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阅读:评侯孝贤电影《悲情城市》(共六篇) 孙韬等

>>>  小城故事吳儂軟語溫婉人心的力量  >>> 簡體     傳統

4e6af0begc0eb400ac86f&690.jpg

家族的兴衰与历史的嬗变——《悲情城市》

孙 韬

    家族的兴衰最本真的还原了历史,个人的经历保留了最深刻的时代印记。很明显,侯孝贤在《悲情城市》之前的五部电影,多多少少是在为《悲情城市》这样的史诗作品做准备。这五部电影着力于探讨历史背景之下的个人成长历程,而《悲情城市》把“个人与时代”的主题推进了一个层次,“把个人的编年史与和民族的历史交融为一,从而更具个人特色的展示时代”(塔尔可夫斯基语)。侯孝贤希望倾注自己的创作力,以前所未有的企图心,对自己的电影生涯来一次总结。

    “悲情”二字在台湾是一个使用频繁的字眼,几乎具有了一种特定的政治含义,悲情特别用来指国民党来台之后,在“动员戡乱”时期对于“本省人”的打压所造成的创痛。“诉诸悲情”就是民进党用来唤起本土意识,从而增进其政治影响力的一个拿手好戏。影片首次触及台湾最大的历史隐痛和政治禁忌——“二二八”事件。侯孝贤立意要为那个时期不幸受难的台湾人写史。“个人是历史的人质”每一个人都受到自己和历史命运双重的支配。虽然侯孝贤本人强调他只是想“拍出自然法则底下人们的活动”,然而影片中对于从一九四五年台湾脱离日本统治到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迁台这段历史,对台湾的历史命运及其带给普通人的影响作了深刻的呈现。

  普通的草根阶层,如同子承父业当上流氓的林文雄,光复之初,兴高采烈的将自己新开张的酒馆取名“小上海”,此时他还不知道日后自己将死于上海帮的枪口之下,他起初尚未觉悟到帮派斗争背后的政治经济利益是根本漠视“同胞感情”的,而且这种压榨和迫害更是一种制度性的设计,后来悲叹,台湾是“众人欺,众人骑,无人疼”,不自觉的意识到台湾的历史命运。到最后企图为一己的尊严讨回公道而饮弹身亡,他的牺牲直指国民党的血腥镇压。

  林文清在宽荣等一干知识分子大发牢骚之时在一边和宽美谈及童年往事,说自己聋了,尚不自知,而是父亲写字告诉自己,小小年纪完全不觉得悲伤,还是一样好玩。这样的一段叙事,暗含着对于悲剧命运来临的不觉悟,大有寓言的性质,个人如此,大到国家民族亦复如此。台湾人当初欢欣鼓舞的庆祝光复,未曾想到几年之中,就已经有上万人不幸冤死。对于大陆政权所抱的幻想最后完全破灭。宽荣等人,深感挫折,奋起抗争,最后退隐山林亦难逃惨遭清算的厄运,他们所信仰的祖国最后也一分为二。文清这个哑巴因为暗中襄助其事,也不能幸免。这个大家庭最后七零八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影片以宽美的日记作为旁白,揉和女性的敏感细腻,对于自然的观察和人事的感受,娓娓道来,行文风格颇有几分古风。置身于这个动荡扰攘的大时代中的小女性,衬托出家庭和时代的悲剧,对照当时的血雨腥风,尤显张力。

  “同运的樱花,尽管飞扬地去吧,我随后就到”如此凄美的诗句,还有《红蜻蜓》的歌谣,静子姑娘以自己最为珍爱的和服还有阵亡的兄长最喜爱的竹剑赠别宽美,瞩言:别后永不相忘。日本的殖民统治也留下美好的回忆,这一方面暗示,“回归祖国”所必然造成的心理上的失落和痛楚,另一方面也寓意台湾和日本这个从前的宗主国之间,虽然不是和大陆中国“血浓于水”的关系,自然也有难以割舍的一面。

