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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台大念电机系的时期，对英诗很感兴趣，可惜找不到人谈诗。我写信给谊父大人牟润孙教授，多有论及英诗欣赏。牟教授不治英诗，他却很有耐性念我信中谈及英诗欣赏。我记得我曾与他谈过拜伦、济慈、雪莱、艾略特、爱伦坡、华滋华斯、叶慈和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很奇怪，我不喜欢拜伦。
　　在纽约州立大学念书的时候，受教于心理系黄汝辉博士。她教我念兰波（Jean-Nicolas-Arthur Rimbaud）、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刘克（Rainer Maria Rilke）等人的诗，及巴殊拉（Gaston Bachelard）的“Lapoétiquede l’espace”[①]，以及朱光潜的《诗学》。本文提出几位诗人的作品，是用王静安、朱孟实以及Gaston Bachelard的理论作为赏析的基础。
　　中国新诗的创作，大约已有８０年代的历史了。我在《读〈围城〉后记》[②]一文中提到钱默存先生引陈散原说徐志摩的新诗大概到了明朝杨基等人的地步，太可怜了。钱先生出版《围城》的时候，是１９４６年，现在五十年又过去了，很多人写新诗，可是中国到现在还找不出伟大的新诗诗人，其原因何在？我会在这一篇文章中探讨这个问题，期望能对后学有所启发。
　　我认为中国到目前还出不了伟大的新诗诗人，是要由两方面来讲：第一方面是中国新诗诗人不讲究平仄音韵，第二方面是新诗诗人失去了诗中的意境和距离空间；既无意境又缺韵律，中国新诗诗人怎么会好？这两个基本原因限制了中国产生伟大的新诗诗人。
　　先讲第一方面。中国文字本身就有平仄音韵：先谊父大人牟润孙教授在《敬悼陈寅恪先生》一文中[③]，提到陈寅恪写给刘文典的信中，强调中国文学中的骈偶性，读文学的人一定要先知道平仄。先君在其着作《中国诗词演进史》[④]第九章讲声律与诗体之关系，第十章讲近体诗之极盛中云：近体为古体之对待名词，讲求平仄，稳顺声势，有谐协之音，与整齐之美；在第二十章中说：“诗有古今之分，而韵亦有古今之别；古诗用古韵，近体用今韵，相通与不相同之间，亦当慎重选用，始可免于非韵失叶之讥。”又说：“古诗虽无平仄之讲究，但需音节天籁，歌诵自然；而近体诗则必须调平仄，协音律，利于口吻，便于歌唱。”黄焯教授撰有《古今声类通转表》[⑤]一书，把喉、舌、齿、唇四类互相通转的字分卷录出，对于推求声音的变转，得到很多证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如《诗经》、《楚辞》及《文选》中诸赋皆有连字，动不动是双声叠韵，现代中国新诗诗人不研究声韵，不会韵的转变，而且新诗因为字数、句数和段数皆无一定，无法像近体诗一样定下规律；破坏了中国文学固有的骈偶性，他们的作品念起来便很难听。读者可以做一个实验，对着录音机念新诗，念完之后播放给自己，包您毛骨悚然。如果您念《诗经》、《楚辞》、汉赋、六朝诗、唐诗、宋词，只要您把韵念对，便不会有这种情形。当然，要把韵念对是要花一番工夫的。
　　可是太拘泥于声韵，也是不好。我举一个例子：澳门谭仁杰写信向黄焯教授请教，《诗经·大雅·桑柔》篇：“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
　　谭仁杰问“天不我将”的“将”字读作上声“养”韵，与下文“云徂何往”的“往”字相协好不好？黄焯教授说不需要，因为平上去入四声起于梁陈之间，古只有平入二声，上声由平声变出，去声由入声变出。详细解释请参阅《黄焯文集》第１９３页。[⑥]
　　第二方面诗要有意境和距离空间。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讲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分，境界高则自求高格。“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朱孟实认为这是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物时，霎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换句话说，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无情事物的有情化”。可是这种现象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因此，朱孟实认为用“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比较好。“超物之境”之所以高于“同物之境”，就由于“超物之境”隐而深，而“同物之境”显而浅。在“同物之境”中“物我两忘”，“我”设身于“物”而分享其生命，人情和物理相渗透而我不觉其渗透。在“超物之境”中，“物我对峙”，人情和物理卒然相遇、默然相契，骨子里它们虽是结合，而表面上却仍是两回事。在“同物之境”中作者说出物理中所寓的人情，在“超物之境”中作者不言情而情自见。“同物之境”有人巧，“超物之境”见天机。[⑦]
　　朱孟实还有批评王静安讲“隔”与“不隔”的分别，认为“隔”是“如梦里看花”，“不隔”为“语语都在目前”，朱先生认为，王先生的话太偏重“显”了。他认为写景的诗要“显”，而言情的诗却要“隐”。王先生和朱先生都在探讨这个“境”字，而不讲这个“径”字，诗要有“径”，有不同的空间给读者去游。
　　Gaston Bachelard着的“La poétique de l’espace”一书谈诗的空间，就像生活中存在的真实空间一样，有房子、抽屉、衣柜、衣橱、窝、彀、角落、缩图等。雨果（Victor Hugo）在其着作《巴黎圣母院》（钟楼怪人）一书第四章第三节有云“Notre-Dame avait été successivement pour lui,selon qu'il grandissait et se développait,l'oeuf,le nid,la maison,le patrie,l'univers.”巴黎圣母院成功地由卵、巢、屋、国、及宇宙所发展建立起来。巴黎圣母院是这样子建造起来的，诗又何尝不能这样建造起来？
　　（一）房子（La maison）
　　在日常的白日梦幻里，房子就像一个大摇篮，它拥抱着幼时止静的时光：

