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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夫之的手势,瞿式耜看到张同敞正奋力挥旗。原来,他刚刚在
家里,对家人作了最后的安排。
“而农,老朽与你相识不长,却闻得你心,见得你才,你可做千古学问,成万世师表,比之方阁老有过之而无不及。”瞿式耜有些欣慰,握住夫之的手,动情道,"切记:勿断文脉!历代壮士,皆沐文脉而生。苍天宇宙,因人设事。有为武者,必有为文者。且文难武易。你虽文武双全,但国运如斯,不可因武而废文,强求于己。为国捐躯者,有你不多,无你不少,有我等亦足矣。
言及此,这位戎马一生的老臣终于流下浊泪,抖抖道:“切记:未到非死之时不可轻言死,你且留住文脉,日后以堪大任矣。"
面对瞿式耜的殷殷叮嘱,夫之十分感动。他本来要随瞿式耜与清军决一死战的。但瞿式耜坚决不从。他先是用家庭温情劝夫之:“郑孺人我见过,知书达理,贤淑可人,她不能没有你。赶紧回去!”见夫之不为所动,瞿式耜又慨然道:“老朽已闻得你当年中举应列前三甲实列第五之往事。后又读过你的诗文,实觉才情视界均在老朽等人之上。作为读书之人,老朽深知文脉对于国家民族之重要。”
语毕,瞿式耜特地停顿一下,忽地厉声道:“正因此,老朽令你速速离开!”
事已至此,夫之再留无用。瞿式耜已别过头去,老肩有些微微耸动。如此动情之言,发乎一视死如归的长者之口,夫之情绪难平,忍不住眼眶湿了。他明白瞿式耜所言“文脉”的意义,更理解瞿式耜厉声责令背后的痛苦、血泪与责任。事实上,夫之晚年长达二十余年孤寂的草堂生活,所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留住文脉”。
抱拳离开了瞿式耜,挥泪告别了桂林,夫之上路了。尽管预感到大明气数殆尽,也深知永历朝廷只是难有作为的小朝廷,夫之并未回到衡州,而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寻皇上的道路。与他同行的是他的妻子郑孺人和侄子王敉。他觉得此行凶险,曾打算安置郑孺人和王敉到安全之地,但是,郑孺人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她倔强道:“生,一起生;死,起死。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休要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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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说来就来。刚刚走到永福县,他们就寸步难行了。起初,夫之以为,这雨下几天就会停下来,眼见道路泥泞,他们便在山野人家短暂留住。雨水小了一些,他们继续赶路,但还没走上半天,大雨又开始落下,他们只能躲到山野树丛。后来的日子,雨水断断续续,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山高坡陡,林深幽静,羊肠小道,泥巴裹满了裤腿,走两步,滑一步,他们相互扶持。雨云层层,寒烟阵阵,整个世界雾气茫茫,他们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在山脚的一座破屋住了下来,一住就是近两个月。天气日渐寒冷,他们只能相互依偎若取暖,夜里点了灯,听着满世界的雨声,他们絮絮叨叨着桂林的那些事情。
夜已经很深了,一侧的敉儿早已安然入睡。他太累了。夫之带了不少行李,一路上,他背了很多东西,郑孺人要替他分担,他却不让。住下之后,他们开始为吃的发愁。夫之本就没带多少钱,加之居住于山野,距离集市也比较远,他常常和夫之一起出门寻找食物和干柴。很多时候,夫之要看书,上山挖野菜的事情,他也承担了,所以,他的衣服总是沾满了泥水。每日晚上,才能脱下来放到火上烘烤。郑孺人也常常和他一起外出,但是,他小心谨慎,很懂事,脏活重活都是抢着干,哪怕在屋里烧火洗菜,他也主动承担了下来。
看着熟睡的王敉,郑孺人不无感触道:“敉儿踏实驯良,小小年纪,如此恭顺,真是难为他了。”
夫之低叹道:“这孩子命苦,自幼孤苦伶仃,随我之后,亦没有一日安宁,终日忧劳辛苦。仔细想来,我确是有愧于仲兄的。
郑孺人宽慰道:“你亦不必这般自责,敉儿如今饱读诗书,明理明事,自是你的功劳。艰难困苦非苦,无依无靠才苦,心无所向则为悲哀矣。敉儿不苦,我亦不苦。”她娇羞地看了丈夫一眼,熊熊的火光中,她带笑的脸颊通红,澄澈的双眸含情脉脉。夫之心一动,不觉把她抱得更紧了,她顺势把头依偎到他的怀里。