  有评论说到就算这不是侯孝贤最好的一部电影,也肯定是他最复杂的一部电影,诚如所言,它的复杂性不仅在于这一段历史转折时期社会生活的复杂纷纭,重大历史事件的敏感棘手,家庭成员关系的错综繁复。还包括其重叠多义的指涉体系,如前所言,文清和宽美的闲聊看似漫不经心,却隐含着理解整个故事的关键性线索。他们所听的音乐是德国的民歌《罗蕾莱》。还有宽荣等人,酒至酣处高歌《松花江上》,对照剧情,不难看到,这样的安排都是有所指的,潜行在表面的叙事之下,更有一层深刻的含义,而这样的含义又是交叉重叠的。应该说所有的这些精心的安排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对照剧本,除了整个故事的框架和人物的关系保留不变以外,最终的电影和最初剧本的设计已经相去甚远,编剧之一朱天文说:“的确,导演的思路并不同于剧本的思路。”

  该片的创作动因肇始于导演侯孝贤对于台湾歌曲的喜爱,那种哺哺哺的萨克斯风节奏让他心中很有感触,很想把台湾歌那种江湖气、艳情、浪漫、土流氓和日本味,又充满血气方刚的味道拍出来。乍一听,似乎有点不着边际,该片的构思和编剧过程更加匪夷所思,《冬冬的假期》拍完以后,蝉联法国南特影展的最佳影片,侯孝贤在市场考虑和创作意图之间摇摆不定,这时制片张华坤出了一记怪招,找来杨丽花和周润发,想用杨的台语和豪气以及周的广东话和帅气配戏,上演一出江湖的恩怨,想来想去,这个故事只有放在基隆港附近才较为合理。而且其间涉及的金矿营生也要放在光复前后方才妥当,因为日据时代台湾人根本无从染指。与此同时又要设计一对年轻恋人,让他们参差映照。其间侯孝贤先去拍摄了《恋恋风尘》,后又去拍摄了《尼罗河女儿》。几年下来,事过境迁,杨周二人已经芳踪难觅,当初为杨丽花设计的角色就是片中林文雄的女儿阿雪,本来要做成上下集,后来发现表现阿雪少女时代家庭变迁的故事来得更加吸引人,就干脆舍弃下集,取名《悲情城市》。

 

如是悲情——看《悲情城市》

    看《悲情城市》的时候就细数着,数下来一共有12个运动的镜头。这12个镜头说是运动的也很勉强,不是人物在房间里起身走动,就是自下而上地拍一幅风景,每段长不过四,五秒钟。想想看,12个运动的镜头加到一块超不过一分钟,在漫长的两个半小时里头,除了这一分钟,镜头都是静止的。 

  都说侯孝贤服膺小津,在我看,他在运用静止镜头方面实在走得比小津安二郎还远。这“远”是真的远,你看每次刀光血影打打杀杀的不都是远远地拍的吗?我们的心都煎焦了:但见青黑的夜色怀抱着山脚下一爿小酒店,灯火把房子染成暖洋洋的橘黄色,酒店外面几个渺小的灰白身形跳动着,挥舞手里的刀,砍,砍,砍……可我们只能远远地瞻望,耳边响着男人们的嘶喊。 

  《悲情城市》是一部让我笑不起来,哭不出来的片子,虽然它自有其可笑可悲的段落。 

  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夜里,林阿禄的长子林文雄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也正是这时候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然而政治大事跟老百姓远非贴心贴肝,抱孙子比日本人垮台要紧。此后广播又扮演了一次喜剧角色:国民党政府接收台湾受挫的“2.28”事件发生,医院里挤满了受伤流血的百姓,台湾省主席陈仪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斯斯文文的说词显得那么滑稽。然而,笑不起来,笑也只能是苦的。 

  好骂娘的林文雄发牢骚说:“台湾人可怜,众人吃,众人骑,没人疼”,这话有多苦,不管谁拿了台湾去,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可怜的还是台湾人;怪不得他们把生儿子看得那么重,天底下也就是这还是抓得住的了。连这最后的踏实也夺走了,人还怎么活?人还且得活呢。 

  老三林文良贩毒给大哥文雄发觉了,惹恼了黑道,文良被诬入狱。放出来时人已经痴呆了,抱着盘里的食物不停地往嘴里塞。后来,文雄和黑道首领在赌场相遇,文雄手下兄弟被砍了,他冲出来寻仇,“砰砰”两枪给打死了,扑倒在地。小过道上一群拿刀拿枪的男人站在那里。 