Maison,pan de prairie, lumière du soirSoudain vous acquérez presque une face humaineVous êtes prês de nous,embrassants,embrassés.

　　 （par Rainer Maria Rilke.）
　　O.V.de Milosz说房子的肖像可以和母亲的肖像结合，带阴柔之美：

“Je dis ma Mère.Et c'est à vous que je pense, Maison！Maison des beaux étés obscurs de mon enfance.”

　　 （par O.V.de Milosz,Melancolie.）
　　在１９１３年，André Lafon曾写到他梦幻到一间低矮却有高窗的屋子，就好像旧印子estampe活在自己的脑海里，使自己能常回去，坐忘灰天和雨：

Je rêve d'un logis,maison basse à fenêtresHautes,aux trois degrês usês,plats et berdisLogis pauvre et secret à l'air d'antique estampeQui ne vit qu'en moi-même,où je rentre parfoisM'asseoir pour oublier le jour gris et lapluie”

　　 （par André Lafon,Le rêve d'un logis.）
　　诗人要能带领读者回到早年记忆的印子，能拓展空间领域。
　　（二）巢（Le nid）
　　“巢”与下述的“彀”都能呈现一系列的幻像，而且是原始的幻像。Goll在“父亲的坟墓”一诗中便说在长春藤的骨骼间找到一巢，这柔软的巢是田野的青苔和梦幻的草坪。

Je cueillis un nid dans le squelette du lierreUn nid doux de mousse champêtre et herbe de songe.”

　　 （par Yvan GoHH,Tombeau du père.）
　　考贝延耳（Jean Canbère）在其小诗“温馨的巢”（Le nid tiède）把这幻像放在沙漠之中更能表达小巢的温馨：在沙漠之中，在这温暖、平静的巢内有小鸟鸣声，这使自己回忆旧时老屋内歌唱欢乐之景。

“Le nid tiède et calmeOù chante I'oiseau……Rappelle les chansons,les charesLe seuil purDe la vieille maison.”

　　 （par Jean Caubère,Déserts,p.25.Debresse,Paris.）
　　（三）彀（Les coquillages）
　　在几何学来说，彀有缧旋形曲面。诗人一般想的多是卡氏座标空间（Cartesian），而缧旋体更能引人进入奥妙的思维，就像进入蜗牛彀之内。诗人梦幻到蜗牛彀的尺寸像一个村庄那样大，巨大的蜗牛滑下山，小溪流伴着白沫；很老，她只剩一角，这是她的短而方正的钟楼。

C'est un escargot énormeQui descend de la montagneEt le ruisseau l'accompagneDe sa bave blancheTrès vieux,il n'a plus qu'une corneC'est son court clocher carré.

