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文选 在语词的密林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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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语词的密林里(四)
                
   嗨!
                
   尘元
                
   一、P
                
   近来首都一些林阴道旁,树立起一个又一个标志,主文曰:
  
   P
  
   在这个标志旁边,必有一个穿了“号衣”的守望者,号衣前后都有这么一个P字标志。
   P 是符号语言,国际通用,源出英语的Parking ,停车处之谓也。穿着P 背心的守望者,是中国特色,此人专司收费或指导交费。
  一看到这个符号语言,蓦然感觉到:哎哟! 现代化来了。
  同样,在街头远远看见树立的告示牌:(1)
                
   θ θ
                
   你顿时明白,车子进不去了。这个符号胜似
  
   不准通过
  
  那样的“土”气十足而又很不客气的告示。
   时代变了,符号文字登场了,符号没有客气不客气之分。符合就是符合。只要你知道符号表示什么就够了,甭问是否客气,这就是现代化!
   海外读者看了这一段,一定摇头者再:这用得着你饶舌? 是呀,是呀,你们巳习见为常,而我们才刚起步。
   祝贺我们吧,我们也登上现代化快车了。
   可是,且慢! 一个P 字唤回我那几乎黯淡了的记忆。
   话说那是昏天黑地的“文革”时代。不知怎的,忽然间到处的造反派都一分为二,互相谩骂,各争最最革命的宝座;先用批评的武器( 例如大字报) ,后来进行武器的批判——真刀真枪,打得死去活来。那时据说只有“一分为二”才是革命的辩证法,“二合而一”则是反革命的形而上学。
   话说某地的造反英雄,根据一分为二理论的指引,立时分裂成对立的你死我活的两派,却把他们要天天斗的走资派(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冷藏起来,革命力量内部先斗个胜负。一派
  对当时的形势评估为好的很,因此称为“好的很派”,简称“好派”;好派的对立面却作了完全相反的评估,他们说,“好个屁! ”,于是这一派被称为“好个屁派”,简称“屁派”。
   一分为二:好派屁派——可是那个屁派的屁字,属于社会语言学上的“粗鄙语言”( 洋文称dysphemism,是从希腊字转写而成,与委婉语言euphemism 相对称) 。大约连造反派自己也觉得
  难于写出来( 不是难于启齿) ,于是写成P 派,但读出来仍然是“屁派”。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用武器批判的结果是死伤累累,于是派了什么宣传队,二合而一了,但不叫这个“形而上学”的术语,叫“大联合”。
   拉丁字母P 代表“屁”,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尾。三百年后有学者着书立说,将古书中的“P 派”注释为“停车场派”,并且作了万言考证,得到超博士学位。
                
   二、Q
                
   按照字母表排列,P 字之后是Q 。当今计算机键盘沿用了昔日打字机的键盘,Q 排在第一列的第一个( 所谓QWERTY式是也)。这个字母几种字体的大写作:(2)
  
   Q Q Q Q
  
  看上去都有点滑稽。瞧! 一个后脑梢拖着一条小辫子;一个没有颜面的脸伸出一根舌头;一个缩头乌龟仿佛摇着尾巴。
   图形文字(logogram)往往会引起读者无穷的联想。
   不过对于当代的中国人,这个符号带着异乎寻常的语义,因为无论老少,心目中都有一个阿Q 的形象,无论他读过或者没有读过只是听说过鲁迅的名篇《阿Q 正传》。
   是鲁迅,他无情地,冷静地,痛苦地解剖民族的沉重负担,创造了一个不朽的典型:阿Q 。
   阿Q 来到人间已八十年了,却还有学人考证说阿Q 的Q 应读作阿桂。可能这样的考证出自博大精深的学问家之手,但是我还是像平常人那样,照英文字母表的Q 发音,按国际音标[kju] 来读。
   阿Q 还是Q !阿Q 本来就是阿Q 嘛!
  