  文雄的葬礼。惨白的招幡。几十人身着丧衣坐在一起合影。再往后,是自幼失聪的老四林文清和吴宽美的婚礼。三拜九叩,一滴不漏地拍下来。“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拜……”的闽音里面,悲喜莫辨。葬礼,婚礼,文雄死了,文清的孩子出生了,生生不已。但我感到这生比死还苦,生来受苦,给人踩,给人骑,过着破破烂烂的一生,象条狗似的死去。而在这样的生存里,继续繁衍下去的渴望又是那么强烈,实在没有什么悲凉比这更大的了。 

  陈辉扬在《生生死死随人愿》那篇文章里说,看到文清和宽美收到宽美哥哥宽荣被捕后来信的那场戏,他“不觉滴下泪来”。我滴不下泪来。饰演宽美的辛树芬坐在榻榻米上,拉着不懂事的孩子,茫然地哭了,演文良的梁朝伟不能讲话只伸出手握住了辛树芬的手指。不错,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这都未免将这场戏看低了。我觉得很冤,很委屈,哭不出来,我觉得编剧心太狠。也许所谓悲剧就在于它不得不是悲剧,从它诞生的一刻起就一步步走向悲剧,无可避免地成为悲剧。 

  最后,老四文清也给抓走了。老大文雄死了,老二早就失踪了,只剩下老迈的林阿禄,痴呆的老三和宽美娘俩儿围坐在桌旁吃饭。四九年,蒋介石来到台湾,定都台北。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个家族是给历史碾成了齑粉,然而历史无知无觉,江山依旧秀美。 

  片子里面的细节遮天蔽日,有一场戏我记得格外清楚:革命的同志们在方桌边议论着国事,旁边初相识的文清和宽美通过笔谈在讲童年的事情。阳光那么柔和,羞涩的两个人好像置身仙境,完全不理会周围在说什么。那一刻真是温柔,温柔得让你觉得一生不可能再有。然而当真是再也没有了,一切都冷了,碎了,你倒会觉出那一刻的温柔竟有多么残忍。

 

从《悲情城市》固定的机位说起

    做侯孝贤的摄影师大概是最清闲的一桩差使。从我对《悲情城市》的观察来看,它的绝大多数镜头都在固定的机位下完成,而且机位并不多。台湾某地船老大林文雄家偌大的庭院只取几处安放机器,另外在镇上酒店集中的街口以及海边、医院、铁路、监狱和宽美哥哥隐藏的山上再找些固定的位置,摄影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多半,剩下的无非是取景、调焦,而且侯孝贤肯定还要插上几手。

  摄影的负担轻了,编剧、表演的任务只能加重。虽然摄影机的容量往往因为机位选择的讲究而增大,但是让一个大家庭几年的故事塞在这么节约的一些镜头里,难度着实不小。

  那个在片子中频繁出现的机位大概选在厨房朝向林家饭厅的镜头,人物少的时候只有林光明满月那天林老大和林老爷子两个人,多的时候包括了林文清和宽美结婚那天一家老小20来口,被宪兵打傻了的老三文良还搞笑地学新娘新郎磕头。老大林文雄被杀那场戏,也是安在酒店走廊里的一个固定镜头完成的,先是听到房间里人声纷杂,然后林文雄出现在走廊那头挥刀砍人,放倒两个打手追到走廊中段另一位老大身边时,走廊这边最靠近镜头的上海人掏枪开枪,林文雄倒下后,那位老大埋怨地看了上海人一眼,大家都没有说话。

  固定机位下的场景显得紧凑、客观、现场感强,类似林老大被杀时先在镜头外面打闹这样的处理又制造了悬念、引起人的联想从而拓宽了镜头的涵盖范围。机位固定而且重复又显得整个剧情统一、有章法。

但是如果表演不到位,不光影响质量,也会影响拍摄,因为固定机位下的大容量镜头里,人物众多,一人不到位大家都得重来。

  好在几个演员演得不错,选的也不错,除了一贯咆哮不休的老大,老三文良先后经历了从日占区当汉奸回来后神经受刺激、复原后吊儿郎当和被宪兵逮捕并打傻这么悬殊的过程,演员的表演层次分明。宽美哥哥纤弱的身材和倔强的脸型,也让革命者的形象触动了观众的恻隐之心。

