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11.新婚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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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新婚别

  不明白为什么结婚后我变得感伤了,爱哭。记得那时候夫妻俩枕上议论民情冷 漠,我引一句古语:“足寒伤心,民寒伤国。”嘴上轻轻念着,眼中就湿润了,真 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人民寒不寒,国家伤不伤,干我鸟事!还有,谈到当时被党 报点名批判的周杨,我也咽喉梗塞,仰天唏嘘。其实我和这位前辈绝无往来,不过 是十年前听过他讲课而已。我有什么必要惦念他的安危!我看中国知识分子就是可 厌甚至可杀,当了九年的“阶级敌人”还是不死心,还要做出那一副“唯我独醒” 的酸相,还要念念不忘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夫妻俩就这样疯疯傻傻,一会说,一会唱,一会笑,一会哭,酸甜混糅,如广 东味。说啦唱啦笑啦,新婚嘛,好理解。唯独这哭,实在弄不明白为了什么。结婚 后第四天中午,我拉锯回家太迟,何洁和母亲都已经吃过饭了。我饿得心慌,独霸 方桌,顾不上说话,埋头猛吃,吃得虎虎有声,嚼得啧啧有味,虽然只有两样小莱 加一碟泡豇豆。我吃得正来劲,听见背后何洁喉咙哽咽,断断续续用鼻抽气,就像 小孩伤心一般。我回头一瞥,见她斜凭在床档头拭泪水。

  “出了什么事?”我问,感到紧张。

  她摇摇头。

  “腰还在疼吗?”我又问。

  她又摇头。’

  “那你哭什么?”我再问。

  她不回答,掉开脸去,用手帕遮住眼睛和鼻子,咪呜一声就哭起来。哭够了又 扑哧一笑,小声说:“你吃饭的样子好饿痨哟,看了伤心。”我赶快端着碗跑去亲 她。我向她解释,当解匠以前,我吃饭不是这样的。她说:“这我知道。我是想起 你的命好苦哟。”于是又哭。

  就在这天晚上,铁帚入门,夫妻俩的感伤情绪一扫而光,不再哭了。

  事情是这样的突然,城厢镇派出所张所长夜访我家,在窗外叫我的本姓本名。 当时母亲刚刚上床,我和何洁正在煤油灯前笑语。听见有人叫我,好生诧异。出门 一看,是张所长,手中握着一支电简,站在窗外,状甚严肃。张所长说:“你叫何 洁出来。”

  何洁闻声,不须我叫,立即出来。张所长例行公事问一句:“你就是何洁吗?” 然后向何洁作了自我介绍,要她现在到派出所去一趟。何洁闻变不惊,回到室内添 了一件外衣,强笑着安慰我两句,随即出门,跟着张所长走了。庭院墨黑,听见她 的履声渐远,我站在石阶上,茫然不知所措。要知道,我从来未遇过这类事,加之 以又胆小,当时惶悚,可想而知。

  黑暗中我闷坐在阶前,等了很久,不见人归,忧心如焚。看了表又抽烟,抽了 烟又看表,真要命。“不会又是一篇《新婚别》吧?”这样一想,便不再感伤了, 只有愤慨。我想应该去南街派出所看一看,便向外面走去。走出余家大院,看见一 个民兵背着步枪,站在路灯下面,惊诧诧地看着我,走出槐树街口,又看见一个民 兵背着步枪,站在街口旁边,好像知道我会上街,先在那里等我似的。我明白了, 他们审问何洁的同时怕我畏罪潜逃,所以布置岗哨。我怕他们怀疑我有异动,只好 乖乖地折回到墨黑的庭院去,绕阶徘徊。这一年秋风来得早,吹得我背脊寒颤,已 有深秋意味了。若按阴历,七月半尚未到,才是初秋时节呢。想是雨水太多,使初 秋早行了深秋令。身感宋玉说的“薄寒之中人”,我入室添衣裳。这时母亲已经醒 来,我告诉她,说何洁已被张所长带走。母亲懵懵然不相信有这事,下床到外间来 看了,果然空床无人,才相信了。她说:“张所长好,不会怎样。事情问清楚了, 就会放回来的。”我没有告诉她,大院门外和断墙缺口处以及槐树街口外部有民兵 监视我的行动。她若知道这个,肯定吓傻。我说:“妈,你快去睡吧。”她进内间 上床去了。隔着一层篾笆,我听见她在喃喃地祷告。她信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的观世音菩萨,数十年如一日,虔诚不改。在艰难困苦中,纵然儿女不在身边,她 也不会感到孤独。她的信仰是坚定的,但又是隐蔽的,从来不敢公开标榜自己是观 世音的信徒。唯其隐蔽,所以愈加坚定,儿女拿她莫可奈何。我自从成人后,一贯 信仰马克思先生首创的我所能理解的那个共产主义,但我无力也不忍心去打破她的 迷信。每逢她祷告时,我总是假装未听见。

