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精神病人养了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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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人的鸡

◎作者:宇向


◎品荐:沈浩波



精神病人养了一只鸡

不分昼夜地叫

又干又响

我仔细听过,听不出感情色彩

每天它谨慎地走,从不飞出围墙

它谨慎地走,它没有窝

它不停地走,不停地吃羽毛和土

我喜欢它,并找出我们共同的地方

心不在焉、无所事事、冷漠、喜欢干嚎

对世界不感兴趣

像个自闭症诗人

交往幽灵但不虚构生活……

我喜欢看它

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否注意过我

只有精神病人每天满怀敬意地收拾鸡屎



1、

我手边摆着两本宇向的诗集。一本是她2015年刚刚出版的《向他们涌来》,收录了宇向2010年到2014年的诗歌。硬皮精装,装帧精美考究,仿佛是对成名诗人的认可和褒奖。封面是一幅拍得很棒的宇向的黑白照片,美丽的女诗人表情坚定而内敛,向书外凝视着世界。另一本是她2006年的一本诗集,名叫《哈气》,收录了宇向2006年以前的诗歌。很薄,不是由正规出版社出版的,是黑龙江民间诗刊《东北亚》帮她印刷的,属于民间的地下出版,装帧简陋而潦草。

从2006年到2015年,中间有9年时间。从简陋潦草的地下诗集,到高大上的精装出版,似乎也证明了,这9年,是宇向在诗歌界崛起,并声誉日隆的9年。

但是坦率地说,我之所以取出《哈气》重读,是因为阅读《向他们涌来》时的某种失落感——与我更高的阅读期待相比。

宇向诗歌中,我印象最深的,被我自己在心中树立为宇向3大名篇的诗歌,都收在《哈气》里,那3首诗分别是:《圣洁的一面》、《一阵风》和《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这3首诗奠定了我对宇向的认识、评价和期望。所以我想重读一遍《哈气》,看看2006年以前的宇向与2010年以后的宇向,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阅读体验。重读《哈气》的过程,几乎是我在今年阅读各种诗集的过程中,最愉悦的一次审美体验。如果说第一次读《哈气》,让我通过那3首我最喜欢的诗奠定了对宇向的基本认识的话,那么此次重读,再次刷新了我此前的认识和评价。不仅仅是那3首诗写得好,是整体的好,完整的好。《哈气》里的宇向,在写着一种饱满的,充满生命力和身体感的诗歌,60首诗,里面有完整的,作为女人的宇向;生活着、笑着、哭着、爱着、愤怒着、悲伤着、喜悦着的宇向;有完整的、正在颤动的心灵;有在今日读来,仍然觉得新鲜的生命感。

我甚至觉得,我自己在2006年之前的“下半身运动”时期所推崇并践行的那些与身体、生命、心灵有关的诗歌主张,在《哈气》中几乎有完美的呈现。这也是这本薄薄的诗集在今天对我触动这么大的原因。我因此觉得好奇,为什么我第一次读《哈气》时没有觉察出这一点呢?有些事情,真的是要经过时间的砥砺,才能获得验证。

而与《哈气》相比,我得说,对宇向的新诗集《向他们涌来》的阅读,就显得有些苍白,远远谈不上是一次愉悦的审美体验。甚至觉得,其中的很多诗歌,失去了某种可以被称为“根本”的诗性,是一种无根的写作。可能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做出这样的判断了。我甚至完全知道,诗界的大部分人士,会更欣赏近年来的宇向:光洁精致的语言、从自白的自我的写作转向更宽广的外在与他者、对宗教感和圣洁精神的追求,向形而上和远方的延伸,复杂的复调的纵深感——这些看起来,都是足够好的形容。然而,却远不能说是诗歌的根本。我读出了她对诗歌的高远追求、文本的野心,也读出了她对写作技艺的潜心砥砺,然而,这些都不是根本。而《哈气》里的诗,是根本的诗。

我能理解宇向的追求。因为我自己也在很长时间,甚至直到现在,也在写作中实践着类似的追求。写出更复杂和难名的经验,追求更深刻的精神感,拓宽自己的诗歌视域。从某种程度来讲,我们确实是一代人啊。虽然我很不喜欢使用“70后”这个词来进行某种定位,但一代人,往往有一代人难以摆脱的精神刻痕,我们都在这种刻痕的指引下去试图追寻和超越。类似的变化和追求,我还在朵渔和吕约的写作中深有洞察。这当然是一种精神和写作的双重冒险,不小心的话,也会令我们失去初心,失去原本最真实的力量。

2、

之所以在题头选择这首《精神病人的鸡》,是想选一首与宇向的近作差异度最大的诗。也是因为,在《圣洁的一面》、《一阵风》和《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之外,我在《哈气》中,又识别出了更多的好诗,《精神病人的鸡》是其中辨识度很高的一首。

