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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人物:返归乡土中国,返归世道人心,返归柴米油盐 我们就从潘金莲谈起吧,《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是一个不真实的潘金莲。这个不真实首先就表现在她的起点太高,一开始就纯洁得不得了。大户要纠缠她,可是她绝对不肯依从。当然,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是没有,但是却与后来的潘金莲的性格演变衔接不上,况且,其实在中国社会里,面对财主追求而不肯依从的“喜儿”从来就很少、很少。富人欺压穷人的故事也很少、很少。他们之间大多还是采取的有所交换的方式。我们过去所了解的中国社会,女性都是“喜儿”,都是“白毛女”,男性呢?要不就是“大春”,要不就是“洪常青”,再不就是“黄世仁”。但是,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不真实的。最真实的关系其实是,当有了一定的物质交换、权力交换以后,一切关系都是可以改变的。西方有部小说,说有一对儿生活贫苦的夫妇,妻子很漂亮。有一个富人就提出:我借你妻子一晚上,你愿意不愿意?他们回答:肯定不愿意。富人说:我出五万呢?他们回答:还是不愿意。再问:出五十万呢?还是不愿意。后来说:出五百万呢?两个人开始忍不住了,商量了一晚上,回答说:愿意。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问全人类所有的人。在五百万的条件之下绝大多数人会出现什么情况?答案是可以想见的。何况潘金莲只是个下层社会的妇女,她是没有那么高的道德觉悟的。《水浒传》所想象的那种道德觉悟是强加给她的。 可是《金瓶梅》里的潘金莲就真实得多了。她先是被大户“收用”的。大户后来是怎么死的呢?就是因为跟她在一起,身体出了问题,才死了: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第1回) 你们看,“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这是一个《水浒传》里没有的细节。它使得潘金莲故事更生活化了。 因为,在一个小县城里,一个下层妇女,她哪有那么高的道德觉悟呢?我们再看,大户把潘金莲给了武大郎,是怎么给的呢?他是把她放在武大郎家,意思是:我给你钱,你养着她,但是我还要跟她保持关系。这也是一种在生活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处理方式。更有意思的是武大郎。武大郎反抗了吗?没有。武大郎“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我觉得《金瓶梅》这样一写就把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当然,我们从道德上可以说这是不好的。但是这就是中国的现实。如果我们站在中国现实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说,《金瓶梅》写得是很真实的。 然后,我们再看,在《水浒传》写潘金莲是根本不想跟武大郎过的,所以才在外面找蜂惹蝶。但是,我们看一下,在《金瓶梅》里,她就开始真实了。潘金莲确实还存在厌恶武大郎的问题。但是,我们现在回过头来冷静的想一想,潘金莲如果没有这个问题,她还是潘金莲吗?一切都是这个社会强加给她的,可是我们却要求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这狗是条癞皮狗你也得跟一辈子。我们是否太不人性?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所以,潘金莲有心理活动甚至有所行动,应该说都是正常的。但是,在《水浒传》里却完全对她采取了一种抨击态度。在这个方面《金瓶梅》就进步了,《金瓶梅》如实写了潘金莲的心理活动,甚至写了看到帅哥她也愿意多看两眼。但是,她还是想尽可能地维护这个家庭的。她主动拿出了她的私房钱,给武大郎去租那个两层小楼,就是一个例证。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很真实的底层妇女。这个底层的妇女当时也就二十四岁吧。一方面,她忍受了社会给她的不公,另一方面,她仍抱有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这一点来说,潘金莲不是一个坏人。 我们再看看西门庆追潘金莲的一个细节。《金瓶梅》里有潘金莲的九次“低头”,是在《水浒传》里都没有的: 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 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 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 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 只低了头不起身,(第3回)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 一面低着头微笑道, 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 这金莲一面低着头(第4回)。 