  电影的笔墨基本都用在林家几个主要人物身上,侯孝贤大概非常注重叙事线索的相对集中,所以镜头跟随文清可以找到台北变乱后宽美哥哥等革命者并了解他们的情况,台北变乱的大事件也基本是参加者文清回家后向宽美介绍,不多的回忆还是讲述文清遇到的麻烦,狱中的镜头也吝啬地不肯离文清一步,同狱者被审理被枪杀只是两声枪响然后还是文清悲愤的脸。这种处理的秒处在于含蓄,难处首先在于情节设计煞费苦心,另外还要考验演员的能力。聋哑的老四文清作为影片的一大线索所在,梁朝伟基本做到了细致入微,特别是区别了角色在青葱少年与革命者之间的差别。

  文清越来越成熟、戏份越来越重的时候,林家却越来越衰败了。老大被杀之后的镜头,侯孝贤很麻利地用葬礼引出老四文清与宽美的婚礼,又用文清的纸笔和宽美的日记引出宽美哥哥的“后抵抗”情形等情节,侯孝贤没有再提为老大报仇之类的事,老大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二楼上的圆桌从老大在时的戏班子换成了一家老小打麻将,老大老婆张罗里外,孤儿寡母的样子,怎能不让人怅惘?

  侯孝贤镜头的固定,切合了故事发生地的整体风貌。可惜我没有看过他别的片子,不知道固定镜头是不是他的风格,也不知道这种镜头的采用与中国主静的文化传统有什么关系。

  侯孝贤的镜头除了机位固定,另外还非常有纵深,象国民党宪兵捉拿老三文良那场戏,镜头停在林家门厅,近景是林老爷子质问里正和国民党军官,远景是林家乱成一团,后来听见老三一声喊,知道是被抓住了。一个事件在一个镜头里完成,没有纵深很容易片面和不知所云。侯孝贤在《悲情城市》里大量采用了景深镜头,为大场面、大跨度或者多线索的叙事问题提供了自己的解决思路。

  从整个剧情的控制方面来说,侯孝贤既全面展示了林家所在的渔村的风貌以及台北动乱前后的社会阶层的反映,又不脱离林家这条叙事主线,镜头语言一以贯之,风格统一。

  如果与《美国往事》之类的西方电影相比,《悲情城市》的整体叙事毫无拖曳之累,自然流畅,堪称楷模。个人认为,侯孝贤的镜头风格和叙事能力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以及与他类似的导演比如贾樟柯,展示了中国电影屹立于世界电影之林的底气和气概。

 

《悲情城市》:长镜头里的城市悲情

    每次看《悲情城市》,我都想逃避,我怕这悲情这痛苦太沉重太压抑。

  但我挪不动脚步。

  每次银幕上出现竖版的“悲情城市”四个字,伴着一直刻在心底的音乐忽如潮水涌出的时候,心里总会受到重击。不知为何,我喜欢极了这四个字带给我的感觉。

  这是侯孝贤的电影。

  侯孝贤的镜头永远在猩红的门帘边、斑驳的窗栏外,或者在一两个模糊的身影后,不管里面的人是打打杀杀,是温情脉脉,是觥筹交错,还是生死来去,他都不动声色、不即不离;要不,就是极远的全景——让我们隐约看见人影晃动、

  奔逃、追杀,就在远处传来叫喊和枪声时,他却去看山、看云、看海。

  《悲情城市》是一部具有史诗性的电影,讲述一个家庭在统治者替代过程中的变迁和磨难。侯孝贤仿佛是这段历史的旁观者,仿佛一个不曾生活在此处的路人,在这里驻足、沉思、默想,然后叹咏成一部《悲情城市》。

  机位在门外注视着林家一家人的活动,要么就隔着窗户,家人和朋友在里屋紧张地商量对策,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在镜头右侧的偏门里,你偏偏还能看见一对男女在更远的景深处嬉笑着。侯孝贤远远地置身事外地看着。

  在《悲情城市》里,侯孝贤通过画面、声音、空间的细腻表现与连接,不仅叙事清晰,甚至闲笔有暇,抒写起德国民歌、少女樱花、地方戏曲,令人叹服。

  很多重复使用的空间画面,大如阴云笼罩的远景河山,小如医院门廊、家居饭桌都调度精彩,就连人物所操的不同语种或方言,也成为传达历史现实的重要元素。

  仍是要提几场戏。

  前半部分,宽荣、林老师们在讨论政治,而文清和宽美却在另一隅听音乐、说往事,没有誓言,没有动情搂抱,却分明是以心相许;后半部分:宽荣死讯传来,文清呆呆坐着,宽美喂孩子吃饭,没有失声痛哭,没有失手将碗打破,却分