“精神病人养了一只鸡”,我喜欢这首诗的开头。既有单刀直入的直接,又因为是精神病人养的一只鸡,而构成了某种陌生。直接与陌生之间的张力,令这首诗有很好的起势。

不分昼夜地叫

又干又响

我仔细听过,听不出感情色彩

每天它谨慎地走,从不飞出围墙

它谨慎地走,它没有窝

在诗歌中使用这种白描,对于成熟的诗人来说,往往更需要勇气和能力。白描如果用得不是地方,会让诗歌变得臃肿,无法形成抽象,无法构成微妙和神秘。但对于2006年之前初生牛犊的宇向来说,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干脆就是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一小段对这只鸡的白描,既干净又干脆,在干净和干脆中,寥寥数语,描刻出了这只鸡最本质的特点。又干又响,这个感觉抓得好。从不飞出围墙,它没有窝。宇向是能直接抵达事物本质的诗人。

接下来的诗歌才更体现出这段白描的重要。如果没有接下来从鸡到“我”的转化,这段白描就无从落脚;而如果没有这段白描,接下来的诗歌又都是诗人自己在说出,只是自己说出,就落不了地,没有呈现感。但因为前面有了这段白描,整首诗中就有了具体的可支撑点,就变得可呈现。正是因为这段白描,这首诗才是具体的、事实的、可把握的、有身体感的。诗人也才可以这么直接的进行自白而不显得空洞:

我喜欢它,并找出我们共同的地方

心不在焉、无所事事、冷漠、喜欢干嚎

对世界不感兴趣

像个自闭症诗人

交往幽灵但不虚构生活……

我喜欢看它

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否注意过我

读完这一小节诗人的自白,再与上面那只鸡的特点相对应,读者如我,也忍不住想说:真像啊。因此这自白是成功的,这直接是成功的。如此生动,栩栩如生。“喜欢干嚎”这个描述在这里尤为成功,对于女诗人来说,用“干嚎”这个词形容自己,算是一种很不自恋的扒皮了,这种带有突兀感的违和的词语,增强了自白的力量。再对应到上面描述鸡叫时用“又干又响”来形容,令人忍俊不禁。

而结尾那句:

只有精神病人每天满怀敬意地收拾鸡屎

既有旁逸斜出的突兀感,令这首诗在具体和直接之上,多了一层陌生和神秘。这是很关键的陌生和神秘。《哈气》中的宇向,大抵是口语的,对于口语诗歌来说,具体和直接是基本功也是陷阱,如果没有适当的陌生、神秘、抽象、抒情感、幽默感陡峭感和形而上,而是从具体到具体,从直接到直接,会令诗意发干发燥。除此之外,宇向的这个结尾还有两个妙处,既令“精神病人”这个意象再次发挥了作用,用很开放的使用“鸡屎”这个违和的意象,更增添了陌生、陡峭和力量,以及幽默感(是的,在《哈气》中的很多诗里,宇向都有充分的幽默感,这是大部分她的读者没有意识到的重要品质)。在这首诗中,无论是其直接感,还是“干嚎”、“鸡屎”这两个词的选用,都证明了,彼时的宇向,有很开放的写作气质,没有洁癖,敢用词,敢往粗粝里写。而到了《向他们涌来》,我却看到了一个被高度打磨,封闭的宇向。

开放而直接的宇向,诗中充满了爆发力和生命意志。她其实是个饱满的诗人。我以前因为过于强调《圣洁的一面》、《一阵风》和《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这3首诗的经典性,以及其中的内在感、微妙感,而忽视了,即使在这3首诗中,也同样充满了直接与生动的生命韵律。这真是一场致命的忽视。宇向是能将直接与微妙,具体与抽象,抒情与叙述结合得很好的诗人。再次阅读《哈气》,很多诗都在刷新我对宇向当年写作的认识:

一个瞎子对我说

你是个能看得见的人

但你不比我更知道太阳

太阳在我周围

它不只在我的周围

太阳在我的上下左右滚

太阳在我的身体里滚

在我的指甲缝间

我知道一口吐向我的浓痰

童年猥亵我的老头

他松懈的皮里藏着从我身上揉下的泥棍

你滚吧 太阳

在每个羞辱我的人的鞋底

我老了 每一天多么宝贵

我瞎了 我说着太阳

我知道的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我咬它 让它有用

我摸它,让它流淌

我叫它滚我知道

它还会来

——《你滚吧,太阳》

强烈的,充满着生命直觉和意志的诗歌。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抒发生命之屈辱、反抗、尊严和无奈。若论形而上,《向他们涌来》中的形而上、抽象和宗教感,远不如这首《你滚吧,太阳》。

太阳在我的上下左右滚

太阳在我的身体里滚

在我的指甲缝间

我知道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我咬它 让它有用

我摸它 让它流淌

我叫它滚 我知道

它还会来

不仅仅是强烈的爆破感,更重要的是,宇向的感觉好。身体感、生命直觉、语感。

在《向他们涌来》中,有一首与整本诗集的气质格格不入的诗,挺长的一首,名叫《姥爷,你快死去》。这本来是宇向写于2006年的一首诗,但估计她一直不满意,没有拿出来过,2013年她对这首诗做了修改,因此收入了这本集子。不知道宇向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在整本诗集中里只有这首诗里面有具体的生活,只有这首诗是人间的诗,其他诗几乎都在天上飘着。

