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荒诞的现实,黑色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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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箴言》节选 李小山 着

目的


春天是旅游旺季,仇国民马不停蹄带团出发,已经连续两月没有休息。六月第一天,仇国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便起床,简单梳洗一下,吃了母亲头天晚上为他预备的早饭,拎了包打算出门,听到母亲房里传来闷鼓般的咳嗽声——近来母亲瘦脱了型,咳嗽越来越严重,这次带团回来,一定得请两天假,陪母亲去医院瞧瞧。自他记事起始,母亲一直是他生活里的唯一的一抹阳光。


仇国民分别与团里每个成员打过电话,约定今天一早在人民公园的广场东侧集合,一道乘坐旅行社的包车前去机场。仇国民赶到目的地,天已大亮,二十多个男男女女已在车旁等候。夜里下过大雨,这会儿碧空如洗,周围的楼厦、花坛和树木显得分外清新,成群的鸽子在潮润的广场上起落,晨练的老人随着喇叭的乐曲整齐划一地动作。仇国民把心事摆在一边,打起精神与大伙招呼。


这条固定线路了无新意,从人民广场集合去机场,搭三个多小时飞机到达M市,再从那里坐六个小时包车进入景区。按仇国民的经验,参加旅游团的游客都是一个样,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对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毫无兴趣。所以,仇国民随机应变,沿途的解说能省即省,反正说了也是白说。依照惯例,上车前仇国民手持表格一一核对了每个团员的身份和手机号码,并把旅行社的徽章和太阳帽分发给大家,又讲解了有关的注意事项。仇国民隐隐察觉,这次随团游客异乎寻常,清一色全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女,似乎互不相识,似乎又是同伙。


昨夜,仇国民受母亲的咳嗽声搅扰,为母亲担心,没睡踏实,因此汽车一开动他便呼呼大睡起来。一车游客似乎体谅到导游的辛苦,打盹的打盹,听耳机的听耳机,十分安静。只有那个肥头大耳的司机觉得开车无聊,一路上独自唱了一曲又一曲,途中还特意回头询问,他的歌喉如何?见无人应答,又自我吹嘘,他曾在电视直播的某某晚会上露过一脸。


仇国民心细如发,凡事喜欢琢磨,一行人在机场发生的情况,使他的疑惑变成了警觉。一个长相出众的女游客在领取登机牌时翻遍了口袋和旅行包,就是找不到身份证。游客粗心,出门前忘记检查该带的东西,丢三拉四,这是常事。女游客领不了登机牌,最多落下她一人,与众游客无涉。然而,女游客摊着双手朝大家优雅地耸着肩膀,甩甩长发,表示她的无奈。侯机大厅人群熙熙攘攘,行李车来来往往,喇叭里不间断地播放航班的起降消息。仇国民发觉游客掏口袋的掏口袋,翻包的翻包,一个个手忙脚乱找东西,折腾了半天,一个个满头大汗,面面相觑。仇国民听到有人提议,人算不如天算,取消这趟旅游吧


女游客的身份证最后硬是变戏法似的在一个白面书生旅行包的夹层里找了出来,大家顺利登机了。仇国民心里直犯嘀咕,他们明明是一党同伙,为什么装做不相识呢?仇国民干导游已三年多,见识过各式人等,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临登机前,仇国民打电话问候母亲,母亲一边闷鼓似的咳嗽,一边好言劝慰儿子,把心思摆在工作上,千万别出差错,上了年纪的人不是这边毛病就是那边毛病,没什么大碍。母亲的嗓音像疾风中的绳索,呜呜咽咽颤抖不已。母亲的状况加重了他的心事,飞机起飞的刹那间,他忍不住潸然泪下,生怕旁人瞧见,赶紧将面孔深深藏进臂弯里。


