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为什么不看看眼前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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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法国电影,因为这些电影提供了一种理解自己生活的方法。1960年代的香港很压抑,我正想用不同的方法去书写香港;但也要调整,如何在喜欢那种电影美学的同时,又能触及现实里的生活。《灰鸽早晨的话》和我早期的诗,就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写成的。

——也斯




虚荣者给虚荣者


站起来拉起窗帘,看见夜半的街角有一团火光。一个老妇人不知道在烧什么东西。隔一会再看,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几点火星。


偶然有夜行车辆的声音。


凯鲁亚克并没有写过这样的夜晚,但在这样的夜晚里,我却想起《杜洛兹的虚荣》。


记起去年有一晚跟你谈起这本书,说起书中年轻时代的凯鲁亚克,我们说:杜洛兹的虚荣也是我们的虚荣啊。


杜洛兹——年轻时代的凯鲁亚克——准备写他的伟大的小说。他把杰克·伦敦深奥的字句抄下来贴在寝室里熟诵。像一切被书本吸引的年轻人一样,他往往用作品里的经验来代替现实生活的经验,看见一道石墙,他会说:


我像梅维尔笔下的人物那样看着窗外的一道石墙。有一趟,他跟一位朋友说:让我们找一辆忧郁的餐车,吃一盆蓝盘子盛着的土耳其点心,一边写撒洛扬式的小说吧。


在闲扯的时候,尤其在谈起凯鲁亚克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励对方写伟大的小说。


你说起凯鲁亚克的事,他说自己不学拳击的伎俩,却在幻想中希望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把拳王击倒。你说你就像这样,幻想不用去写而可以写出伟大的小说。


至于我,你那时同意我是跑进森林里看飞机的那个,虽然我现在还承认看飞机比写小说省劲,这比喻是不完全恰当的,借用别人的经验往往是不恰当的。


五六年前我傻得跑到海边靠着手里电筒的光线看《大浪湾》,不过不久便没有这样做了。因为现实里的海湾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是的,如果要写,为什么不写眼前的海呢?如果要观察,为什么不观看眼前的存在?我现在这样想。


凯鲁亚克的小说对于我一直不是“那边”的东西,他一直在“这边”,在我的呼吸里,在我伸臂可及的范围。译他的作品时我觉得快乐,他死去时我觉得难过。我想我了解他的虚荣,因为那也是我们的虚荣。


一九七○年七月



灰鸽早晨的话


一只灰鸽子飞过窗前,打一个旋,栖在对面屋子的窗檐上。


孩子们从旁边的窗里拍掌逗它。


然后再飞来一只,再飞来一只……一共来了五只。有一阵子,他们一起步伐整齐地在檐上踱步,短短的颈子一起一上一下地动着。然后,它们的步子乱了,方向也不一致了。孩子们从旁边的窗里拍掌逗它们。


这样一个灰鸽子的早晨,可谈的事情很多,但都忘了。既然准备说的话都忘了,那便说一些别的话,说说目前这一刻,这些灰鸽子。


不要想本来想要说什么,不要想以前说过什么。既然只剩下目前,便说目前的话吧。


奥非斯的故事告诉我们:他因为回顾看一眼,他的妻子便永远消失了。


另一个《圣经》故事里,有人因为回过头去,结果变成了柱。


这些都是不回顾的故事。


有时也觉得真像走索,没有一堵可以扶手的墙,只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走。


走索还好一点,至少脚下还可以踏着一点东西。有时觉得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四周都碰不到东西。没有凭借。没有依赖。错过的东西便永远找不回来了。


当一个人回顾过去,他多半是在找寻凭借、依赖。


但像海明威小说里说的那样:一个人以前做过什么都不算数,他每趟都要重新证实自己。


多容易的话,多难做的事。


忘记以前做过的事,认识过的人,一切从头做起?这感觉有点像一个演员不穿戏服不念台词便上场,难道不怯场吗?算了,这是一场突发性的演出。


谈起写小说,一位朋友说往往觉得构思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总是想犯不着再写出来。


那便写些别的事吧,写些新的事,说一些目前这一刻的话吧。


一九七○年七月




海潮吞没脚印


注意台湾现代诗坛的人,一定会发觉,现在不错是出现了许多新的诗人,但也消失了许多旧的诗人。


有些人,我们喜欢他们的诗,但他们却不再写诗了;有些人,他们还在写诗,但他们的诗却退步了;有些人,他们停止了写诗,别人也遗忘了他们写过的诗。


台湾诗坛也有些不良的攻讦的现象。比如有些诗人会说另一些不再写诗的是“没有诗的诗人”,这其实是不对的。一个诗人有权创作,他自然也有权沉默。珍惜羽毛不正是好现象吗?反而粗制滥造的诗人才叫人担心呢。