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直到现在宇向才把这首诗拿出来,应该是对写作技术的不满。有一个巧合,在2006年,我写过一首《父亲》,与宇向的这首《姥爷》差不多长,异曲同工,也是这种直接的、脱口而出的、白描加抒情的写法,情感炽烈,收不住。我也一直不太满意,觉得技术上不过关,过于直白和抒情,描述有过度之嫌,后来还专门大改了一次,现在的版本就短了不少。但在《向他们涌来》中读到这首《姥爷,你快死去时》,我突然觉得,其实这种写法,技术上虽然粗糙,但贵在真实,贵在将生活、人生、历史、命运跌宕在一起,也贵在直接,因此无论如何,都属于好诗。

在《向他们涌来》中,将这首初写于2006年的《姥爷,你快死去》与其他诗歌相对比,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在人间的诗和不在人间的诗,有生活与没生活的诗——太不一样了,我以为还是前者有生命力,哪怕技术上粗糙,也充满了诗歌的生命力。更何况诗歌其实更应有粗粝之美。

而在《哈气》中,到处都流淌着宇向的生活啊:

……

唉,腿太粗,屁股太大

毛衣上少了一枚纽扣

鞋子与帽子不配套,围巾太花

这发型不适合这张脸

唉。这张脸不化妆,经常哭。发脾气

懒散,抽烟,酗酒,喜欢男人

她为这些而痛苦

……

——《痛苦的人》

逃。被人追。上墙。翻身。不灵活。终归逃掉。勉强竖直飞起,到2米高左右难以再升高,被恶人摸索脚后跟。而过去我飞得高,很高……儿子饿,哭。起身喂奶。5点。想着再也飞不高的梦,那些遗失的高度,必被我儿掠去。

——《大梦人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哈气》中有一首名为《给今夜写诗的人》的小长诗。大约是宇向写给丈夫的一首诗。这是一首被严重忽略了的杰作。是宇向对生活与情感的一次“天问”,也是她的一次小小的集大成之诗:语言的直接抵达力、情感的锐利与复杂、生活与精神的多重深渊。对此诗的评述,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论者用长文分析之,此处就不赘述了。

3、

我欣赏《哈气》中的宇向,彼时的宇向。青春、任性、生命意志饱满的宇向。开放的宇向,生动,细中有粗,粗中有细的宇向。既有生命之直觉直接,又有女性之微妙、幽暗的宇向。单纯的宇向。

诗歌是一项让火车穿过针尖的艺术。

但是我们往往忙着造火车去了。我们希望我们的火车越来越长,越来越大,能装更多的东西,能容纳更多我们期待拥有的品质。于是我们造火车。具体的时候,我们想抽象;抽象的时候,我们想深刻;深刻的时候,我们想辽远;辽远的时候,我们想神圣。抒情的时候,我们想理性;理性的时候,我们想智慧;智慧的时候,我们想巧妙;巧妙的时候,我们想凝重;凝重的时候,我们想跳跃……

于是我们埋头造火车。我们的火车越来越大。车厢用漂亮的塑钢铸就,密实地封闭我们的身体与心灵。玻璃是彩色的。轮胎也有炫目的光。但是却忘记了,诗歌是火车穿过针尖的艺术。针尖那么小。

火车穿过针尖,无论这节火车多么快速,多么威武,多么光彩照人,多么深刻和有思想——拖着哲学的车厢、思想的车厢、情感的车厢、宗教的车厢,无论它装载着恶棍、匪徒、圣人、书生、知识分子还是荡妇与小偷,针尖对它们一律公平。

要想穿过这针尖,都需要某种瞬间的单纯。针尖如上帝,只犒奖单纯的心。

这对有野心,有抱负的诗人,构成了挑战。在《向他们涌来》中,我深知宇向这些尝试的可贵。我也曾挣扎着努力与尝试,现在仍然是。我也希望让诗歌抵达更多,形成更多的可能。也不想只耽于青春的生命力和意志。人类的人性之深邃难辨、情感之细微幽深、精神之坚硬和柔软……都在等待我们的洞察和写作。但写作并非对世界的征服,诗歌基于单纯的心灵。

在《向他们涌来》中,我也读到了如《我曾侍候过本笃十六》这样令人动容的情感,宇向将这种宗教的、献身的美和悲伤,置于某种经典的,高度技术化的写作过程中。有惊心动魄的美。也许这其中确实藏着一个通往全新世界的宇向,有另一种可以穿过针尖的单纯。谁知道呢?我在今天重新读到的《哈气》中的宇向,未必不在一个新的宇向身上闪耀不一样的光彩。我们没法对诗人的写作做方向性的判断,火车仍然得继续开下去——向着针尖:

……

整个仪式我都在抖

他拿起我的手。他在微笑

一个人的微笑

我深深鞠躬。把眼泪流进眼睛里

没有钥匙

——《我曾侍候过本笃十六》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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