九次低头,显示出的是一副女儿态。我想起徐志摩写于1924年5月陪泰戈尔访日期间的长诗《沙扬娜拉十八首》中的最后一首中的一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样的句子当然不适宜用在潘金莲的身上,但是,潘金莲的九次低头,说明她不是“引诱”,而是“娇羞”,却是可以肯定的。 其实,在西门庆追潘金莲的时候,潘金莲的整个儿表现都是正常的,都是有分寸的和有底线的。只要你把她想象成一个中国的底层妇女,你就知道,她已经做得不错了。她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跟武大郎呢?她有什么理由就不能追求新的感觉呢?而且,在她所有的表现里,她的几次低头说明她的心里是有底线的。她没有抵抗得住,那只能是说她没有抵抗得住。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她不是一个坏人。在道德上的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们都一定要学会善待别人。不要简单地说“你是第三者!你道德败坏!”其实,人类社会的两性关系远远比这个复杂。当然,这个不能和徐志摩的那个“低头”相比。但是,它也让我们想起了那个“低头”。因为这也是一个中国乡间妇女最有中国特色的九次“低头”。而且,这时的潘金莲真的是很真实。她想追求武松没追求到,心情很沮丧。正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西门庆。他并不爱他,但是却毕竟很有好感。这个时候,她就开始把对爱的追求转化为一种性的宣泄。帅哥西门庆毕竟并不令人讨厌。看一看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的见面就知道了,其实潘金莲是被容貌打动的: (看武松)这般人物壮健,毕竟有千百筋气力。(第1回) (看西门庆)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第2回) (看武松)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第1回) (看西门庆)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第2回) 在这方面,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李敖。我觉得,从性格的角度,潘金莲与李敖很相似。你们看一看胡因梦的回忆录,就会知道李敖为什么结几次婚都不成功了。其实李敖也是一个“爱无能”者。他最早爱的是一个大学生。结果没追上,他为了她自杀三次,但是还是没有追上。后来这个女孩在欧洲经商,也是一个富婆。她非常蔑视李敖,从来就认为这个人不值得爱。这无疑深深伤害了李敖。后来为什么李敖那么强势?在下意识里他都是要做给这个女性看的。因此,在他的性的强势的背后隐含的,恰恰是爱的失落——爱无能。他在与胡因梦做爱的时候,甚至非常喜欢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骑术”。仅此一例,就可以看出他的一无所有。潘金莲也是这样。因此,不要一看到男女之间的事情就往淫荡的两性关系上想,动辄想起妓女和嫖客的故事,在《金瓶梅》里写的是一种非常真实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有性无爱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我们今天看起来觉得不是很美好。 再来看一下武松。武松在《水浒传》中是头号英雄,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对武松显然是不以为然的。我认为,这个“不以为然”是正确的,也是很有美学眼光的。一个人上了黑道,他要是不够“黑”,怎么可能上得去?林冲为什么在黑社会始终都不怎么吃得开呢?就是因为他不够“黑”。可是武松不同,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中国最着名的“愤青”,金圣叹后来评价武松的时候也说过:武松这个人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他特别莽撞造成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水浒传》里写武松的时候,他基本上没有按照一个很真实的性格描写的角度去写,他写的是一个理想化的英雄。但是,我们现在想一想,实际上武松这样的英雄是很奇怪的。