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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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人类的美感和审美,可能发生得很早,早在文字创造之前的数千年之前即已表现在陶器上、玉器上和各种装饰物上,那些美丽的图案花纹并不像某些考据家所说的都带有图腾、巫术或特定的寓意内容,有的很明显是出于审美的意义。因为没有文字,当然无法记录下来,但有了文字之后,现在所能见到的也仅仅是只言片语,诸如“美无度”,“美如英”,“美目盼兮”之类。在那时候,人们能够描述的,大约还限于就事论事。虽然审美思想已体现在各种典籍之中,然而把美学当做一门专门的学问进行研究,却是晚近的事。18世纪中叶,先有德国人鲍姆嘉通提出,至19世纪中叶的一百年间才进入系统发展阶段,并出现了像康德、黑格尔、车尔尼雪夫斯基等美学家。
  我国的美学思想虽然很早,也很丰富,但作为美学的专门研究则比西方晚了几个世纪。19世纪末叶,王国维开始介绍西方美学思想,梁启超讨论艺术美;进入20世纪之后,蔡元培提倡美育,都为我国美学学科的建立起了奠基的作用。20年代和30年代崛起的朱光潜、宗白华等,或是在系统介绍西方美学着作方面,或是在中国传统美学特点方面,都分别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至于50年代成长起来的美学家,现在也已进入老年,尽管经受过“禁区”和“大批判”的困惑,但毕竟还是顽强地坚持下来,并且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文革”之后,美学研究人才辈出,使一个冷落的学科逐渐热了起来。20世纪,中国人建立起自己的美学学科。
  现在,我们正站在20世纪的尽头,就要走进21世纪。处在世纪之交的当儿,瞻前顾后,每个美学家或关心美学的人都会想到,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所说的“中国美学”,是个比较含糊的概念。至少可作两种理解,一是中国人所研究的美学,在自己的国度里建立的美学学科;二是在内容上,研究中国的美学,并建立“中国式”的美学学科。从表面上看,前者似乎理直气壮,美学就是美学,是哲学范畴的思辨,分什么中国的和外国的,难道康德和黑格尔是研究德国的美学吗?相形之下,后者似有民族主义色彩。既然是研究美学,就应该研究放之四海的美学,是否有必要非限制在中国的范围之内。然而空泛的争议不能解决实际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对中国数千年的美学思想究竟了解多少,对中国的人文背景和人民的审美心理了解多少,对中国艺术发展的来龙去脉和风格特点、艺术成就了解多少?假若对中国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那“放之四海”的美学怎能对准中国之“的”呢。事实上,如果将此问题扩大了看,马克思主义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是马克思并没有替我们制定中国革命的办法,只有在反复的斗争实践中找到了“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道路,才取得了革命的成功。除非美学的研究毫无实际目的,不想解决中国的问题,否则就得认真对此进行思考。
  一个世纪以来,我国美学研究所取得的成就是毋庸怀疑的。首先是从无到有,较为系统的介绍了西方美学的成就,有了很好的借鉴,并在此基础上创造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对于中国美学思想和中国美学的研究,虽然没有形成气候,但是已有不少热心者在那里默默地耕耘,并作出相应的成绩。特别像宗白华先生,几乎终其一生思考中国美学问题。他虽然未及建造起中国美学的巍巍大厦,但所筹建的砖瓦、门窗和梁椽已经够多够多。在我看来,他的“散步”式的文章比之那种拗嘴的仗势文章要高明得多,至少是看得懂,有的放矢,解决了问题。假如每个美学家平心思考于此,用功于此,可能会发现一个审美的新天地。中国的天地是很大的。
  我有一个切身体会,当然不一定会有普遍性。50年前读大学时,常听人们说西洋艺术如何科学,中国艺术如何不科学,就像西医和中医一样,最后是落个“西医改造中医”。画了明暗素描反而不会处理国画的线条,学了透视反而看不起国画的“三远”法。对于山水画章法上的“山以云隔”,讥之为“乌烟瘴气法”。宗白华先生说:
