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专栏 徐梵澄:猛人论 · 两个敌人 · 关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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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徐梵澄(1909-2000),湖南长沙人。精神哲学家、翻译家和印度学专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书画家、艺术鉴赏家和评论家,被誉为“中国新兴版画第一人”。自1928年起追随鲁迅,受到鲁迅夫妇颇高评价;他于1929年至1932年留学德国海德堡大学哲学系,其间曾为鲁迅搜求欧西版画,为中国新兴版画的发展有过重要贡献。他回国后曾在上海为《申报》“自由谈”撰写杂文,并受鲁迅之嘱而翻译尼采的着作,为中国最早翻译和研究尼采的学者之一。

本文选编徐梵澄先生几篇随笔,均为小短文,读来风趣豁达。

猛人论

广东土语的“猛人”,是指百万富翁,或拥有若干大兵的人而言的。

但据稍有思想的人看,猛人之猛,却刚刚是其软如绵。猛的意义是刚强,勇武,雄健。富翁军阀之流,是缺乏这种德性的。没有一个富翁不爱钱,没有一个军阀不怕死。猛乎哉?不猛也!

那么怎样方算猛人呢?

猛人大概有一个伟大的灵魂,一种坚强的德性,寄寓在一种健康的身体里。再细细将这人格分析起来,又可得到几种特点:

灵魂之伟大处,在乎澄澈,或系天赋,或系痛苦中磨洗而成,最好的譬喻是“光”,圆定发明,无幽不烛。一切世间的鬼祟,一目了然,无论何种钩距,试探,不能窥透这灵魂的底蕴,虽然这时见澄澈,然莫识其际。

因此便视空间时间如无物了。既不以生为乐,以死为苦,也不求生如渴,视死如归。以百年为一瞬,却能坚忍使尽形寿,视百年犹百年。而对于华屋邱山,无分轩轾,富贵贫贱,皆若等闲。

然则空生死,空世法之后,岂不好像逍遥自在,无我无人了么?也不然。虽视所谓今之猛人犹小儿,然不渴血,不饮人类的血汗和眼泪。而悲悯一切在现世受着金钱和名誉支配的愚夫,替他们谋将来,解除其灵魂和形质的痛苦。

用这种尺度估量古今中外的所谓伟人,名人,可以得到新的了解。 

                        ——1934.07.27 《申报·自由谈》

两个敌人

恋爱忌三角或多角,因为倘若三者势力均等,要变成政治上的三国,相持四五十年的。打仗是更了不起的事,但每每看报纸上记载,“迎头痛击”倒没有什么,一遇“双方夹击”可就坏了,总要打死若干,伤若干。其害不下于战士的倒戈,将军面前的间谍。恋爱无异于作战,作战不异于写文章。初写文章的人,他一定发现两个敌人,一个在他的心中,一个在他的笔底。

顺着一己之冲动,勇往直前,将其所要说的完全写了出来,倘若攻击某一种东西,必以整个儿的力量奔凑笔端,以当利刃之一击,这应该是一道前线。同时必有利害之顾忌,调和之意见,悲悯之心怀,阻挠这笔端这又是一道前线。

夫生而为人,随处皆可遇见战斗。有战斗必生进取和退婴两种心。进退皆行,和站均可。惟有不和不战,是处于双方夹击之中,所谓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必至于一败涂地的,这是普通道理。

而真正的猛士也必陷于这种境地的,如甘地。如耶稣——。“悲悯他们!”“上帝给我以和平底力量!”默默地微呼——既不能忍于加诸自己的暴力,又不忍以暴力加诸使用暴力的人。虽然出自博大之胸怀,终于要发生莫大的障碍。这是极高的境地,少有的。

那救药是必以自己为主体,拿出真的力量来。如刚勇的拳师,任普通人打了并不还手,因为觉得敌人太渺小,容忍他,如大富翁失掉一点小钱,倒不算一会事。这是并非失败的,等到遇着强敌再动手;或则和平到底,被钉十字架也无怨言,不但将敌人看的不算一会事,并连自己也看的不太重要。这需要更大的力,真功夫。那时不但双方夹击,就是整个的包围也无功;三角化为圆圈,自己随便作成中心,这圆圈也由自己决定。

——1934.02.02 《申报·自由谈》

关于人性

神话中有一个人的迷,是早上四只脚,午时两只脚,昏夜三只脚。

小孩在地上爬行,老年策着拐杖,这二者,没有多大的分别。纯洁,天真。如果说人性非空,有神与人二种性,则神性在这两个时期中可算最发扬吧。——天工似的形体,与超越底原始底灵魂。

无论黑种人黄种人的小孩,聚在一处,没有高下之区别,因为血色皆系殷红。无论黄种人黑种人的老年在一处,也没有大小的分际,因为发色皆系苍白。惟有人生的中端,有国家,种类的悬殊;有政治,外交的把戏。而渠们的血,是绿色,或是黑色的。

孔子这三戒,戒之在色,在斗,在得,是可算懂到人性的,正是指这班劳劳碌碌的人。也暗合佛家的戒痴,嗔,贪,不过后者广大一点。哲人渺渺茫茫的说教,好像并不比聪明人愚蠢,倒是还更聪明一点点,所以这般说的吧,四足与三足者不与焉。惟有二足时代,食色满足之后,最算可怕的了。

如果汩没了神性,毁坏了灵魂,则所余者是纯物质的中年人,至可哀悯。这时皇然如落水者想有把捉,谋在人群里生存,或超出人群,猛力地固执一切。时常隐隐有一种恐怖,想道:一旦死去,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么?于是努力执着,让人性发展到极端,无所不为,生种种罪过。

而流光是无情的消逝的,不觉时与运颓,如略有反省,则又觉所执着的皆是虚妄,真是“一切皆空”。回忆一生,处处发生悔恨,依然皇皇,如此际神性恢复过来,自己受着无形的鞭笞,则可算人间地狱!

懂到人生的朝暮的人们,稍体察自己,则将略变其所为吧!世界也要有些改变的。

——1934.06.08 《申报·自由谈》



燕南园爱思想 徐梵澄 2015-08-23 08:5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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