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第四章 至善论的社会思想:民粹主义 四、民粹主义的文化观——拒绝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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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民粹主义的文化观——拒绝剧场

   我们在第一章中曾不惜篇幅,译出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日内瓦”条目中建议日内瓦设立剧场的全文。在第二章中,曾提及卢梭反对英国代议制的理论背景:对剧场异化症的厌恶。在这一节中,我们将正面分析卢梭致达朗贝尔长信中反对在日内瓦设立剧场的主要根据。这些理论根据正是他民粹主义文化观的集中表述。

   在长信写作中,卢梭一反常态,先从两笔经济盈亏帐目入 手,提出他反对设立剧院的理由:

   一是日内瓦有多少人口,能否供养一个剧场?日内瓦人口仅是2,4000人。里昂人口五倍或六倍于此,只供养了一座剧场。巴黎人口60万,每天闲散人员可作观众者仅1,000至1,200人,只供养了三座剧场。以此类推,日内瓦每天“产出”观众不过58人,如何供养一座剧场?

   二是建立剧场后的经济后果。首先是工作荒废:观剧费 时,剧后还要回想、谈论;然后费用增加:观剧者不可能着工作 服装入场,必添置新衣;再则减少贸易:费用增加必寻找补偿, 补偿即在于提高产品价格,价高则驱使商人放弃日内瓦,远走 它乡;复则增加税收:为保障剧场四季常演,市政当局必然加 税增赋,铲雪修路;最后导致奢糜:女人进剧场,竞相争美,大 大增加时装消费。

   卢梭岂是经济中人?他细述上述经济负担、经济后果只不 过是他担心社会负担、道德后果的先导。

   他担心剧场设立会造成居民两极分化,破坏社会平衡:

   “演剧成功将损害我们的制度,不仅以一种直接方式损害我们的道德行为,而且还以一种间接的方式摧毁平衡,这种平衡理应分布于国家的一系列组成部分,以维持整个机体的健康。为供养剧院而增加的税赋是邪恶的税额,不仅因为它不能流回到主权者手里,更因为它的分配不合比例。它加重了穷人的负担,超过其承担能力;它使得富人得到更为奢侈的娱乐 ……一旦少数人以财富炫耀于多数人,国家就会败坏,或者改变它的形式”。O L

   他尤为担心设立剧场会败坏民风,葬送日内瓦的古风古道:

   普鲁塔克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一个雅典人在剧场中找不到座位,却受到满场雅典青年的怪声嘲笑。斯巴达使者注意到这一情景,立即起身让座,把老人迎上贵宾席。老人以一种痛苦的声调说过:“雅典人只知道什么是礼仪,但是拉西的莫尼亚人(Lacedaemonians,斯巴达古称)却实践了礼仪。”

   这就是当代哲学与古代道德的区别。……古代雅典给我们提供了尖锐的教训。放逐许多伟人,处死苏格拉底,都是在剧场中准备的。雅典之所以衰落,正是被剧场暴力剥夺的。O M

   这里明显流露出柏拉图思想的痕迹。卢梭写作此信前,唯一的准备工作,就是意译了柏拉图《理想国》中有关限制雅典式剧场生活的章节内容。“剧场暴力”这一提法,既来自柏拉图对雅典生活的惨痛回忆,也掺杂有卢梭本人在巴黎后期与启蒙学派决裂造成的心理创伤。这是卢梭杰出的命名能力所创造的无数新词中的一个。“剧场暴力”,不仅表现了都市文明对古风古德的侵剥,而且再好不过地表现了人类已然状态对应然状态的粗暴中断。遗憾的是,在本书后一部分陈述的法国革命史实中,“剧场暴力”这一现象,又通过政治动员、大众参与的中介,被抛回命名者本身的理论,反证了卢梭这一思想的实践后果。

   卢梭笔锋回转,正面攻击剧场生活的七大要素:编剧、演 剧、演员、舞台、观众、尤其是女观众和剧场本身。这是迄今为 止,人类自有戏剧生活以来所遭遇的唯一一次毁灭性攻击,我 们将会看到,只有卢梭那只对异化具有特殊嗅觉的鼻子,才会 在这个吸引无数善男信女流连忘返的美妙场所,嗅出那么多 有害气体:

   1、编剧:

   他一拿起笔,首先想到的是公众的口味,……莫里哀的喜剧只不过使人习惯于对美德的嘲讽。O N

   2、演剧:

  这是一种交易。在这种交易里,他为了金钱而演出,使自己屈从于羞辱和当众侮辱。在当众侮辱里,别人买得了获取他的权力,给他的人格标上了价码。P E

   3、 演员:

  这是一种伪造术,一种把他人性格置于自己性格之上的艺术,一种表现与已不同的艺术,一种以冷血演激情的艺术,一种说他从未思考过、却又好像他确实想过的语言的艺术,最后,这是一种遗忘自己置身何处又代之于他人身份的艺术P F。

