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全面发展”是当今理论界普遍关注的话题之一。然而,遗憾的是,人们对这个话题谈得很多,却理解得很少。因此,完全有必要对这个问题的理论内涵和实质做一番先行的、深入的考察,然后才能对它做出合理的、有效的说明。
“人的全面发展”和“个人全面发展”
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写下了一句名言:“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前提”。(die freie Entwicklung eines jeden die Bedingung fuer die freie Entwicklung aller ist)在这里,jeden和aller分别以省略的方式表示“每个人”和“一切人”。不难看出,既然马克思把每个人的自由发展看作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前提,这就表明,在他的心目中,个人和一切人之间不但存在着重大的差别,而且比较起来,个人居于基础性的层面上。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在叙述其“三大社会形态”理论时进一步指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der universalen Beziehungen),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universeller Vermoegen)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die universelle Entwicklung der Individuen)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freie Individualitaet),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必须注意,马克思在这里提出的是“个人全面发展”的理论,而不是“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马克思使用的德语名词Individuum(复数为Individuums或Individuen),专指“个人”,而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人”。在德语中,一般意义上的“人”通常用另一个名词Mensch(复数为Menschen)来表示。Individuum和Mensch这两个词之间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前者的着眼点是具体的个人,后者的着眼点则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或人类的整体。这就告诉我们,马克思并不是泛泛地谈论“人的全面发展”,他注重的是“个人全面发展”和“自由个性”的确立。
有趣的是,在东方社会,尤其是中国的传统社会中,马克思的“个人全面发展”的提法被不知不觉地转换为“人的全面发展”的提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呢?因为在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的东方社会内,个人,特别是与作为伟大人物的个人相对待的普通的个人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正如马克思在批判以亚当·斯密和卢梭为代表的错误见解,即认为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着独立的个人这种见解时所指出的:“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Individuum),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只有到十八世纪,在‘市民社会’中,社会联系的各种形式,对个人说来,才只是表现为达到他私人目的的手段,才表现为外在的必然性。”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独立的个人在远古时代是不可能存在的,它乃是近代世界的产物。
事实上,近代中国的启蒙运动的核心观念也就是把个人从各种束缚中解放出来。无论是鲁迅先生等学者关于“娜拉出走”问题的讨论,还是巴金的小说《家》、《春》、《秋》,都是围绕个人的自由和个性的解放来展开的。后来,诚如李泽厚先生所指出的,救亡的主题(集体至上)压倒了启蒙的主题(个体至上),于是,个人解放的问题被掩蔽起来了。在1949年以后出版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教材虽然也谈论“伟大人物和人民群众”,但普遍的个人只是作为一个片断被归入到人民群众中,只有伟大人物的个体性存才成为反思的焦点。“文革”后出现的“新启蒙”思潮所要继续的正是“五四”前后才开始的普通个人解放的道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传统社会的身份制度向当代社会的契约制度的转化,个人本位和个性解放已经成为当代生活和文化的基础。事实上,只有领悟当代生活的实际诉求,才能充分理解马克思为什么会提出“个人全面发展”的理论。
个人能力的全面发展和个人素质的全面发展
马克思强调的“个人全面发展”,实际上是指个人的能力的全面发展。马克思这样写道:“全面发展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作为他们自己的共同的关系,也是服从于他们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要使这种个性成为可能,能力(Vermoegen)的发展就要达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这正是以建立在交换价值基础上的生产为前提的,这种生产才在产生出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的普遍异化的同时,也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Faehigkeiten)的普遍性和全面性。”这里的两个德文词Vermoegen和Faehigkeiten在中文里都可以译为“能力”。在马克思看来,全面发展的个人蕴含着其全面发展的能力,而全面发展的能力的造就又是以一定的历史条件为前提的。马克思之所以从能力的角度来谈论个人的全面发展,因为他深受德国诗人席勒的《美育书简》的影响。席勒敏锐地发现,在西方社会中,随着分工变得越来越细,个人能力的发展显得越来越片面。马克思的上述理论,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席勒的见解的一个回应。但是,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内,个人的全面发展是不可能的,唯有在共产主义社会内,这样的理想才可能实现。