　　诗人加上：这古堡就是彀：Le chteau est sa coquile…
　　 （par René Rouquier,La boule de verre,p.12.Séghers,Paris.）
　　诗人梦幻幼年时见到的房子，在记忆中放大，成为“星星和玫瑰花在老屋那儿生长又灭寂”，诗人写到：

我的影子形成一个会发声响的彀，诗人静聆自己的往事于自己身躯影子的彀内。

　　“La vieille maison où vont et viennent L'étoile et la rose”
　　“Mon ombre forme un coquillage sonore Et le poète écoute sonpassé
　　Dans la coquille de l'ombre de son corps”
　　 （par Maxime Alexandre,La peau et les os）
　　Les angles
　　（四）角（Les angles）
　　屋子里每一个角落，房中的墙角，都是我们躲藏的地方，代表着自身孤独寂寞的幻想。诗人Pierre Albert-Birot在《给另外一部份的自己》诗中说：
　　我随着线角走，而它沿着天花板。
　　“Jes suis tout droit les moulures qui suivent tout droit le plafond
　　如果我们听着东西的设计，我们就会碰到一角，这角便是梦幻者的陷井，而我们不能避开它们：
　　“Mais il y a des angles d'ou à on ne peut plus sortir.”
　　（par Pierre Albert-Birot,Poemes à i'autre moi,p.48）
　　刘克有云：“这世界虽广大，在我们心中它却深似海。”
　　“Le monde est grand,mais en nous il est profond comme la mer.”
　　 （par R.M.Rilke）
　　瓦爷亦云：“空间总能将我降至寂静。”
　　“L'espace m'a toujours rendu silencieux”
　　par Jules Vallès,L'enfant,p.238.
　　诗中要有空间，能使读者寂静，去游这深似海的领域，才是上乘。一下子把读者送到“超物之境”、或“无我之境”，很容易使人茫然，因为“途径”和“空间”尚未建立起来，到了“无我”境界，就会茫然；就算不茫然，也不会在这境界停留多久。如果建立了这个“途径”和“空间”，诗才会深入读者的心灵，在这深似海的心灵领域中，产生振荡共鸣。
　　柯凤荪先生是经学家和史学家，他的诗文都达到第一流水准，有《蓼园诗钞》、《蓼园续钞》传世。王静安说：学杜者（李）羲山而后有（陈）后山，千年皆得蓼园，推崇备至。柯先生的诗，常常涉及晚清史事，不懂晚清历史的读者，是很难去欣赏柯先生的诗。今录《哀城南》、《怀王静安》、《咏马关条约》数首，以明其“史笔寓于诗”之旨。

        哀城南柯凤荪黄尘萧萧暗白日，右翼总兵严队出，道傍观者不敢问，逮捕城南仓卒，考词未竟狱已决，陂陀西市流冤血。名浇身毁谁论，眼前十鼠埋同穴。哀哀寡妇哭问天，数谏不用绝可怜。平日能知陶答子，今朝肯见孔熙先。读书万卷真何益，台阁声名俱第一，孔翠文章炫采毛，蚍蜉性命投甘炙，回首城南落日昏，招魂无路入修门。茫茫祸福谁能料，羡汝青山独往人。

　　柯先生讲在晚清时期，政府抓革命党，在旁边观望的人都不敢问总兵出城是为何事。审判未竟就斩首，讲出独裁制度下没有公平之事。为了革命，名浇身毁，到底值不值得呢？留下寡妇在哀号。这首诗反映出革命先烈，为了推翻满清帝制，不惜流血送命，才使后人开创民国。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快一百年了，念了柯先生的诗，还是欷嘘不已。
　　在另外一首怀念王静安先生的诗中也道出在清末民初那个乳世，书生竟无栖身之地：

        怀王静安历历三千事，都归一卷诗，秦廷方指鹿，江渚莫然犀。管邴君无忝，唐虞我已知，文章零落尽，此意不磷淄。

　　诗一开头说三千年中国的事情（指政治），都可以用一卷诗去描述。在秦朝赵高指鹿为马，颠倒是非，连江中小洲都不能栖身。“管”是管仲，“邴”是邴原，道德之士。将您王先生比之于管仲和邴原，也不会侮辱他们。“唐虞”指尧舜。“文章零落书”是说自从王先生您谢世之后，会写文章的人已经不多；“管邴”、“唐虞”讲道德，这句讲文章，柯先生是悲叹今世道德文章沦亡。磷淄是指黑白。中国政治的黑暗，三千多年的历史都可以用一卷诗去描述。即使到了民国初年，军阀割据，袁世凯称帝的闹剧，令到读书人无处栖身；三千年帝制不好，现在民国成立，民主共和，政治还是一样黑暗，怎么不叫人痛心？
　　柯先生另外一首诗，讲中国的土地，给西洋诸国划分租界，有一位韩先生，他的家被划入租界，便去上吊自杀，遗命不要将自己的尸骨葬在租界地。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老病儒生卧一尘，ｋēｎｇ＠①ｋēｎｇ＠①自矢独贞坚，汉家纵有中行说，齐国宁无鲁仲连。肯为要盟争旧畔，如闻埋骨卜新阡，鲰生枉洒忧时泪，抗疏安能达九天。