他是黑社会中人,如果道德品质比这个社会的那些非常正面的人物还要纯粹,还要高尚,或者用一句我们通俗的话说,还要高雅,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们在看《水浒传》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想象得到,它的描写的一些失真的地方。但是我觉得《金瓶梅》的作者在这个方面实在比我们要高明得多。因为我们就是在几百年以后的现在还理解不了,但是在几百年前,《金瓶梅》的作者就做到了。这是我们一定要给《金瓶梅》的作者一个很高评价的原因。比如说《金瓶梅》里有一个很大的改变,就是把西门庆从武松的刀下救出来,这本身就是个很大的改变。当然,这个“救”绝不是说西门庆就是个好人,而是说,作者真实地看到了,在当时的社会里,武松这样的一种打抱不平根本就起不到匡复社会正义和公平的作用。所以,他觉得西门庆死在武松的刀下可能是一种最不真实的写法。然后,他还说,不但西门庆不可能被武松杀死,而且,武松也不可能比西门庆的道德水平要高多少。其实武松那样的一个懵懂少年的状态,绝不是一个道德的高尚状态,所以,我们不能对武松的道德给以太高的评价。而在《金瓶梅》里,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很真实的武松。 首先,武松这个人是没有兄弟情谊的。这一点在《水浒传》里就写了,但是在《金瓶梅》里又被更加突出。《金瓶梅》的第一回就叫做《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它的意思是说,在中国这个社会,从“桃园三结义”开始的朋友传统根本就是假的,这就是“热结”的意思,讽刺他,表面热,里面冷。然后说亲情怎么样呢?也是假的。你看看武松这样的英雄,成了打虎英雄,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品牌,并且被封了一个刑侦队队长,结果他就把自己这次出门的真实意图——看他哥哥——忘在了脑后,他当官后宁肯在街上闲逛,却都没有去找他的哥哥。他是偶然撞见了卖炊饼的武大郎。这真是人间闹剧。他哥哥就在身边,可是他几个月都不去找,只顾自己在这儿享受。结果,“偶然撞见”。 弄得他哥哥反过来问他:“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第1回)这样的人是什么英雄呢?其实,他就是一个非常标准的黑社会的人,而黑社会的人自然是没有什么亲情的。我们再看一下武松跟潘金莲的表现,《金瓶梅》是很擅于写低头的。潘金莲见了西门庆低头,武松见了潘金莲,也低头: 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 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第1回) 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第2回) 心里如果没有鬼,低什么头呢?每一个男性都有见到绝色美女后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时候对于美的那种惊叹的感觉确实让人震撼。看来武松到了这个时候也顶不住了,因此,看来他还是心中有事啊。否则,他为什么要“低头”呢?我们说“低头认罪”,我们从来没有说“抬头认罪”的,“低头”肯定是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这种武松的真实的性格特征,我们在《金瓶梅》里看得比在《水浒传》里看到的清楚得多。 我记得过去有人看国内演的电视剧《水浒传》后发议论说,一看就觉得武松和潘金莲是天生的一对。实际上,潘金莲和武松也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金瓶梅》在描写的时候,就很清楚这一点,潘金莲被别人追的时候,她是“低头”的,而武松被别人追的时候,他也一样“低头”。他们两个的表现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潘金莲“低”了九次,武松少“低”了几次而已。但是,他的这种心理状态还是一样的 武松去报仇的时候,也很正常,绝对不像一个英雄。无非是吃了几碗酒,然后跪着声冤。也没有打死西门庆,倒是一上手就把自己的去给西门庆传递消息的同事打死了,结果被送进了大牢。等到再出场,已经是在第87回了,西门庆早已病死,潘金莲也被西门庆的老婆吴月娘赶了出来。此时,他的报仇也是不那么高大。我们来看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是武松毫不客气地卷走了王婆的财产。在《水浒传》里,我们看到的武松和鲁智深犯一个毛病,就是:他只要去打抱不平,只要去杀人,他临走的时候总是要把别人家的金银餐具踏扁了,揣在怀里带走。这是武松“匪”气的一个表现,就是说,他总是要顺手牵羊,占点儿小便宜。但是占到《金瓶梅》里卷走王婆财产的地步,是我们在《水浒传》里没有看到的,第二个细节,他的侄女儿名叫迎儿,迎儿一看武松杀了人,而且武松肯定要跑,迎儿当然就会关心自己啊,迎儿就跟他说:“叔叔,我也害怕”。大英雄武松是怎么说的呢?武松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第87回)。然后掉头就跑了。要知道,他这一跑,迎儿就或者是要沦落到青楼或者是要在街上讨饭,几乎是死路一条啊,但是,他却根本不去考虑。 