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拯救│《审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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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问题”


一审宣判当天下午,有记者到王辉家采访,当问及对判决结果是否满意时,王辉声音低沉地说不是很满意,王辉的母亲在一边接过话说:你看看孩子现在连奶粉都买不起,都只能喝羊奶。记者又问如果对方愿意赔偿是不是能原谅他们时,王辉的父亲拍着肚子说,当初律师说要赔偿245万,我们觉得可以调解,现在说只能赔50万了,这我们就……王辉的母亲马上又接话说,我不要你赔钱,你把个活人给我弄来在这儿放着,赔我个活的媳妇儿。


正在采访着,张显踏进了门,听到王辉父母说的话,立刻生气地把记者赶出门去。这是张显和王辉家的第一次冲突。


王辉对张显充满着敬畏,他逢人就说,感谢这么帮忙的张显,然而,他始终不敢和张显说家里的窘况。


现在的事实是,媳妇张妙没了,孩子一个人照顾真的很困难。为了娶这个媳妇,王辉用上了所有积蓄,还欠了别人几万块钱。而且,张妙遇害后,为了给审判施压,遗体还一直保存在停尸房里,这些日子算下来,就要3万左右的停尸费了。


“连停尸费我们都付不起。”王辉一次哭着和到访的记者说。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问题。旁边也有人插话,“如果能和解能赔偿不是更好!”

张显怒了,直接指着当场所有的人,告诫王辉家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提赔偿的事情,否则会影响对药家鑫的判刑,至于钱方面,他拍了拍胸膛,网络上有很多好心人会伸出援手,孩子不会没有人管的。“你们是为这个社会付出这些代价,社会会帮忙的。”


为了遵守这个承诺,4月25日,张显发表博文,声明不上诉,不要带血的钱,法院判的四万五也退还给药家鑫父母养老。网上一下子有人发起捐款的活动。张显说,你看这个国家还是好人多。


然而,依照法律规定,被害者家属和律师不能再次出庭辩护,张显听说这个规定后很紧张,不能辩护?不就等于失去了说话的权利?对方再说什么他们也不能反驳,这太被动了。于是张显开始为了二审能出庭发言而进行上访和投诉。他找中院、找高院、找检察院都没有用,最后把电话打到了省政法委的办公室,政法委的工作人员以“案件审理中不接受材料”拒绝了他。张显不死心,又把电话打过去,说我是张显,要给你提交一份材料。那边的工作人员沉默了几秒钟,说:“张显你是白痴,你是法盲。”然后摔掉电话。


这个事情张显用怒斥政法委的几条微博回击了。回击的内容是指政法委的腐败和法律的不公。过后没多久,这些微博他又马上自己删除了。


事实上从一审开庭后,张显就对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一审开庭推迟的原因是要进行二次调查,可是开庭时对于第二次事故却只字未提,张显打定主意,既然法院查不出问题,那就我来查。法院不让我讲话,我就在微博上说。


4月27日他在博客上发表了两篇访谈,是他对第二次车祸当事人的访谈,在访谈中,张显抓到了一个“神秘人”,他对这个人的身份做了很多推测,药的父亲、药的同学,直到接受我们采访时仍然很神秘地说:“我告诉你,那个神秘人有可能是药的男朋友。”


但张显没有想到的是这篇博文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开始有人怀疑他是造谣生事,更有人开始对于敏感的“捐款”问题产生质疑,张显想不通,原本一边倒支持他的网友怎么开始骂他歇斯底里和无耻。他只能安慰自己说,这些人都是药家的水军,都是疯狗,在心里把这些人和支持自己的网友之间划上一条线。


2011年5月20日,陕西省高院二审果然维持一审判决。判决结果刚一出来法庭外就响起了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声音传到审判厅内。坐在旁听席上的张显这次终于还是没能发言,没有在台上慷慨陈词的他,也仿佛从审判者成为了一个普通的旁观者,看着药家鑫听到宣判后无助的哭泣,吓得腿软无法离开,两次回头望向爸爸妈妈,他的心里濡染涌起了一阵同情,之前一直是把药家鑫当做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来看待的,这次没有参与辩论反而让他从一个人的角度去看待他,二审后,他发了一条温情的微博客:不管药家鑫犯了多大的罪行,但他的父母是无辜的。虽然这样想着,但张显仍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作为代理人的使命,他发现药家鑫前两次都没有戴眼镜,这一次却戴上了眼镜,难道是为了呼应路刚的辩护词“高度近视”?张显又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发现的阴谋和微博的粉丝分享。


