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正清中国新史 第四卷 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1991) 第二十一章 邓小平的改革(一九七八——一九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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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邓小平的改革(一九七八——一九八八)

平反与重建

    我们若要观察十亿以上中国人在“四个现代化”的标题下的十二年的活动(一九七九,一九九一),只能从浮面看一个梗概,否则不易看出所以然来。实在说,我们无从讨论中国人民在做什么,只能谈淡中共领导人的一些行事。我们可以研究骑马的人,却难以研究马。马的力量是骑士无法匹敌的。马往始料未及的方向冲的时候,骑士但求在马背上坐稳就得花费很大气力了,几乎不可能将马勒止。简言之,重要的不是今天的中共政府是否太强大,而是它面对现代化要求时是否够强大。十亿人往工业化“起飞”的时候,其经济成长是政府阻止不了的。统治者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政治系统上达成相搭配的成长.
    八〇年代初的改革期间,中共试图从毛泽东当政末年的最低点恢复元气,在党的人事、农村生产、工业管理、外贸与外资、科技各方面都努力加强。首先要打理的是领导班子。
    由于“伟大的舵手”毛泽东已经把船撞上岩礁,中央委员会必须以集体领导重振共党统治的合法性。一九七八年以后,邓小平虽然已被尊为“最高领导人”,表面上他仍只担任副总理的正式职务。不过,他的谦逊倒也允许他兼任军事委员会主席。阶级斗争的风气让位给经济改革与发展,毛的口号“政治挂帅”和“红胜专”也被古来的治世名言“实事求是”取而代之。意识形态的地位大贬。
    新时代的来临是由外交政策宣布的。中共面转向外,欢迎对外接触。一九七二年开始的与美国关系正常化,于一九七九年一月圆满达成。邓副总理游访美国各地,让美国人明白,能够熬过文革的人不会把美国政治的这些老套把戏放在眼里。不久就有上万的中国留学生和科技专家到美国来深造了,十万名美国观光客也带着美元跑到中国去。从某些方面看,双方是重修旧好了。
    邓的“开放”政策承认,中国经济要进步,非得有更多科技与资本注入,这两者都要自国外取得。科技转移于是成为重大目标。与外国公司的安装新机器或工厂、建观光饭店、开采煤或石油的合约,都同时引入了资本和技术。不幸的是,工业发展也带来严重的污染问题。虽然有管制污染的法
律,执行起来却与大多数国家一样不够彻底。
    四个现代化涵盖的是农业、工业、科技、国防,四者都没有政治改革的指望。但是任何社会科学家都会预期它跟着经济改变一起来。一九七九年三月,邓小平按中共一向先发制人的谈判作风把政改排除在考虑之外,发布了“四大坚持”,即是坚持:(1)社会主义路线,(2)无产阶级专政,(3)共党领导,(4)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可以指望的是,自选自任的共党专制政府和以前历代的王朝一样,要
继续垄断手中的权力。
    邓的政权的第一要务是,先承认以前犯的错,以重新确立其统治权。政府检讨并修正以前对好几类人士的错误批判,对象包括五〇年代初上百万的地主和富农,一九五七至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五十万人,六〇年代初被指为“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几百万乡村人民,以及文革时期被冤枉的三百多万干部和被诬判的三十万人。这些人,加上他们的家人,被平反的人总共可能达到一亿之谱。其中有许多人——如一九六九年默默去世的刘少奇——是死后才获平反的。平反运动的规模大得惊人;进行了大约五年。
    毛泽东本人是个问题。他既是中国的列宁兼中国的斯大林,不可能只谴责他而无拆毁共产主义殿堂之虞。解决之道是,把毛的早期好记录和晚期的坏记录分开。算出来的结果是七成好三成坏,很巧,毛泽东评定斯大林的功过也是这个比例。毛泽东思想——早期的——仍可以做为中国未来走向的指导原则,尤其是经过辩证能手巧妙阐释过的部分。一九八一年六月共党中央委员会的“党史问题”决议,也承认中委会对于集体领导之解体“应负部分责任”。这与古时皇帝下“罪己诏”是异曲同工的,皇帝对祸事或灾难认错,表示他没有规避职责。为加强四个现代化的合理合法性,党提出晚清李鸿章的自强运动,并且颂扬孙中山的言行,因为这两个人都曾强调外国科技与机械的重要。
    为了赢回人民的信心,党员必须经过筛选以提高素质。总数四千万的党员之中,估计只有百分之四有大学学历,仅百分之十四是高中程度。四千万人之中有一半是文革期间入党的,这些人的专业水准低,甚至连识字也不多,倒是毛式的群众运动意识形态依然很浓。毕竟他们在党内的主要经验都是批斗当权派。党实在不能倚重这些人,必须先确立党的纪律,一定要党员先能服从党的指示。但是党的改革是需要小心处理的事。
    一九八二年九月的十二届党大会中宣布进行全面的整风运动,但这一次只限于党内,并没有对群众意见大张旗鼓。同时进行的,是吸收知识分子与技术专才为党员。党的这次整风效率欠佳,虽然有数千人被开除党籍或受处罚,但是对这么大的党而言,受处罚的党员才占百分之一点一,丧失党员资格的只占百分之零点四。至一九八五年为止的五年间,有一百万名以上的资深干部领了退职金走路。一九八五年九月间,一百三十一名高干卸职了。他们一般都以党新组的“中央咨询委员会”的成员身分领取外快,这个咨询委员会由邓小平主持。曾任职《人民日报》的刘宾雁(1990),在八〇年代调查发现,贪污保守都可归因于文革期间爬到高位而且还坐在位子上的那些党员。显然他们要死而后已。
    军方系统的删减虽然进行得很慢,到一九八五年,预算与人员都大幅下降了。参谋部有四十名军官退伍,军官团的百分之十也跟着退了。一九八五年六月间,解放军原来的十一个军区减为七个,高级军官减了一半。此外,军方在中委会里也不再居优势了。
    到了一九八九年,可以看出几个明显的趋势。专业性是军方的主要目标,新兵中都市青年多于农村青年。主力部队仍由中央严密控制,其中以陆军为主,海空军为副。外国武器购入后,提高解放军的战力。此外,军方一般都避免涉人政治。