下面我们再看西门庆。西门庆在很多读者的心目中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改革开放以后,又开始抬他,说他是封建社会的掘墓人,是新兴的商人。事实上,我个人觉得,这两种看法都是不正确的。实际上,西门庆就是中国社会最真实的暴发户。西门庆这种人,过去我们没有一种很真实的感受,评价不了。但是现在如果谁还说评价不了,那就是假话了。因为西门庆就是我们今天在乡间,在县城,甚至在某些城市,甚至在大城市所见到的某些商人。中国这样的商人太多、太多了。而且,如果看过《金瓶梅》你就会知道了,西门庆做生意,远远超过中国很多很多的商人。他做生意,我们没有看到一次坑蒙拐骗。他做生意是非常讲诚信的,当然他会走后门,他会拉关系,他会利用中国的潜规则去逃税避税,但是他没有坑蒙拐骗过一次。西门庆有“男女”问题,但是西门庆的男女问题没有一次是用强暴的手段获得的。他没有欺负过任何一个女人。他都是符合当时社会的准则和社会道德的。当时的社会,是可以纳妾的,也是可以到“红灯区”的。他的这两种情况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规范。我们现在去骂他,没有多少道理。何况我们现在很多的企业家都比他要坏无数倍,他们就真实地生活在我们身边,可是我们也并没有批评过他们什么。我倒不是替西门庆辩护,包括作者,包括我们现在去评论他,都并没有说西门庆是个好人,但是我不希望大家就反过来说,他是个坏人。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他身上所有的缺点,其实每一个男人或许或多或少都有,尤其是很多商人身上更如此。所以,我们要知道,其实《金瓶梅》写了一个很真实的人。他凭着自己的才能赚了钱,可是赚了钱以后又没有很高的追求,也没有去给希望工程捐款,也没有去做什么慈善义举,而是用他的钱去吃、喝、嫖、赌。如此而已。 因此,在《水浒传》里和在《金瓶梅》里的西门庆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再说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第24回) 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 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 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第1回) 比较一下,可以发现,《水浒传》里的西门庆要更坏,到了《金瓶梅》里,“奸诈的人”,“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这类的评价都被删去了。这样的删节肯定是有其美学理由存在的。显然,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其实也就是个不三不四的人,然后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官员,娶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女性,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他也就是这个水平而已。但是,假如说我们把这个社会还原到一个很真实的水平,那我们就应该知道,这个社会并不是由那些蒸馏水一样的人来组成的,它就是由很多很多不三不四的人组成的。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层次上有不同的“不三不四的人”。所以, 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对西门庆去苛求了。我一再说,西门庆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坏人,他就是个人,就是这个意思。当然,《金瓶梅》也不是要为西门庆翻案,不是反过来要说他是新兴商人的代表。《金瓶梅》只是把这个人真实地展现出来。西方文学理论提出要塑造圆形人物,而不要塑造扁形人物,《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就是个圆形人物。所以,像西门庆这样一个在社会上特别活跃的主角,是不可能用“坏蛋”一个名词去概括的,而在《水浒传》里,我们看到的西门庆这个人就是一个“坏蛋”。 还值得注意的是,西门庆这样的人也是不可能由武松这样一个江湖汉子来主持正义,一刀就把他杀掉的。在《金瓶梅》里,我们看到的西门庆就是一个非常真实的西门庆。他不是没干过好事,但是他也干了很多的坏事。尽管这些坏事严格地来说都不是在法律的底线之下,比如说他利用他的权力去整一个人,给一个人穿“玻璃小鞋”,他利用他公安局副局长的身份把谁谁谁栽赃一个罪名后弄到监狱里,但是西门庆在干了这些事以后,《金瓶梅》告诉我们的最大真实是:他仍然有生子、加官的好运。我们中国人经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我们在《金瓶梅》里第一次看到,一切都不是这样的。