夫之道:“待我们回了南岳,你可帮敉儿物色一个姑娘。这样我对仲兄也算有所交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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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覆人赶紧说:“那你可要快些回到衡州。"
翌日清晨,夫之被王敉和郑孺人的喊叫声惊醒。他爬起来冲到门口,突然看见外面已经是一片汪洋。连日大雨,洪水泛滥,冲垮了河堤,漫延到大地之上,淹没了村庄和农田,刚好从夫之的屋前和屋后流过,茅屋已经成了一座孤岛。夫之卷起裤管,走进水里,水面正好淹没了膝盖,刺骨的冰冷从腿部传上来,他打了一个寒战。
“秋末冬初竟有如此大雨,实乃天之异象!”一个念头闪过,夫之突然僵在了那里,“不好,莫非桂林城已遭大难?”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很多流民拖家带口,大包小包,涉水而过,一问才知,他们正是来自桂林城。桂林城真的惨遭大难。
桂林已经沦陷,瞿式耜也已殉国。
原来,就在夫之携家人离开桂林不久,孔有德便带领清军攻克了全州,一路疯狂杀向桂林。危急关头,身为督军头的张同敞果然调令不了三军,众将败的败,逃的逃,散的散。尤其让人气愤的是赵印选带着十几万大军却隔岸观火,陈邦傅带着十万大军伺机逃窜。只有胡一青孤军奋战,结果溃不成军。很快,清军越过了广西前线,直逼桂林城。此时桂林已是孤城。瞿式耜又以皇上圣谕,召唤各将领前来守城,依旧无人响应。分封在桂林的朱姓皇族也准备逃走了,临走之前,前来劝瞿式耜:“先生受命督师,全军未亏,公且驰入柳,为恢复计,社稷存亡,系公去留,不可缓也。”瞿式耜淡定不语。皇族子弟当场落泪,拽着他的袖子,坚决请他上马。
瞿式耜从容地答道:“殿下好去,幸自爱!留守,老臣初命也。老臣此心安者死耳,逃死而以卷土为之辞,老臣万万不能矣。”
危难时刻,人心散了,众兵士只顾逃窜。张同敞骑着高头大马,在
面见瞿式耜。
阵前呵斥他们迎敌,却无人问津。绝望之时,他单骑闯关,进了桂林,
瞿式耜大呼:“此时此刻,你为何前来帐前?”
张同敞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弟子知先生抱死守城。同敞不死于阵者,愿与先生同死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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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式耜起身,长叹一声,将他扶起来,声泪俱下,道:“既为陪死,先杀敌耳!"
孔有德的大军正在桂林城内烧杀,满城烽火。四处狼藉之时,瞿式耜的军营中已空无一人,甚至连看门的守卫都没了。师徒冲出军营,杀了个痛快。然后带血回殿,支桌布菜,秉烛行酒,各赋绝命诗。大醉之际,张同敞竟然抱着枕头安然入睡,鼾声如雷,看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瞿式耜则回到厢房,沐浴更衣,将大明朝服穿戴整齐,又遣散了家人和侍从婢女。黎明时分,重回殿内,叫醒张同敞,摆一残棋,泰然自若,饮茶对弈,只等清军前来。
大批清人冲进殿内,见到这副情景,以为碰到了活鬼,竟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孔有德赶到,见到二人,也顿时愣住了。
应当说,孔有德对瞿式耜既爱又恨,他感叹瞿式耜能镇守桂林那么多年,此前他曾派使者前来劝降,瞿式耜烧了信函,杀了使者,等于明确拒绝。现在穷途末路,仍然风平浪静,不屈其尊。
孔有德真没想到他们以这种方式见面,于是故意鼓掌,嘲笑道:“此乃瞿阁部乎?好阁部!"
翟式耜亦不以为意,回敬道:“此乃王子乎?好王子!"
瞿式耜明显话里有话。孔有德不敢强捕之,欲劝降,故言不由衷地夸了瞿式耜一番。但瞿式耜始终不苟言笑,保持大明重臣的风度。
张同敞则不同,他看见孔有德,忽然哈哈大笑,道:“麾下从毛将军起海上,受朝廷恩命,官三品。今国且垂亡,吾以麾下为久死矣,而尚存耶?或者吾殆见鬼乎!”言外之意,就是说孔有德身为大明将领却不为大明尽忠,而是通敌卖国,罪该万死。
面对张同敞的嘲讽奚落,孔有德愤怒万分,立即命人把张同敞按倒在地,残忍地砍掉他一条胳膊,又挖掉他一只眼睛。如此仍不解恨,孔有德又亲自上前割下他一只耳朵,恶狠狠地道:“你有种,你英雄!老子让你活不好、死不成!”