决定一个诗人传世与否的条件是在他的质,不是在他的量。读者是善忘的,许多诗,许多诗人,就这样被遗忘了。不管那诗人写过多少诗。


我们常常说一篇作品经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时间,真是许多艺术品的敌人呢。


管管最近在他的新作《潮与脚印》的后记里说:“人到中年,回首前尘往事,不觉有啼笑皆非之慨,假日骑自行车至蚵子寮看海,见沙滩上众多渔人脚印为浪潮所吞噬,归家书此短诗以做中年之自述,但愿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也。”


所谓“潮与脚印”是怎么一回事呢?诗里有一个人在看守着沙上的脚印。


可是,后来:“那海滩上遗留下的脚印们,正一个一个地被海潮饕餮着,他们的主人们已早归乡关,那个看守者的脚印也被海潮饕餮!”


虽然海潮汹涌,但人能生产脚印。虽然人能生产脚印,但海的寿命却比人的长。幸而——虽然海的寿命比人的持久,人却又新生的一代来延续。所以诗末潮退后的沙滩上印着小男孩的脚印。


以人类的生死的延续来与海潮涨退的循环对抗,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呢?


唯一可以自慰的是:如果脚印够深,潮未必一下能吞没吧?


一九七○年八月



夏天的书


夏天快过完了,只有书本中的夏天永不逝去。你拿起一本书,你用拇指捏着它的边缘,看它一页页翻过去,你看见一页页的阳光,给你温暖。


你拿起一本书,那是琼•贝兹的自传《破晓》。贝兹的文字像她的歌一样清新。她在书中说:“唱歌是去爱和去肯定,飞翔和升腾,溜进倾听的人们的心中,告诉他们生命就是去活,爱情就是在那里,没有事情是一个允诺,但美是存在的,人们一定要搜索才可以寻着它。”


贝兹的文字像她的歌一样美而单纯。还有就是她的善于描绘。据说,有一次,她在一位画家的画室中,无事可做地拿起笔来在画板背后素描出一张自画像来,而现在,她的自传中,正是充满了一张张人物的素描,不过用的是文字而不是线条。就像翻过一本古老的照片簿子,看着一张一张的照片。


“她的身段是了不起的。当她在海滩上跑着,穿着蓝布裤子和T 恤,头发垂了下来的时候,她看来像十九岁。她已经五十四岁了。”那是她的母亲。


“昨夜我梦见他。我梦见他坐在他自己的身旁,在一所剧院里。有一个他就是现在的他,另一个是三十年前的他。我不试着使他看看另一个自己并且打个招呼。两张脸都很了解地笑着,但彼此都不转过去招呼对方。”那是她的父亲。


“现在我脑中浮现一张外祖母的照片,她看来美丽,也很忧郁,她背着妹妹,向后倾侧着头,好像要温柔地碰到背着的婴孩的头上去。”一个动作凝定在空间,在记忆中浮现出来,这是照片的记忆、素描的记忆。


贝兹在书中谈她的家庭,谈她的过去,谈她的理想——非暴力主义。整本书像是一支爱与肯定的长歌。


她说非暴力主义的目的就像在建造一层牢固的地板,好让人们不致沉没到它下面去;这是建在毒刑、毒气、氢弹等等之上的一个月台,好让人们有一个可以好好站着的地方。可是人们宁愿在鲜血和呕吐和焚烧的肌肤丛中呼喊说为世界带来和平;人们从洞穴中伸出头来看见有人在清新的空气中企图重建一个新的架构就说:“这是一个好念头但不大实用呀。”他喊完便又钻回洞穴中去了。以前人们对于“地球是圆的”这种说法不也是采取这种态度吗?她在书末说:


“只有你和我可以在每一个新临的早晨里帮助太阳升起来。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它会沉进忧伤里去的……”


“如果我告诉你说……我爱你,你会觉得难堪吗?”


如果你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并不觉得难堪,那么你对这本书也不会觉得难堪。贝兹谈起最近入狱的经验,贝兹入狱是因为她参加和平示威。她自称是和平主义者——非暴力主义者。她服膺甘地。她的母亲两度陪她入狱,为了好让“别的母亲有勇气同样地做”,狱卒释放贝兹时,向她的母亲说如果贝兹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就会变得怪里怪气的了。这母亲回答说:“天啊,我的女儿许多年来就是怪里怪气的了。不要让这些使你不安。她是从我那里学来的。”


面对伪善和阻挠而仍然保持幽默感是不容易的,在生活中常常保持勇气和愉快的态度也是不容易的。这需要创造的力量。


诉苦是容易的,克服困难才是不容易的;诅咒是容易的,爱和肯定是不容易的。


幸而人们总可以创造,创造书本和其他。


“没有事情是一个允诺,但美是存在的,人们一定要搜索才可以寻着它。”


一九六八年九月


摘自也斯《灰鸽早晨的话》


凤凰读书 也斯 2015-08-23 08: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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