我们在《窦娥冤》之类的作品里看到的都是:善最后一定要有善报,恶一定要有恶报。但是,在《金瓶梅》里,我们看到,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比如说,西门庆竟然得以“善”终。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受到社会的任何的法律和正义的惩罚。他是自己没事找事病死的。我们可以设想,假如说西门庆不是到处去买春药,到处去乱吃,然后到处去放纵他的情欲,他可能还要活很多年。西门庆是33岁时死的。他如果不是自己放纵自己,他活到八十岁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也不会出现一个武松那样的人去一刀砍掉他的人头。这就是中国社会的残酷。这就是中国社会的真实性。所以,是他自己油尽灯枯,和这个社会没有什么关系。举个例子,在《水浒传》里,西门庆和武松两个在狮子楼上打得不亦乐乎,尽管西门庆的身手显得弱了一点儿。但是在小说里,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可能都有一个印象,好像在这个县里,除了武松,西门庆就是老二,他们的武功好像是不相上下的。如果没有武松,这个县里,就没人能够把他摆平。但是,我们看一下《金瓶梅》,我们就发现了,西门庆成了一个很真实的商人。除了有几个钱之外,别的本事我们也没见着他有什么。武松找他报仇的时候他也吓得跳墙,躲到别人家的厕所里。他的害人之心也不是非常强,比如说他害来旺也是潘金莲三番四次地挑拨他,然后他才去害人的。所以,在《金瓶梅》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很平庸的西门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样一里他会更真实。而且,看《水浒传》你会觉得,西门庆这个人在社会上志满意得,洋洋得意,但是到了《金瓶梅》里,西门庆也成了中国底层社会的一个爬行动物,他也成了中国基层的一个小人物。他有他趾高气扬的时候,但是他也有他树倒猢狲散的恐惧。我们看到在第17回,听说他在中央的靠山倒了,他怎么样呢?我觉得书的描写实在是太准确了,他“耳边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哪里去了”。然后就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整个的就瘫倒了,然后就躲在家里,很长时间没有敢出门,这是一个很真实的形象,看《水浒传》的时候我们看不到。看《水浒传》的时候,我们就以为他是一个地痞流氓,天不怕地不怕,事实上也不是。 所以,大家看《金瓶梅》的时候,你一定要记住,它是借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壳”,还中国社会之“魂”。在《水浒传》里,西门庆十恶不赦,在《水浒传》里,潘金莲是千古第一坏女人,在《水浒传》里,武松是千古第一的大英雄。但是这些东西都是玩儿概念。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中学生写的作文儿,是靠不住的,但是到了《金瓶梅》里,它开始变得真实了。我们一定要这样去看《金瓶梅》,你才能学到东西。要不然你就什么也学不到。 上面我分析了三个人物,其实《金瓶梅》里的很多人物都是非常真实的。我下面再简单提示一下: 一个是应伯爵,应伯爵大家知道,他是中国文学里千古以来写得最好的一个拍马屁的人。在我们想象中这样的人肯定是个坏人,其实也不是。其实,这样的人他也很辛酸。他为什么天天要拍马屁呢?他为什么把拍马屁拍成了一个专业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他的一家都要靠他的专业水平来生存。就是说,他们家要生存,就必须靠他整天跟这个朋友来往,跟那个朋友来往,然后赚点儿小钱,去蹭两顿饭混日子。他甚至经常早上没饭吃,只能想办法去占西门庆的便宜。可是,他也不是一点人情都没有。《金瓶梅》里有一个人叫常峙节,他想找西门庆借钱,可是借不来,于是他老婆就天天骂他,说:你吹牛说跟他那么好,可是借点儿钱你都借不来。常峙节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应伯爵帮忙。应伯爵很同情他,就帮他去借,结果把钱借到手了。在这里,应伯爵有点儿像《红楼梦》里刘姥姥,刘姥姥他们家穷,刘姥姥说,咱们不是有富亲戚嘛,咱们想办法借。他们家人都不肯去。刘姥姥就自告奋勇去,刘姥姥说了一句非常形象的中国底层社会的人都会说的话:你们都是拉硬屎,不肯亲近他们。她不“拉硬屎”,结果三进大观园,最后,发了点横财。应伯爵也是这样,你也很难说他就是一个坏蛋。他只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他有他的同情心,他也有他的不知廉耻之心,但是,他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我们想一想,我们就真的比应伯爵高很多吗?