那位丢身份证的女游客正好坐在仇国民旁边,轻轻拍了拍仇国民的肩膀,友善地悄悄说道:“导游,任何事情不都是过程吗?放长些看,人世间那点鸡零狗碎的事有啥好揪心的?”女游客边说边塞了张面巾纸给他,并笑眯眯地做了自我介绍,她的名字叫友友,研究生在读。仇国民擦拭完眼泪鼻涕,沉默片刻,悄声说:“如果你最亲的人有病灾,你会这么轻松?这叫冷暖自知。”友友朝吐吐舌头他扮了怪相,说道:“我问你,一分钟与一个小时能比吗?一个小时与一天能比吗?一天与一年能比吗?一年与一百年能比吗?你想想吧,一百年后,我们最亲的人是不是早死了?我们是不是也早死了?所以,一切都在过程之中,没必要揪心。”仇国民稍做沉思,苦笑了一下说:“太玄了。对个人来说,一百年完全是虚数。一秒钟,一分钟,才是实数。”


凭第一眼的印象,仇国民长得有些奇相:大脑门,小眼睛,阔嘴巴,脖子细瘦,个子矮小,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仇国民从小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两次高考失利,在母亲的恳求下,不得已进了旅游学校。仇国民后来迷恋上了写作,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作品,将满腔苦闷倾倒而出。一些情投意合的网友留言的留言鼓励的鼓励,缓解了他的孤独,但是,他暗中所企望的异性的青睐却始终只开花不结果。经历了许多挫折,他的内心的自卑感宛若一面镜子无情地树在面前,使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非常不满。在他的记忆中,除了一些中年以上的女游客与他搭搭讪,几乎没有哪位年轻貌美的妹妹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所以,友友对他的和善态度令他深为感动,内心热流奔腾——尽管他表面依旧显得十分评淡。


友友的美貌在任何场合都是亮点,魅力不光来自老天施与她那完美无缺的脸蛋和身材,还来自一股充满张力的含蓄——正如她笑吟吟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随时蓄势待发,令男人无处可逃,无从抵抗。友友一眼便看出了仇国民身上的多愁善感气质,这样的气质可以朝着她的信奉的方向扬帆前行。友友料想仇国民在假装打盹,忍着不去干扰他,直到飞机快将降落时他伸了个懒腰,才故意漫不经意地说:“看样子你睡得好香哦。”仇国民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窗外的景色,蓦地问道:“你们是一起的吗?我觉得你们是朋友或者熟人。”友友拿了一颗口香糖给他,顽皮地悄悄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朋友和熟人,至少我和他们才第一见面。”


仇国民接过的最大的团有六十多人组成,对着表格点过一次名,他就能够在任何场合准确喊出那些天南海北的游客的名字,他的记忆力之强,在旅行社同事里是有口皆碑的。这次才二十一人,仇国民上车前点过名,下飞机又点过名,上了去景区汽车再次点了名,可是,除了能够喊出友友的名字,其余人都只含糊含糊觉得脸熟。偏偏从机场到景区的路上,汽车出了故障,司机捣鼓来捣鼓去,一车人苦等几个小时,车勉强可以开动了,速度却如蜗牛,开开停停,到达景区宾馆已近凌晨时分。


摆在以往,出现这样的重大事故,游客们早已吵翻了天。因为游客就如杂货铺,爱闹的爱静的,善的恶的,什么款式都有。前阶段仇国民接过一个团,一位中年女游客一上车便把一只白玉手镯拿出来显摆,强迫每个人观看,一边嗓音高亢地宣称,手镯是她老公特意花了八万元从云南替她买回家的,内行人说了,她老公拣了便宜,从成色看十万也不止。另一位中年妇女把脖子上坠玉摘下来,拎在半空大声对众人说:那镯子是新玉,不值钱,我老公买给我的这块老玉,给你一百万你都没地方找。两个女人于是展开了口水大战,这个号称自己的老公是高官,家里的古董字画数也数不请。那个则说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嫁了做大老板的老公,年年上财富榜,自己万事不管,四处旅游,享受生活。这个讥刺道,你以为旅游潇洒?这会儿你老公抱着小情妇正干得欢呢。那个反击道,全国人民都知道当官的最不要脸,贪得无厌,家外有家不算,一个个还包情人养小蜜,你这样的黄脸婆一边歇着去吧。接着就发生了激烈的肉搏,两位珠光宝气的女人披头散发,衣服破了,脸皮也破了。一车人只顾伸长脖子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而无一人出面劝架。这样的世间百态,仇国民已是见怪不怪,不过,在那次拉架当中,他的膀子脱臼了,鼻子碰出了血。