为了验证庭院的断墙外是否也有民兵放哨,添了衣裳后,我便去侦察。我吸燃 一支香烟,向断墙缺口走去,一边慢步着一边猛吸着,让这一星烟火在黑暗中亮成 信号,好给那很可能隐藏在缺口外菜园中的民兵一个通知,免致互相惊扰,发生误 会,乃至啵砰一声结束我的贱命。走出缺口,假装呛咳,沿小径斜穿入邻家的很大 的一片菜园,站在一丛瓜架旁边,随地小便,排泄满腹恐惧。四面竹树剪影,萧萧 瑟瑟,阴气逼人。三个月前喝碘酒自杀身死了的六弟就是在这里同我路遇的。站了 片刻,确信这里没有民兵。我想:“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有可能潜逃。”便不再侦 察了,急步回去。走近断墙缺口,竹林下忽窜出一个黑影,挡住我的归路。

  “还没睡?”黑影问。

  我只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吸个火。”那人说。

  他叼着一支香烟,凑上脸来同我面对面吸燃火。他看清楚了我的脸貌,我看清 楚了他的步枪。走回我家庭院,心跳怦怦,我想:“还是我傻!”

  我在窗外阶前坐下,借烟火的微星看手表,已经11点过。我担心他们会把何洁 扣留在派出所。现在是乱世,什么都可能。我决定去那里看一看,便又走出余家大 院。原先站在大门外路灯下的那个民兵,难受风凄露冷,这时已经坐在大门口的石 墩上打瞌睡了。我向槐树街口大步踏去,黑暗中看见前面有电筒光,听见走来的脚 步声。我屏息停步,看清楚了渐近的两个人影——一个是何洁,另一个握电简,显 然是奉张所长之命护送何洁回家的。

  等这两个人影更近了,我咳两声响嗽,让何洁知道是我在这里。于是何洁向护 送者致谢,说不必再送了。待到那人晃着电筒走远以后,她才轻声寻唤我的小名, 摸摸索索伸出手来,让我牵她如牵盲人一般地走向余家大院。她的小手冰凉,说明 她很紧张。她不笑,也不语,说明事态严重。我想问,又不敢。

  两人跌跌撞撞走入大院,但见家家户户都是黑灯瞎火,悄然无声,唯余我家孤 灯一盏照纸窗微亮而已。这一朵荧荧暗火,在我们眼中,在我们心中,毕竟是光明 而又温暖的,胜过那些高举的火炬。何洁吁一口气,心情由紧张而舒缓,这才压低 嗓子,贴着耳朵告诉我:“他们要赶我走!”

  走进屋内,母亲还在等着我们。我催她快睡了。她看见何洁平安回来,也就放 心睡了。于是我们洗脸洗脚。倒水声,碰盆声,响得叫人听了心惊肉跳。吹熄煤油 灯,准备上床去,我又溜到外面庭院中去察看是否有人来听壁脚。所谓阶级敌人鬼 鬼祟祟,大概就像我这个样子。屋前屋后都察看了,我才溜进屋来,摸上床,吸燃 烟,听何洁在枕上陈述详情。

  派出所内三个钟头夜审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主审者:中共金堂县委组织部陈 松林部长。陪审者十余人。除张所长一人外,何洁都不认识。审厅外面有持枪民兵 走动。

  第一阶段,审查何洁。陈部长当天下午从县上来,就是为了此事。听说我们结 婚了,他们不理解,遂怀疑何洁是女特务。何洁作了详细的历史交代,从戴红领巾 说起,说到入成都市川剧团,说到1958年被错误处分,说到去新疆入兵团歌舞团, 说到回成都,说到去贵阳,说到她的妈妈郑雪华在省工商联工作,说到她的舅爷李 宗林在省委统战部当部长还当成都市市长,一直说到她目前在成都市鼓楼街幼儿园 工作。说得不惊不诧,叫你不得不信。看来看去,实在不像特务,恐怕是个好人。

  第二阶段,启发何洁。她固然是好人,可是,太幼稚,受人欺骗成婚。张所长 说:“你肯定不知道流沙河是全国闻名的大右派!”还有呢,这个好人觉悟太低, 同坏人划不清阶级界限,现在就吃亏上当了。何洁只好照实陈说:“早在1957年我 就知道详情了。”又说:“我当然是爱他才嫁给他的嘛。我可以帮助他改造思想嘛。”

  第三阶段,驱逐何洁。听她那样说来,又不像好人了,恐怕不宜留在本镇。陈 部长好言相劝:“你明天就回成都去吧。以后不要来了。”张所长婉言提醒:“现 在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呀!你一会成都一会城厢跑来跑去,叫我们怎样监管流沙河!” 何洁申辩说:“我们已经结婚,应该住在一起。”张所长说:“结婚证都没扯,不 算!”