比如说我们中国人有一个很不好的心态,见到领导整个儿的身子都会矮下去,拍马屁,说软话,阿谀奉承,可是我们看到应伯爵却就讽刺,好像自己道德很高尚似的,其实一旦碰到了你的领导你比应伯爵要坏无数倍,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金瓶梅》里面的传神之笔还有很多。例如小说开始的时候有一个情节,武松听说西门庆和潘金莲有事,就提着刀去找西门庆,在《水浒传》里,是所有的人都帮武松。但是在《金瓶梅》里,不少的人却帮西门庆。西门庆不是跳到了一户人家的厕所里嘛,这是胡大夫的家,而且西门庆也是慌不择路,竟然跳到女厕所里,正在上厕所的丫鬟就喊说“有贼”,可是胡大夫一看是西门庆,却没有责备西门庆一个字,他怎么说呢?他说:哎哟,老弟,没事了,祝贺你啊,你这次死里逃生了。武松因为打死同事,已经被抓走了。你可以放心回家了。这就是当时中国社会的腐烂程度,一个真实的中国。这个细节,你在中国的任何一部小说里看得见吗?这个胡大夫应该还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吧,我们说土豪劣绅,他好歹还算是个“劣绅”吧。但是“劣绅”见了“土豪”以后怎么样呢?半斤对八两。 还有一段也很有意思,是写的什么呢?是写的一些社会上的无赖想追王六儿,结果发现王六儿和她的小叔子韩二通奸,因为追不到王六儿,他们就想办法把王六儿跟韩二当场抓住,绑在一起游街。这个时候,有一个老人就出来骂了,说:叔嫂通奸,两个都应该杀头。你看看,慷慨激昂吧。但是,写到这里还是《水浒传》的写法,再往下写,就是《金瓶梅》的写法了。《金瓶梅》怎么写呢?《金瓶梅》里说,他其实是跟三个媳妇都有私通关系,而且满大街都知道。可是他竟然还说别人“应该杀头”,你看,《金瓶梅》的妙处就在这儿,于是别人就开始说他了:你老人家深通法律,这小叔养嫂子的就是杀头罪,要是公公养儿媳妇的是什么罪呢?这个老头儿一听,低着头就溜了。这就是《金瓶梅》的真实。它让我们回到了中国社会的底层。当然社会的高层也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是他遮得比较严实,你看不见而已。 我们再看看武大郎,武大郎在《水浒传》里是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这个人胆小怕事,但是也没什么坏心。到了《金瓶梅》里,他就开始变得更加真实了。为什么呢?因为你想一想,一个社会上卖炊饼的人,他有多高的道德觉悟?有多高的文化修养?谁又要求他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道德水平呢?没有人这样要求,也没有必要,否则他不是就到中学去教书了嘛?!所以,武大郎的道德水准不会很高,甚至会很低。比如,可能会小气,为什么呢?因为他每天生活在一个一分钱、一分钱地挣钱的社会环境里,在这种环境里培养出来的人相对来说,肯定是比较小气,比较自私的。但是我们在《水浒传》里却看不到。可是,在《金瓶梅》我们就看到了。我们来看一段比较: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第24回) 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第1回) 请注意,在《水浒传》里,潘金莲要把武松留下,武大郎也附和了一句。但是在《金瓶梅》里,武大郎却没有开口。显然,潘金莲在拼命地追求武松,武松在拼命地抵挡,可是武大郎躲在一边干什么呢?在打小算盘。他心里在想:啊哟,把我弟弟弄来,那我要多花多少钱啊?还不如让他住在公安局大院里呢。这就是一个很真实的武大郎。你这样去看《金瓶梅》,你立刻就觉得:哦,很真实,很具体。 何九叔,你们还记得吧?在《水浒传》里的何九叔到了《金瓶梅》里是什么样子呢?我们看这一个细节就行了。在《水浒传》里何九叔几乎就是正义的化身,他因为恶势力太强大了,他不敢出面,他就把骨头什么的都留着。说有朝一日武松回来了,我一定要替武松打抱不平。可是到了《金瓶梅》里,这个人就变得中性了。他知道这个事不对,他也想这个事将来肯定要找他做证人,因此得留着证据,但是,西门庆送他的钱,在《水浒传》里,他是原封不动留着的,在这里就变成了什么呢?“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第6回)钱照花,事如果不出来,我就帮西门庆,事如果出来,我就帮武松。哪个“何九叔”更真实?当然是后者。一个中国基层社会的人,他是不会想到他的行为怎么就会对社会的公平正义产生影响的,他甚至都不会想到“公平”“正义”这两个词。他只会想到:都是乡里的邻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给我钱了,我不花白不花,将来有事时再说。这真是一个真实的何九叔。 王婆是一个人人熟悉的人物。王婆,在《水浒传》里是一个恶人的形象。这个人的专业水平很高,怎么去追求一个女性,她总结得是最清楚的。但是到了《金瓶梅》里,这个人的“恶”的程度却被降低了。要知道,在中国的乡间社会,村镇社会,会有很多搬弄是非的中老年妇女,她的目的也不坏,也就是想赚点儿小钱。所以,在《金瓶梅》里竟然会出现一个王婆躲雨的诗意镜头,而这在《水浒传》里会出现吗?一个做过坏事的人躲雨,《水浒传》的作者会觉得:这个时候下刀子才好,把她千刀万剐了。