出了法庭,记者又团团包围过来,律师徐涛从人群中悄悄溜走,张显英雄般地被围在中央,呐喊着“相信正义一定会胜利的!一些坏蛋一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而身边的王辉则抹着眼泪重复着那句话:“终于能给娃一个交代了。”


张平选则躲在一个角落,默默地抽着烟。任何记者采访他都习惯性地微笑表示拒绝了。


据路刚说,第二天张平选就打电话给他,说,“我心里还是不舒服,好像什么道理都没说清楚,审判就这样了吗?”


而路刚那天从法院走出来后,脑子里浮现的就是他在看守所第一次见到药家鑫的样子:“特别瘦弱、特别无助的感觉,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想爸爸妈妈了——就像个3岁小孩那样喊,你说这样的人会是冷血杀人狂吗?”让他觉得更可悲的是:“这样的小孩,就是全国老百姓一致决定咬牙切齿要处决的人?”


最后的拯救


挣扎了一周,药庆卫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要一个个去找所有遇害者家属,还有张显——这是他救儿子唯一的机会了。


二审宣判那天,从审判庭走出来,路刚给药家鑫父母深深鞠了一躬,他觉得自己案子办得失职。看着痛哭不止的药母亲和沉默不语的药父,他安慰道:“还是有机会救孩子的,只要在最高法院审核期间和对方达成和解,就能酌情死缓,咱们还可以做做最后的努力。”我们所要做的是:让每个遇害者家属都签谅解书。


26日下午,路刚开车带着药父母来到宫子村王辉家门口,来之前他拨通王辉的电话,想试探一下王辉的态度,可电话那边的王辉刚一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就嚷道:“你们不要来,我不见你们,你要是来我就把你的车砸了!”然后就挂了电话。到王辉家门口一看,果然大门紧闭,但是不见到王辉事情是没办法解决的,药父母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敲门、敲窗、冲院子里喊话,乞求王辉见他们一面,和他们聊聊,但电话里声言要砸车的王辉始终不肯开门。


药父母的动静引起了村民的围观,村民七嘴八舌地跟他们说话,有人指责他们为什么久久不来道歉,有人质问他们为什么觉得农村人难缠,他们只得不停地鞠躬、不停地对周围人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渐渐的村民的情绪平静下来,有人开始给他们出主意:“你去找找村长,让村长帮你跟王辉说说。”他们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村民带领下找到村长家,一见到村长就鞠躬作揖,恳请村长去劝劝王辉开门聊聊。村长也无奈地说:“要是刚出事情你就过来,我还可以作为一村之长来给你调解这个事,该赔偿赔偿,能原谅就原谅,谁也没有想一定要你娃的性命。可是到了现在再找我就没用了,事情已经成了这样,要是王辉原谅了你,就对不起张显老师了。”


药庆卫明白王辉的处境了。


见不到王辉,药父母十分不安,路刚有一定把握说:“咱们去找张平选帮忙劝一下,张平选还是个心软的人。”


来到张平选家,敲了半天门睡眼惺忪的小儿子张彪才来开门,说张平选一早就去帮忙做泥瓦活儿了,家里只有重听的张妙母亲刘小欠。刘小欠坐在屋里的床沿上,手里抓着那一袋子硬币,呆呆地看着这些人走进家里,还以为又是来采访的记者。路刚赔着笑,恳请张彪去帮忙叫一下张平选,张彪走了,刘小欠起身开始拿一次性杯子帮他们倒水,倒完水回到床边坐下,依旧抓着硬币袋子发呆。看着刘小欠失魂落魄的样子,药父心里很不是滋味,事发这么久终于有勇气来到张平选家,看到的却远比想像中令自己心酸。


