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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份时尚刊物的采访,但只有时尚刊物才会推销这类话题。我总想跟他们过不去,可说着说着,发现我只会说白话—我想,时尚刊物最忌讳的就是大白话。
恋爱和婚姻中需要艺术创作那样的想象力吗?如果有,给我们举个例子吧。
恋爱中的热情、误解、发痴、怨恨……我猜都是出于想象。你以为人家爱你爱得要死,你也以为自己爱对方爱得发疯,诸如此类。没有想象力会发生爱情吗?所有情书都是想象,比所谓艺术创作强多啦。别以为只有艺术需要想象力,作恶行善,贪污守廉,一切都需要想象力。眼下就是媒体没多少想象力,上面不许你想象啊。
请讲一个您听过最“特别”的恋爱关系。
我相信到处都是“特别”的恋爱关系,只因是私密之事,旁人所知不确,所知甚微,所以大家喜欢传八卦。好的文学、影视,会给我们看见男女私密的机会,其实那是拍电影,床上热吻翻滚,边上灯光大亮,一群人很紧张地拍……最特别的一对爱人,我以为,是在阿城一篇很短的小说里—两位年轻时代被划为右派的书生,熬到四五十岁,还单身,“文革”后平反了,大家撮合,结了婚。一星期后两人决定散伙,理由很简单:独自过惯了,太多积习改不了,也不想改,包括上床时拖鞋朝什么方向摆之类,忽然在一屋子里过,实在别扭,算了,离婚吧。很深刻,很真实,不知现在的年轻男女能不能明白。
您之前提及“经常接触不多的几个女学生”,她们的爱情观和婚恋观与您年轻时有何不同?您那时候的爱情和恋爱是怎样的?
什么叫做爱情观婚恋观?这是咱们那年代的政治口头语,你们八〇后还说这些傻逼话?七十年代,我家邻居一位姑娘积极向上,入了团,第一次约会,问人家爱情观是什么,那男的当场吓跑了。我的女学生从不跟我说到恋爱,只是带着男朋友(假如有的话)忽然跑到我跟前来,叫声陈老师,于是聊天。或者问:这次下乡画画我男朋友能一起去吗?我说好啊,结果我和那男孩成了朋友,他们倒是散了。他们谈了,或者散了,很坦然,这是大进步。
我们的年代,一是不许恋爱,二是偷偷跟谁要好了,哪敢说啊,更不敢带出去。现在年轻人马路上手牵手,那时罕见,当街抱紧了相面孔(上海人管接吻叫做“相面孔”),简直就是流氓,根本没见过。我初到纽约看见小恋人靠着街上停泊的小汽车,旁若无人接长吻,我就想,几时中国的恋人能这般坦然多好啊。现在不就这样了吗?路人看都不看。这才是改革开放的伟大意义啊。
您是如何理解爱情和幸福的呢?
我相信阿城小说里的那对男女结婚时很幸福,离婚时也很幸福。
您认为婚姻的普遍价值是什么?对您个人的价值呢?您是如何走入婚姻的?和我们分享下当时的细节吧。
婚姻就是责任,是传宗接代。我对所有我认识的年轻夫妇说,赶紧生孩子,别瞎耽误工夫。人类智商高,所以想出爱情这一说,写信,作诗,唱歌,哭……猪狗鱼虫,直奔目的:人类也是动物啊。
九十年代末开始,随着网络和聊天工具的发展,为更多的网友“一夜情”提供了可能,有统计数据说,平均每个中国人有六个性伴侣,您对这个数字惊讶吗?
不是网络作用,还是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这种伟大,就是承认人类还有动物性。动物总要动的,做爱是一堆动作,禁止不了的。政治禁不了,配偶与恋人也禁不了。某人找六个伴上床做六组动作,或六十组动作,我不会很惊讶,如果那位高级动物在动作中还能彼此传达比动物更有趣的讯息,我将表示惊讶:因为人毕竟还是人。我相信性出于爱,爱一定有性,当然,什么是爱,争论太多了,我不加入这类争论。
中国是出轨率极高的国家,您如何看这个问题?