农业发展

    二十年来,农业生产的成长一直赶不上期望的目标。由于农地改为建设用地,使可耕种土地面积减少了百分之十一  。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四年间的五亿八千六百万人口,一九五七年增加至大约六亿三千万,一九七〇年是八亿二千万,一九七四年八亿八千万,八〇年代初超过了十亿,一九八九年增为十二亿。这样的人口成长,吃掉了“绿色”农业革命的增产,而且使空间资源、住屋、公共设施都不敷所需。再者,这些过度充裕的男女人力欠缺训练,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或更多是不识字的。政策上的强调重工业、消除乡村副业,导致农村有大约四至九千万人失业,城市失业人门也在一至三千万之间。即便有(也许正是因为有)大量资金投入工业,乡村的低生活水平毫无改善。
    中共最初的农业发展策略,是假定中国的劳动力可以供应灌溉、道路、田地等基本设施之需,如果这个劳动力能够动起来的话。五〇年代的农业合作化与农村公社,确实曾经汇集了大量未利用的农村劳动力。当时用在挑运土石上的大量人力虽然十分浪费,但是按理论,从此以后生产量和生产力都会增加。不幸的是,这种农业自给自足策略——也是开发中国家普遍鼓吹的,很少有成功的例于。按德魏特·柏金斯与沙希·尤苏夫(Dwight H.Perking & Shahid Yusuf,1984)的结论,合作社与公社动员的劳动力,整体而言,未必改进了生产。
    汤玛士·劳斯基(1979)认为,毛泽东时代的农业,虽然投资的人力和收获产品都有增加,事实上每个工作小时的生产力却下降了。黄宗智(1991)进而犀利地指出,毛时代的整整三十年年农业管理,不过是保持了经济成长上的复旧。在人口成长的压力下,农民不断增加壳类出产量,却也不断递减其每个工作小时的报酬率。他们得以更快的速度跑,才能在原位站稳。黄认为,这种大不幸的导因是,毛时代胡乱接受了欧洲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假说,而这种假说并不适合劳力供给丰富过剩的中国。复旧倒退的死胡同——产品增加而无个人生产力之改进,多少世纪以来一直阻挡中国农人前进,在一九五〇至一九七八年间依然阻挡如故。
    城市与乡下的收入均等化,也无甚成效可言。一个主要原因是,不同地区的资源不同,改善的能力也不同。贫脊、多山、灌溉系统不足的地区,农民若不接受外地的施舍,就注定要困苦一生。江南水稻灌溉区的农民却一直享有较高的生活水平。另一个阻碍均等化的因素是,严禁农村人口移入城市。所以,城市劳动力较能被充分利用,城市人的生活景况也就比较好。城市生活的改善可以扩及四周附近的乡下,却扩不到太远的地方。
    处理一九七八年农业改革的时候,计划者认识到以前农村管理的错误,尤其要修正的是对农民的动机刺激。最先是由赵紫阳在四川试行改革,同时也在安徽展开。全国各地的改革形式与进行时间都不一致。其中一项重要措施是,鼓励农家从事谷物生产以外的副业。农民的副产品可以拿到地方的自由市场上去卖,收入便可提高。