但是你看《金瓶梅》,她躲雨躲得竟然很诗情画意的: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第6回) “大步云飞来家”,这是一个少女才有的形象。一个老太太怎么可能“大步”地像云彩一样地跑呢?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她曾经的那个美丽的少女时候的姿态。所以,叫做“大步云飞来家”。 再换一个角度,我要说的是,《金瓶梅》写得最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普普通通的成年人,这些人是《红楼梦》里的贾琏们,晴雯的嫂子们,鲍二家的们,但是,《红楼梦》里的这些人都没有被真正地展开。 《红楼梦》里写得最好的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少女和一个少男。不过,这样的人,说老实话,还是好写的,因为毕竟可以凭借我们的想象。但是,晴雯的嫂子在家里是怎么过的?鲍二家的回到家里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再如贾府里的那些奶妈,她们回到家里,都是怎么生活的?如果问这个问题,《金瓶梅》就被问出来了。这些人,你看到的就是在贾府干活儿,回到他们家怎么干活,她私下里跟谁好,跟谁私通?这正是《金瓶梅》大显身手的地方。在这方面,《金瓶梅》做得是非常出色的。 还有一类就是妓女。小说里的妓女写得也是非常真实的。我们中国的作品里,一写到妓女往往就是怎样呢?或者是天生就坏,你看现在很多电视剧里的妓女,演得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太做作,或者是天生就好,往往是什么被迫去做妓女,所谓“卖肉养亲”云云。但我们在《金瓶梅》里没有看到一个天生就“坏”和天生就“好”的妓女,而都是一些很真实的女性。她在社会的这种层面生存,她就不得不做这样的事,如此而已。这些妓女不比别人“坏”,但也不比别人“好”。比如说,王六儿的老公叫韩道国,我们在中国小说里从来没有看到这种情况:他默许王六儿和西门庆通奸。通奸以后,我们一般的就会看到提刀复仇,想办法把西门庆杀掉。可我们在《金瓶梅》里看到的是什么呢?两个人还是齐心合力地过日子。这样,中国社会很真实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王六儿虽然是跟西门庆好,但是她时时刻刻都还是关心她的老公,而且她的老公也常常跟她讨论,咱们家怎么发展,以后盖一个什么大宅院,将来到哪儿买地,等等。我们发现,他们过得非常真实。当然,他们过得不美好,但是却很真实。我们如果想到中国底层社会的生活方式,那就不会觉得这种现象很奇怪了。我们奇怪的是中国小说里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这样去写。 还有一个方面,就是《金瓶梅》的写家常琐事。在写家常琐事方面,我们发现,它的文笔非常非常出色。它对家常琐事的描写让我们想到了俄罗斯的一部巨着——《战争与和平》,我们可以猜测,这个作者应该是一个很典型的“猪八戒”。也就是说,在吃喝玩乐方面,他很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所以,他对生活的具体的观察,实在是太体贴入微了,实在是太精致了。如果是我们,我们很可能是写成流水账式的日记,或者把这些省略掉,但是到了他的笔下,却写出了非常漂亮的几十万字。我一开始就说过,看《金瓶梅》,人们注意的多是它的“饮食男女”里面的“男女”,实际上它的“饮食”写得更漂亮。《水浒传》里的饮食我过去说过,动不动就是割几斤牛肉,筛十斤酒。这种水平确实很吓人,有英雄气概,但是吃得实在是太普通了。甚至就是炊饼和人肉馒头,实在是太低级了。连一个乡村的正常的生活水平都没有。这种东西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阅读的快感。而《红楼梦》里的饮食实在让我们害怕。我们每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就充满了自卑感。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她在《金瓶梅》里就相当于王婆,她在她的乡里未必不给人家做媒,只不过她没碰到《金瓶梅》里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样的事而已,刘姥姥应该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但是刘姥姥到了贾府以后,整个儿剩下的就是震撼和自卑了。我们不妨来看几种贾府的吃法,第8回里的“香糟鸭信”,第60回里的“翡翠羽衣”,还有第62回里的“胭脂鹅脯”,这些名字我们念起来都拗口,要在现在的粤菜里才有。其中最为后人称道的,是“茄鲞”你看看凤姐的介绍: “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第41回)
网载 2015-08-23 08: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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