   三、整
                
   本世纪最有活力的汉字是什么字?
   答曰:是“整”字。
   一个整字,饱含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悲戚,多少怨悔!
   温老( 温济泽) 去了,给我们留下一部《自述》,其中一段写到四十年代延安的“抢救运动”,中云:
  
   编辑部同志大多数挨了整,有些人整了人,有些人自己挨整后又整了别人……
  
   文中说,哲学家艾思奇和他温济泽没有乱整人,所以被撤了职( 艾) ,被指控为特务( 温) 。后来却因为没有乱整人,都当了领导云云。
   皇天在上,仓颉爷爷造字时可没有把整人的意思注入这个“整”字;后人编字典,只好加上这个新的语义。还得分词性,“挨整”的整,是个名词,“整人”的整则是动词。
   解放后出版的《新华字典》头几版的“整”字下,就没有整人的意思,一九五七年以阳谋整了那么些“右派分子”,那年出的一版,也没记载整人的语义。现实社会已经频繁地人整人了,字典词典却视而不见,真可谓落后于形势了。
   几十年后,到了拨乱反正的新时期,《新华字典》一九七九年修订版才在“整”字释义下加了第四个义项:
  
   4 使吃苦头。
                
   释义后举例说:“不要随便整人。”
   同样的释义跟例句保留在最新修订版( 一九九八) 里,没有改动。
   《现代汉语词典》在那绝灭文化的日子里印的试用本挨了整,编者挨整,出版者挨整。直到一九七九年正式出书,整字才有这样现实的语义。整字加了一条释义,文字同《新华字典》,但例句则作“旧社会整得我们穷人好苦”。把“整人”之事推到旧社会去了。它没有正视新社会也有人整人并把人整得好惨的事实。
   那么,整从何来?
   整者整顿也,整风者即整顿风气之谓也。有书为证:原来一九四二年整顿三风即:
  
   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
   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
   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
  
   这岂不是好的很么!由是出了《整风文献》一书,并无“整人”的意思。
   不过历史总是捉弄人。四十年代的整风运动,本不整人,却带出了一个抢救运动——整了许多许多人。五十年代的整党,也引出了一个反右派运动,整了六十万人。一个整字,记录了横亘
  几十年的社会悲剧!
   提到整字,不可不记那个以整人为快乐之本的康生。他有特异功能,见人一面,便能“感觉到”此人是叛徒或是特务,而金口一开,此人就挨整了。康生字典里的“整”字不知作何解!但愿人整人的时代永远不再来了。
  
   四、Hi 嗨!
                
   我喜欢美国人见面时,嚷一声“嗨!”,万事大吉,各干各的,少罗嗦。
   小孙女来京探亲,回美国前夜,我跟一位阿姨请她吃饭,所以她一回去,就发来e-mail( 电子邮件) ;除了向我Hi之外,还说
   say hi to Ms——
   “向>>>阿姨问好!”
   口头语也好,书面语也好,都那么“嗨”一下,好了!
   多么简洁,多么省事——无限深情尽在不言中。一个Hi有那么神通?有的,盖有情者一个嗨字无限情深,无情者罗嗦半天只能使人恶心。
   社会节奏快,见面语就只能简洁,明快。
                
   五、你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写潘金莲设宴款待武松时的一段对话,极尽挑逗之能事,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不必复述;只是很少人注意到一个你字结尾,教打虎英雄勃然大怒,宴席不欢而散
  ——由是孕育了未来的杀机。
   嫂嫂言语间—直尊称武松为“叔叔”,请听我这里用现代汉语的复述:
   武松从外边踏雪回来,嫂嫂迎上去,“叔叔冷啊”……
   接着问:“叔叔怎不来吃早饭呀? ”……
   嫂嫂殷勤的很:“叔叔请烤火”……
   武大却还未归,嫂嫂先来招待,“我跟叔叔先饮三杯”……
   武松自己热酒,嫂嫂勉强说一句:“叔叔自便”……
   已经说了五个叔叔了。接下去就是劝酒的场面:
   “叔叔满饮此杯”……
   “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
   七个叔叔之后,试探试探:“听说叔叔养一个卖唱的姑娘在外边? ”……
   武松说自己是一条好汉,没有这等事,嫂嫂半喜半嘲:“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嫂嫂认为时机成熟了,叫出第十个叔叔:“叔叔且饮这杯”……
   十个叔叔带来了大胆的行动,段嫂嫂捏了一把武松的衣服,叔叔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第十一个叔叔。接着第十二个叔叔:“叔叔不会拨弄火盘,让我来拨弄,只要像(3)火盘那样经常热乎乎的便好。”              
   一连叫唤了一十二个叔叔,叔叔就是不响。嫂嫂却错误估计了形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才递给叔叔,好不容易迸出一个“你”字:
   “你若有心,吃我这杯残酒! ”
   千古绝唱!
   怪人金圣叹倒是早察觉到了,他批注《第五才子书》(《水浒》) 这段文章时点破过:一连用了三十九个叔叔,最后才来一个你,可谓绝矣。他说的三十九个叔叔是从最初见面时算起的,不单指那一次晚饭。
   文章好坏不在字数多,而在神来之笔,若有神笔出没,则一字胜过一万字。
                