张同敞血肉模糊,仍惨然大笑,直呼:“叛国之贼,速杀我!国士不可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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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此败军之将押下去!”孔有德被骂得心情极坏,便命人把师徒
二人关了起来。
几天后,孔有德又派明朝旧臣前去劝降。但师徒二人不为所动。孔有德再次派人来,瞿式耜干脆用袖子堵住耳朵,连听也不听了。在狱中,瞿式耜和张同敞擦干血迹,日日吟诗唱和。
狱卒骇然不已
瞿式耜唱道:“莫笑老夫轻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张同敞则回应:“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后诗。”
十来天后,孔有德再次见了他们,好酒好菜招待,依然没有劝降成功。暗中,瞿式耜却写了一封密函,陈述桂林城内此时军事的分布和虚实,秘密交给信使,以带给城外将领焦琏,他要求焦琏奇袭桂林,并叮嘱道:“事关中兴大计,勿要估计我之死活得失。”
谁知这封信被孔有德截了下来。他深知二人没有归降之心,便将二人处决。
临刑,瞿式耜挥笔写下:“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张同敞大笑,与恩师一道慷慨殉国。
几乎就在同时,清军攻陷了整个广东。李元胤身着官服,高呼:“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慷慨激昂,亦挥刀自尽。
而袁彭年则投降了清人。
惊闻桂林广东沦陷,瞿式耜、李元胤等壮烈殉国,夫之悲痛欲绝。郑孺人也跟着愁眉不展。连天雨水中,夫之写下《哀雨诗》。只是,此《哀雨诗》手稿在离乱中遗失。
多年之后,夫之又重新写下《续哀雨诗》,瞿式耜、张同敞和李元胤等悲壮情景,仍然哀痛难忍,疾呼:“天吝孤臣唯一死,人拼病骨付三尸。”
是的,悲伤太重。苍天似不长眼,凡夫之敬重者,皆已离去。夫之能不哀痛万分乎?幸好,郑孺人在他身边,侄子在他身边。否则,夫之不敢设想,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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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活着,下一步当何去何从?此时,永历皇帝已经被孙可望挟持,入朝效力,已无可能。
正当夫之犹豫不决之时,郑孺人突然痛哭流涕:"夫君,见你悲苦,我几乎不能承受。事已至此,回家去吧。”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夫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夫之厌倦了,绝望了。他也心疼,甚至麻木了,天昭昭,路迢迢。昏黄的天空下,夫之一步一回头,他要回故乡了。
4.琴断无声
淅淅沥沥的秋雨笼罩着整个衡山,苍茫的雾气之中,两座土坟静静地躺在山脚下。一座是旧坟,覆盖着厚厚的草丛;一座是新的,散着泥香的坟十上飘着纸钱。离开才几个月而已,却像几年那么久。
夫之站在父母坟前,抱头痛哭。郑孺人摸着他的脊背,跟着落泪。清顺治八年(1651),夫之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之后,从“永历朝廷”所在地广西桂林回到了衡山长兄王介之的“耐园”。回到家,夫之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长兄告诉夫之:母亲临终前,不断念叨着夫之的名字。
听了长兄的叙说,夫之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遵从母亲遗命,王介之将她安葬在南岳潜圣峰下马迹桥。父亲王朝聘在这里长眠五载有余,是曰“岳阡”。母亲的坟墓在王朝聘的右侧,背后就是那高耸入云的山峰。
夫之默默地打量着长兄王介之,他似乎还是老样子。自从北国失事之后,他的生命就沉了下去,整日里就是看看书,写写字。但是,他心里却是亮堂得很,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在这山里,他过着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日子。他带着妻子,养育着自家几个孩子和二弟王参之的二儿子。他在“耐园”照料母亲多年,如今,他的大儿子王敞也已经结婚了,他格外高兴,就等着做祖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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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真是良药。