    主要的改革是“生产责任系统”。其中包含六、七种不同方式,但都是以契约为基础。经过不同的试验阶段后,通常由生产小队和各个农产协议契约。生产小队的管理人员(干部)拟好全面的计画,再和各农户商定各家使用那些田地的契约。契约载明出产作物的数量目标,以及农家可领取的补偿。其结果是,记帐的工作从以前的生产大队转回来给生产小队——每小队包含二十五至四十户不等。
    把责任放给各个农户,是很强的刺激力。因为,农家愈辛勤工作,替自己生产的就愈多,并不是眼看着自己的生产成果往上缴了。土地不可以买卖,但可以按契约加以利用。农家不再只求达到地主政府征粮谷的标准,现在只要从自己耕的地上收成里取某个定量交给小队就成了。这种“包干”制度,几乎成为全国通行的方式。文革早期以道德训诫为刺激力,要求只生产谷类,给农家副业扣上“资本主义”的帽子,都是凭空画的意识形态蓝图罢了。
    制度改变的影响非常大。现在的地方主管不必只顾向农民征收规定数额的粮谷了,农民也不必为了生活而非从事业猪养鸡的副业不可。现在整个小区可以联合计昼如何提高生产增加收入了,结果则是两者都大量增加。八〇年代的农村生产成长了大约两倍半,远超过人口成长。这乃是邓小平改革的大成就。
    如果有人说,中国农业找到出路而愿意向美国农业看齐就是走向“资本主义”,他可是大错特错了。农业的契约制乃是治国之术的最新风貌。自有历史以来,中国的统治阶级就想着如何把人民组织起来,藉以改进人民福利强化国本。现在他们却发现,在半商业化的农业社会中,立契约可以激励动机,从而提高生产。就是这么简单。古代的权谋之士看到这些安顿农村大众于田地的新方法,必然会点头称许。
    毛泽东政策的目标是要各地区“自力更生”,造成公社的蜂窝结构,要求各公社将彼此的依赖降至最低,而且是反对商业行为的。这种政策徒然阻碍农村的发展。有许多计划虽然达成了,但毛的农村自筹资金的工业化全面失败,许多干部遭到冷落,接着就是某种程度的消除集体化。在邓小平的改革之下,新兴的地方菁英阶层——比地方干部技术能力高且眼光远,朝着地方贸易与多样化等新目标推进。
    共党革命究竟为农家做了些什么呢?在八〇年代,人口与土地稀少的压力比以往一向更大了,烹煮与取暖用燃料的需求增加,大大加速了树林滥伐。工作的负荷量根本未减少,地主阶级由政府取而代之。真正不同的是农民的心态、行为、机会。毛泽东时代已经打开了初级教育、公共卫生、较好技术的大门。人人平等的信条让农民对自己、对自我潜能有了新的看法。数以百万计的农民在邓的时代变成创业者,不再参加以前那种由委员会管理的集体业务,转而做起各种各样的事业。大型国营工厂的共党职工却反对这些小创业者,利用党的筹资能力扶助合作事业,以减少个体户的数目。这些党工们一心一意要维持住大型的国营工厂,以表现赋与他们地方权威的“社会主义”是多么优秀。