　　今年（１９９５年）是马关条约签了一百周年，在当年清廷签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爱中国的人民是感到很痛心的。柯先生有一首诗说：

海上伤心地，要盟在马关；徒闻收旅顺，已见割台湾，敌忾终虚骄，输平益懦孱；老成忧国泪，地下尚余潸。

　　当时帝国主义入侵中国，清廷屡战屡败，只会割地赔款，使中国沦落为次殖民地，柯先生说像他这样爱国的老人，死在地下也会流泪，这是多么的感人！马关条约签了一百年了，中国海峡两岸的问题，依然存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台湾海峡两岸的人民怎么看今天？怎么去看二百年前清廷签马关条约的时代？柯先生这几首诗，都是以血书写成的。
　　念刘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诗集，为其高深意境所吸引。王静安《人间词话》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个“观”字，在这里更显出它的意义：

Der PantherSein Blick ist vom Vorüberger der Stbeso mud gewerden,daB er nichts mer hlt,Ihm ist,als ob es tausend Stbe gbeund hinter tausend Stber keine Welt.Der weiche Gang geschmeidig Starker Schritte,der sich im allerkleinsten Kreise dreht,ist wie ein Tanz von kraft um eine Mitte,in der betubt ein groBer Wille stéht.        豹子他的目光扫过铁枝向外观，这（目光）已经疲乏地在增长，它不能停留在任何物件上。对他来说似乎有一千根铁枝，在铁枝后已无存在的空间。他的威武柔和脚步，当他重覆地绕着圈子踱步，正如环绕着一个中心的舞步，而其中一个有威能的意志却在止步。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刘克用声韵学将这首诗的阳刚和阴柔之气交互表达出来。德文本是阳刚的文字，刘克这首诗讲豹子，用的是阳性冠词，是刚中带刚；可是他善用变元音，用变元音念便出阴柔之气；在第一段他交互地用变元音入诗，表示阳刚的豹子在笼子里也显现出阴柔的一面。
　　从这两段就可看出“观”的力量：刘克用“Blick”观，再用德文的变音（der Unlaut）的，如Stbe,hlt,gbe,Stben就好像光栅一样，豹子在笼子向外“观”，有铁枝（Stbe）挡着视线，一个一个的间隔，是多么的传神！这是“以物观物”。
　　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一剧中，更能发挥“观”的意思，可以用感情去观，Dukeof Gloucester，回答李尔王的话中说用感情去观：I see it feelingly。李尔王说世上的人可用耳去观，原文如下：

Lear:Read.Glo:What,with the case of eyes?Lear:O,ho,are you there with me?Noeyes in your head nor no money inyour purse?Your eyes are in a heavy case.Yourpurse in a light.yet you see how thisworld goes.Glo:I see it feelingly.Lear:What,art mad?A man maysee how this world goes with noeyes.Look with thine ears:see howyond justice rails upon yond simplethief.Hark,in thine ear-changeplaces,and,handy-dandy,which is the justice,which is the thief?

　　用感情去“观”，就是“以灵观相”，这是最上乘的境界，远在“以我观物”，“以物观物”的境界之上。莎士比亚开其端，而刘克能使之更上一层楼。刘克另一首诗《佛光》，将“以灵观相”发挥到淋漓尽致：

Buddha in der GlorieMitte aller Mitten,Kern der Kerne,Mandel,die sich einschlieBt und versuβt,dieses,alles bis an alle Sterneist dein Fruchtfleisch:Sei gegruβt,Sieh,du fuhlst,wie nichts meh an dihngt;im Uendlichen ist deine Schale,und dort steht der Starke Saft und drngt.Und von auBen hilft ihm ein Gesirahle,denn ganz oben werden deine Sonnenvoll und gluhend umgedreht.Doch in dir ist schon begonnen.was die Sonnen ubersteht.        佛光中心中的中心，核心内的核心，杏仁自包，成长甜美，这个万宵（宇宙）通至（遥远）星际之外是你的法身。看，你感觉到空物攀着你你那无边无界的法身，与在那里强流推波，照亮了你的无限庇佑。天上的恒星完全在增长灼耀环绕在你头上，在众恒星消亡之后，然而在你内正是美好的开端。

