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文选 重返语词密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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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语词密林(五)
                
   虫变人抑或人变虫?
                
   尘元
                
   一、千年虫走了
                
   千年虫悄悄地走了。
   那几天,世纪交接那几天,世界各地都很紧张。
   本来只不过是年末年初,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因为有个计算机( 电脑) 千年虫问题,所以闹得沸沸扬扬。
   简而言之,电脑设置的年份用的是简称,一九九九年简作九九( 正如手写时作'99 ,不过多了—个'),所以二○○○年便简作○○——而在一定场合下,电脑“看见”○○,它理解为“取
  消”。机器随即把—切都抹去了。一下子存在硬盘上的所有数据都给取消了。—瞬间存在电脑里的青红皂白,通通给抹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化为乌有。失灵了。不好了,灾难临头了。
   那几天,银行,飞机,轮船,火车,举凡用电脑操作的地方,都很紧张,特别是所有的军事设施,一级戒备。
   看来美国显得更加紧张。美国本来就有恐核病——正因为它拥有万千个核弹,所以它对别人拥有核弹十分不放心。恐核病由来已久:万一某个超级大国的核按钮那么一按,甚至是一只老鼠
  偷偷在按钮上跳一跳,哎哟,糟糕透了,两千枚三千枚四千枚核弹就对准……
   世界末日到了!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上帝保佑:平安无事!
   千年虫似乎没有怎样发脾气。只是某些小地方发生一些小小的事故:例如某个飞机的自动驾驶仪失灵,只好用手操作了;某个出租车的计价器不转动了,某处信用卡机器不听话了,顾客发
  点小脾气,算不得什么……
   报载:北京一位作家算是倒了霉,据说他被千年虫吃掉五十多万字文稿和两百多万字资料。报上说,正是这位作家,写了一部小说,绘声绘色地描述千年虫发作时的可怖情景——不料小说还没有出版,作者自己却体验了他所描写的景象云云。
   不要紧。这位作家肯定有副本( 行家叫做“备份”) ,这一点报上没有说,是我推测的。这位作家既然能描写千年虫,那么他就不是书呆子,他必定会有所戒备,或者他还有治虫妙药也说不准。
  
   二、Y2K
  
   Y2K就是千年虫,千年虫就是Y2K 。
   几年前的英语世界,就出现了[Y2K]这个符号,代表这只虫。
   Y2K ——这个符号类似语言学上叫做acronym 的缩略语,即把一个词组中每个单字的头一个字母连成一个新词,比如人们梦寐以求参加的世界贸易组织,写作WTO ,就是世界(world) 贸易
  (trade) 组织(organization)的缩略语。念作W-T-O 。美国搞的什么“战区导弹防御( 系统) ”作TMD(读作T-M-D ,即TheaterMissile Defense[system] 的缩略语) 。
   日常见到的如CD,VCD,DVD ……多的是。
   不过Y2K 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样:它在两个为首的字母Y 和K 之间插进去一个阿拉伯数目字 2 。Y=Year,英语为“年”;K=Kilo,希腊语为“千”。因此,Y2K 即“二千年”。
   一直到不久以前,美国一个电脑程序员戴维·埃迪才出来承认是他“发明”的。这里当然没有什么专利问题,这发明家因此也发不了财,看来只不过是为了好玩。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与东方人不一样,他们常常搞出一些好玩的东西来自娱,同时也让别人笑笑。所以网上时常出现一些离奇古怪的符号语词。但有人出面承认,总算寻着这个符号的发源地了。
   Y2K没有以为着一条虫。(1)那么,“千年虫”从何处钻出来呢? 原来英语世界里也用millenium bug一词来暗示那条虫——bug就是小虫,而头一个字millenium 是拉丁语,意即“千年”。
   不过bug 这个字,虽然本来是虫的意思,但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这小虫却往往指“窃听器”。
   怎么小虫一下子变了窃听器呢? 我说不出这转化的道理来。我看词典编纂家也未必能说出道理来。像剑桥的杂学天才德·波诺(De Bono) 那部奇书《词力》(Word Power),也没有对此作出解释。究竟是该死的令人讨厌的窃听器被比喻成该死的令人讨厌的小虫呢,还是该死的令人讨厌的小虫最会做窃听那种特务勾当呢,我不知道,只好一笔带过不提。
   话说近几年,这个Y2K 却大摇大摆地困扰着人类。直到世纪末那最后一秒钟,世人还耽心这小虫要大发脾气——可是他没有发。
   人的耽心是有理由的。人创造了奇迹,而奇迹常会毁灭创造它的人。人发现了原子核的奥秘,并且能让它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与此同时,人又制造了能毁灭人类自己的核弹。
   在历史的长河中,聪明的人转化为愚蠢的人,人转化为非人,人性转化为兽性,转化成连小虫也不如的鬼物。
   所以人害怕Y2K 。
   小人物怕Y2K ,是怕他打乱了自己的小天地;可是大人物怕Y2K ,在很大程度上是怕毁灭自己的核弹。
   不能不想起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名篇:“为跌下而造的塔”。套用这句式:为毁灭自己而造的……
   千年虫悄悄地走了。据说世界各国一共花了几千亿美元来防治,这才躲过Y2K 的灾难。有人说,这不过是商业操作,迫使官府花钱。是耶非耶,不管它了,但愿人类进入2K以后变得聪明些。
  
   三、蛀虫是虫还是人?
                