  西洋画法上的透视法是在画面上依几何学的测算构造一个三进向的空间的幻景。一切视线集结于一个焦点(或消失点)。正如邹一桂所说:“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而中国“三远”之法,则对于同此一片山景“仰山巅,窥山后,望远山”,我们的视线是流动的,转折的。由高转深,由深转近,再横向于平远,成了一个节奏化的行动。郭熙又说:“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镖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他对于高远、深远、平远,用俯仰往还的视线,抚摩之,眷恋之,一视同仁,处处流连。这与西洋透视法从一固定角度把握“一远”,大相径庭。而正是宗炳所说的“目所绸缪,身所盘恒”的境界。苏东坡诗云:“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真能说出中国诗人、画家对空间的吐纳与表现。由这“三远法”所构的空间不复是几何学的科学性的透视空间,而是诗意的创造性的艺术空间。趋向着音乐境界,渗透了时间节奏。它的构成不依据算学,而依据动力学。(注: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载《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10页。)
  像宗先生这样的高识远见,在我国美学界不多,艺术界更少。至今在艺术院校中,对“三远”法还停留在“散点透视”的阶段,依然是“西医改造中医”的结果。最近我到欧洲作艺术考察,看了不少古典的建筑、绘画和雕刻。亲眼所见比之对书本看图片大不相同。使我体会到,为什么丹纳的《艺术哲学》仅以绘画、雕刻和建筑为对象。如果我们的美学家和艺术家也依样画葫芦,将此模式套用于中国,必然会得出不如外国的结论,因为每个国家和民族在某些艺术门类的发展上其重点是不同的。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势必是个矮子。而比较艺术学的终极目的,不是单纯地比长短,更重要的是比特点。早在1938年,宗白华先生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说:
  中国书法是一种艺术,能表现人格,创造意境,和其他艺术一样,尤接近于音乐的、舞蹈的、建筑的构象美(和绘画雕塑的具象美相对)。中国乐教衰落,建筑单调,书法成了表现各时代精神的中心艺术。中国绘画也是写字,与各时代书法用笔相通,汉以前绘画已不可见,而书法则可上溯商周。我们想要窥探商周秦汉唐宋的生活情调与艺术风格,可以从各时代的书法中去体会。西洋人写艺术风格史常以建筑风格的变迁做基础,以建筑样式划分时代,中国人写艺术史没有建筑的凭借,大可以拿书法风格的变迁来做主体形象。(注:1938年为胡小石《中国书法史》绪论所加的编者后语,载《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4页。)
  宗先生的这段话,点中了中国艺术的要害。如果没有博大精深的学养,对中国艺术没有融会贯通,是不可能提出这样高屋建瓴的见解的。但是事情整整过去了60年,但在艺术界没有引起任何反响,恐怕很多人还没有读过这篇文章。而更困难的是,我们的艺术史家还不具备研究这一问题的条件,多数美学家的兴趣又不一定在这方面。我也曾请教过一些知名的书法家,他们只能给你讲一些如何运笔用墨,结体布白;看过一些书法家的表演,有的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据说是在运气和“入定”),一会儿突然睁大眼睛,拿起笔来在宣纸上挥舞一通,然后将笔丢向一边,这时候他自己才开始“欣慰”地看自己的“作品”。他使我联想起法师的作法,难道中国的书法艺术就是这样发展的吗?如果宗白华先生看到这一场面,该作怎样的感想呢?可是我们很多人每当谈到中华民族的传统艺术时,总是泛泛而论,说它“自有特色”,“自成体系”,那么,有那些具体的特色呢,体系是个什么样子呢?说不清,或说不出。这是不利于文化的发展和艺术的发展的。