令仇国民暗暗不安的倒是,这一回的游客一个个似乎过分善解人意了,又过分随遇而安了。车坏了就坏了,晚点就晚点了,再饿再累,竟然无人说出一句抗议的话。


依照日程安排,第二天一早全体集合出发去景区。仇国民简单梳洗过,早早赶到餐厅,里面灯火通明,闹闹哄哄,上百张圆桌全都被各个旅游团占满了,许多没占到位置的游客只能站着吃东西。仇国民转了两圈没有看见自己团里一个游客。其实他一进餐厅,眼睛就如探照灯一样人群里梭巡友友的身影。宾馆有叫醒服务,况且昨晚他对大家交代过,今天一天得跑几个点,千万不能晚了,旅游本就是苦差事,请各位务必克服一下。仇国民有些着急,再三看手表,最后决定去总台挨个给他们房间打电话。


事情太蹊跷了,没有一个房间有人接电话。仇国民再回到餐厅时,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睡眼惺忪的服务员在拾掇桌子。仇国民又焦急又无奈地走出宾馆,外面亮得刺眼,太阳升起来了,蓝天白云。仇国民按表格上名单打了几遍每个人的手机,无一例外全部关机。


九点多钟了,六月的阳光热量十分充沛,仇国民体外体内都在层层冒汗。他爬上山腰,放眼了望宾馆与景区之间的山坡和道路。又发了阵子呆,想起应该打电话问候母亲——生病的母亲是他真正的心头重负。


仇国民又一次惊讶不已——与昨天相比,母亲竟如换了个人,乐呵呵地告诉儿子,咳嗽好多了,让他放心。母亲以轻松夹杂揶揄的口吻说道:“儿子,你操心有什么用呢?阎王爷要谁去,谁能赖着不去么?于是我想啊想啊,想出道理来了,以前怕死是错的,没死过,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发愁啊,害怕啊,其实都是受传说欺骗的结果。这回病倒在床,我开始是很担忧的,怕挺不过这坎,怕你受不了,慢慢的,我发现我走进了死胡同。于是我的思想来了个兜底翻,从原先把死看成是黑色的,肮脏,翻转为洁白的,光亮的。我把自己推到一条又白又亮的大道上,死多好啊,那么烦杂的东西一下子连根拔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么?于是我越想越觉得死一点不可怕,不仅不可怕,还是件让人特别向往的好事。儿子的心思我了解,世上只有我这么个亲人,剩下你孤苦一人,不好受。但是,再辛酸的事情也会过去,很快就会复员,时间像水流,近看远看不相同。一分钟与一个小时不能比,一个小时与一天不能比,一天与一年不能比,那么,一年与一百年能比么?一百年后你也早该死了,世界却依然是原来的世界。一代代人像一茬茬庄稼,栽种,收割,再栽种,再收割。”


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一席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前所未有。仇国民挂了电话,愣了半晌,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做了两回阔胸运动,对着阳光明媚的旷野大喊几声。喊声惊起了若干山鸟,哗哧地飞向天空。与此同时,他望见友友单独一人沿着山坡另一端的小道缓缓走来。