中国也是吃喝率很高的国家。都是匮乏与禁止的报复性后果。
前段时间央视有个节目,探讨“性教育是不是要从幼儿园开始”,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您最早的性教育或者性启蒙从何得来,关于“性”的问题您又是如何教育下一代的呢?
性教育从娃娃抓起?太早了吧!我辈从来没有性教育。我的性启蒙来自赣南一对正在交配的草狗,那份激烈纠缠啊,团团转,解不开。我当年十七岁,傻看着,几分钟后,忽然明白了,可是搜索脑袋,没有任何知识支持我到底明白不明白。我对女儿也没施行性教育,她在纽约长大,用得着我么。
前几年,中国网民曾经热衷讨论处女情结,您年轻时有过处女情结吗?您如何理解男性的处女情结?
我厌恶所谓处女情结。从来没有过。恋爱问题,感情不重要,感情是最低级的,是分泌物。重要的是尊重。你是人,人家也是人,弄清楚这个,其他好办。中国有句老话,“彼亦人子也”,都是爹妈生的。绝大部分恋人闹,起因是不知尊重,不肯想想对方的意思、对方的难处。
过了几年大家又开始讨论“萝莉”,“萝莉”是指纳博科夫的那位“洛丽塔”,现在说的是中年人对年轻女孩的向往,您有“萝莉”情结吗?您能理解众多中国男人的“萝莉”情结吗?
洛丽塔问题是洛丽塔问题,不是社会上讨论的那回事。我当然喜欢看见美丽少女,就像喜欢春天。但比少女更难得的艳遇,是给你瞧见四十岁、五十岁后依然楚楚动人的女性。欧美有得是这类艳遇,中国太难了。不是我们长得不如人—东方人好看,没问题—而是教养失去了,阶级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去年在《三联生活周刊》看见孟小冬在香港和杜月笙的照片,那种风姿,那种韵味,实在耐看,如今港台大陆全部第一流年轻女明星,没得比。
中国男人普遍爱“萝莉”,尤其是三十岁以上的男性,为什么?您是这样的么?
“中国男人”少说有个六七亿吧,我怎知道六七亿“中国男人”爱不爱一个叫做“萝莉”的小姑娘?
您在美国生活多年,您如何看待中国和美国爱情、婚姻观的差别呢?
人家是人尊重人,我们不把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做人—就这点差别。此外,思慕恋爱,要死要活,男婚女嫁,锅碗瓢勺,天下都一样。
现在咱们国家九点打开电视,到处是相亲节目,您如何看待现在的全民相亲热潮?
江苏台《非诚勿扰》,多好啊。全民相亲潮,当然好啊,我受不了中国的教育制度,考试制度把人生全部弄混了,几千年来,年轻人的头等大事,就是赶紧找人啊。
您有注意到中国“女同性恋”运动的日渐发展吗?如果您的下一代是同性恋您会介意吗?
绝对不会介意。同性恋问题不是性向问题,是人权问题:你乐意自己的孩子人权受辱吗?
怎么看待大龄单身女性?会不会因为她们嫁不出去而对其有任何特别看法?
谁“看待”?老人、父亲、小伙子、男孩,看女人都不一样,已婚或未婚的男人看出去,更不一样。又,“单身女性”本也各种各样,有标致动人的,有凡常无趣的,也有望之生厌的,忽然瞧见了她—假如你要我说真话—我或者很有看法,或者毫无看法。
现在的女性对自我的表达越来越直接,无论是谈及钱、性还是两性关系,您觉得这种直接好么?您喜欢什么都直说的姑娘,还是喜欢传统矜持婉约的女性?
“现在的女性”,在中国,少说也该好几亿吧,你怎么知道几亿女子的“自我表达越来越直接”?你有数据吗?
依我看,直说的女子,婉约的女子,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以至很讨厌—要看她是谁。性情婉约而摩登的女子,有得是,十足传统而事事直说的女子,也有得是;既会直说又懂婉约的女子,既不传统又不肯直说的女子,也多得很。凡事直说,未必好,更未必“现代”;而性情婉约含蓄,也未必好,更未必“传统”。一个姿质平常的女子倘若懂得临事直说,性情率真,可以很可爱,以至很性感;一个绝代佳人倘若婉约得笑都不会笑,那可很乏味。林黛玉骤尔凛然怒骂,我以为更性感,孙二娘忽
然面露柔情,娇嗔踟蹰,怕也惹人疼吧,总之,要看你指的女子她是谁。
有没有遇到过相对婚姻完美的女人?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在您看来,她身上的什么特质是她维护美好婚姻的必备要素?
