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第四章 至善论的社会思想:民粹主义 三、民粹主义的妇女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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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民粹主义的妇女观

  卢梭民粹主义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他的妇女观。这是由那个时代的特殊氛围决定的。18世纪在法国,是妇女生活开始活跃,妇女问题引起全社会关注的世纪,以致有人称法国的18世纪,是妇女的世纪。1783年马恩—夏朗科学院悬赏征文,题目即为:“什么是促进妇女教育的最好方法?”

   整个启蒙运动浸淫在浓郁的妇女氛围中。启蒙文化是沙龙文化,而沙龙文化的主持者多为上层贵妇。正是这些沙龙贵妇,给了启蒙哲士以讲坛、听众、读者,刺激他们的灵感和激情,甚至在特殊时刻给予他们保护和避难场所。狄德罗入狱,卢梭首先想到的就是向国王宠妃蓬巴杜夫人求援;卢梭昂然不受路易十五的丰厚年金,却无法拒绝一个王妃50金路易的赏赐。这种关系甚至超越国界:伏尔泰在法国有难,德国公主 —叶卡特林娜二世远在俄国也要解囊相助。伏尔泰晚年与狄德罗在俄国女皇跟前争宠,那种酸溜溜的口气使人忍俊不禁。狄德罗的名作《哲学思想录》、《论盲人书简》,今天成了哲学史参考书目的首选读物,在当时却都是为应付情妇索取,信笔挥成的急就文章;还有,更难以想像的是,传世之作《拉摩的侄儿》竟会以这样的语调开篇:“我的思想就像我追逐荡妇一样” ……。启蒙哲士与法国上层妇女千姿百态的联系,构成了那个世纪巴黎生活特有的社会风俗画卷。如果说,沙龙妇女在法国思想生活中的活跃身影,前期表现为启蒙运动的“保姆”,那么后期则表现为大革命中的“女祸”——无套裤汉的汹汹怒气,很大部分是由宫庭生活中的阴盛阳衰所激起;路易十六推上断头台,部分原因也是咎由“后”取,与“风流艳后”安东奈特在外交决策中过分介入有关。

   卢梭一生在女人是非中旋转,不可避免地要对妇女问题 发言。他对妇女问题所持的奇特观点,构成了他社会思想的一 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从两个方向进入他的妇女观,而这两个 方向在现象上又存在着巨大反差。

   据《忏悔录》自述:大约在他8岁时,就已经“经常用一双贪婪的眼睛注视着漂亮女人”。同一年他在一个少妇的温柔体罚中初次敏感到被异性责打的快感,从此染上被虐症,终生未得摆脱。造成卢梭心理变态的关键时期是他与华伦夫人的生活史。那是1728至1742年,卢梭16岁至30岁,他与华伦夫人同居渡过了14年。后者比他年长12岁,卢梭真心诚意地称呼她为“妈妈”。与此同时,他又不断地与另一位仆役在肉体上分享这位“妈妈”。群居兼乱伦,造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血亲相奸幻象,正好满足弗洛伊德关于恋母情结的那个着名公式。16岁正是一个人在精神上的断奶期,他却掉头去迷恋上一位“妈妈”,而且一迷就是14年。他内心不安,却不能自拔,从此再不能摆脱罪恶感的纠缠:“我只是得到了肉体上的满足,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忧伤毒化了它的魅力。我觉得好像犯下了一桩乱伦罪。”O E

  本书第一章第二节所述卢梭罪感意识的由来,很大程度起源于此。这种罪感意识迫使他把批判的矛头折向内心,进入准宗教状态的内心生活,既掘深了他的内心土壤,使得以后落进来的任何一颗种子都能疯长;同时,也掘开了他与同时代人的裂沟。

   卢梭离开华伦夫人后,带着一颗负罪之心进入巴黎。罪眼看世界,满世界全是罪恶。从中年到老年,他再也没有睁开另一双眼睛看过这个世界,青年时代那段“恋母”经历造成了沉重的精神包袱,也铸成他奇特的成功道路。卢梭心是女人心,那颗心在恋母情结中泡胀,充满罪恶忏悔意识,盈耀欲滴,特别能吸引女人的怜惜。这种变态心理决定了他的读者群更多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也决定了他最受欢迎的着作在当时尚不是呼风唤雨的《社会契约论》,而是哀艳婉伤的《新爱洛琦丝》。