  宗白华先生在论及美学与艺术的关系时说:“美学是研究‘美’的学问,艺术是创造‘美’的技能。”“总括言之,美学的主要内容就是:以研究我们人类美感的客观条件和主观分子为起点,以探索‘自然’和‘艺术品’的真美为中心,以建立美的原理为目的,以设定创造艺术的法则为应用。现代经验美学就是走的这条路。但是以前的美学却不然。以前的美学大都是附属于一个哲学家的哲学体系内,他里面‘美’的概念是个形而上学的概念,是从那个哲学家的宇宙观里面分析演绎出来的。”(注:宗白华:“美学与艺术略谈”,1920年,载《艺境》,第5、6页。)我们今天的人通常把美学分成“哲学美学”和“艺术美学”,但哲学美学还是要谈论艺术。既然要谈论艺术,就应该把中国艺术包括进去,不能“言必称希腊”。对于西方的哲学家和美学家来说,我们不应(不必)提出这个要求,他们以自己的艺术实践为基础研究美学,是很自然的。可是我们的美学家也应该理所当然地研究自己的艺术,以为“自然”的事。恰恰相反,就其整体而言,他们不仅将自己套在西方的研究美学的模式之中,甚至有人认为以谈西方为正宗,就像歌唱家为学习美声唱法,以为用意大利语才是高超一样。在这里,我绝没有排外思想或否定学习西方,只是说不要把手段和目的颠倒了,把借鉴替代了自己。因此,窃以为应该将美学的研究落实到本民族的艺术上来。惟其如此,才能使中国的美学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
  我仍想引用宗白华先生的话:“艺术的天地是广漠阔大的,欣赏的目光不可拘于一隅。但作为中国的欣赏者,不能没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外头的东西再好,对我们来说,总有点隔膜。我在欧洲求学时,曾把达·芬奇和罗丹等的艺术当作最崇拜的诗。可后来还是更喜欢把玩我们民族艺术的珍品。中国艺术无疑是一个宝库!”(注:宗白华:“我和艺术”,1983年,载《艺境》,第365页。)这是对欣赏, 那么对于美学研究呢?他说:“研究中国美学史的人应当打破过去的一些成见,而从中国极为丰富的艺术成就和艺人的艺术思想里,去考察中国美学思想的特点。这不仅是为了理解我们自己的文学艺术遗产,同时也将对世界的美学探讨,作出贡献。”(注:宗白华:“漫话中国美学”,1961年,载《艺境》,第275页。)我想特别指出的是, 宗先生在这里的最后一句话非常重要。强调研究中国美学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世界。中国人只有将自己的美学整理得有条有理,真正形成体系,才能理直气壮地进入世界美学之林,才能在世界美学中有自己的位置。
  哲学上不是说有“个性”与“共性”之分吗?在个性中寓有共性,由个别上升到一般。综观中国无数个艺术家和历代的艺术实践、艺术思想,就能够归纳出中国艺术的规律和中国美学的特点。而在中国美学的特点之中又必然包含着人类美学的共同因素。中国美学在世界美学面前,只有将自己的特点表现得越突出,越实在,也才能展示出在世界美学之中的共性和地位。
  我虽然读过一些美学的书,但一直未敢妄想当一个美学家。在我的心目中,美学不但是清高的,而且是神圣的,大有不可企及之感。许多年来,我只是站在美学殿堂的门口向里边探望,以便呼吸到那玄奥的空气。这篇小文,不过是从我的实感和需要而发,目的是吁请我国的美学家们,对我国的艺术进行观照。举起你的双手吧!一手托起哲学的美学,一手托起艺术的美学;使两者互为补充,互相渗透,在即将到来的21世纪,通过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努力,一定会使中国的美学大放光彩。要使中国美学站起来,挺胸走进世界美学之林,因为我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东南大学学报:社科版南京90~93B7美学张道一19991999中国的艺术发展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其中蕴含的美学思想博大精深。然而,作为专门的美学研究,我国则落后了几个世纪。尽管在20世纪,我们已建立起中国的美学学科,但面向21世纪。中国的美学向处去:是继续沿用西方的美学研究模式发展下去,还是根植于本民族的艺术土壤,发展自己的美学,这是中国美学界面临的世纪性课题。美学/民族艺术/中国的美学张道一,东南大学艺术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 210096)。 作者:东南大学学报:社科版南京90~93B7美学张道一19991999中国的艺术发展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其中蕴含的美学思想博大精深。然而,作为专门的美学研究,我国则落后了几个世纪。尽管在20世纪,我们已建立起中国的美学学科,但面向21世纪。中国的美学向处去:是继续沿用西方的美学研究模式发展下去,还是根植于本民族的艺术土壤,发展自己的美学,这是中国美学界面临的世纪性课题。美学/民族艺术/中国的美学

网载 2013-09-10 21: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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