　　这首诗的Mitte aller mitten,Kern der Kerne：就有中文里的楼外楼、天外天的气魄。第二句Mandel,die sich einschliesst、更有“固本归元”之意。第三段denn ganz oben werden deine Sonnen voll und gluhend umgedreht,Doch in dir ist schon begonnen,was die Sonnen ubersteht、有在灵性上佛光增长，转自身的大法轮。刘克用die Sonnen ubersteht、强调佛光在佛身上比恒星太阳还要长久。这不是“以我观物”，也不是“以物观物”，而是“以灵观相”。
　　Günter Eich生于１９０７年，早岁研习法律。他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的惨剧，后期的诗和剧本中都常以战争为题材。剧本《来自菲得波的少女》（Der Mdchen aus Viterbo）更是佐作。今引其诗《军营之夜》，充满了“犹压言兵”的味道：

Nacht in der KaserneTeerdunkle Nacht,Traum bei geoffneten Lidern.Genagelte Stiefel hallen in FliesengngenUnd in den den Kammem des Herzens wider,Wo sich Kommandos und Trauer sinnlos vermengen,Wo der Genruch von SchweiB und ungelufteten Spindenübers Geweb des Gefuhls wie mit Schimmel wchst.Schlafdunkle Nacht,oh deine Tiefe zu finden,Wo du die Lider uber ide Schweigenden decKst！         军营之夜漆黑的深夜，梦中解开束缚。军靴后跟的钉子在精致的地板上敲响着，与在荒废了的室内的人心对抗着，那里有军令，与莫动于衷的悲哀交织着，那里有臭汗的气味，与不通风的闭室，在之上情感的纤维与松土中的真菌一同生长着，昏睡之夜，你至深之处我们在寻找着，在何处你的眼帘是覆盖在沉静的布罩之上！

　　Sylvia Plath是美国女诗人，生长于麻州。她的父亲是德国移民，母亲是澳国人。诗人幼时受到父亲的虐待，这与中国家庭，父亲对子女期望高管教严厉并不相同；诗人幼年受到虐待，心灵上大受创伤，曾经自杀数次获救。诗人最后自杀身亡。在这首诗Daddy中，她写出要杀父，可惜没有机会。在中国道学家的眼里，这是大逆不道、人子不孝之事。可惜现在美国，虐待幼童之事层出不穷；在中国更有扼杀女婴之事。诗人自觉幼时犹住在黑鞋中的脚，这三十年来不敢呼吸或打喷嚏。她自己有如一个犹太人，给德国人压得透不气来。诗文如下：

Daddy Sylvia PlathYou do not do,you do not doAny more,black shoeIn which I have lived like a footFor thirty years,poor or white,Barely daring to breath or Achoo.Darelv I have had to kill you,You died betore I had time--Marble-heavy,a bag full of God,Ghostly statue with one grey toeBig as a Fiasco sealAnd a head in the freakish AtlanticWhere it pours bean green over blueIn the waters off beautiful Nauset.I used to pray to recover you.Ach,du.In the German tongue,in the Polish townScraped flat by the rollerOfwars,wars,wars.But the name of the town is common.My Polack friendSays there are a dozen or two.So I never could tell where youPut your foot,your root,I never could talk to you.The tongue stuck in my jaw.It stuck in a barb wire snare.Ich,ich,ich,ich,I could hardly speak.I thought every German was you.And the language obsceneAn engine,an engineChuffing me off like a Jew.A Jew to Dachau,Auschwitz,Belsen.I began to talk like a Jew.I think I may well be a Jew.The snows of the Tyrol,the clear beer of ViennaAre not very pure or true.With my gipsy ancestress and my wierd luckAnd my Taroc pack and my Taroc packI may be a bit of a Jew.I have always been scared of you.With your Luftwaffe,your gobbledygoo.And your neat mustacheAnd your Aryan eye,bright blue.Panzer-man,panzer-man,O You--Not God but a swastikaSo black no sky could squeak through.Every woman adores a Fascist,The boot in the face,the bruteBrute heart of a brute like you.You stand at the blackboard,daddy,In the picture I have of you,A cleft in your chin instead of your footBut no less a decil for that,no notAny less the black man whoBit my pretty red heart in two.I was ten when they buried you.At twenty I tried to dieAnd get back,back,back to you.I thought even the bonew would do.But they pulled me out of the sack,And they stuck me together with glue.And then I knew what to do.I make a model of you,A man in black with a Meinkampf lookAnd a love of the rack and the screw.And I said I do,I do.So daddy,I'm finally through.The black telephone's off at the root,The voices just can't worm through.If I've killed one man,I've killed two--The vampire who said he was youAnd drank my blood for a year,Seven years,if you want to know.Daddy,you can lie back now.There's a stake in your fat black heartAnd the villagers never liked you.They are dancing and stamping on you.They always knew it was you.Daddy,daddy,you bastard,I'm through.