   据调查过大革命前私人藏书目录的莫尔内统计,在500家藏书中,178家藏有伏尔泰的着作,126家藏有《新爱洛琦丝》,7家藏有《百科全书》,67家藏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只有一家藏有《社会契约论》O F。人们常惊叹卢梭竟以 流浪汉的身份征服了巴黎,但忘了补上一句,他是通过妇女才 征服了巴黎。他首先征服了那个世界的感情部分,然后再试图 征服那个世界的理性部分。他的阴柔之美与女性读者特有的 浪漫气息款款相通,交相渲染,在法国乃致欧洲文学思潮中散 发出并不强烈然而却是持久的影响。这种影响方式恰与阴性 世界的存在方式符合。

  卢梭之所以成为男人的弃子,女人的宠儿,当然不应仅仅看成是性别互补的心理现象。在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文化是男性文化,性别歧视渗透到最细小的一层文化细胞。女性如有价值,也只有美感价值,而且是生理性的美感价值,不具文化意识上的审美价值。卢梭相反,他与整个社会文化对抗,是这个社会的自我放逐者。他走到了这个社会的边缘——女性世界,却找到了足够的温情。他一生与许多女人交接,女人们,尤其是法国沙龙的主妇们,以那个世纪特有的感情方式哺育了他一生。从华伦夫人的沙文麦特到埃皮奈夫人的蒙特莫朗,那颗不安的灵魂,只有在女性的温情哄劝下才能安定下来。女性不仅仅是他的感情源泉,也是他的文化源泉。他确实也欣赏女性在生理上的美感价值,但他更看重女性在文化上的独到价值,甚至试图引女性文化来改造补救男性文化(见《爱弥儿》下卷大段记述),这就在社会价值观上与男性文化发生了冲突。反过来,对妇女而言也是如此。仅仅为了满足虚荣与好奇,还不足以使她们打破阶层偏见,向这位流浪汉外乡人打开沙龙之门。在男性意识坚决排斥的地方,女性起而欢迎,这本身就是一场文化的自然选择。它体现了两种文化之间的本质性冲突。

   卢梭受苦于恋母情结,亦得益于恋母情结。现代心理学成果之一,是发现文明无论进化到哪一阶段,人类类体那部古老的心理发育史,都要在每一个个体心头重新经历一遍。母系社会血亲相奸的发展阶段在现代人心理历程上的对应阶段,就是每个人在幼年时期或多或少有过自觉或不自觉的恋母(恋父)阶段。少数心理障碍者把这种情感带入成年阶段,即形成恋母情结。恋母情结中的原始内容与文明社会已形成的种种禁忌水火不容,将把它的载体带到反理性、反社会、反文明的阴极一端,酿成个体发育与时代步伐严重脱节的悲剧。如果这些患者恰好是文化名人,那末恋母情结则有可能弥散渗入这些人的社会观、文化观,使之出现复古主义的奇特面貌。本书第一章所述卢梭的复古倾向,从个人心理角度探入,亦可从这里得一注脚。对此,伏尔泰等人当时即有困惑。伏尔泰的不满,前文已述。狄德罗的不满则更尖锐,说卢梭的每一思想都干扰了他的着作,活像他自己躯体内有个该死的鬼魂,说他们这群人与卢梭的分裂,是“天堂与地狱的分裂”O G。但是,伏尔泰等 人并没有意识到,在个体与类体的碰撞中,受苦的固然是个 体,然而个人的逆反思维被社会重锤击打后,放射出惨痛进溢 的光芒,却有可能照亮理性主义力不能及的深层意识。反过来 补正或纠正理性主义的偏差。卢梭在精神上迟迟不能断奶,确 实像个长不大结不熟的大小孩,老小孩。然而平心而论,也正 因为卢梭性格中的这一病态特点、他与18世纪法国妇女种种 不太正常的关系,后人才得到了《忏悔录》、《爱弥儿》、《新爱洛 琦丝》一类极可珍贵的精神遗产。后世凡对理性主义的偏颇心 怀不满者,大多是从这里经受了第一次洗礼,并从这里出发、 扩张,逐渐汇成了20世纪今天不可轻视的一股非理性主义洪 流。

  上述所有这些,都是阐释者为了逻辑叙述的方便,人为梳 理出的一个完整的侧面。然而在这一侧面的每一点上都可以 找到对位而立的相反一点。这些相反点如果勾联成又一个侧 面,将会与前一个侧面在形式上形成一个强烈的反照。卢梭之 复杂,卢梭之怪诞,甚至卢梭之可爱、可恶,都在于此。 且看卢梭妇女观的另一侧面:

