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10.快快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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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快快结婚

  被党报点名后,相继收到何洁三封来信,感到宽慰。心灯接通电源,大放光明, 便连夜伏在马凳上写诗。十三年后排成铅字,是为《情诗六首》,赠何洁的。三封 信的最后一封,她说,看见我被点名,她很忧虑,将在8月2日前来看我,叫我到青 白江去接她。上次她来看我,闹了地理笑话。她以为城厢镇就是金堂县城,便买了 去金堂的车票,直抵县治所在的赵镇。到了赵镇,东问西问,她才知道城厢镇不在 那里。有一位被她问路的好心人指引她去赵镇木船社找我的二妹余勋萍。二妹接待 了她,请她乘车去城厢镇。这样往返之后,她才找到我家来的。这次她聪明了,只 买成都市郊区的公共汽车票,到青白江下车。我去那里接她,走七公里的路程,不 远。

  8月1日收工下班,放下大锯以后,我向岳社长请假,说我明天要去青白江接一 位女朋友。岳社长迟疑了好一阵,似乎在研究“女朋友”一词意味着什么,是不是 就是所谓的“对象”。他想问我,又怕失格,便嗯了一个朦胧,算是准许。然后我 和联手罗师傅商量从明天起休假二日。罗师傅没二话,因为他刚领了工钱,要送回 乡下家中去。他是个恋家者,说走就走,晚饭也不煮了,背着一筐柴,拄着一根棍, 笑嘻嘻地向我道别,忙慌慌地回家去了。望着他的背影出门,我忽然感到秋天的凄 凉,悄悄念出一句:“Home, Sweet home!”(“家啊,甜蜜的家!”)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老是担心她有事来不成。太兴奋了,便会萌櫱种种不祥的 预感,如车祸之类的,愈想愈怕。上次她来看我,距今不过二十一天罢了,可是我 觉得已经很久了,久得像几十年。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在,是否还住在成都鼓楼北 三街56号附2号的小楼上。她不会像一朵白云吗,风一吹就散了?她是真有其人, 还是一个幻影呢?我是清醒白醒,还是在做梦呢?信不过,点燃灯,从枕底摸出信 来从头再看。笑一回又叹息一回,如痴如醉。廉价的“飞雁”,一支接一支,飞烟 结成雁阵,绕着瓶灯盘旋,又各自飞散去。临近半夜,吹熄瓶灯,说服自己好好睡 去。一觉睡得真好,醒来瞥见门缝透入白光,知道天已大亮。赶快起床,穿好。咿 呀一声拉开板门,抬头一望,原来是西天的下弦月。看表,怎么,才3点过!独自 暗笑,掩门上床。这一折腾,再也睡不着了。听见邻家的鸡啼,一遍,二遍。看见 门缝透人的月光如银锭,从地上缓缓移到壁上,又渐渐消失。天不但不壳,倒黑下 来了。临近6点,起床,扫净社内的走廊、甬道、会场、厕所,一如平日,然后回 家。母亲知道我要去接何洁,早已备好早饭。母亲上次见过何洁,很喜欢她。

  早饭后,忙登程。母亲送我出门,说天有雨,叫我带伞。我赶路心太切,摆手 不要。中途果然飘落秋霖,衣裳尽湿。到一家茶馆内去烤干,待雨稍小,又急步赶 路去。到了青白江车站,时间尚早,便去大街邮局找个角落坐下,专心读契诃夫 《带阁楼的房子》——何洁最迷这篇小说。十年前我也迷过它,记得它的结尾一句: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多优美的感伤,念着想哭。如今重读,兴味不减当年, 而感伤倍增矣。

  读完后才想起看看表。糟!10点过5分了,米修司很可能已经下车,在车站等 我了!

