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思考乔布斯和楼下保安小哥的生命谁更有意义？要是比名气于财富，当然乔布斯胜出。但这仅仅是名利，不能说明他的生命更有意义。要说乔布斯改变的人类的生活方式，可是要是我家楼下保安决意实行宵禁，晚上十二点以后关上大门，那我就得睡在马路上。这时我可不在意兜里揣的是不是智能手机。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找到了答案，就在这本叫《亲爱的生活》书里。

作者艾丽丝·门罗是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年至八十四岁。老太太老早就发嗲说再也不写小说，在《亲爱的生活》后就此封笔。拿奖后，她又扭捏地说不排除再写的可能。可当时她真把这本小说当作收官之作，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与从前一样，《亲爱的生活》是本中短篇小说集，也是门罗最擅长题材。它所写的是普通人如何应付自己的一生，不时感到绝望，又不时感受到神的恩典。

书中十四篇小说，门罗所写的是十四个位普通人的生活。其中“最门罗”，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是《骄傲》。这个故事里，男主角是个兔唇，说话结巴，由于残疾而未能参加战争；女主角是个家道中落不谙世事的富家女。男人中学毕业，进百货公司当会计；女人在父亲去世后，卖掉家里的大宅。她不懂行情，一味想要逃脱那幢房子，贱卖给地产商。商人没有遵守不拆祖宅的诺言，反而将此地铲平，重修一幢公寓。女人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好租了公寓的顶层，连优惠价都没能拿到。

男女主角相遇很偶然，本是中学同学，后来彼此都失去了亲人。女人经常去男人家看电视，两人有共同喜欢的电视节目，不咸不淡地来往，看了几十年。突然有天男人病了，女人就搬到她家里来照顾病人。等病好，女人突然说，既然我们都独自一人，为什么不搬到一起住呢？两位单身中年人，面临要共渡余生的尴尬。男人一时不知如何拒绝，托说也要卖房子。女人也懂了，就说那也好，于是扭脸度假去了。男人发现真得卖房，不然没法交代，赶紧找住处，发现镇上只有女人住的那幢公寓有房出租，于是竟然成了邻居。

房子卖出去了，男人收拾旧物。有天清晨，他拾掇旧屋花园，给干枯已久的喂鸟盆注了水。女人度假回来，正好路过他家。两人打了招呼，突然女人看见水盆里挤满了小臭鼬，门罗写：“它们多漂亮啊……它们的皮毛上的白色多过黑色……匆匆跑过，上下跳动……离开澡盆，穿过院子，跑得很快。”于是男人和女人站在初升的太阳下，看着小臭鼬们跑开。他们都不再说话，感觉此生“不会比这会更高兴了。”

我喜欢这故事里的一切，凋敝小镇上的无名男女，不算悲惨也不幸福地过了半生，在有机会改变时却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没能抓住。他们是最普通的男女，却在某个清晨观看了一场臭鼬表演而获得神的恩典。这对普通男女的人生有意义吗？我不能回答。因为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人生内感受意义。

关于生命意义的困扰在此迎刃而解，没有谁的人生比其他人的人生更有意义。人可以获得更多财富，做出伟大的事业，但意义则降落于每个人身上。我们都局限在自己的肉身中，无法为他人做出意义判断。于是我更相信这世上没有平凡的人，只是有人会更有钱，更有名，意义则谈不上。

想到这里，我真是松了口气。我读过太多成功学，它无一例外地将人的生命划分为有意义和没意义，鼓励每个人去追寻生命的意义。在它的标准里，成功有意义，而失败则无意义，我简直焦虑得快要爆炸。读完门罗，这种温柔的宁静让我知道，人生不能依傍别人的判断，于是我豁然开朗，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每个人所要做的只是生活，迎着明天走去，意义已在人降生之时来临。如果神决定亲吻某个凡人的额头，你需要做的只是扬起脸。

亲爱的，去生活。

（本文刊于《彭博商业周刊》，作者微信公众号：狐狸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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