　　在波兰的城镇讲德文，表达德国侵略波兰。卷起舌头讲战争、战争、战争，因为德文战争是Krieg.要发卷舌音。
　　诗人表达无法与父亲交谈，因为她的舌头不能发德文的音，她也认为德文淫秽。就像机器一样，把她轧成像一个犹太人。
　　诗人用泰洛（东阿尔卑斯山，奥地利和北意大利交界区）的雪，及维也纳的啤酒，表达即使如此也不是极纯正，引喻自己在母系遗传方面有吉普赛甚或犹太人的血液，不是纯种日耳曼。
　　诗人责备父亲不信上帝却崇尚纳粹标志，黑得连天空的光也不能渗透。女人喜欢法西斯男人，表面上像擦亮的靴子，而内心却是很残酷。
　　在诗人十岁的时候，父亲便入土了。他在诗人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无法弥补。在二十岁的时候，诗人便想去死，去回到父亲的身旁，至少她认为骨头可以回去。这一段讲出亲情。
　　诗人说如果她杀了一个人，她实际上是杀了两个，一个是吸血魔鬼，这吸血魔鬼，就是那个在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这吸血魔鬼并没有死，诗人后来还是自杀了。我们固然为诗人的英才早逝感到婉惜，更要正视儿童被虐待的社会问题；绝大部分被虐待的儿童，是没有办法像这位诗人一样，哭诉出自己的创伤。她的诗是用血写成的。
　　现在电子计算机通讯方面注重多媒介Multimedia，我念雪莱的《西风颂》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感觉到在前一两个世纪诗人已将多媒介做好：

Ode to the west windO wild West Wind,then breath of Autumn's being,Thou,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Are driven,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fleeing,Yellow,and black,and pale,and hectic red,Pestilence-striken multitudes:O thou,Who chariotest to their dark wintry bed.

　　雪莱用Yellow,and black,and pale,and hectic red，这些颜色的组合有多么的美！再说英国冬天的黑暗，dark wintry bed，与上面一对照，从秋天到冬天的变化，借西风增加其动境，本身又蕴含着静境，这给读者创造了多大的空间！
　　雪莱特继续说：

Thou who didst wasken from his summer dreamsThe blue Mediteranean,where he lay,Lulled by the coil of his crystallinestreams,…Cleave themselves into chasms,while farbelowThe sea-blooms and the oozy woods which wearThe sapless foliage of the ocean,knowThy voice,and suddenly grow gray with fear,And tremble and despoil themselves:Oh,hear！

　　雪莱先讲summer dreams，用“blue”为静，用“coil”为动；再说，声音变成“gray”，用“Oh,hear！”结束，马上声视效应audio-visual effects呈现。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的“忧郁与理想”一段中说道：

大自然是一座庙宇，它的生活支柱有时任凭混淆的言语走出去，人穿过象征的森林被熟悉的目光注视着。正如悠长的回音在遥远的地方令人惊讶进入一个神秘深奥的结合，广大的深夜又如日间的光明，所有的香气、颜色和声音互相呼应。香气的清新如幼孩的肌肤，双簧管的悦耳声音，与草原上的青绿，还有其他的，腐败的、绚丽的和得意的。无尽的事物的扩张传播，有如龙涎香、麝香、安息香和乳香，歌唱着心灵和感官上的激情。Les Fleurs du Mal Charles Baudelairepllen et idéal,Chapter 4,“Correspondances”La Nature est un temple ou de vivants piliersLaissent parfois sortir de confuses paroles;L'homme y passe a travers des forets de symbolesQui I'observent avec des regards familiers.Comme de longs echos qui de loin se confondentCans une tenebreuse et protonde unité,Vaste comme la nuit et comme la clarté,Les parfums,les couleurs et les sons serépondent.II est des parfums frais comme des chairs d'enfants,Doux comme les hautbois verts comme les prairies,Et d'autres,corrompus riches et triomphants,Ayan I'expansion des choses infinies,Comme I'ambre,le musc,les benjoin et l'encens,Qui chantent les trancports de l'esprit et des sens.