工业发展

    邓小平经济政策的最突出的转向即是开放外国的贸易、科技、投资。从一八〇〇年以来中国对外关系的角度看,这算得上是剧变。一八四〇与五〇年代的不平等条约未出现之前,清朝的政策明显不注重外贸与对外接触。对中国共产党而言,自给自足最初乃是战时经济的信条之一。一九四九年以后,闭关自守不依赖进口的政策(仅对苏联集团除外),表达了很浓的反帝国主义情绪,而且以苏联的自给自足式工业发展为仿效的榜样。
    迟至七〇年代末,中共的投资政策仍旧一昧模仿苏联。作为其依据的基本假设是:第一,资本与产量的比例是固定的。也就是说,投资年年增加的话,产量也会年年增加。第二,外贸是不重要的,因此,生产消费商品以取得外资不在计划之列。基于这些理由,工业化的上策就是尽量多投资,尽量减少消费。换句话说,重工业可建设光明前途,消费商品却会妨碍前途。因此,中共在六〇、七〇年代把大约百分之三十的国民所得投进工业化。打着闭关自足主意的中共,故意避开了外资输入可以带来的好机会。
    渐渐地,资本对产量的比例变了。也就是说,同样数额的产量所需的投资量愈来愈大了。国民所得成长率下降,投资率却继续上升,留给消费率的空间就非常有限了。资金转投入国防、工作动机低落、铁路建设遭遇地形困难等等因素,都妨碍了生产。此外,中共的工业设备老旧,大约六成需要换新。至于管理方面的问题,中央计划与强调产量实际数额的规定太严苛,导致有货无市,也就出现净亏。一九七六年以后,苏联式的工业策略仍持续了好几年。资历最优的工业策划人才之中,有一部分于一九五七至一九五八年间被赶下台。经过文革以后,原来的三百多位高级经济官员被整肃掉一百多人,保住职位的只有以前的四分之一。
    按高度中央集权的苏联式管理经济,省级和以下的生产单位的一切作业,都隶属直通到北京相关部门的垂直结构之内,由某一位副总理监督。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想要达到迅速工业化,而工业化的原则应是农业集体化、中央计划地方管理、加强第三前线或其它便于防御的内地省分的重工业。到了七〇年代,重工业、内地省分、北京官僚这三个既得利益者主宰了经济政策,不过,中央控制式经济难免的生产短缺、不顾及消费者需求等等特征都已存在了。一九七八年提出的“五年计划”令人想起孙中山的铁路发展蓝图,只顾理论而不务实际。例如,东北的大清油田是重要生产中心,计划中就拟定要再开发十个类似的油田,根本不考虑有没有这样的油田可以开发。
    一直到一九七九年,计划策略才有了根本上的转变,改为侧重农业与销往国外的消费商品。至于重工业,因为能源较不足,总得抑制了。同时,轻工业应借助外资。

    这些工业改革不能说是“资本主义”的复兴,因为一切还是由党和政府发号施令,而且还是以集体主义——即“社会主义”——为中心目标。不过,在工业的责任制度下,权威现在交给管理人员的比交给党委的多了。国营企业不再把收益(与亏损)全部报缴政府,现在是自行管帐,按收益缴的所得税虽然高,其余却可以用于再投资厂房机械或员工福利设施。企业本身的较多自主权,市场较开放,都大大增加了生产激励。乡间建立起富农经济之际,工业发展也稳健地前进。
    为了促进采矿、电子通讯等低利润工业的生业,中央计划部门定下“重点计划”制度,可以为完成某指定成果特地动员政府机构的力量。这个新制度把中央政府预算中的许多建设腹案挪走,转交到地方政府机构手里。大家都发现,建厂不宜从中央遥控。以前,建设公司只管领取中央的拨款,也不管工厂能不能建成。现在却不同了,建设公司必须参加投标,而且要保证取得到必需的建材。
    于是,一九七八年以后的中央地方均势回到:(1)开放外贸与外资,(2)建设以前外贸兴盛的沿海城市,(3)着重消费品生产与地方主动,不再全由中央控制。但是,新策略不久就遇到难题。地方政府虽然迅速办起生产因应市场需求的消费品生产轻工业,物价结构却依旧取决于中央,并不随市场力量起伏。各地方政府以及企业间的激烈竞争扩张了轻工业,但也引来许多不良的副作用:基本开支短绌、劳工成本哄抬、阻止一地的产品到另一地出售。同时,中央政府在交通、水力发电、开矿等基本设施方面需用的经费也缩减了。整体而言,工业扩张似乎带动官僚的大量参与——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但是这些并不一定能提高成本效益和劳工生产力。