无论多重的伤,久了就会结痂。在“耐园”,夫之与郑氏过着山民的日子,享受着难得的安静。但南国之事频频传入他的耳朵:永历皇帝已经逃到了云南隆安,他最终还是依了孙可望。清军进攻桂林之时,孙可望派兵围攻南宁,胁迫永历皇帝,最终,获得了秦王的封号。由此可见,孙为阴险小人,更是贼人。他是张献忠的义子,并无为大明效命之心。永历帝重用他,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永历躲在他控制之下的边陲小镇,他就更加可以为所欲为了。而永历皇帝妄图靠当年的逆贼守江山,其实是空谈。此时的永历只是为了活命。大明复国已基本沦为空谈,夫之觉得返回故乡是正确的。
隐居山林,日子过得总是很快,除了看书,夫之要会会朋友了。眼看旧历新年,听闻郭凤跹染疾,夫之匆匆忙忙走出了家门。还好,“涉园”距离“耐园”不远,都在石狮岭一带。郭凤跹隐居的地方就在王介之的旁边。
所谓“涉园”,与“耐园”不谋而合。所谓“耐园”,大抵就是忍耐的意思,忍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所谓“涉园”,故国已不堪回首,漫漫人生路,不过寂寥跋涉,且偷得半日浮闲,在山中搭建茅舍,扎起竹篱笆,种种树,养养花,读读书,清贫日子,如此而已。
未觉雨水打面,但觉长发已湿,水汽扑面,寒意阵阵,这就是湖南的冬天了。在雾气中不知前路地走着,夫之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迷路,正当他疑惑不解时,突然,云破山出,前方豁然开朗。远处,丛丛的梅花林里,掩映着几座草房子,炊烟已经淡淡升起,天也近黄昏了。
其时郭凤跹正披着兽皮大衣,在树林里修剪树枝,夫之与他不期而遇。见到郭凤跹,夫之喊了一声“季林”,已经泪如雨下。
郭凤跹见是夫之,也一怔,顿时泪湿了衫襟。
两人进了屋里,郭凤跹点上一根檀香,又命夫人泡茶,端来一些粗粮点心,此刻,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不时剧烈地咳嗽,整个身子跟着上下抖动。
“季林,我听闻你身体抱恙,特来看看,可有大碍?"夫之关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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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口茶,郭凤跹拖着虚弱的身子道:“药石无效,只怕是挨不了多久矣。黄土若是掩了脖子,倒也踏实了。”
看着郭凤跹蜡黄消瘦的面容,听着他的悲观声音,夫之担忧不已。多年故交,几载不见,心里都搁了很多话,香火缭绕之间,他们难免感叹唏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从前的种种。南岳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想起前些日路过莲花峰,夫之悲切地道:“几日前,路过莲花峰,又听到叔直当年琴声,感慨不已。"
提及夏叔直汝弼,夫之胸口总被压得喘不过气。上次见面后不久,夏汝弼就一直患病,为了生存,他亦奔波于山林中。夫之怎么也不相信他最好的同学与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回顾短短的三十余载生命,他与夏汝弼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他所有的家人,从前的形影不离,转眼成了生离死别。他们一起学习,一起赶考,一起北上,一起西进,一起抗清。夏汝弼唯独没有和他一起南下皇都,而是以琴为伴,独自去了祁邵山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亦不向清人低头,不与卖国者为伍,不吃嗟来之食,最终,孤零零地死在山中。
郭凤跹低声道:“你可知叔直为何选择销声匿迹,遁入山林?”夫之哀伤道:“他大抵不愿受辱于清人,所以避世。”
郭凤跹道:“依我之见,叔直并非只是避却清人,实则对当下之大明心死矣,再无眷恋,叔直乃向死而去矣。”
夫之沉默好一会儿,道:“你所言不无道理。叔直承屈子之志,宁溘死以流亡,而不愿毁了清白之身,宁死山中也。
郭凤跹思忖片刻,叹道:“我早说,休要再过问天下事,你不听。夫之亦叹道:“夫之本性如此,欲置天下而不顾,谈何容易?”郭凤跹道:“置天下于心头又能如何?大明走到今日,已无药可救。此去两广,你应心知肚明,否则,你也不会重归于此。
“唉!”无言以对,想到南明,再念挚友,夫之心疼得厉害。郭凤跹亦叹息:“哀莫大于心死,若然心死,不如释然。”