  明是悲痛欲绝——一切至乐至痛原来都是如此静静地、淡淡地在生命中流过。风暴来时,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无法幸免,即便是文清、宽美这般温柔敦厚、与世无争的人。

  林家老大文雄在争斗中死于非命,转瞬间就是老四文清的热闹婚礼,再转瞬间宽美已经怀孕——一个家族的悲喜交集、死死生生不言而喻。文清于必死时不死,文雄于不必死时猝死,更是将死生的轻率无常推至近乎荒诞的极致。论起来,文清与宽美的爱情算是一抹亮色了,然而,较之乱世,这抹爱情的亮色更让人唏嘘,因为其中多了一层茫茫不确定的意味儿。《悲情城市》的忧伤,是苍凉而厚重的,它可能不会敲打到你心底里最软弱的地方,你甚至无法深切领悟到那种悲凉产生的原因,然而这种忧伤却是最为猛烈的。看过《悲情城市》,你会体会到,“人生”其实是渺小的,当它面对时间与空间、社会与历史这道洪流时,随时可能会被碾碎成为齑粉。

  谈到侯孝贤的电影不得不谈到“长镜头”,它在某些时候甚至成为侯孝贤电影的代名词。都说侯孝贤服膺小津,在我看,他在运用静止镜头方面走得比小津安二郎还要远。这“远”是真的远,你看每次刀光血影打打杀杀时他都是远远地拍,我们的心都焦了,仍只能远远地了望,耳边响着男人们的嘶喊。

  侯孝贤一直偏爱画外音(旁白、独白)。《悲情城市》中,宽美日记的画外音分散于影片的各个段落,比如电影开始不久,宽美乘轿上山,旁白说“山上已经是秋天的凉意,沿路风景很好,想到日后能够每天看到这么美的景色,心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后来她写给阿雪的信中叙述道:“九月开始转凉了,芒花开了,满上白蒙蒙,像雪”。侯孝贤通过充满诗意的旁白,使情景交融,达到侯氏长镜头美学一直追求的诗意美和记录性。

  侯孝贤清楚人在人世沉浮中的渺小与无力,所以他就像是随手拿起了一件旧衣服,抖了抖,落下了时间的灰尘,然后放在原处。

  以前看电影的时候话挺多,看侯孝贤的作品,尤其看《悲情城市》,却变得静默,怔怔地不能回到现实。这种心境,数天也没有走出来。

 

《悲情城市》——悲·情·侯孝贤

1、悲

  《八月照相馆》中的悲是令人怜悯而同情的,但也带着淡淡的明媚与温暖;《东京物语》中的悲则叫人落泪,那种直指心坎的哀伤叫人无法抗拒。《悲情城市》中的忧伤,是苍凉而厚重的,它可能不会敲打到你心底里最软弱的地方,甚至你无法深切领悟到那种悲凉产生的原因,然而这种忧伤却是最为猛烈的,当你无法通过怜悯或痛哭发泄掉它给你带来的影响时,你将发现自己已被牢牢的困在了中央,就如同影片中时时出现的层次分明的葱郁高山与高山之中的小城一样,这种悲凉如同大海,时而呼啸时而柔顺,包围在你的周身,你只能任由它击打着抚摩着,你所能做的仅此而已。之后,便是倍受它的折磨。

  2002年的6月,我感受过这种悲。那时刚刚休假回西安,夜里看着母亲面对着台灯看书,半数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向微笑的脸似乎突然间增加了许多皱纹。整整一年没见母亲了,突然发现,我印象中似乎永远坚强果断的母亲,瞬间老了许多。这种强烈的感受一时之间令我紧张万分,找不到原由的,就这么难受了一夜。这之后,我开始考虑着回到故乡,回到西安。也许这便是成长。

  我们的一生,便是在发现悲与接受悲之间度过?