  跑到车站一看,下车的乘客都已经散去。正在徘徊,东张西望,忽听一声熟悉 的“嗨”。回头望去,那边矮屋檐下,一个披雨衣的小姑娘在招手。我试着走向她, 见她脱下雨衣,对着我笑。原来是何洁啊!起先她披着太长的雨衣,雨帽又覆着额, 人显得小了,所以认不出,我们握着手,如旧友重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候 我才注意到还在飘微雨,便引她去邮局躲雨。她原在信上说,今天我们要去游新都 宝光寺。雨还在下,当然去不成了。我们坐在邮局的角落里,互道相思之苦,视而 不见眼前人来人往的拥挤,听而不闻室内混响的烦嚣声。我们竟有那么多话要说, 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与其说是要告诉对方一些事情,不如说是我们醉心于向 对方展示自己的趣味和性情,观念和梦想,而展示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我们都是诚 实而有弱点的人。我们没有想过,这一句话说出去了,会给对方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好的或坏的,有利的或不利的。我们都不掩饰自己的短处,包括可笑之处。 “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探手入提包,含着神秘的微笑说。

  接过手来,我怔住了。这是一个浅蓝色玻璃纸小包,不用拆就能看见里面包了 三枚烟蒂,飞雁牌的。“忘了?”她笑问着,一把抓去,放回她的提包。

  我想起了。三个月前,邱原引我去她家中,临窗同她谈话,我抽了三支烟。我 穷,抽廉价烟。居然被她收藏,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藏在枕头底下,给妈妈发现了,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是我抽的。她用奇 怪的眼光看我,给我丢了。我又悄悄下楼去捡回来。”她笑着说,调皮如小女孩。 然后又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送你的。”

  她同我一样穷,买不起堪称为礼品的东西,送我的是一块洗澡海绵。这块海绵 至少用了三年,儿子鲲鲲婴时,常捏着啃。

  雨停。邮局门外檐滴收了。我们走回城厢镇去,一路笑谈。公路旁多泥泞,脏 了她的塑料凉鞋。每遇小溪,她便停步洗脚。她双臂攀着我,轮换伸双脚入水去, 划来划去,觉得好玩。我笑她。她问我笑什么。我说:“难怪你叫何洁——多么干 净!”她快乐了,便唱苏联歌曲。我也跟着她唱,好在路上车辆多而行人少,没人 听见。同唱苏联歌曲的习惯,结婚后我们仍保持了好几年。七十年代前期某夜,我 偷听莫斯科的华语广播,听见那边的某个评论员大骂1957年中国的所谓右派分子如 何反党,我们才不再唱那边的歌曲,也不再有兴趣听那边的左调了。

  这是何洁第二次来看我。她这次在我家中住了两天,脚不出户。门外的世界是 反对我们恶毒,我们很清楚。不时有人假装过路,或假装检查清洁,前来窥觇。母 亲上街买菜,有人向她探问:“听说你家来了一位电影女演员?”其实早在何洁第 一次去县上找我时,由于她向别人问路,不小心说出了“找流沙河”的话,就已经 有人在注意她,并怀疑她是女特务了。本来嘛,电影里的女特务不是都很漂亮吗。

  我们的谈话内容不外乎三方面,虽然海阔天空,似无边际,虽然一会笑,一会 哭。

  一是共忆五十年代前期的光明,由此而引起我们感情的共鸣。

  二是同评1957年的“阳谋”,由此而导致我们思想的一致。

  三是互诉九年来彼此的坎坷,由此而促成我们命运的相依。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此话不错!

  两个晚上,我们并肩坐在庭院的石阶上,携手谈到半夜。不闻人声,但闻竹响 萧萧,虫鸣唧唧;不见灯光,但见明星灿灿,银河耿耿。这世界静极了,仿佛能用 灵耳听见地球的自转声,那么和谐美妙。她唱了《莫斯科近郊的晚上》之后,我背 诵苏轼的《洞仙歌》给她听: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   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秋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   暗中偷换!

  人间虽好,可是,她一想起成都街头的大字报,我一想起几天前的第一次挨批 斗,我们就感到“来日茫茫愁如海”了。还有更凶的,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党 的八届十一中全会正在举行。大火烧来,今夜的“冰肌玉骨”便是来日的焦头烂额。 我们不知道,却预感到了。不要让左风把我们吹散,我们商量定了,准备结婚。说 到结婚,我们频频相吻,泪流满面。

  8月4日凌晨4点半,点灯起床,叫醒同母亲共枕的何洁。梳洗既毕,天还没亮, 我牵着她那冰凉的小手,送她出门上路。走了三公里,天渐渐亮了。回头看见朝霞 如大火,点燃半壁天,距离我们似乎很近。走到青白江车站,赶上了头班车。忧伤 使人糊涂,我竟忘记问她下一次何时来。目送她远去了,怅怅而归。回到木器家具 社,罗师傅已挫好锯齿,站在马杆外面等我了。

