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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先生谓学者曰:爲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於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於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
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於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
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问:伊川谓“不当於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於涵养省察上用功。
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
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爲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爲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於心体上用功。
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爲学头脑处。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爲气,凝聚爲精,妙用爲神。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时”也。舜在璿玑玉衡,其重在於以齐七政也。
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於此也。
“封禅”之说,尤爲不经,是乃後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爲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
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於天下後世也。君子乃以是爲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耶?
吾之说虽或蹔明於一时,终将冻解於西而坚冰於东,雾释於前而云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於天下之分毫而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爲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爲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於礼乐、长於政教、长於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学校之中。
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爲轻重,劳逸爲美恶;
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於烦剧而不以爲劳,安於卑琐而不以爲贱。
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
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
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
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
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足以痒痾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
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舆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爲教,而学者不复以此爲学。
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
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
既其久也,鬬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於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於煨烬之余,
盖其爲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於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於世者,仅足以增霸者
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於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侈之以爲丽。若是者,纷纷藉藉,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
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讙谑跳踉,骋奇鬬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後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
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於其说,而终身从事於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
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爲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
虽又尝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
盖於於今,功利之毒沦涞於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
其出而任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於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
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
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是以皋、?、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
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爲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爲赘疣枘?,则其以良知爲未足,而谓圣人之学爲无所用,
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爲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
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
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鍼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舆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
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舆天地不相似。
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舆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
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
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在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僊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
僊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於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於本体有障碍。
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子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
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
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
所以不可治天下。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爲草、木、瓦、石矣。
岂惟草、木、瓦、石爲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爲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
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舆人原只一体。
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爲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先生游南镇。
一友指严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於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於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一友问:欲於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爲此说以误汝。
在坐者皆悚然。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
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
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问:一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先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爲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爲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
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
之意;然家邦无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远,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
虽昏黑夜裹,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
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
若後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於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
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於风化有益。然後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於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爲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後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
《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
何尝求之於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
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
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後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
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於不善尔。
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
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
日中以後,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
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爲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於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
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於不能,以多问於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
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
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问“致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爲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
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是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後。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
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爲恃?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閚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於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
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机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麽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麽教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爲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
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
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
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於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员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论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致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於掌何日不见?
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爲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爲典要,惟变所适。”
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141.来书云:“杨、墨之爲仁义[1),乡愿之乱忠信(2],尧、舜、子之之禅让[3),汤、武、楚项之放伐(4),周公、莽、操之摄辅5],谩无印正,又焉适从? 且於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6),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後有以验其行事之实7,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
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於良知之説,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説甚长,姑就吾子之言
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
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於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8,则幽、属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借,而不害其爲治;幽、属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於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的,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属之心,而行幽、属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於唐,其治乱何如邪?
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爲之名耳(10]。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爲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11]”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爲律而身爲度者(12),然後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13] 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时”也(14]。舜在玑玉衡,其重在於以齐七政也[15]。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於此也。
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16],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於禹、稷、竟、舜者邪?
“封禅”之説,尤爲不经,是乃後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爲夸侈,以蔼君心而感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议於天下後世也17。吾子乃以是爲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爲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後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开於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後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爲“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於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於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爲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爲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夫拔本塞源[18]之论不明於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於禽兽、夷狄,而犹自以爲圣人之学。
吾之説虽或明於一时,终将冻解於西而冰坚於东,雾释於前而云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爲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於圣人也,特其间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
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19)。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爲教,而学者惟以此爲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200,亦谓之不肖;下至阊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爲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爲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於礼乐长於政教、长於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爲轻重,劳逸爲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於烦剧而不以爲劳,安於卑琐而不以爲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
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21),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於不明礼,视夷[22)之通礼,即己之通
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已之分、物我之间(23。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管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熠;孔、孟既没,型学晦而邪説横。教者不复以此爲教,而学者不复以此爲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24)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蕉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説、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25]之属者,至不可名数。
既其久也,关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於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於煨之余,盖其爲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溃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於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於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於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爲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爲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爲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
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讙谑跳踉,骋奇关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後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感,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
传习録注疏
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於其説,而终身从事於无用之文,莫自知其所谓。问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爲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説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
盖至於今,功利之毒沦浃於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任也,理钱榖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於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26)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説,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説,究其术,其称名僭,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爲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鸣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开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爲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爲未足,而谓圣人之学爲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鸣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爲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涌而险艰乎!鸣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典起者,吾谁与望乎?
(此条自第八段“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於天下”起,陈龙正曾单独选出刻行,标明爲“拔本塞源论”,系王守仁的最着名的论着之一,代表他的伦理思想。参见第 171 条。)
[1] 语本《孟子·尽心篇上》:“孟子曰:"杨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马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马之。”(第二十六章)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下》,万章以孔子谓乡原爲德之贼爲问,孟子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衆皆悦之,自以爲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敌曰德之贼也。”(第三十七章)
[3]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三年,国大乱。事见《史记·燕召公
世家》。
[4]项羽(前232-前 202)初尊楚怀王爲义帝,後又放逐义帝并击杀
之。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5]王莽(公元前 45-公元 23)初爲汉相,後篡位,事见《汉书·王莽
传》。曹操(155-220)相汉,专权,自诩爲周文王,後其子曹丕篡位。事见《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
[6]明堂,古代施政行礼之所。辟雍,古代大学所在地。历律,推算音
律以定历法。《大戴礼记·曽子天圆》注:“历以治时,律以候气。”封禅,古代帝王祭天地,立碑石以纪功。
[7]语本《论语集注·述而篇》引尹注:“盖生而可知者理闹。若夫
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後有以验其实也。”(第十九章注)
[8]事见《孟子·梁惠王篇下》:“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
已乎?”(第五章)
[9]语见《孟子·公孙丑篇上》第六章。
[10]辟雍,形圆似圆璧,以深沟,故名。泮宫,东西门以南通水,北部
一半无水,故名所待而典起者,吾谁与望乎?
(此条自第八段“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於天下”起,陈龙正曾单独选出刻行,标明爲“拔本塞源论”,系王守仁的最着名的论着之一,代表他的伦理思想。参见第 171 条。)
[1] 语本《孟子·尽心篇上》:“孟子曰:"杨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马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马之。”(第二十六章)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下》,万章以孔子谓乡原爲德之贼爲问,孟子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衆皆悦之,自以爲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敌曰德之贼也。”(第三十七章)
[3]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三年,国大乱。事见《史记·燕召公
世家》。
[4]项羽(前232-前 202)初尊楚怀王爲义帝,後又放逐义帝并击杀
之。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5]王莽(公元前 45-公元 23)初爲汉相,後篡位,事见《汉书·王莽
传》。曹操(155-220)相汉,专权,自诩爲周文王,後其子曹丕篡位。事见《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
[6]明堂,古代施政行礼之所。辟雍,古代大学所在地。历律,推算音
律以定历法。《大戴礼记·曽子天圆》注:“历以治时,律以候气。”封禅,古代帝王祭天地,立碑石以纪功。
[7]语本《论语集注·述而篇》引尹注:“盖生而可知者理闹。若夫
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後有以验其实也。”(第十九章注)
[8]事见《孟子·梁惠王篇下》:“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
已乎?”(第五章)
[9]语见《孟子·公孙丑篇上》第六章。
[10]辟雍,形圆似圆璧,以深沟,故名。泮宫,东西门以南通水,北部一半无水,故名
2022-12-08 18:5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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