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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1892.11.16-1978.6.12) 唐晓渡认为,解放后的郭沫若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屈服于权力和政治中心话语”的结果,丁东则对晚年的郭沫若持着一种宽谅的口吻,他说:“自古以来,文人由士而仕,都难免以出让自我为代价”,“郭老的悲剧在于,他不是没有自省能力,而是有心自省,无力自拔”。 在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曾明确宣称:“诗是人格创造的表现”,“个性最彻底的文艺便是最有普遍性的文艺,民众的文艺”。他向往强有力的个人,在想象中塑造了那个具有无限能量的“天狗”式的自我形象,把是否有突出的个性看作诗的生命。他认为,“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底自然消涨’”。他还说,“具有音调的,不必一定是诗,但我们可以说,没有情调的,便决不是诗”,“非诗的内容,要借韵语表现时,使我们不生美的感情,甚至生出呕吐的”效果。 正因深信“个性”、“内在韵律”、“情调”是构成诗的基本要素和创作的根本原则,除此之外都是“非诗”的东西,在1928年完成诗集《恢复》之后,已有敏锐危机感的郭沫若决定不再写诗,而改写戏剧和从事历史研究。 唐晓渡认为,解放后的郭沫若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屈服于权力和政治中心话语”的结果,丁东则对晚年的郭沫若持着一种宽谅的口吻,他说:“自古以来,文人由士而仕,都难免以出让自我为代价”,“郭老的悲剧在于,他不是没有自省能力,而是有心自省,无力自拔”。 郭沫若未必是真心背叛和抛弃艺术信仰,问题在于他已经不能再像20世纪20、30年代那样完全掌控住自己的笔。郭沫若同样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人。像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道德观念,深刻地支配着他的思想和感情,也深刻支配着他的言与行。建国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给予了他极高的政治地位和荣誉,给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最高的“礼遇”。对一生都处在飘泊和动荡之中的郭沫若来说,欣欣向荣的新中国,和50年代整个社会和谐、健康与上进的气氛,与他和同代知识分子所长期奋斗与苦苦追求的“社会理想”应该是一拍即合的。 作为文人,他只有手中这一管笔;而“知恩图报”,则是他这一时期最适当和最真诚的个人表达。在此情况下,“歌颂”和“赞美”新时代成为郭沫若1949至1957年间诗歌创作的“主旋律”,是极其正常的,也是十分符合逻辑的。1949年9月20日他在《新华颂》一诗里写道: 人民中国,屹立亚东。 光芒万道,辐射寰空。 艰难缔造庆成功, 五星红旗遍地红。 生者众,物产丰, 工农长作主人翁。 1952年12月31日,在《记世界人民和平大会——用陈叔老原韵·其六》中流露了替国分忧的真实心情: 协商谈判是一端, 五国能齐举世欢。 漫道和平无原则, 还须增产克艰难。 1957年“五一节”,在天安门城楼看到广大人民群众万头攒动的热闹情景,不禁豪情万丈,他真正地激动了: 天安门下人群如海, 天安门上胜友如云。他满眼所见的都是: 你看呵,孔雀在开屏, 一群蝴蝶在闹着星星。 五彩的探照灯的光, 在半空中织成云锦。 于是,他要把真诚的祝福献给“使人们欢乐着直到天明”的这个新时代。 同年9月,武汉长江大桥提前竣工的消息传来后,兴奋之中的郭沫若,马上挥笔对那座遥远和宏伟的大桥展开了丰富而夸张的艺术想象: 一条铁带栓上了长江的腰, 在今天竟提前两年完成了。 有位诗人把它比成洞箫, 我觉得比得过于纤巧。 一般人又爱把它比成长虹, 我觉得也一样不见佳妙。 长虹是个半圆的弧形, 旧式的拱桥倒还勉强相肖, 但这,却是坦坦荡荡的一条。 长虹是彩色层层,瞬息消逝, 但这,是钢骨结构,永远坚牢。 我现在又把它比成腰带, 这可好吗?不,也不太好。 那吗,就让我不加修饰地说吧: 它是难可比拟的,不要枉费心机, 它就是,它就是,武汉长江大桥! 手舞足蹈的郭老,在这里竟和热爱他的读者玩起了绕口令式的文字游戏。但手舞足蹈、癫狂有余而感情充沛,何尝不又是郭沫若和当时整个时代情绪的真实写照呢?! 1958年是郭沫若个人的转折点,诗歌的滥情年,和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全面崩溃期。