张平选带着满手的泥灰进了门,一见到张平选,药父母马上站起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张平选很为难地看着他们,双手搓打着泥灰,双方气氛陷入尴尬。路刚先开口了,说这次只是药家鑫的意愿想让我们来看看您和您的家人,另外就是药父母准备了20万块钱的养老钱,一是赔情二是赎罪请您一定要收下。


其实对于这样的判决,善良的张平选也内心许多不安,他更不可能要这个钱了:“不行不行,这钱可不能要。法院都判下来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路刚又说,其实现在法院还在努力地促成双方的和解,如果您能出具一份谅解书,法院还是愿意给娃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知道您一直是很同情娃的,希望最后您能给娃一条生路。


张平选低下头陷入了沉默,这时刘小欠好像明白了来的人是谁,猛地站起身挥着装着零钱的袋子向药父母身上打去,张彪急忙上来拦住母亲,被拦住的刘小欠在儿子怀里大哭起来。


许久,刘小欠哭声渐弱,张平选抬起头来:“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你们去问问王辉,如果他同意原谅我也愿意。”


兜兜转转了这一圈,药庆卫明白了这个逻辑了:张平选要看王辉的意思,“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是别人家的”,王辉怕对不住张显。


药庆卫明白,整个事情的关键在那个他最不想见的人身上了——张显。

看着这个心软的老人,药庆卫开口了:“家里还有没有张妙的照片呢?”张平选摇摇头:没了。药父拉着药母的手,绕过茶几,走到张平选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说:“说要来看看您是家鑫的意思,他在里面最后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情就是您家人和张妙的孩子,不管您是不是愿意原谅孩子,这20万还是请您收下,这是孩子最后的遗愿。”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把钱放在茶几上就转身出了门。


29日中午,他和妻子来到电子科技大学内的张显家,开始敲门、按门铃,这时张显在学校自己的办公室里,突然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家里好像是药家来人在敲门,门铃都快按爆了。张显慌了神,马上给学校保卫处打了电话,着急地说药家鑫家人在我家门前闹事,你们快去看看!保卫处接电话的人无奈地答应,放下电话,身旁的同事问:又是张显?又受到人身威胁了?同事调侃道:最近这几个月咱们保卫处快要成了他一个人的保镖公司啦!


保卫处的人到了张显家门口,看到的不是张显形容的“闹事”,而是一对父母涕泪交加的恳求,他对一脸戒备的张显说,人家又没有闯进你家,只是想和你谈谈话,算不上闹事啊,你就和人家聊聊嘛。看到保卫处的人也不愿意把药庆卫夫妇赶走,张显没了办法,只好说这里是我家不是法院,你们不要去我家谈,要谈就去我办公室谈。


这一谈就足足谈了4个小时,谈完的结果是,5月29日下午4点,张显和药庆卫手拉着手走出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校门。关于张显说的他们家是军方家庭,有4套房子,和药庆卫聊完后,张显道了歉: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关于药家鑫二审戴眼镜是为了配合路刚说他“度数深,看不清才乱杀人”,药庆卫也明白地告诉他,第一次庭审药家鑫是知道同学和亲戚会来看开庭,他“不敢看清楚他们的表情”,而最后一次庭审之所以把眼镜戴上,是因为他怕再不看就没机会了。


说到这里,张显拍着药庆卫的肩膀,安慰说:“你们要坚强。”在学校门口,他从门卫那里撕了一张纸,给药庆卫留下自己的电话,药庆卫也在纸的背面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住址,紧紧握住张显的手说:“张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一起帮忙救我的小孩吧。”


张显确实着急了,送走药庆卫夫妇,饭也没吃,就打车去了王辉家,得知药庆卫夫妇已经来过这里,他问王辉愿不愿意原谅药家,王辉脑袋一摇:不原谅!都到现在了还能原谅吗?知情人说,王辉的情绪已经僵在那儿了,而这确实和张显此前和他说的一些传言有关,再有,王辉确实也不敢原谅了,“不要了赔偿,现在网友的捐款,成为他拯救这个家庭唯一的希望了,何况,此前他接受采访嫌赔偿太少,已经被网友骂了。”