  看过《悲情城市》,让我重想起了2002年6月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因为我在电影中感受到的悲哀与当时是如此的相象,更因为自己至今还没有回到西安。

  之前提到“人生”这个词,总感觉它是伟大而神圣的。看过《悲情城市》,才体会到,它其实是最为渺小的。当它面对时间与空间、社会与历史这道洪流时,它可能会被碾碎成为齑粉。

  “我们象是残叶,从子宫爬出之时便象叶子离开了枝头,摇曳、下坠,任风吹着,任雨打着,你想反抗吗?呵,别痴心了。”这是看到一位友人的文章时,即兴回的。放到这里形容这部影片,倒也恰当合适。其实这种感受,便是《悲情城市》中的“悲”了。这是人一生都要面对的悲,你能将之挥去吗?

2、情

  《悲情城市》中的情,是需要被人忘却的。因为它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原本该有的伟大含义。这里的情,是卑贱而微小的。

  兄弟情、手足情、夫妻情,当这些存在于人间的伟大情感,面对一道道倾泻而来的让人无法躲避的洪流之时,如同卑微的路人见到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般,要么溃散而逃,要么俯手称臣?哪里有美丽可言?哪里有伟大可言?悲,有的只有悲。在影片中,当悲、情这两大人生主题相遇,它们没有碰撞出多么豪迈的火花,有的只是微微低头后的轻语诉说,充满了无助与哀伤。《悲情城市》是厚重的,但我更愿意形容它为苍凉的。整部影片所营造的那种“轻语诉说”的氛围,比它的厚重更为突出。侯孝贤如同空气,他就那样的固定着摄影机器,让镜头前与镜头后的人们,微低着头,似乎不经意间的静静的交谈,体味着相互的悲伤和刹那的泪水。《悲情城市》是苍凉的,但你也可以体会到它的厚重。不是每部影片都能将悲与情的碰撞诉说的如此内敛而矜持。侯孝贤又一次的如同空气,他用固定着的长镜头做到了。

  《悲情城市》中的情感表达,与西方电影截然不同。这也许是东西方文化差异使然吧。这里没有如华莱士般面对敌人的豪迈吟唱(其实影片大可以做这样的处理,因为这里也有反抗与斗争,流血与死亡),没有如二战中的美国教师般面对庞然的坦克伟大的壮举,也没有阿莫多瓦那样的激扬音乐与缤纷色彩。它用近似于黑白的、宁静的方式,通过挣扎但又沉默的人群、简约的对白、安静的字幕、细微的音乐、中景或远景的画面,诉说着本该惨烈悲壮的人生的悲欢离合。也许,这才是生活真实的一面。哪里有那么多的豪迈?哪里有那么多的缤纷?

  全片的最后一个长镜头,是我的最爱。这种完全来源于生活的情感表达,如此的简约而质朴,使我甚至怀疑那一刻便活生生的存在于我所生活的城市,或是另一个城市,再另一个城市……三个儿子离开了家,老人依旧平静的吃着饭菜,小孩依旧嬉戏打闹,他们就那么依旧着!

  不论生活被洪流碾碎成了什么摸样,生活依旧。

  《悲情城市》中的生活依旧着,情感依旧着。即使是悲哀的生活,悲哀的情感,呵,无所谓了。

3、侯孝贤与那个城市

  很早便开始注意这部影片了,一是因为侯孝贤,二是因为片名。初听“悲情城市”这个词,便被深深吸引了,于是一直想象着如此的城市会发生什么故事?2004年1月5日晚,我得出了答案。

  不论在哪个城市,都会发生悲情的故事,因为那里有普通人的生活,有普通人的命运。我觉得这是侯孝贤导演想要表达的。因此,台湾从日本政府管辖下的脱离,到二·二八事件,始终是故事推进的辅佐力量,而不是原动力。影片也没有任何一个多余镜头去表达这些历史的变迁。那么原动力是什么呢?我觉得影片的原动力是那个城市中家族的命运,以及家族中每位成员自己的命运,丝丝连连,于是整个的小城乃至台湾的命运,便被牵连出来,相互影响,无始无终。这其实挺象个悖论。然而,历史洪流下的个体命运的渺小,也被突现了出来。即使导演在掩饰着历史的变迁,但那些如同蚂蚁般的被笼罩在历史阴影下的小人物,依然无法摆脱历史走向的摆布,生离死别,一幕幕戏剧依旧的上演。

