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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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ll Of Knowledge》田楚炀 作品

父与子的默契,不仅是那杯未喝完的酒。

亲爱的酒鬼

by 郑执


我自二十岁始,度过了很久一段与酒精为伴的日子,在朋友间落下个酒鬼的名声。究竟自己算不算不折不扣的真酒鬼,不敢妄下定论。但我着实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那就是,遗传。上至我姥爷跟我爷爷,再到我爸爸,都是如假包换的真酒鬼,几十年后又轮到我,能怪谁呢?酒精就如同这个家族男性的第三性征一样,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我妈高考那年,姥爷醉倒在马路牙子上再也没起来,先脑血栓后瘫痪。祸不单行,我姥姥也在同年因工伤入院,哥哥姐姐都已结婚搬出去住,照顾姥爷的重担全落在我妈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肩上。还在跟我妈谈恋爱的我爸挺身而出,帮我妈一同分担,直到我姥姥出院,又照顾了姥爷三年,姥爷最终去世。姥姥买了十瓶好酒给姥爷陪葬,哭着骂,他娘个逼,上那边儿喝去吧,喝死拉倒。听我妈讲,姥姥在照顾姥爷那最后三年里,没有一天断过早晚给姥爷翻身擦背两次,就担心姥爷长年卧床生褥疮受罪,一米五五的老太太翻一米八六的老头子,生生把自己翻成腰凸。


不出三年,我爷爷也因酒精肝引起的并发症去世。两位老酒鬼谁也没能扛到我爸妈结婚,谁也没见着我这个两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也从未体会过,爷爷跟姥爷是怎么疼小孙子的。


从小我就知道,酒不是好东西。全家人都是这么给我灌输的,这一辈子,酒能不喝就不喝。长大以后,我还是辜负了家人的众望。清楚记得有一次,我坐在电视机前边看《水浒传》边吃晚饭,突然想喝汽水,于是向姥姥要了一个海碗,把汽水倒进碗里,双手端平,跟电视机屏幕响当当地碰上一声,大喊,武松兄弟,干了这一碗!我姥姥连“他娘个逼”都忘了说,扑上来就是一顿暴揍。那年我九岁。


相比我姥爷和我爷爷,我爸实在算不上一个虔诚的酒鬼,他喝酒太爱吃菜了,也就是为我姥姥所不齿的“拿喝酒当幌子的馋逼”。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是开饭店的。自我有记忆始,童年就是在一群酒鬼的围绕下长大。最早家里开的是面馆,夏天就在门外摆起大排档,我每晚在酒桌间嬉闹,碰得满地空酒瓶子叮当乱响。老邻居们喝高了,就会把我揽到身边,用筷子蘸几滴白酒逗我,或者故意把啤酒花倒得溢出来,抱我在怀里说,来,抿一口。这时我爸就会及时上前阻拦,用自己替换人质,陪他们喝两杯。


我爸尤爱在酒后教育我,喝酒百害而无一利。我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喝?我爸给出一个任所有男人都不敢不点头的回答:为了生计。我妈拆穿了我爸的谎言,说我爸十三岁就开始喝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东北有一种男人,不是黑社会,也绝非善类,在特定人群中享有一定威望,这种人被统称为“社会人”。我爸从小就不爱念书,终日在外打架斗狠,青春期进进出出派出所是常事。当年他身后跟着一帮兄弟,我爸靠各种途径赚到的外快请大家喝酒。因为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我爷爷宠他,多少个月的工资都用来给被我爸打伤的孩子赔钱也不忍责骂,导致我爸愈发肆无忌惮,直到正式进入厂子工作,才算有所收敛。


关于我爸混迹的圈子,我的童年里有印象深刻的一幕。刚上小学的冬天,我爸大半夜突然一个电话打回家,让我妈带着我去找他吃饭。当时已经十二点多,我妈听出他已经喝醉了,还是抵不过软磨硬泡,拎起仍在熟睡中的我下楼。那是一家小火锅店,就在家的院子对面。我贴在我妈的怀中半睡半醒,我爸跟七八个朋友推杯换盏,气氛很激昂,画面很虚幻。自幼我就喜欢观察大人们,但我始终没能猜出那些朋友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除了一个穿着警服的显而易见。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对人世已经有些粗浅的了解,陆续从父母的口中听到,有人贩毒被枪毙,有人欠下巨额赌债跳楼自杀,那个警察因为参与震惊全国的沈阳黑社会案蹲了大牢。这些人,都是那个冬夜围坐在火锅店里的朋友。


当然,我爸喝酒也是有好处的。比如他醉后有一半的机会是欢喜的,平时不苟言笑,酒醉后总是挂着腼腆且收敛的笑容,对所有人都比平日里宽容,话也多了。我自幼擅长察言观色,每逢此时,我都会先夸大汇报自己近日取得的优秀成绩或是奖项,然后再拐弯抹角地跟他要零花钱,他总会大方地赏给我所要数额的双倍。当我妈责备他要惯坏我时,他总会说,男人在外,就是要出手阔绰一点嘛,否则哪里来的朋友?