    七八年以后的改革给了私人企业和市场力量较大活动范围,连带使贷款需求扩大,导致银行系统从中央向下疏散。中国人民银行于是变成中央决策单位,监督专门办理工商、外汇、国际投资、农业、保险、建筑等事务的其它银行。人民银行与其从属机构,藉贷款——而非拨予补助——制定了利率,从而鼓励了成本效益。其结果是要把任用职员与作决定的权力从地方政治势力手中抓过来。拥有三千处支行和总共三十万职员的工商银行,不但贷营运资本给工商企业,而且鼓励工厂设备更新,以提高产量与效率。工业融资也借助于债券发行,这暗示着股市将要出现了。

外贸与外资

    一九七八年的开放外贸,也包括外国投资,特别是外国公司与中共政府机构的合资企业。由于中共承诺供给的土地、铁公路、水电等基本设施,超出了负担能力,早期与日、美合作的野心勃勃的大计划不得不削减下来。
    广东是外贸活动历史最悠久的地方,也是受香港影响最深的一省,中共便在这儿示范了给予“更多响应其本身需求的自主权”。广东的国营贸易公司分公司可以独立作业,获准与香港和澳门进行贸易,而且可以保留大额利润。这些分公司在投资、控制原料、制定工资方面也有更多自由。省里每年只需要按其收入缴一定限额给中央,或是缴固定金额即可。诸如此类的改制都刺激了贸易,并且给其它地区立下榜样。
    在禁止随便出入的地方建设的三个“经济特区”——深圳即是第一个,专供外国公司建工厂与职工宿舍之用。到一九八四年间,华东沿海共有十四个港市开放给外贸与外资,这些大多是昔时的通商门岸,但如今主权都归中共了。合资企业数以百计地增加,但多半遇上以下的问题:劳工较便宜,却经常有技术不足的情形;必须办理的清结手续太繁多;再就是,外国投资人难以将其盈利运出。
    契约法是国际贸易不可或缺的条件,中外商贸争执发生时,也需要中国律师。会计、契约、诉讼都成为国营企业营运中免不了的事务。为此,新法律发布了,律师培训的课程也加强了。
    为了制定比行政命令更稳妥的规章,立法是必需的。一九八二年实行的国家法明定,全国人大应该是主持立法推行法律实施的组织。一九五九年废除的司法部于一九七九年再度设立,到一九八四年间,共有四等级的一万五千个法庭与裁决所,任用法官大约七万人。人民代理(诉)人与职业律师的职务也都恢复了,两者都是国家的公职人员。不过,被控告的人在未证明无罪之前是不可以假定无辜的。司法也不能脱离党而独立。

科学与工技

    中科院与科技委员会都恢复了积极运作,后者的职权是横向切入政府各不同部门的垂直结构之中的。跨越各部门界限——尤其是军方——的合作沟通有困难,因此又于一九八三年成立直属国务院的“科技领导小组”。中共从苏联那儿学来的垂直分门别部制度,必须改革成为比较整合的共同体。这包括破除欧洲式的学界障碍,不再是研究工作全归研究院所,教学只归大学了。
    更迫切需要的是研究与生产的衔接。按汤尼·赛克(1989)在一九八四年做的调查,全国三千五百个研究机构的“科学上的成就”应用到生产方面的不到百分之十。一九八五年间,赵紫阳曾经指示研究与生产部门之间应有“无数有机性的联系”。以前研究机构竞相挖角、彼此抄袭他人已经做过了的研究,这些旧作风现在都遭到研究机构的期刊与会议的严厉抵制。
    科技涵广的范围很广大,除了一百三十八个专业研究院所之外,中央各部与各省所属的研究单位就有将近五千个,大学院校的还不包括在内。中央的领导控制根本忙不过来,经费来源也要靠研究机构和企业单位的合约帮忙,利用市场来促成“直向组织之间的交叉联系”。这种策略也有助于偏远地区加入科技领域的活动。
    将科技应用到公共卫生上,是中共的一大成就。据约翰·艾文思(John R.Evans,见Bowers等,1988)的研究,一九八四年的“主要都市及乡下地区的疾病数据图表与一般工业化国家大致相同”。预期寿命从一九六〇年的四十一岁增加到一九七五年的六十七岁。一至四岁婴幼儿每一千名的
死亡率,从一九六〇年的二十六人降至一九八一年的七人。
    一九四九年间,中国总共有五十六所医学院,包括教会的、外资的、省立的、国立的。经过文革以后的恢复期,一九八二年间已有一百一十六所医学院,每年入学新生数目约三万人。一百万名受过高等医学教育的医疗人才之外,还有两百万受过中、初级医护训练的人员。医学教育的问题不外以下几个:每个班级人数太多、课程和设备不足、教科书太死板、以结业考试为重。