  战争中的哪座城市,没有上演过这些剧目?即使没有战争,生离死别的剧目依旧上演。

  侯孝贤是爱那个城市的,或者说成,他更爱那个城市里的一些人。那个城市有可能是你生活的地方,也可能是我生活的地方;而那些人,可能是你们也可能是我们。即使不是台湾,即使不是文清,但故事也许依旧悲情……

  这是我第一次相识侯孝贤,一位悲情气质的导演。我相信好的艺术作品是散发着创作者许多自身特质的,也许第二次第三次相识,依旧会被感动吧。

 

无声的悲凉——又见《悲情城市》

    一直觉得看《悲情城市》的感觉是欲哭无泪。影院的灯光亮起来,字幕出现the end时,呆呆站在那儿,居然没能忍住眼泪。周围好多人,与我一样,在灯光里默然伫立,望着已成空白的银幕,在期盼,在回想,抑或,悄悄流泪。 

  一年前看录相带的时候,没有想过还能看到胶片。银幕上出现竖版的"悲情城市"四个字,一直刻在心底的音乐忽然如潮水涌出的时候,眼睛忽然有些模糊。也许不是我滥情,因为在黑暗里,耳边是热烈的掌声,影院里久违的热烈的掌声。对真正的好电影,对真正打动人的电影,彼此的感觉,如此一致。 

  记忆中存留的图景一直是佳木葱茏的山,与山路,文清接宽美行于山路的隐约身影。与此处的音乐一起留在心里的。还有文清入山寻找宽荣时的音乐,轻盈起舞的钢琴,农夫,老牛,几乎世外桃源了。可惜未能免劫。扼杀真理的时候,任何地方,无法逃避。几年前还没有看过电影《悲情城市》的时候,听了原声cd。封面的字与电影片头一样的。那时只是很喜欢这里的音乐,尤其喜欢这四个字的感觉--悲情城市。如今想来这四个字承载的历史、命运的东西其实很沉重。轻飘的东西无法担得起这样的悲凉。 

  才想起原来总提起的在灿烂青春里跃进瀑布的日本女孩出自这里。永远年轻,不待如樱花离枝的凄凉。是宽美写在纸上给文清的。喜欢两个人在一起淡淡的感觉。旁边一群人愤世嫉俗或家长里短,他们旁若无人来去写着文字,仿佛远离了所有尘世喧嚣。可惜这样两个安然的人的安然的爱情在那种境况里亦无法安然。印象里有人说起文清、宽美和孩子在深秋的车站等车的场景。两个人安静的脸色,孩子坐在行李上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可爱模样。静默不动的镜头,没有激动控诉,只是冷眼旁观。不置已辞,冷静得让人心碎。 

  就如宽美喂孩子吃饭的晚上,文清面色沉郁给她看她哥哥出事的信。起初宽美故作平静地继续喂孩子,最后终于忍不住扶住文清胳膊抽泣。没有语言,事实上后半部分文清和宽美的戏很少台词,但是静默里有内容,不觉得苍白无力,反倒无声的悲凉更动人心,更有力量。 

  字幕的出现方式让我想起古老的无声电影的字幕。古雅,内敛。没有觉得分割画面割裂情节。

  梁朝伟的表演还是不错。用眼神,用躯体语言达到此种程度,很难得。一样因为那种无法言说的气韵。 

  关于政治,相信大家都很明白,不必多说。一段历史,一个家族,兄弟几个,悲多欢少的生活。忘不掉二嫂明明知道结局还是在盲目期盼,每天例行公事把丈夫的诊所打扫干净等他回来开门看病。生存,有时因为一种信念。如片中一位为信念而死的人勉励后代的话:尊严地活。寥寥几个字,却沉重得无法托起。尊严地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呵。宽荣和山里的同道,文清和狱里的伙伴,甚至大哥文雄,也是为自己的尊严而死。最后,文清的生死已不重要,对大家来说。尊严地活着或者死去,一样感人。 

  好在,还有阿谦。是宽美和文清的希望,也是我们——观者的希望。



4e6af0begc0eb5442eedb&690.jpg


《悲情城市》视频2: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yzDjkIhzC88

 

注:该资料为新安中学学生专题研究性学习之用。谨向作者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吴泓工作室的博客 2015-09-09 14:43:35

[新一篇] 地球內部存在另一個世外桃源(組圖)

[舊一篇] 以德為先、唯賢是舉的祁奚(圖)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