   六、喂
                
   打电话时说“喂喂”,只不过是促使对方注意的声音,没有什么语义的,正如英语说“Hello ”,日语说“moshi moshi ”一样。
   可是在特殊的语境里,“喂”可不一般。
   比方一对青年男女最初接触时,总是一本正经地互叫“先生”“小姐”;来往多了,有点交情了,或者男的对女的说,我可以叫您名字吗? 女的说,当然可以,那就入港三分了。或者女的先主动,说,别叫小姐小姐啦,叫我名字好了。再后来,友谊加深了,有了感情了,两人互叫的可能是彼此的小名( 如果有的话) ,绰号( 肯定会有的) ,也可能是两人发明的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代码——这代码包含着甜甜蜜蜜的希望和爱意,并非肥皂剧中说的什么心肝宝贝达令之类无感情的套话。
   但是当两人在某些公开场合不自觉地不叫姓名或昵称,只是尖声叫出“喂……”时,一切就进入新的无语境界了。
   从普通名词( 例如叔叔) 到代名词( 例如你我) 到亲昵的代码到“喂”……这个语言运动过程活生生地展示了人生的片段……
  没有名字,没有客套,没有定语,只有一声
  “喂——”
   反朴归真——令人神往的感情升华的境界!
  
   (肖毛扫校自《万象》第一卷第七期)
  
   校注:
  
   (1)此处的停车标志是“那个”样子的,就像两个螺丝帽,只是第一个是斜的,第二个是平的。大家都见过的。可我找不到这两个字符,只好画上一双瞌睡的Garfield的眼睛(θθ)了,抱歉:-)
  
   (2)这四个“Q”,字体各不相同,可在这里只好用同一种写法了。我试着解说一下吧:第一个“Q”是阴文的,即“空心字”,尾巴很短;第二个“Q”是粗体的,尾巴最长,像陈原先生在这里说的辫子;第三个“Q”字很胖,又如草草画出的脸,那个小“钩”自然就像“一根舌头”了;第四个“Q”是由一个圆和一个“直线尾巴”组成,陈原把它比作“缩头乌龟”,我看倒像滚石唱片公司的标记——常听流行歌曲的人,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3)先说明一下:原文将“只要像火盘那样”印成了“只要想火盘那样”,这个字错得不应该。另外,原文称这些对话出自《水浒传》第三十四回,更是大错特错,这个负责校对的编辑简直是不学无术,恐怕连《水浒》都没看过。
  
   陈先生在此提到的对话,自然不是原文,因为他是转述的。这里提到的“叔叔不会拨弄火盘,让我来拨弄,只要像火盘那样经常热乎乎的便好”和“你若有心,吃我这杯残酒 ”和这两句,原文有几种版本:
  
   一百回本的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分别写作:         
   “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一百二十本的第二十三回和七十回本的第二十四回中皆作:                “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金瓶梅》的第一回“景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中这样写:
   “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
  
   这么一看,就知道陈先生在这里转述的是金评本中的话。我觉得,把“我与叔叔拨火”写成“我与你拨火”也没什么,这可以说明阿潘早就急不可耐了:-) “似火盆”写成“一似火盆”显然太“拽”,还是按七十回本的写法好。至于后一句中的“半盏儿”也是妙用,若把后面的“儿”去掉,这句的趣味就少了一半。《水浒》里的文字,好像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个个都那么“神气”——这样的好书,读多少遍都不够的。
  
   15:28 01-12-1


尘元 2013-08-21 14: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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