党与民众

    一九七八年以后的改革,旨在使党的专政效果改进,包括设法缩小行政结构、提高干部素质等。一九七九至一九八二的三年中,党的调查委员会处理了七百七十万封人民诉怨信函,接见了二百六十名诉怨者。这至少是一种表态。另一方面党也整顿工作单位与居住单位的选举制度,以正式选出的干部在国营工厂、工会、城乡住宅区的党委会中服务。
    另一个受关注的对象是新闻业,因为共党是利用传播媒体维持民众对专政之默许的。一九七八年邓小平改革开始之时,中共的宣传效能就大不如前了。事实上,毛泽东中意的两个第二号人物先后被指为叛徒(一九六六年的刘少奇,一九七一年的林彪),人们已经不知什么话是可信的了。传媒的新一代读者通常都很冷淡,有很多人是怀着讥诮态度的。因此故,一九七九至一九八〇年的改革者指责四人帮的弄权、放宽出版物的范围,并且重新确立新闻的事实可信度。
    对共党而言,传媒有三种功用。第一是把党的政策传达给人民,第二是让官员们从新闻报导中获得有关大众心态与民众生活实况的有用情报。这两种功用合力按照某种群众路线维持党与民众之间的联系。第三种功用,按安德鲁·纳森(1985)指出,是“协助领导人与人民一同监督官僚系统”。其协助监督的主要方式有二:一是利用各式各样的批评或自我批评,另一个是发布调查性的报导或读者致主编的来函。
    报社派出的记者——尤其是《人民日报》的记者——有类似官方的身分,可以进入工作单位采访并查阅档案。找到了什么营私舞弊或失职行为,便可以发表。最有名的例子当属刘宾雁于八〇年代初揭发的贪污舞弊案。
    此外,各报社于文革期间被关闭的“群众工作”部门,现在又重新开放,每天要处理上百件民众发牢骚告状的来函。有的是私人困难,有的是打官员行事不当的报告,其中不乏可以纠正弥补的事例。这令人想起古时候的御史,其任务便是揭发官员渎职,为的是要保住皇帝的天命。美国的社会工作机构和国会办公处也有类似的功能。但是,以中国人之重视名誉、害怕恶名变成白纸黑字,报纸揭发却有特别强的威力。
    增加了收音机和电视广播以后,政府与人民的往来管道更多了,但其背景却是与美国全然迥异的。中国的舆情和舆论倾向采取道德姿态。道德的地位高于法律,表面上看来做了坏事的人很可能毁于不利的名声。发布报导的新闻大多是好事,不像在美国,坏事才会成为新闻。值得一提的是以外国电讯社及新闻报导译文编成的《参考新闻》,这分营销量九百万分的日报抵消了经常见诸报端的乐观繁荣宣传。
    另一个激发拥护政府的民心的方法,是重新恢复运作的地方选举制度。选举分为四级——五万个乡镇(毛泽东时代的公社)、二七五〇个县(或市)、二十九省,以及在北京举行会议的全国人大。文革以前(文革时的一切选举都暂停)的”选举),是极权国家式的,乃是只有单一候选人的群众投票仪式。这种最低限度的政治参与是连选票都不必看的,只要把它投进投票箱即可。一九七九年的选举法往前进了一步,安排了比应选名额略多的候选人。县里分区选出县议会的代表,每个县议会平均有大约三百名议员。全国人口都登记为选民,凭选举证集会而参加提名,成为“国家的主人”。党监督下的选举委员会将各集会提出的名单筛选后,选民们可以在为期五天的竞选活动中认识一下这些获得提名的候选人。
    投票日如同过节一般,一九八九年的全国总投票率是百分之九十六点五六。县议会代表任期三年。整体而言,邓小平政府可以说是在教导人民如何进行选举,类似孙中山与国民党所说的“训政”。但涉及政策与政权的时候极少。
    老一辈的党领导人对于改革的一些势态深感不安,尤其是外面世界通俗大众文化的影响,如服装头发的式样、爵士摇滚音乐、随便的性关系、色情、颠覆性的写作等。这一切都可能导向道德的败坏。因此,保守人士策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一九八一年起)以及反对“精神污染”(一九八三年)的运动,针对学生、作家、艺术家、知识分子的思想趋势与生活方式进行攻击。
    环保运动是社会的先锋。一九八三至一九八四年间,文艺界与科学界人士曾抗议修筑三峡大坝的计划,随后又有其它人附和。这个水坝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古代的明君雄主多有足资纪念其丰功伟业的大建设;毛泽东的纪念物即是三峡大坝。毛的后继者虽然受到一些反对意见的影响,似乎仍倾向于按原计划进行。

