑袋里马上浮现出面黄肌瘦、面朝黄土背朝天、拿着一只破碗、补丁摞补丁这么个形象,而现在呢?现在一提“人民”,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一个肥胖无须的中年人,白天想着发财,晚上想着胡搞,腰上有三圈肥膘,脑壳劈开里面全是猪油!这种人再不桑一桑还怎么得了?你说对不对?我对马宇说,对,对,不过你最好赶快去查一下,那篇稿子说不定是你老爷子写的,我怎么觉得你们的口气有点像。马宇习惯把自己看作一个穷人,所以骂起富人来特别有激情。平常朋友们也爱听他骂,因为他骂得有趣,也因为大家把自己也当做穷人。这会儿马宇又不失时机地骂了起来,刚骂两句忽然想到身边的老板,连忙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打招呼说,不是骂你喔,我是骂那些为富不仁的富人。家具老板很随和地笑了笑,说,真是,我算什么富人,你尽管骂好了。我在一边觉得,这位老板的话虽然说得很轻但是很有震撼力。话题又回到桑拿上来,大家都说了一两个与桑拿有关的段子。那个老板也讲了他在桑拿的发源地芬兰的一段见闻。红星家具城主要经营从欧洲进口的高档家具,由于业务关系他需要经常去那一带。他喝了一口茶,侃侃而谈,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他说他朋友有一次带他去一个位于湖边的度假中心,那里的桑拿室是不分男女的,大家都一丝不挂,但是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他有些放不开,始终在担心老二会不合时宜地翘起来……我和马宇都被吸引住了,正在这时桑拿间那边一个瘦子冲我们火急火燎地喊了起来:哥们,快来帮一个忙!

  我们奔过去一看,一个足有半吨重的大胖子晕倒在了桑拿间里,人事不省。我们三个和瘦子原打算把他抬出来,但是桑拿间的门太窄,不好动作,最后只好合力拽住他的一条腿硬把他拖了出来。瘦子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地搞了半天,胖子还是没醒。这会儿还是马宇处惊不乱,他叫我们再使把劲把胖子抬到淋浴那边去。就是四个人抬也相当困难,挪一步歇三步。幸好坐在冲浪池里的一位白白的澡客像凌波仙子一样为我们指点了迷津,把地面上防滑的塑料垫统统移开,胖子油光水滑的身体就可以在瓷砖上滑行了。我们试了一下,果不其然,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这座雪山移了过去。马宇拿着莲蓬头,开足了凉水,对着胖子冲了起来。只见胖子“啊”的一声坐了起来,惊魂不定地看着前方,一身的好肉筛糠似的发抖。


来源:《达马的语气》朱文 着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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