　　在这一首诗中，波德莱尔将香气、颜色和声音结合，用不同的方式扩张传播；当今电脑界也正为声音，视像和数位资料从事不同形式的输送，是为多媒介。
　　《诗经·卫风》描写女子的美：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首诗的好处是前面几句描写静态的美，到了后面两句描写动态的美，全首诗就活了。可是还是不如宋玉《神女赋》中描写神女的美和丰采：
　　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环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在这里既说神女的艳丽，又说她的温柔。）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若华，温乎如莹。五色并弛，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绘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乡衣、被褂裳、袖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脱被服，＠②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
　　宋玉将神女的外在美和内在美融合为一而不可分。依我浅薄的见识，我认为古今中外没有一位作家能和他相比去描写女性的神采。陈思王《洛神赋》不及它，白居易《长恨歌》也不行，《圣经》里面的“雅歌”无法与之相比；俄国大诗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写的Eugene Onegin，也只能勉强达到《神女赋》境界之一二：

Eugene Onegin Alexandel Pushkin“Diana's breast,the cheeks of Flora,all those are charrning！but to putit frankly,I'm a firm adorerof the Terpsichorean foot.”

　　 ＊ ＊ ＊

“Tatyana was her name…I own it,self willed it may be just the same,but it's the first time you'll have known it,a novel graced with such a name.”

　　 ＊ ＊ ＊

“So she was called Tatyana,Trulyshe lacked her sister's beauty,lackedthe rosy bloom that gloomed so newlyto catch the eye and to attract,Shy as a savage,silent,tearful,Wild as a forest deer,and fearful,Tatyana had a changeling lookin her own home.”

　　 ＊ ＊ ＊

“From early on she loved romances,they were her only food…and soshe fell in love with all the fanciesof Richardson and of Rousseau.”

　　 ＊ ＊ ＊

“But tell me,which one was Tatyana？”“She was the one who looked as stilland melancholy as Svetlana,and sat down by the window-sill.”“The one you love's the younger daughter？”“Why not?”“I'd choose the other quarterof I,like you,had been a bard.Olga's no life in her regard:the roundest face that you've set eyes on,a pretty girl exactly likeany Madonna by Van Dyck.A dumb moon,on,a dumb horizon.

　　 ＊ ＊ ＊

“Seeing herself as a creation-Clarissa,Julie,or Delphine-by writers of her admiration,Tatyana,lonely heroine,roamed the still forest like a ranger,sought in her book,that text of danger,the full front of her heart's desire,she sighed,and in a trance cooptedanother's joy,another's breast,bered by heart a note addressedto the hero that she'd adopted.

　　 ＊ ＊ ＊

“Tanya(profoundly Russian being,herself not knowing how or why)in Russian winters thrilled at seeingthe cole perfection of the sky,hoar-frost and sun in freezing weather,Sledges,and tardy dawns togetherwith the pink glow the snow assumeand festal evenings in the gloom.”

　　 ＊ ＊ ＊

“Prepared for prophecy and fable,she did what nurse advised she doand in the bath-house had a tablethat night,in secret,set for two,then sudden fear attacked Tatyana…I too-when I recall SvetlanaI'm terrified-So let it be…Tatyana's rite are not for me.She's dropped her Sash's silken billow,Tanya's undressed,and lies in bed.Lel floats about above her head,and underneath her downy pillowa young girl's looking-glass is kept.”

　　夺人目精，静如处子，动若跃兔。
　　普希金借李察逊，
　　卢梭，和朱可夫斯基（Zhukovsky）描写的女主角来形容Tatyana的多层面，这犯了王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隔”的毛病。
　　普希金用姐姐Olga衬托出Tatyana的美，
　　普希金在这里讲景也在讲人，用景拟人。
　　普希金再用朱可夫斯基的女主角描绘Tatyana。
　　苏联（Ann Akhmatova）安娜的俄文诗集，我认为不在中国女词人李清照之下。她写的闺中怨妇：

“I live like a cuckoo in a clock,I am not jealous of the forest birds.They wind me up--and I cuckoo.You know-such a fateI could only wishFor someone I hate.”“He loved three things in life:Evensong,white peacocksAnd old maps of America.He hated it ehen chidren cried,He hated tea with rapsberry jamAnd women's hysterics.