后来我才顿悟,我爸那晚拼命要叫我跟我妈去陪他,本意是想要炫耀。他有一个刚刚考上小学名校的儿子,和一个气质出众精通文艺的妻子。因为我妈的劝导,我爸在婚后退出了那样一个圈子,但在重聚时,依旧放不下曾经呼风唤雨的虚荣心。彼时他赚得还没有那些曾经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多,过得也没有那些人看上去在社会上风光,他仅剩下能够炫耀的,就是令人羡慕的家和妻儿。印象中,那晚是我见过他喝得最快活的一场酒,甚至令我坚信,酒一定是好喝极了。讽刺的是,作为世代酒鬼的孩子,十八岁以前我竟然不知道酒是何味。


高考前,我因病错过考前体检,学校要求自行补检。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妈那天有事,换做我爸陪同。记忆所以清晰,是因为我自幼单独跟他外出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印象中他永远在忙,早出晚归,而我永远在学习跟玩耍,早睡早起。况且我也惧怕跟他单独相处,他总是不苟言笑,我总是小心翼翼。比如,我从小害怕打针,他非但不安慰,反而指责我不像个爷们儿,竟让我委屈到不知该如何反驳。但那天他却一反常态,说要给我做个示范,自己先抽了一管血。那是个年轻的实习护士,血抽到半管停住,说什么也抽不上来了,她反复戳了两针,还是不行,最后尴尬地说你们等一下,转头换来一个老护士。我心中后怕,刚刚要是换我先来,此刻早已晕厥在自己的尿上。这时我爸一边抽着他的后半管血,一边转过头对我说,花一管的钱,抽两管的血,赚了啊儿子!


记忆中,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跟我开玩笑。说实话,我觉得还蛮好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妈根本没事,是我爸故意要陪我去的,顺便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但我不知道的是,他那时身体已经开始不太好了。他身材魁梧,留短寸头,就算早生华发也不易察觉。就是那样一个十年如一日的健硕身影,在我的心里,怎么可能会先于别人倒下呢?可是仅仅在三年后,他就因为急症过世,从确诊到离世只有两个月。


那两个月里,我一直陪伴在他床前。我从香港回来前,我妈没敢对我透露病情的严重程度,只说让我赶快回去,你爸很想你。那年我大三,因为少不更事,用着我爸辛苦赚来的钱在香港过着一段无度的日子,思来内疚,想着此次一定要给他买些东西回去,尽一尽亏欠的孝心。我相中一双耐克限量版的气垫鞋,因为他在上了年纪后特别喜欢穿走路舒服的运动鞋。想不到落地当晚,我在病房里看到暴瘦如骨的他,才得知病情的真相。我跪在地上帮他穿鞋,强忍着眼泪说,这鞋走起来很舒服的,等你好了一定要去外面试试。可惜,鞋已经完全穿不上,尺码是无误的,但他的一双脚已经因病肿成原本的两倍宽。他把鞋拿在手里端详,苦笑着说,嗯,挺好看的,儿子有心了。


他人生最后的两个月里,跟我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关于他年轻时的很多谣传,我终于收获最为直观的原貌。由于病重,本来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却因为我的好奇,越说越来劲,讲至兴奋处,甚至可以自己挺身从病床上坐起。我妈见状偷偷开心,鼓励我多跟我爸说话,乘机哄已经多日未进食的他吃点东西。果然他胃口大开,让我在病房里煮点粥喝,见到朋友送的海参摆在墙角,也不理会真假,嘱咐我切一点来下粥。我跟他就着口味怪异的海参粥,在单间病房里聊了一整个通宵。原来父子单独相处,并没有真的如记忆中那样可怕。那一刻,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跟他喝上一杯,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那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记得抽完血那天,我爸带我去他最爱的一家回民馆子吃熘肝尖,要了一瓶啤酒。因为他的那个玩笑,我胆子壮了不少,放肆提出,我也要喝。我爸愣了一下,才低声说,你不能喝,说完给我点了一瓶“酷儿”。当时酷儿流行,卖三块五,比同类饮料贵了五毛,大概他认为那已经是对我的最高礼遇。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坐在父亲对面喝酷儿,一点都不酷,甚至被隔壁桌的小女生笑话,于是闷闷不乐,饭吃得也不痛快。我爸看出端倪,他那天心情从始至终都保持得很好,笑着对我说,别急,等你长成大男人了,再陪爸爸喝一杯。


高考结束,我的成绩险些没过一本线,第一志愿落榜。我爸气得一周没跟我说话,每天在家喝闷酒。他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实太突如其来。我从小学到中学一路念的都是名校,我妈负责抓我的学业,我爸负责赚钱供读。高中三年,我因为早恋跟贪玩,成绩一落千丈,跌至年级倒数,我妈一直帮我瞒着,但凡我爸问起学业,我妈都说还好,所以在他心中,我一直是初中以前那个成绩出类拔萃的三好学生,就算失手落榜北大清华,起码也能考上人大复旦。他不理我,因为他觉得我跟我妈合伙欺骗了他。我更不敢理他,害怕留在家里跟他大眼瞪小眼。为排解郁闷,我就此喝下人生中第一口酒。