   蛀虫是蛀书的虫,就是喜欢吃书的小动物。其实蛀虫不止喜欢吃书,它什么都喜欢吃,例如羊毛衫,它更喜欢吃。
   蛀虫不认得字,它却要把书页咬得百孔千疮,使认得字的人难于解读。
   古人造字,却不像现代人那么对词性感兴趣。一个“蛀”字,既是虫( 名词) ,又是动作( 动词) ————蛀虫躲在人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吞噬一切。
   不知为什么,古人觉得一个“蛀”字还不过瘾,又造了另外一个“蠹”字,这就是蛀虫。或者古代的昆虫学家研究得很细,可能“蛀”跟“蠹”是两种小虫也说不定。
   话说这个“蠹”字也是兼名词与动词于一身,故古文有“蠹书虫”一词——于是小虫摇身一变,就变成人:这种蠹书虫指的是食古不化的那种书呆子。
   今人有言:书读得越多越蠢。前些年我对这句名言很反感,我甚至说过,那些叫人不读书的人才是天字第—号蠢才。可是,如今我老了,倒觉得此言是真理:当今还有死抱着教条不放的人,
  引经据典,无非用教条来证明现实之合理或不合理,常常要去考究世间万物何者姓“资”何者姓“社”。这通通是愚蠢之极的蠹书虫。
   不过这些蠹书虫比之不吃书只吃金银财宝的蛀虫来,却是可爱多了。这种蛀虫不是虫,而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但不吃书,甚至远离书本,他们吃的是民脂民膏。他们明里是人,暗里是虫。他们托庇于“龙生龙,凤生凤”的家谱,满身绫罗绸缎,满口仁义道德,脑子里则整日盘算着如何吮吸老百姓最后一滴血。一大群蛀虫!他们是人吗? 他们不是人,是吸血鬼。(2)
   难道我们人类就没有消灭社会蛀虫的杀虫药吗?
                
   四、人变牛
                
   虫变人,人变鬼。由是可见虫跟人似乎在某种场合可以互相转化。
   你听过“牛棚”一词吗?
   那是经过十年天昏地暗的日子后,出现了所谓伤痕文学时期创造的新名词。翻开七十年代最后几年的报刊,到处都可见“牛棚”两字。
   那时的报刊说,在那十年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大陆到处都是
  
   牛 棚!
  
   怪哉! 那么多牛棚!城市里有那么些牛棚!
   这就忙坏了五百年后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他们费了许多精力和笔墨,去考证为什么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大小城市里,都纷纷设置那么些牛棚!
   几个有考古癖的学者好不容易找到一部五百年前的《汉英字典》——页面已经被那些蠹书虫吃得伤痕累累,却还依稀可辨一个词条:
  
   牛棚=cowshed 或 cow shed
  
   真的,城市里遍地牛棚! 于是有经济学家经过几日运算,推断五百年前,牛肉价钱看好,城里人人都想养牛先富起来,所以机关学校团体乃至街道社区高楼大厦,无不设置牛棚云云。
   环境学家却不以为然。他们推算当时臭氧层忽然穿了一个洞,城市空气污染到了窒息的程度,由是禁止使用汽车火车,一律以牛代步:何况乘牛遨游之际还可以吃到鲜牛奶。
   学说之多,琳琅满目,颇极一时之盛,真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可知五百年后是个太平盛世,棍子都收起来了,帽子工厂也都关门了,善哉善哉! 即使是那样的环境,讲古事也着实太不容易。
   五百年后的博士后和博士后后,费了很大劲也很难确切明白古史上的牛棚,关着的不是牛,却是人,活生生的人,如你如我这样的人。
   可见做学问之难。考古难,考今也不易。
   其实那时——十年浩劫之时——无论口头语还是书面语,都还没有“牛棚”这样的语词,只是到了伤痕文学时期,大地回春,群魔绝灭,才出现这个事后虚构的、类似象征派画家笔下若真若假的复音词。
   因为像我这样的同时代人,如果他正直善良,不是风派,如果他在所谓“旧”社会混过一阵,或者有着小小的一官半职,那他多半会被关入“牛棚”,被实行所谓的“群众专政”( 查阅人间的政治学教科书,古有暴君专政,今有阶级专政,却未闻群众也能来个专政! ) 。
   牛棚里关着的动物( 不论是人是牛是鬼是牛鬼是蛇神) 只许写交代,挨批斗,不许乱说乱动。那时牛棚叫什么? 不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这些被关牛棚的动物确实不知道那关人的地方叫什么,后人想出这样的一个意味深长却又不无幽默的名称来,却是聪明绝顶!
   二十年前(一九八○) 我对此种处所还有实感,记忆犹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可谓“立此存照”:
  