   你想了解男人吗?研究一下妇女。然而如果我附加 说明,脱离隐居和家庭生活,妇女即无美德可言;如果我 说,安宁地关心家庭是她们的天职,妇女的尊严在于端 庄,知耻与贞洁是妇女尊严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任何妇 女一旦表现她自身就等于羞辱她自己,我立即就会遭到 今日哲学家的打击,他们是些出生于城市一角又老死于 同一角落的人。他们希望掩盖自然的哭泣和人类集体的 罪行。

   一般来说,古人极为尊重妇女,他们表达这种尊重是禁止把妇女暴露于公众评论,通过缄口不言她们的美德,来尊重她们的端庄贤淑。他们认为,最好的妇女见被人议论得最少的妇女。正是基于这一原则,当斯巴达人听到一个外国人咏赞他们一位夫人时,勃然喝斥:‘如此中伤一个贤淑的妇人,你不该闭嘴吗!’

   我们的情况则与此相反。最受尊重的妇女就是最引人注目、最引人议论的妇女。在古人戏剧中,表演恋爱中的妇女或已婚妇女的角色,都是由奴隶或妓女来担任。他们认为在舞台上表演那些体面的妇女,就是对她们失去尊重。众所周知,有这样一种死刑,专门用来惩治那些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展示自己的妇女。看看当代绝大多数戏剧,总有一个妇女无所不晓(给男人训喻一切,一块面包如果未经主妇切开,她的孩子就不知道如何吃下这块面包)。主妇们在台上,台下的观众则全是她的孩子。究竟是谁更为崇尚妇女,赋予她们的性别以真正的尊重,是古人,还是我们?O H

   相比同一时代稍晚一些时候的傅立叶,卢梭似乎是大大落伍了。傅立叶曾说:“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尺度。”与妇女有着深度交往的卢梭,怎么会推出这样守旧的妇女理论?

   当过精神病医生的日内瓦大学教授斯特罗宾斯基,撰文谈卢梭的病,认为卢梭与他妻子泰勒斯中断夫妇生活既有生理上的因素,又有心理上的因素:感性主义的禁欲观念O I。由 此,卢梭是从自我禁欲,进而封闭外界所有的妇女。这样的观 点,恐怕难以说服中国读者。

  卢梭恋母情结和幽闭妇女的理论主张,在形式上的对立, 可能统一于他的民粹主义的内在逻辑。让他自己来回答,他连 形式上的对立都不会承认。他会说幽闭妇女的理论主张,恰恰 是恋母、护母的道德屏障:

   女性是管理我们的人,如果我们不败坏他们,他们会 增加我的光荣。

   妇女是我们男子的良好行为的天然评判者。

   如果我们善于运用她们的积极性,我们将完成多么 大的伟大事业啊。可惜在现今这个时代,妇女们有力的影 响已经丧失,她们的话男人已不再听从,这是多么可怕的 时代!

   在·大·城·市·中,因周围有许多德性败坏的男人,所以一个女人很容易受到引诱,她能否保持她的美德,往往要看她所处的环境。·在·这·个·哲·学·的·世·纪,她必须具备一种经得住考验的美德O J。(着重号是作者所加的)

   在他的民粹主义视野中,上层文化、城市文化、男性主流 文化已经腐烂。下层文化、乡村文化、女性潜流文化尚未受到 污染。以女性为中心的亚文化地带是民粹中的民粹,不能向腐 败者开放,再受污染。

   他的道德理论,是感性至上、内心天赋良知理论。但是感性主义与感官主义有明确界线。卢梭早期的巴黎生涯,一度沉溺于狄德罗式的感官主义。撤离巴黎以后,才摆脱了感官主义的诱惑。在那样的生活中,妇女确实解放,但大多“解放为”感官主义都市文明的泄欲对象。只有重返幽闭状态——卢梭极而言之:“已婚妇女应重返修道院,未婚少女则可嬉戏于公开场合”——,妇女特有的感性资源才能得到保护,而妇女特有的感性资源恰恰是道德良知的来源之一,是感官主义、理性主义的解毒剂。幽闭妇女恰是为了保护妇女,保护社会的道德资源;幽闭妇女,恰如封山育林,保护自然之母,是人类保护社会之母、道德之母的心理自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两个相反的卢梭才能统一,才会热诚呼喊——

   还是回到我们的茅屋去住吧,住在茅屋里比住在这里的皇宫还舒服得多!O K


朱学勤 2013-08-20 15:3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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