这一年的郭沫若,开始渐露出厌世与玩世之态。据不完全统计,当年他写诗232首,平均不到一天半一首。这还不包括那些扔进废纸篓,或没有收进《郭沫若全集》的无法统计的诗作。这一年,郭沫若的诗歌音调突然高了几个八度,有一种直冲云霄的形象和效果。 他后来写诗是自暴自弃,反正我就这么胡写了,不是当诗写,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有什么时事,《人民日报》等媒体就找他约稿,请他作诗表态,他一般都不拒绝。约了稿就写,写了就刊登,刊登后自己也就忘了。 造成这种结果,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将面临全面的失败,假话、空话和大话恶性发展成全社会的普遍风气,对领袖人物的个人崇拜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它直接诱发了诗人内心世界的毁灭感和虚无感,使他理想社会的大厦在顷刻间坍塌下来。他从五四时代起即执着追求的“自由”、“民主”和“光明”的宏伟目标,一时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现实的刺激和打击。有人说:“郭沫若对‘大跃进’把学生身体弄坏了也有看法。了解到浮夸、虚报的真相,他也反感;老百姓得浮肿病,他也有点忧国忧民。” 8月28日,他在一封信中流露出尖锐的讽世口气:“有人称我为‘社会主义的哥德’,更希望我‘写出二十世纪中国的浮世德’来。这若不是开玩笑,就是一种嘲讽罢。” 然而就在半年前,他却言不由衷地鼓励青年学生说:“红就是朝气发扬的象征。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劳动者,你们看,那是多么精力弥满、朝气发扬。我们就是要做到这样的红,有气魄创造新文化、创造幸福生活、创造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玩世不恭之态,是对社会现实的曲折反应。 二、“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的提倡,成为一个日益狭窄但凛然不可冒犯的文学创作原则。本来对新中国的“人民文艺”抱有热望的郭沫若,这时严重地意识到,所谓“个性”的、“自由”放任的诗歌创作已完全不可能。由此形成了心理上的极大反差:一方面他热情地附和这一文艺主张,写出多篇文章向社会推广,另方面私下又把表露屈原独立人格的旧作《桔颂今译》抄与友人,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灿烂的桔树啊,枝叶纷披, 生长在这南方,独立不移, …… 啊,年青的人,你与众不同。 你志趣坚定,竟有桔树的作风。 “桔树”的作风,在这里恰好构成了对所谓“两结合”的强烈反讽。值得深思的是,桔树的高风亮节和独立品格是对浊世的彻底否定,而郭沫若在公开场合的随波逐流,却又是对桔树形象的一种亵渎。 三、现实的扭曲导致了郭沫若人格的扭曲,而人格的扭曲则造成了他诗歌创作的彻底变形。于是,“他后来写诗是自暴自弃,反正我就这么胡写了,不是当诗写,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有什么时事,《人民日报》等媒体就找他约稿,请他作诗表态,他一般都不拒绝。约了稿就写,写了就刊登,刊登后自己也就忘了。”对郭沫若这一阶段私下的言行,上述所引只是一个存有争议的孤证,我们一直找不到有分量的旁证。而历经时间的淘洗,出示孤证的人是否经过了有利于现在的修改或润饰,也很难说。不过,从他创作数量的骤然增加,艺术质量的普遍粗糙化来看,以上推论当是无可置疑的。 玩世态度是培育无聊之作的天然温床,而无聊的意境,则将大量诗作变成了令人罕见的艺术赝品。郭沫若1958、1959两年的诗歌在题材上可分两类:一是迎合时事而不假思索的“应时之作”;另一类是游山玩水的纪游诗。前者具有代表性的是诗集《百花齐放》,其他遍布《郭沫若全集》“文学编”3、4卷中。 1958年3月,郭沫若响应“百花齐放”的号召,决意把两年前做的“牡丹”、“芍药”和“春兰”三首诗拿出来,凑齐一百首,艺术地象征社会生活中“百花齐放”的大好形势。他承认对花了解不多,“在写作中,很多朋友帮了我的忙。有的借书画给我,有的写信给我,还有的送给我花的标本或者种子。我还到天坛、中山公园、北海公园的园艺部去访问过。北京市内卖花的地方,我都去请过教。” 创作不是依靠生活的触发、心灵的激动,而是去硬找、硬作,并居然表白得如此堂而皇之,一副无聊之心态不禁跃然纸上。他用《鸡冠花》比喻总路线的一日千里的形势时曰: 因此,我们特别地把颈项伸长, 因此,我们特别地放开了喉嗓: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乘风破浪!” 谁还没听见吗?聋得太不象样! 