好像遇到过,一时想不起。“婚姻完美”是两口子的事,不能单说一方。但怎样的才叫做“完美婚姻”呢?最低限度是不离异?最高境界是“和和美美一辈子”?
举个极端的例子吧,有点像是开玩笑,却是真事情:我年轻时在县文化馆混,有对小夫妻乘凉时,忽然就男的打女的,打得女子从竹榻上跌下来。我几回看不过,上前指骂,唾沫喷得老远,第二天只见夫妻俩挽着手出去了,妻子还留心打扮过,脸上凝着昨夜的伤。待他俩走远了,院子里同事于是走拢笑话我:小陈啊,人家夫妻的事,你急什么呢?
很多女性抱怨,男人越来越“阳痿”,心理、性格、气度、性能力,你怎么看?
和平年代久了,不打仗,满街男人有份工,不闯祸,就算不错了,谈什么气度呀。我女儿二十来岁就在饭桌上用英语叫道:Where is the man !可见美国也差不多。
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女人是一看就不能娶的?
我想听听女子说:什么男人是一看就不能嫁的?
短时间内,密集接触了这么多单身女性,对您教导自己的女儿有没有什么启发?
我可没“短时间内密集接触这么多单身女性”,家里倒有一位:就是我女儿。我很少“接触”她,她在国外,一年难得见几周吧,见到了,看着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的可数的两三位女研究生,还有近些年接触的女记者、女白领,似乎都落单着,我见了她们,实在没启发。再说,凭什么教导她们呢,就凭我年过半百吗?偶尔谈话,说着说着,她们倒能教导我,我也真会听取的—不是开玩笑,以我有限的经验,今天不少七〇后八〇后,说起人生世事,比当爹妈的五〇后更明白,更在理,更说得像人话。再说单身这回事,人家是当事者,其中的空实与酸甜,她最清楚啊。
当下,连婚恋都可做到如此高效,您的生活里还有没有一些诗意、浪漫主义、理想主义?
高效时代也好,前现代社会也好,忠贞不渝也罢,劳燕分飞也罢,各有各的诗意,各有各的凄凉,各有各的福气,各有各的绝境。所谓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看你怎么定义。我近年写写杂稿,每到动笔,就觉得自己太不现实,怎么还在玩儿浪漫?写得烦了,赶紧回去画画,那就是我的理想主义了—你们时尚杂志要开张,要发行,每期总得忽悠几个话题,婚姻之类,我以为苏格拉底的话,两千多年前早就说完了—人家问他该不该结婚,他说,你结婚,你不结婚,都会后悔的。
还是对时下社会上大量单身女子给一些忠告吧!
你指哪些单身女子?富二代的千金,还是穷乡村的姑娘?北大清华博士后,还是大小单位公务员?上层企管的“白骨精”,还是无数宾馆的侍女们?
待嫁女子,各有各的一本经:有相亲相烦的,有恋爱恋油的,有甩了人家的,有被人甩了的,有吊着几个主而决不定到底跟谁的,有瞧着身边的例,对婚姻绝望透顶的,更有给同学邻居的婚事急得六神无主的,还有得了刻骨铭心的爱人无法结合的,有为一段恋情誓死不嫁的,有天生洁癖容不得男人半点凡俗的……她们也许渴望听到不同的忠告,更可能厌烦了各种说法。恋爱、婚姻,既是语言的盛宴,又是语言的灾难—我可不知道说什么。时间不说话,时间就是年龄,年龄催命。近日一位朋友说起他的真实见闻:在清华南门口,一位九〇后姑娘凝着一泡泪对男友吼道:
“好吧!去找你的八九年出生的老女人吧!”
(以上选自《谈话的泥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
网载 2015-06-05 21: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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