民主运动

    八〇年代的经济改革与成长愈来愈使政治改革的话题超越了“四个坚持”的界限。邓小平于一九七九年提出的四个坚持旨在保持共产党的控制不衰,但“开放”以后,涌人中国的民主观念使政治改革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东欧共产制度于一九八九年崩溃,也让世人看见,列宁主义集体化控制经济下的工业化已经欲振乏力。然而,市场经济也隐含着思想观念的自由交流,中共很难只接受其一而排拒其二。
    民主运动从一九七八年十月讨论政治的大字报在北京出现的时候开始。一九七八至一九七九年的这个冬季,“民主墙”上每天都有各方人士发表的大字报,有些学界人士表达的意见还被外国记者抄译,这些都是共产党不能忽视的不满意见。一九七九年四月间,曾主张民主为“第五个现代化”的着名民运人士魏京生被捕了,随后便依不足信的罪名受审,判处了十五年徒刑,算是对其它人发出的警告。民主墙的活动也由是停止了。
    这次民运背后一项普遍存在的事实是,许多人——不只是学生——理念上已经与党疏离了。列宁主义者利用马克思主义为指标而进行的共党专政革命,已经被二十世纪的各式各样变化成长淘汰了。中国的知识分子现在生活在电子时代的国际世界之中,延安时代的刻苦简朴虽然仍是邓小平和元老一代共党珍视的记忆,却不再能解决中共的问题。
    但是,社会各层面一直特别注重的还是教育问题。文革期间荒废了高等教育,全国大学入学考试恢复后,一九七七与一九七八年的考生资格从一向的二十一岁放宽到三十岁。一九七七年一共二十七万八千个录取名额,报考人数却高达五百七十万。一九七八年的三十万个录取名额,共有六百万人报考争取。到了一九八〇年,六百七十五所大学院校共招生一百四十万人。这一小撮将掌理中国未来的菁英,分量不及总人口的千分之二。但是他们在政治上的影响潜力却与稀少的数量成反比例。
    正规大学教育之外,还有工厂与政府部门设置的工技学校,以及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的教学节日,这些教学管道影响深远,使数百万城乡人民虽没有令人羡慕的大学毕业学历,却能当上兼职的学生。
    中国共产党怎会让这些举足轻重的菁英与党疏离了?答案仍是有历史性的。国民政府试图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宣扬为国家意识形态,但并未成功。以西方思想为取向的开明教育,持续到一九四九年以后。毛泽东在五〇年代初未能将他的政治化思想灌输给中国知识分子,只能在一九五七至一九
五八年的整肃右派运动中压制住他们。以后就靠受过部分教育的党干部把中国带人现代化生活,但是党干部并未把这件事办成功。如今,获得平反的知识分子又带领学生们背叛统治者的意识形态了。