  夜审过程气氛严肃,没有詈骂,没有嘲讽,且不乏善意焉。都是按 照当时政策办事的,不幸也按照运动的荒谬需要办事。我写这段文字,没有半点要 伤害主审者和陪审者的意思。陈部长啦张所长啦,就我所知都是好官,半年后他们 也挨了别人的整,相继靠边站矣。运动无情,国步多艰,现在才开始呢!

    夫妻俩在枕上商量对策。何洁想回成都迁户口到金堂县城厢镇来,同我共分患 难。市上迁县上,水往低处流,不难。我说还是不要迁来的好。我深知她性情刚烈, 受不了压迫,受不了羞辱,不像我,我已经被压扁了,我已经被羞木了。我这九年 来的改造成绩大得很呢,一是获得了最可宝贵的奴隶性,二是学会了最可赞美的无 耻性。这两种品性她根本没有,怎能迁到这里来呀。何况在成都教幼儿园,总算有 个工作。迁到这里来,被目为大右派臭老婆,想找碗饭吃,难哪!“我把缝纫机从 成都搬回来,申请加入缝纫社!”何洁争辩说。“你想得好天真!万一右派被押到 远方去集中,你在这里怎么办呀?”我想起从邱原那里听来的右派可能被集中的传 闻,便这样问。“我跟着你去嘛,在集中营大门外摆个地摊,补衣裳啦补袜子啦也 能挣碗饭吃。”何洁说,脸上居然浮起笑容,好像看见了美丽的天堂。我心绪更乱 了。我们什么对策也未商量出来,已听见鸡啼。急于想法应变,鸡声再也引不起我 的感伤了。问题很现实,诗意的眼泪救不了燃眉之火。

  第二天早晨,我要去拉锯。何洁病恹恹地凭倚在床档头,叫我请假陪她一天。 我去社里请假,岳社长说:“你误工太多了,罗师傅有意见。”我想也是。联手罗 师傅家中还有三张嘴,嗷嗷待哺。我不能再误工,那样对不起他。可是对得起他来 却又对不起我的妻子——她在家中临窗望我归呀。心乱如麻,头晕如醉,拉起锯来 老是跑离墨线,解出来的板面都是“浪打浪”。抓钉松了,撑钉又未敲稳,大木料

差一点沿马杆的斜坡滚下来轧断我的两腿。

  中午回家,进屋不见何洁,入内间去看了,也不在母亲的床上,母亲从厨房走 进屋,悄声说:“她走了。”一潮悲凉,新婚别的悲凉,从心中奔涌到眼中来,又 从眼中强压回心中去。我在桌前坐下发呆。燕去了,巢空了,只留下一张字条放在 桌上:“坦:我走了。为了生活,保重。妻字忙抄。”我问母亲:“她怎样走的?” 母亲说:“她等你好久,不见你回来。派出所张所长又到家中来了,催她快走。她 说偏不走,同张所长吵起来。张所长提醒她,说她的户口在成都,不在城厢镇。后 来张所长走了,她就清理你的藏书,装满一藤箱最好的,请余勋楣(我的三妹)帮 忙,两人共提到北门车站去。离开车时间还早,她又冒着大雨跑回来,从菜市上买 了黄瓜和大椒给我带回来。她说雨大,叫我不要去菜市了。大雨不停,她又走了。 我拿着草帽去追她,一路喊她,她不回头。我晓得,她在哭。”母亲哽咽着,说不 下去了。停了一会,又补充说:“她说她九月上旬一定回来。”

  多日以后,我才知道,那天上午她同张所长吵,双方曾有一段激战般的对话。 这段对话是躲在屋内的母亲所没有听见的,如下: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走!”

  “你们这是非法同居。不走,赶你走!”

  “我们要求补办结婚登记手续!”

  “补办了也不准你住在这里!”

  “我把户口迁来!”

  张所长吃一惊,瞪大眼睛逼视何洁。在成都有工作,生活满好,偏要迁到小镇 上来受苦,这样的年轻女子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他凭常识判断何洁是在提虚劲, 争个嘴巴硬罢了,未必肯认真迁到这里来,便笑笑说:“那你就迁来吧。”


流沙河 2013-08-22 13: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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