那么,从当代人的角度来看,什么是“能力”呢?显然,能力是指人的才能、才华。比如,一个人会开汽车,会讲英语,会操作电脑,会弹钢琴等等,这些都属于能力的范围。在生活中,我们说一个人是“多才多艺”的,实际上也就是承认他具有多方面的能力。显然,一个人越是多才多艺,他的能力的发展也就越全面,而他的能力越发展,也就越印证他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个人。
马克思关于个人能力全面发展的理论,在中国理论界获得了新的诠释。从现代化和市场经济发展的现实状况出发,不少中国学者提出了个人素质全面发展的问题。这里的“素质”(Qualitaet)既具有能力的含义,又是一个在总体精神境界上比能力更高的概念。要言之,素质也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基本的品质。一个人是否具有人文情怀,是否拥有崇高的道德观念、高度的政治自觉和强烈的法律意识,都涉及到他的素质的高低。所以,一方面,个人素质的全面发展蕴含着个人能力的全面发展;另一方面,个人素质的全面发展在立足点上又要高于个人能力的全面发展。我们认为,个人素质全面发展的最核心的内容,也就是强调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在个人身上的统一。科学精神的基本内容是尊重事实、尊重真理、尊重客观规律、为真理而献身等等;人文主义精神的基本内容则是尊重人格、尊重人的基本权利和义务、强调平等、自由、民主和社会公正等等。
由此可见,个人素质的全面发展和个人能力的全面发展并不是矛盾的,更不是对立的。事实上,个人素质全面发展的提法,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马克思的个人能力全面发展理论的积极推进。
理想状态中的全面发展和现实状态中的片面发展
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马克思说的个人能力的全面发展和中国学者提出的人的素质的全面发展都是理想状态中的目标。事实上,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人文精神内涵的发展,“全面发展”的含义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所以,每一个时代对“全面发展”的内涵的理解都只具有相对的意义。恩格斯在谈到文艺复兴时代出现的一系列伟大人物的时候,曾经这样写道:“那时,差不多没有一个着名人物不曾作过长途的旅行,不会说四五种语言,不在几个专业上放射出自己的光芒。……那时的英雄们还没有成为分工的奴隶,分工所具有的限制人的、使人片面化的影响,在他们的后继者那里我们是常常看到的。但他们的特征是他们几乎全都处在时代运动中,在实际斗争中生活着和活动着……因此就有了使他们成为完人(ganzen Maennern)的那种性格上的完整和坚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把恩格斯所说的“完人”理解为那个时代的全面发展的个人。而在当代,人们对全面发展的个人必定会提出更高的要求。换言之,个人的全面发展是永 无止境的,是人们在理想状态中追求的目标。无疑地,这个理想中的目标会对每个人的 发展产生巨大的激励作用。
然而,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个人来说,却应该辩证地理解全面发展和片面发展之间的关系。人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当今时代是知识和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人要知道和掌握所有的知识是绝对不可能的。试图无所不知,结果只能一无所知。因此,我们如果从现实生活的视角出发来探索个人的全面发展的话,我们仅仅把它理解为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统一就已经足够了。事实上,当今世界的任何个人,要在素质上达到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全面发展已属不易,遑论把更高的理想境界作为现实的目标来追求。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至多只能把个人的全面发展理解为其人文素质和科学素质的全面发展。
只要一个人不陷入幻觉之中,他应该懂得的另一个生活的真理,即他永远只能片面地发展自己。也就是说,他必须有自知之明,必须对自己的天赋、能力和现状进行认真的反思,并片面地发展自己身上最见长的、最有可能获得成功的那些因素。莎士比亚之于戏剧、莫扎特之于作曲、帕格尼尼之于小提琴、毕加索之于绘画,正是片面发展的结果。如果一个人试图全面地发展自己的专长,这个人必将一事无成。
歌德说过:“有人说得很对,人的才能最好是得到全面发展,不过这不是人生来就可以办到的。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培养成某一种人,然后才设法去理解人类各种才能的总和。”歌德不但自己努力做到不旁驰博骛,而且经常告诫他的秘书爱克曼也这样做,以致爱克曼写道:“从我和歌德接近以来,他一直要我提防一切分心的事,经常力求把精力集中在一门专业上。如果我表现出一点研究自然科学的兴趣,他总是劝我莫管那些闲事,目前且专心致志地在诗方面下功夫。如果我想读一部对我的专业没有帮助的书,他也总是劝我不要读,说它对我毫无实用。”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歌德在治学上对爱克曼的严格要求。
无独有偶,片面地发展自己的专长、严格地限制自己的研究范围,也是黑格尔最重要的治学经验。在《小逻辑》一书中,黑格尔指出:“一个志在有大成就的人,他必须,如歌德所说,知道限制自己。反之那些什么事都想做的人,其实什么事都不能做,而终归于失败。世界上有趣味的东西异常之多:西班牙诗、化学、政治、音乐都很有趣味,如果有人对这些东西感觉兴趣,我们决不能说他不对。但一个人在特定的环境内,如欲有所成就,他必须专注于一事,而不可分散他的精力于多方面。”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他几乎以同样的口吻写道:“歌德说,立志成大事者,必须善于限制自己。人惟有通过决断,才投入现实,不论作出决定对他来说是怎样的艰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对那些老是停留在全面发展的志向中,而不肯做任何决断的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单纯志向的桂冠就等于从不发绿的枯叶。”这就深刻地启示我们,一个人要有所造就,决不能同时发展自己各方面的兴趣,也不能停留在单纯的志向中,而应该诉诸行动,发展自己最有特长的方面。
综上所述,探讨人的全面发展问题,不仅要注意到这一问题的基本概念所涉及到的实质性的含义,而且要注意到这一探讨所面对的两个不同的视角:一个是理想的视角,另一个是现实的视角。我们必须把这两个不同的视角综合起来,从而既不失理想的高度,又不失现实生活中的可操作性。
探索与争鸣沪6~8B1哲学原理俞吾金20022002复旦大学教授 作者:探索与争鸣沪6~8B1哲学原理俞吾金20022002
网载 2013-09-10 21:3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