天安门大屠杀,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中国的独裁政体从列宁主义借得威力,但总能保持不引人注目。如国府军队于一九四七年二月底至三月间以几天时间屠杀了尚难确知的在台北示威的台籍人,当时并没有多少美国人在场,也就未将此事宣告世人。中共在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二年间为巩固势力处决了上百万的人,都是零星逐步进行,未被外界新闻报导。要等到四十年后,电子时代才追上中国统治者这种过了时的“不听话就杀头”的作风。而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广场的事传出去后,震撼丁全世界。
    立场强硬的爱国主义者虽然口口声声说,中国内部发生的事与外人无干,这种民族主义信条却已丧失其效力了。八〇年代末的情况是,电视靠着人造卫星接力而环绕住整个地球村,培养了空前广大的电视新闻观众群。正好苏联共党总书记戈尔巴乔夫于当年五月间到北京来参加高峰会议,世界各国电视台的主播及其新闻工作小组都来到北京报导此事。
    这些人却发现,宽阔的天安门广场成了彩色绩纷的露营区。数千名学生和其它和平示威者,为争取政治改革与人民参政权的民主运动,五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广场上扎营。有些时日中,响应活动的人将近百万。在全世界的注目下,有二、三千名学生开始绝食抗议。但是年老的共党领导人不为所动,不但拒绝与示威者谈判,反而召来了解放军。军队迟疑了许久,终于在六月四日开火,打死的无武装示威者——按官方统计——有二百人,也许不止于此,打伤了上千的人。
    此一举,恰如一九〇五年俄国罗曼诺夫沙皇的“血腥星期五”屠杀无武装示威者,使主政者丧失了城市民心与知识分子菁英的支持。不过,中共领导人对乡下的人民却很有把握。共党领导人先痛斥民运是企图制造混乱、毁灭共产党的颠覆阴谋,继而开始追捕所有与六四事件有关联的人。结果是审讯、学生下狱、工人领袖被处决、学界遭受低程度的恐怖主义对待。共党的专制政体觉得受到要求决策多元化的威胁,为了自救,便牺牲了想要参与政治的那些人。再一次地,中国抵挡不住落后的旧风。随后两年中的压制行动,使公开的异议归于沉寂。怎会如此呢?
    第一个因素是,潜在的异议分子欠缺私产、合法人权、独立地位。人们以前取自家庭的支持、必需品、居住空间、人的接触、出游许可,现在全靠工作单位给予。学生争取到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后,仍是党国机器的所属物,必须靠服从的表现与关系开展前途。他们根深蒂固的顺从权威的心理,即是他们的一个问题所在。
    第二个因素是他们的思想之中固有的。多少世纪以来,中国的经典教育就培养了对于纯粹大公无私原则的信仰,丝毫不容私人利益的妥协余地。墨子刻(1988)曾将中国政治思想中的一些“崇高目标”概述如下:“一个没有任何不公平、自私的谋财的经济体系,一个重要领导决策不受私利影响的政治体制,一个与两大超强国同等的国际地位,一个没有众说纷纭、一切道德与现实真理都汇于一统的知识生活,一个没有压迫、虚假、自私的文明,一个人人各得其所的社会。”
    天安门事件的观察者评论学生们的私人需求与其公开声明之间的差距,也是以这种崇高理念为依据。学生们需要的是好一点的衣食、大一点的居住空间、多一些可读的书、多一点以口与笔表达意见的机会。但是这些是自私的需求,如果公然提出来,会显得可耻而不识大体。因此,他们公开的声明都只涉及抽象意念——民主、自由、道德(反贪污)、公正(反偏私)、国家荣誉(反对外国侮辱)。学生们若是实话直说,是得不到知识上的认可的。甚至到了实际谈判的时候,他们也提不出具体的要求。
    相反的,如艾士里克和杰弗瑞。瓦瑟史托隆(Jeffey N.Wasserstrom)指出(见Wasserstrom & Perry,1992),要理解天安门示威运动,最好能从中国传统仪式与戏剧表演的观点来看。示威者在大庭广众的面前结队而行、举标语、喊口号、团结一致,宣告了他们表达不满的决心,同时却重申对现行政府的忠诚。事实上,他们是在利用街头剧场向当局陈情请愿,没有要质疑其权威的意思。
    然而,示威的行动却做得矛盾含糊。习惯搞官方运动的学生们,照例挑起大众情绪来攻击指定为目标的恶行。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表现的是彻底的无私,示威的人打算为公众利益而殉身。在年老的共党领导人看来,此种争民主的运动却是在抨击统治者垄断权力。因此必须先发制人摧毁民运,以免自己被民运摧毁。其权威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我们从这儿看见的是理学名教遗留传统的破产。儒家的自制自律也许继续造就可从事公职公务的上选人才,同时却抑止有关独裁权威原由与合法性的政治推理。一个文明社会必须的一点适度的多元性,虽然已是伸手可及了,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


费正清 2013-08-22 11: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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