一根香烧完,点上另一根香,咳嗽几声,郭凤跹淡然道:“夫之,这次回来就别再出去了,此生,我等将在此度过。早日释然,归隐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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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随我种种树,养养花,开地松土,闲时写写文章,足矣。"
"是啊。”此时的夫之长叹一气,已有归隐的打算。
辞别郭凤跹,夫之经过莲花峰,他是要去双髻峰看看,那里是他第一次避乱的地方,也是他避乱最久的地方,那里有他的续梦庵。然而此次隐居不是往日可比,毕竟不是他一人之时,而是携家带口,须考虑得更周全,更何况续梦庵是佛家香火圣地,郑孺人在旁多有不便,也只能是暂时落脚。郭凤跹曾邀请他在附近找个地方安家,和“耐园”“涉园”也好照应。他拒绝了,毕竟隐居还有避世的意味,兄弟住得太近不好,万一出事,难免有所牵连,他怕害苦了兄长。
随后数月,夫之经常去看望郭凤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即便无声,四目相对,彼此也知对方心意。有一回,夫之特地为郭凤跹留下诗句:"先机买隐君能早,后着投生我自痴。也共巡檐吟不了,耐他冷蕊共疏枝。”
郭凤跹吟着诗,眼里闪着泪光。
夫之并未料到,一年之后,郭凤跹就离他而去。
不久,夫之带着妻儿与侄子,来到了续梦庵。他离开这里有几年了。但是,再回来却没有生疏感。
此刻,黑沙潭的水依旧清澈,慈枝和尚仍旧住在那里。再次见面,夫之倍感亲切,知道慈枝别来无恙,他又问方广寺的近况。他清楚地记得,方广寺和旁边的二贤祠是他和夏汝弼等负责重修的,二贤祠里供奉的是朱熹和张拭,而给他们下达任务的便是堵胤锡。如今,堵胤锡已死,只空留圣贤之祠无人问津。还好,方广寺的香火依然鼎盛。据慈枝说,如今的大清国也是讲佛道的,大清的衡州官员们常来此上香。不明之间,夫之心头一颤,若清人常来此地,那么,他注定不能长住于此。
雪花仍旧在飞,天气有些寒冷,点着油灯坐在窗前,山林白茫茫一片,万籁俱静之中,他突然又听到了震彻山谷的熟悉虎啸。那是他的老虎,第一次来续梦庵,他就见过它。多年过去,人们说山里的老虎越发少了,很久没在双髻峰一带见到老虎,可是,他每次来此过夜,几乎还都能听到它的叫声。也许,现在的老虎不是夫之见过的那只,而是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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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辈,亦未可知。终归,偶尔能听虎啸,夫之不仅不惧,相反,心里还
有些慰藉。
夜深人静时,夫之又想到了莲花峰,想到了西明寺寿。前些日子,经过那里,他本想去拜访悟一上人。但悟一上人已经过世,他只见到了爸枝和尚,如今的苍枝成了寺中的住持。往事真的不堪回首,他只是到朝廷打了个转,被朝中的漩涡呛晕了一下,那些故人明明还活在他脑子里,却早已经是后会无期了。
方广寺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夫之又不能自制地想到夏汝弼,琴声再次萦绕于耳边,他提笔写下:“河山恨折延陵剑,风雨长迷海上琴。闻道九峰通赤帝,松杉鹤羽待招寻。”①
天气晴了下来,雪一点点融化了。郑孺人忙着打扫房间,夫之和王敉则忙着修葺房屋。忙碌的上午过去,午后,他们终于可以歌息,郑擂人已经烧了茶水,煮好了清粥,恰在此时,破门突然来了。
“阿弥陀佛。夫之先生归来,南岳有灵矣。”听闻夫之归山,破门早就想来拜访,无奈前几日一直下雪,大雪封路,满山冰冻而不得行。阳光刚刚洒下来,他便拄着拐杖,提着糕点抵达。
“谢谢大师惦念。请进!”夫之慌忙回礼。
破门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身破衣裳,还是那么平静安详,时间对他仿佛无可奈何。夫之则不同。夫之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这难道是佛门与俗世之不同吗?
破门坐下后,夫之亲自奉茶。他们在烧着木炭的小火炉前坐下,相互看了对方好一会儿。破门轻声道:“先生清减了很多,在外定是遭了不少磨难。”
多年之前,夫之坚定地对破门道:“书生当报国,有志在四方。为了大明,我要出去闯荡。”如今,他却是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想到此,夫之不无感叹道:“时间虽白驹过隙,我等却已恍如隔世。”
① 王夫之《重过莲花峰,为夏叔直读书处》,原录于《姜斋诗剩稿》,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62 页,湖南人
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2022-12-08 19: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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