  几天以后,“文革十六条”公布。大火燎原,已成不可扑灭之势。又过几天, 何洁来信,说北京的红卫“天兵”奉命来成都煽风点火,在街头同市民唇枪舌战。 又说邱原听到风声:全市右派将被集中,押往边远地区。邱原说,一旦风声紧了, 他将逃往外地,劝我也作准备。何洁信上还说,再过几天,她一定来看我。

  我得作好准备,当然不是准备逃往外地。我请母亲去南街买篾笆,将一间屋隔 成两个小房间,母亲住宿内间,我以后从社内搬回来住宿外间。母亲明白我的用意, 她很快乐。此外,还得准备一些什么,我再也想不出。

  此后,每日黄昏下班回家吃饭,我在路上总要设想何洁已经来了。回到家中, 总要先看屋内。母亲总是轻声带着歉意,说一句“她还没有来”。于是饭桌上又添 一样菜,凉拌沉默,味苦。吃完饭也不想坐一坐,我就回社去了。晚上总是凭着马 凳发呆,看瓶灯的火焰摇摇曳曳,听老鼠在墙角追逐打架,一页书也读不进去。

  8月22日中午回家吃饭,我看见母亲笑得很异样,赶快瞥一眼屋内,还是没有 来。我进屋去再看,忽然背后伸来一双小手攀住我的两肩,还哇的吼一声吓我。啊, 是何洁从门背后跳出来,笑盈盈的!母亲在门外探首看我们亲热,她笑了,随即去 厨房备午饭去了。

  “昨天从乐山沙湾我姐姐那里赶回成都,天都黑了,才看见你的信。哟,你瘦 了!”她说。

  我看看壁上的日历,想了片刻。我说:“我上街去有事,很快就回来。”她问 我上街去有什么事。我笑笑而不答,挥挥手就走了。

  我想此事有必要向岳社长说一声,所以才去社内找他。他听了,很惊诧,嗯了 好一阵,便叫我去找派出所。我到了派出所,说给黄干事听。黄干事说:“可以。” 我真想不到此事居然这般容易。踏着轻快步,飘飘然回家,站在门外招手,请母亲 出来。我低声向她耳语:“妈,我同何洁今天结婚。你看还得准备些什么?”母亲 说:“枕头。”她用欢喜得颤抖的手指解下围腰,忙着去百货商店买枕头去了。

  然后我迸屋来,望着何洁笑。她一边梳头一边问:“你在搞什么鬼啊?”我拉 着她的手,说:“我要对你突然袭击了。”

  她用食指顶着下唇,眼痴痴盯着我,等着听我到底要说些什么趣话。

  “我们结婚,今天。”我很认真他说。

  “哎呀呀,你真是!我毫无准备!”她说。

  “今天是七月七。七夕到了。”我说。

  她哦了一声,若有所悟。接着又似怨非怨地笑着说:“这一来你就使我被动了。”

  我的日记本上有她在1966年8月22日写的一段话:“我心爱的坦仅仅凭了自己 的灵感就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我仍能原谅他。这一切的一切意味着我们相爱得如此 真挚。”这是那天夜晚我请她写的。我说:“我们写给未来看吧。”

  是夜月黑风高,不见牛郎织女双星。人间要乞巧,天公偏不给,给了一个不巧, 不巧母亲夜晚病了。我去东街医院请向医生。他说她是食物中毒,给巴比妥吞服。 我与何洁服侍母亲——今夜唯一的证婚人。临近半夜,母亲病况好转,脸上有了笑 容。她说:“我想我是藤藤菜吃多了,菜叶有猪儿虫。”顺便说说,我们的结婚晚 宴只有两样莱:一是红烧肉,二是炒藤藤菜。

  这一夜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有那么多话要说,怎睡得着。我们听见屋后邻家的 鸡啼,看见纸窗变白。听鸡啼,我哭了,因为想到新的一天又来了,那茫茫难料的 未来更逼近了。


流沙河 2013-08-22 13: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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