张显还想努力,当天晚上张显在微博上说:“见到药家鑫父母后,我感觉与想像的是有很大区别的,也是一位很普通的人,请大家骂我吧,确实我有误会人家的地方。……我向药家鑫和他父母道歉。”“药家鑫的父亲和母亲的面孔是善良的,我和他们都很感到纳闷,药家鑫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罪。”


然而短短的几个小时,几千条评论,都是骂张显的。沉默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张显删掉了昨天发的两条微博,并且态度强硬地说:“……对药家鑫罪行的态度一如既往,认为应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态度始终没有变,也不会变;对药家鑫父母的不择手段的做法,表示不接受,以正视听。”


当天晚上,张显就接到药庆卫电话了,说:“你在网上说我们4套房子,这些对我们有不良的影响,如果孩子死亡的话,我也让你同归于尽,然后我希望30日晚上给我道歉,不道歉的话,就碰死你的家门前。”张显挂了电话,药庆卫又打电话过来,“我们家的房子不是200平米,108平米,我不是一个干部,连一个小班长都不是,你凭什么此前那么说。……”张显又挂了电话,过一会是段瑞华打电话过来:“张老师,他激动了,我刚才态度也不好了,求求你救救孩子。”


张显回答:“这是公平的审判,我救不了。”


5月31日,在他监督下,张平选通过邮局把钱给药家鑫父亲汇了回去。6月1日,药庆卫带着段瑞华又来找张显。而张显选择报警了。药庆卫渐渐安静了,直到6月7日,药家鑫被处决那天,张显接到药庆卫的短信:“我会讨回公道的。”


后记


6月18日张妙葬礼。本来看好的日子是在6月17日,然而那一天恰好是张妙儿子毛蛋的生日。


张平选和妻子刘小欠一早就到宫子村和王辉会合,他们一同去往火葬场。在张妙的尸体要推进焚化炉时,刘小欠把那包一直捏在手上的铜板,一同扔了进去。张朗在一旁哭着骂:“为什么,为什么这就是张妙的一生了。”


宫子村里,张显正在布置灵堂。他亲手写了很多标题,“西方普世派滚出中国”、“中国人民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还打印了药家鑫的一张头像,就挂在张妙的遗像前,先是对着他辱骂半天,然后又吩咐人拿起贡品摆在他头像前。“再怎么说都是人,我们有悲悯心。”


张显那天还邀请来了西安红歌会会长,那女会长异常激动,不断喊着标语。


张妙的骨灰到了,所有亲人去村口迎接——横死的人是不能进村的。王辉捧着张妙的照片,几次哭到差点昏阙。


到了选好的墓地,法师开始念了咒语,骨灰正要往里放,红歌会会长突然大喊,共产党万岁,张显也跟着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复。


要离开村子的时候,我问了王辉未来什么打算。他说拿了这笔捐款,自己要搞养殖业。看得出他是乐观的人,他摸了摸掉得斑斑点点的头,习惯性地对记者笑了笑了。事情终于过去了,努力过好明天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张平选。张平选愣了半天:就这样生活下去,人嘛,说完自己笑了笑,像是再次为自己不善言辞道歉。


而不远的地方,塔吊正在逼近。有传言,再过几年,王辉家的地,包括葬张妙的地方,都可能要被开发。


而记者到访西安的时候,药庆卫按照风俗刚把药家鑫的骨灰送回老家农村。他告诉记者,药家鑫留了个心愿:自己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坐过轮船、没来得及去看西安花博,希望父母能带他的骨灰去一下。药庆卫最终只满足了最后一项。因为:“搭飞机搭轮船都要花钱。”药家鑫去世后,他和妻子已经又搬回原来的房子:外面租房子实在太贵了。


8月5日,记者要发稿前,药庆卫接受了GQ特约记者的采访,电话里,药庆卫说,法院已经正式接受他对张显的起诉了。


药庆卫和张显预计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迎来另一场审判。


ONE·文艺生活 2015-08-23 08:4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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