　　…And I was his wife.”
　　在另一首诗安娜写出卜死了以后，遗像与生前容貌完全不同，这一点我有同感：人死了后遗照上的神情便会改变：

“When someone dies,His portraits change.The eyes gaze in a different way and hislipsSmile a different smile.I noticed it when I returnedFrom a certain poet's funeral.And since then I've checked frequently,And my conjecture has been confirmed.”

　　安娜在另一首诗中讲到与另一诗人Ｎ．Ｖ．Ｎ之间的感情时，她自己是有夫之妇，相爱又不能爱：

“There is a sacred boundary between those who are close,And it cannot be crossed by passion or love--Though lips fuse in dreadful silenceAnd the heart shatters to pieces of love.”

　　我们不必以中国的道学家的态度去指责安娜以有夫之妇身份去恋爱别的诗人。中国人讲“心碎”，安娜写出每一块碎的心，都有爱。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Octavio Paz的诗很有意境，声色俱现，现在举一首１９５７年的作品《太阳石》为例：

Piedra de sol Octavio Pazvoy entre galerías de conidos,fluyo entre les presencias resonanes,…voy por'tu cuerpo como por el imundo,tu vientre es una plaza soleada,tus pechos dos iglesias donde oficiala sangre sus misterios parolelos…vestida de color,de mis deseoscomo mi pensamiento vas desnuda,vor por tus ojos,como por el agualos tigers beben sueno en esos ojosel colibríse quema en esas llamasvor por tu frente como por la luna,como la nube por tu pensamietovoy por tu vientre como por tus suenos,

　　译文：太阳石

我游入声音的回廊，流进回响音中，……我游入您身体之中，像入世界，您的腹肚是充满太阳的广场，您的乳房如两座教堂，其中血流如双平行奥迹……身穿我所需要的颜色就随我的思想一般，您裸身走着，我游入您的眼睛，如海一般，在眼睛内老虎们唱着他们的梦，鸟在火焰中焚烧；我游入您的额，就像月亮，犹如云飘透过您的思想，我游入您腹肚之中，像您的梦，……

　　Ｐａｚ这首诗就讲出了“径”，给读者建立空间，带着读者去游。
　　结语
　　在本文中提出了诗的赏析的理论基础，将王静安和朱孟实先生对诗词欣赏所讲的“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和“同物之境”、“超物之境”加以发挥，并认为除了境界之外，还要有“途径”和诗人创造的“空间”，诗才会深入读者的心灵，在这深似海的心灵领域中，产生振荡共鸣。文中举多位诗人的诗为实例，阐明这个意旨。同时，本文分析了中国新诗诗人创造不出伟大的新诗诗篇，在于新诗诗人不讲究平仄音韵，又失去了诗中的意境和距离空间二个主要原因，期望能对后学有所启发，并引起一些思考与评议。
　　[①] Gaston Bachelard,“La poétique de I'espac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58).
　　[②] 嵇义达着：读《围城》后记，国际日报１９５５年８月。
　　[③] 牟润孙着：敬悼陈寅恪先生，原载新夏杂志第十一期，台北出版，后收入陈寅恪纪念文集中。
　　[④] 嵇哲着：中国诗词演进史，香港开源书局出版，台湾庄严出版社有翻版。
　　[⑤] 黄焯着：古今声类通转表，上海古籍出版社。
　　[⑥] 黄焯着：黄焯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
　　[⑦] 朱光潜着：诗学，德华出版社。
　　[⑧] 雨果着作：Victor Hugo,“Notre-Dame de Paris,”Pocket,(1989)。
　　[⑨] 黄汝辉博士即Dr.Eva wong.＊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石加径右
　　 ＠②原字女加隋
　　
　　
　　
外国文学研究武汉55-65J4外国文学研究嵇义达19971997（作者地址：Test Equipment Divison,Dynamics Research,west Newton,MA 02165,USA） 作者：外国文学研究武汉55-65J4外国文学研究嵇义达19971997

网载 2013-09-10 21: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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