   4、舞台:

   在那里上演的一切,并不是把我们拉得越来越近,而是制造出一个更大的间隔P G。

   5、观众:

   在剧场里,人们以为他们聚到了一起,实际上正是在剧场里聚会者被孤立。它把人们中的一小部分关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使他们在静寂、不动中保持恐惧和僵硬,给他们看到的只是各种监禁、长矛、士兵、苦役和不平等的种种折磨人的画面,“除了自我禁锢,自设监狱外,一无所有”。P H

   6、女观众:

  太太和小姐们在包厢里尽可能展示她们的风姿,就好像在商店的橱窗里等待买主;如果说在舞台上有过一些道德教诲,那么这些课程一到更衣室,也就被迅速遗忘了;哪里会有深思熟虑的母亲敢带她的女儿去这所危险的学校?P I

   7、剧场:

  它将大大强化那些正控制着我们的情欲。在剧场里所感到的那种不间断的冲动,刺激着我们,削弱着我们,填食着我们,这种没有生育能力的道德效果,仅仅满足我们的虚荣,而不能促进我们的实践。P J

   卢梭对剧场生活的攻击,在当时的文明生活中是骇人听闻的。然而,在这些攻击中,确实有一些极其珍贵的先知卓见。葛里哀当时在巴黎声誉鹊起,成为巴黎舞台艺术的象征,在这里,却成了卢梭阐述他文明批判理论的活靶子。卢梭批评莫里哀轰动一时的剧本《厌世者》是失败之作,失败于那种老想引起观众笑声的编剧职业病:媚俗。编剧赢得了喜剧效果,他本人却陷入了悲剧效果:他被观众剥夺了,在笑声中剥夺了他自己。至于那些笑声中的观众,他们也好不了多少:舞台上的故事,实际上是观众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生活被转移到舞台上演,观众从现实参预变为被动观赏,演员从被动观赏变为模拟参预,观众与演员交换了生活中的位置,这不是异化,又是什么?舞台是插进生活与生活者之间的楔子,是制造间隔的一个最物化的“它者”。异化最严重的是观众中的女性,而她们却往往是观众中最迷恋观剧生活的那一部分。女人进剧场,首先在服装上争奇斗妍。与其说她们是去看戏,不如说让别人看她们的戏:服装戏、虚荣戏。观众变成了演员,演员变成了观众,包厢是剧场里的剧场,舞台上的舞台,它吸引多少淫秽的目光,就败坏多少妇女的尊严。至于说到戏剧里的道德说教,卢梭提醒观众:剧场教会人们的不是道德,而是道德游戏。剧场集中生活中严肃的道德内容,然后把它稀释为哭声、笑声、唏嘘声,用这些道德代用品来廉价取代道德主体的亲履实践。剧场里的道德气氛是虚假的。它越浓厚,就越虚假,剧场外的道德生活就越稀薄。道德成为剧场中的游戏,道德遭到了最大的亵渎!

   卢梭不能容忍以伏尔泰的建议改造他的故土,不能容忍启蒙学派把巴黎的文明瘟役散播到日内瓦。如果说,卢梭以前对巴黎的都市社会发动过主动进攻,那么这一次则是背水一战。他撤离了巴黎,退至故土边境,不得不对伏尔泰的挑战作出回应,进行一场中世纪田园风光、礼俗社会的保卫战。卢梭的激动可以想像。他在达朗贝尔条目的字里行间总是见到那个潜伏在日内瓦边境阴笑不已的暗影。他提笔应战,纸面上的论敌是达朗贝尔,心目中的对手却是那个启蒙之父——伏尔泰。

   因此,卢梭上述对剧场生活七大要素的攻击,决不仅限于对戏剧本身的攻击。他必然要扩大上述攻击的适用范围,他是用剧场效应症,概括以巴黎为代表的整个文明生活状况。那种通过一个画面隔开一段距离去观赏别人的喜怒哀乐,曾经是巴黎引以为荣的生活方式,现在突然成了一种可耻的堕落方式:巴黎被戏剧化,本身成了一座大剧场,市民既观剧,亦被动演剧,在不自觉状态中被彻底异化,抛出了自我,生活于别处 ——toujourshorsdelui。剧场里的道德游戏毒害了巴黎,剧场效应症也毒害了整个文明社会。剧场是个“黑暗的洞穴”、 “危险的学校”,是个“黑色的括弧”,它把人的自然状态,人的实践机会,人的道德责任统统刮进了那个黑洞之中。

   自有戏剧以来,自有巴黎以来,自巴黎在路易十四时代成为欧洲文明之都——一颦一笑,天下从风,有过这样被凶悍攻击的纪录吗?没有,除卢梭敢为,再无人敢冒如此之天下大不韪。卢梭不无偏颇,卢梭不乏辩证思维之天才,卢梭的文化批判令二百年后的后现代文化批判如闻裂帛,如饮甘泉…… 


朱学勤 2013-08-20 15: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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