他以改变《腊梅花》的开花日期奉承“人定胜天”的大道理,说: 在冬天开花已经不算希奇, 掌握了自然规律可以改变花期。 不是已经有短日照菊开在春天? 我们相信腊梅也可以开在夏季。 跟着批“白专道路”的舆论,他把诗的意境完全丢在一旁写道: 阳光如果缺少,我们要起变化, 红色的花会要变成白色的花。 在这里显然包含着深刻教训: 红色专家也能变成白色专家。 郭沫若“跟形势”写诗的例子可谓多矣,下面不妨举出几例:苏联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他马上写出《第一个人造地球卫星的讯号》;纪念“十月革命”40周年的前一天,他就创作出《歌颂十月革命》;偶尔看到毛泽东的一幅照片,他写了《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看完歌剧《白毛女》之后,他顺手又写出了《题五位白毛女合影》作为祝贺;得知我国运动员在国际比赛获得好成绩的消息后,郭沫若发表了《体育战线插红旗》;离建国十周年还差9天,他就为这个节日准备了8行短诗《庆祝建国十周年》;为中央气象局他题写了《题气象馆》,刊于1959年10月16日的《气象简报》第三十期上;他还专为一家杂志题诗,题目叫《题〈图书馆通讯〉》,并登在1959年《图书馆通讯》第十期。等等。 今天看来,这些诗作不光意境平庸,语言粗糙,而且诗风也甚恶劣,对作者本人的形象也是整体的糟蹋和破坏。据龚济民、方仁念的《郭沫若传》所述,作者那两年已发展到近于疯狂和失去理智的状态,到了被天下书生所耻笑的地步。1958年五六月间,郭沫若亲率北京第一批“走马观花”体验生活的文艺家们,以文联参观团的名义去张家口地区深入生活,先后在怀来县花园乡、涿鹿县和张家口市访问和劳动了半个月。由于当地频频施放亩产“卫星”,郭赶写的数十首诗从手稿到交新华社发稿,常常要几次更改数字,因为他诗中的数字跟不上“跃进”数字的变化:什么番薯“争取亩产一万斤”,什么“不见早稻三万六,又传中稻四万三”,什么“不闻钢铁千万二,再过几年一万万”,究竟是在写诗还是写童话,连作者本人也不辨真假了。 说郭沫若是当代把这类诗品推向极端的“桂冠诗人”,应该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评价。从事这类诗写作的人,实际既不对政治认真负责,也不再对自己的心灵负责。 如此的“诗歌创作”受到今人的讥评,是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洪子诚指出:“这些代替了他二十年代初在《女神》中的‘自我’形象和个性化的情感表现,是概念的堆砌和对事实的一般性描述”,“这已经近于文字游戏了。《百花齐放》可以说是开了从‘大跃进民歌’到六七十年代时兴一时的简单比附的咏物诗的先河。”谢冕对郭这一时期的诗歌也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说:“他为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和中心任务写诗,从某项政策的颁布到农村的学文化和防治棉虫。为了加强政治意识,他不惜以大量的标语口号入诗,着名的组诗《百花齐放》可以说是以简单的外形而装填流行的政治概念的标本。” 以上的创作,实乃是“政治打油诗”的典型的品格。说郭沫若是当代把这类诗品推向极端的“桂冠诗人”,应该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评价。从事这类诗写作的人,实际既不对政治认真负责,也不再对自己的心灵负责。它象征着我国当代社会一部分高层文化人士一种玩世的极端情态,在它背后,隐伏着50-70年代社会道德、文化和精神生活的深刻危机。 1949年以后,郭沫若也曾极清醒地指出:“您对于‘人民本位’的观点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补充,认为它不仅与‘帝王本位’相对立,而且与‘官僚本位’相对立。我同意您的看法。在封建制度之下,‘官僚本位’是依附于‘帝王本位’的,前者乃是后者的延伸;在目前的社会主义制度之下,虽然‘帝王本位’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基础,然而‘官僚本位’的恶性势力还有所抬头,应该说,这正是一股封建残余。”这说明他对当时的现实,不是没有自己的认识。但他最终放弃了“浮士德”式的探索,而走向油滑、自我保护和自我亵渎的一途。 文|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载于《南方周末》
凤凰读书 程光炜 2015-08-23 08: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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