等待第二志愿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每天早早出门,随便上一辆公交车,跟上班族们挤在一起,一路坐到终点站,只为消磨时间。下了车已到郊区,我随便闯进一家小饭馆,点菜要酒。那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的酒量很不错,大半天可以喝一箱。时间差不多了,我再坐上公交车返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足够我醒酒,到了家也不会被鼻子刁钻的我爸发现。我们彼此都喝完属于自己的酒,像陌生人一样回到各自房间,等待难熬的新一天。不料半个月后,我被香港的一所大学录取,还因出色的面试成绩和高考作文全省最高分登上了报纸教育版的头条,转瞬从失意考生变成宣传典范。我爸终于又愿意跟我说话,自然得像从来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送葬时,他的一位发小开车载我。那位叔叔跟我说,侄子,你知道么,那段时间你爸逢人就请喝酒,有人问起你的高考去向,你爸就假装不经意地从屁兜里掏出那份报纸,给大家传着看,但只要有人说想拿回家去教育自己孩子,你爸就不同意,说自己就这么一份,还得留着,然后小气地要回来,叠好再塞回屁兜,继续喝酒。


去香港读大学,天高父母远,我终于能够敞开五脏,昼夜不分地喝酒,灵魂里那个被禁锢多年的酒鬼纵情释放。为新恋情,为新朋友,为考试作弊成功,为失恋,为失散,为春雨秋寒,为一切微不足道又无处安放的悲喜,都可以喝到昏天黑地,人事不分。酒已经喝到再没有味道,变成像阳光、空气、水一样的需要,酒精成了我后青春期的毒品。即便如此,我仍找到欺骗自己最完美的借口,就是写作。因为我要写作,要调动情思,要酒。


也因为写作,我爸跟我之间的隔阂逐年加深。他认为我把这样一件不靠谱的事当人生理想是自毁前程。而我只需要对他不屑一顾,因为我们一年中只见面三两个月,忍忍就过去了。每逢寒暑假,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跑去外地找同学玩,或撒谎说是学校的暑期实习活动,四处窜逃,逃避跟他面对面的互斥式的交谈。晚上我回到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喝酒,只有一两只空瓶陪伴,对面空无一人。他的酒量一年不如一年,两瓶酒下肚,困意就会来袭。就算我刚在外面跟朋友们唱K泡吧饮酒无数,回到家面对他也依然能克制举止,不露马脚。曾有几次,酒劲上头的我也有过冲动想要坐到他对面,分一杯酒,聊聊心事,可每一次这样的冲动,最终都还是被我忍住了。最后一次有那样的冲动,就是在病房中彻夜长谈的夜晚,然而那时他已经连举起酒杯的力气都没有。


“别急,等你长成大男人了,再陪爸爸喝一杯。”


十八岁那年,他承诺过我的那一杯酒,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我爸过世至今,多年世事历练,我自觉已不再是少年,有能力帮家里渡过难关,也有能力照顾好母亲,但我却始终没能摆脱对酒的依赖,每逢悲喜,总爱自己喝一杯,一杯下去就有第二杯,再几杯下去,醒来就是第二天。如今眼看快三十岁的人,酒量突然有天就大不如前,虽然离老去尚早,但也知道到了该为身体着想的时候,告诉自己,能少喝就少喝一点。


我也曾妄想,万一真能够戒酒呢?


回到沈阳后,我每周都去看望姥姥。我问姥姥,你跟姥爷因为酒打了一辈子,就没有想过什么法子劝他少喝一点?姥姥说,你记住,没有酒鬼是能劝回来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喝了,不过说起来,为了让你姥爷戒酒,我还偷偷用过秘方呢!我惊奇地问,什么秘方?姥姥说,山东老家有长辈跟我说,在酒鬼睡着的时候,偷偷篦他的头皮屑下来,掺进酒里,骗他喝下,从此以后再见到酒,就会莫名其妙地反胃恶心,慢慢就再也不想碰酒了。我惊叫,这也太恶心了!那姥姥你为什么没能成功呢?我姥姥大骂一声,他娘个逼,头皮放太多了,漂在碗里全都是,被你姥爷给发现了!


戒酒这种事对我来说,看来也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我懂了,自己绝对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酒鬼。因为只有在对喜怒哀乐无计可施时,才会想起喝酒。但对真正的酒鬼而言,酒是他们喜怒哀乐之外的第五种感情。


酒曾是我跟他今生交流的唯一机会,却被我们彼此错过。这些年间,我也常常会想,哪怕能够再有一次的机会,与他对坐,满饮此杯。可惜,我再没有机会跟他喝上这一杯。


早已参悟到人生些许悲苦的我,守着他曾经痛饮昼夜的酒桌,对面却空无一人。


当一切已成过去,我才开始想念你。真的对不起,亲爱的酒鬼。


作者微博ID:@郑执


ONE·文艺生活 郑执 2015-08-23 08:5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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