   一旦进入牛棚,便失去了人身自由,连人的尊严也没有了。打入牛棚,不需要起码的手续,更不需要任何法律,只需要一句话( 原文为“一阵风”,今改作) 。因此,这样的地方不能称为“监狱”( 没有适当的司法机关判决,不能投入监狱) ,不能称为“拘留所”( 拘留是有一定时间的,唯独进出牛棚是没有期限的),不能称为“俘虏收容所”( 按国际红十字会规定,俘虏是不准虐待的;按我们的革命传统,俘虏是不许侮辱的,牛棚收容的人连俘虏的待遇也不如) ,更不能称为“集中营”( 这个词专指法西斯囚禁革命人民的场所,被关入牛棚者正好是被斥为“反革命”的人,恰恰相反) 。
  
   牛棚一词是社会悲剧的写照。悲剧落幕了。牛棚消失了。只留下“牛棚”两个字,作为历史的见证永存于世,供后人追忆凭吊,供历史老人作出公正的评判。
                
   五、量规虫
                
   量规虫是英语gaugeworm 的意译。
   量规虫不是虫,却是人。
   这个字如今消亡了,不见于英语字典。它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工人圈子里的行话 (jareon) 或俚语(slang) ,意为精于量规技术的工人老师傅。
   《量规虫》是一篇纪实小说。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熟练工人 (量规虫) ,远渡重洋到苏联去帮助第一个五年计划建设,临回美国前,他写下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遭遇,自己的体验和自己的理想。这个工人不是赤色分子,这篇自述不过是一个量规虫的独白。
   四十年代初,战火纷飞,我看到这篇纪实小说的英译本,便请当时着名作家何家槐把它翻译出来,准备刊载在我主编的《世界文艺连丛》某一辑里,而这一辑即以此篇名为书名。
   可是书印出时,封面和目录分明都印着“量规虫”字样,但是小说正文却无影无踪——原来正文被那时的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审查官老爷们抽去,不准发表,而书名跟目录却早经老爷们“审定”,不能更换。哎哟,有这样可笑的不讲道理的事么? 有的。《量规虫》一书便是铁证。还有更荒唐的是,正文检扣,不止不准刊登,而且不予发还。这就是那时的图书检查官老爷们杀人灭尸的勾当。
   检查官老爷们为什么要检扣这条量规虫呢?
   因为他们害怕。
   原来这是高尔基主编的《工厂史》中的一篇。三十年代初,高尔基回到苏联后,看见涌现出许多有才华的工农通信员,他很兴奋,他认为在这些有丰富的生活实践的工农中,一定会出现伟大的作家,因此他花许多力气去培育他们,甚至整日忙忙碌碌给他们改稿子。后人翻阅高尔基那时给罗曼·罗兰的书信,就可以看见有关记载。
   那时高尔基意气风发,打算编几部大书——所谓大书,是由许许多多普通群众集体写作的“史诗”,而不是一个或几个作家笔下的作品。他计划编《世界的一日》,反映地球上各个角落的社会生活。他还策划编辑一部《内战史》和一部《工厂史》,也是同样的大书。高尔基是诚恳的,他是天真的。没几年,高尔基辞世,几部大书究竟出版了没有,我至今不知道,之后是一九三六——一九三八年间的“大清洗”,这样的史诗怕很难问世罢。
   由是可以知道,那时的老爷们杀人灭尸,害怕的是什么。老爷们不是害怕吃书的或不吃书的小虫,不是的,他们害怕的是高尔基,是“量规虫”,害怕一旦有了思想的小虫。老爷们最喜欢的是没有思想的木头人,古今都一样。
  
   (肖毛扫校自《万象》第二卷第四期)
  
   校注:
  
   (1)“Y2K没有以为着一条虫。”——原文如此,可我怀疑这话应该这么写:“Y2K没有被以为着一条虫。”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如果对,就是负责校对的人没尽责任。
  
   (2)这段真痛快!该浮一大白!
  
   21:18 01-12-1


尘元 2013-08-21 14:4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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