友友换了身装束——穿着一件白色短衫,扎了条粉红底色花丝巾,下身是牛仔裤和白运动鞋,魔鬼身材显露无遗。友友老远便欢声笑语与他打招呼,友友的笑声像清风一样扫除了堆积在他心头的烦恼。他等友友走近,简略地叙述了自己一早的经历,并询问游客现在的下落。友友戴了副漂亮的墨镜,在阳光照耀下更是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和洒脱的气质,“没问题,”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像老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他们,都是为了目的来的。”


俩人并排坐下。仇国民假装看了会儿风景,忧郁地问:“目的指什么?你能不能说明白些?”友友摘下墨镜,用手遮着太阳,以顽皮的表情看看风景,又看看仇国民,说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共同的目标走了一起。在此前,大家没见过面,所有讨论都在网上进行。我是其中一员,被吸引过来了。”


湛蓝的天空里,一只苍鹰高高地盘旋着,翱翔着。


“智者有鹰,”仇国民念颂道,“我有鸟。”


友友接了句:“智者的鹰,是他的鸟。”


仇国民朝她露齿而笑:“我的鸟,是我的鹰。”


俩人同时拍拍手,笑了起来。


“你赞同你母亲的话吗?”友友蓦地收住笑,严肃地逼视他——他的面颊肌肉急促抽搐几下,面孔顿时变得通红,“实际上,不管是谁,如果真的把死亡看成是洁白的,光亮的——请注意,你试试一直这么想,一直这么想,把死亡看成无比美妙的东西,就像眼前的景色,难道你不爱它吗?”


六月的热量从内至外渗透着,蒸发着。细看之下,空气里飞舞着细微的闪光的颗粒,漂浮着蒲公英般的绒毛毛,宛若无数游离的欢快的小生命,与梦境里的滑翔和飞升极为相仿。


仇国民站起身来,此刻满目皆是葱郁的山川、发亮的河流和无际的平原,这些全是外在的——尽管它们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实在和坚硬。他想起了岩中花树的公案,心里默默念叨,觉得豁然开朗。


刺眼的光明反倒使得眼前有些黯淡,但是,仇国民的胸怀从未如此敞亮,无限的通透和通明,他忍不住裂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眼下的处境太离奇了,从逻辑上看,显得分外荒谬,我母亲在电话中的言谈与你所说的内容几乎是重叠的,这可能吗?但是,什么又是不可能呢?我的承认……”他仿佛喃喃地自语,“经历替代不了处境,反之也一样。我们的身体确实像是一块石头,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将它扔进沟壑,也可以把它敲成粉末。”


友友与仇国民约好下午五点之前和大伙在宾馆大堂碰面,然后哼着歌儿独自一人下山去。


下山的小道像蜿蜒曲折的白色飘带,山坡和岩石银光闪闪,葱郁杂草丛中点缀着各色鲜花,旖旎多彩,清香扑鼻。空阔的山坡寥无一人,徐徐清风与她的哼唱琴瑟相和,如层层漪涟在空气里散发,生出袅袅的回音。


友友采了一把花儿,举在头顶,像祈祷又像宣誓,口中念念有词。蓦地听到有人呵呵地笑,掉头望去,小严,小安,小双仨人像从地底下钻出似的,驻立在离她几步远的草丛里。小严笑道:“我们三个人观察你很长时间了,小安形容你像蝴蝶一般翩翩起舞,小双比喻你是仙女下凡,太赏心悦目了。你听听,男人总是殚精竭虑想出各种词汇来赞美女人。”


小安和小双与友友打过招呼之后,便告辞先行一步,留下友友和小严,俩人沿着岔路往高处走去。


岔路崎岖,枯枝乱石挡道。小严主动充当起向导,在前面探路,遇到沟坎阻拦,奋力攀跳而过,然后做友友的援手,助她越过障碍。


“我曾经跟一个猎人进过几回深山,因此有这方面的经验。”小严在回答友友的提问稍稍犹豫了一下,解嘲地笑了几声,“经验这东西,像人的本性,不自然间便会流露出来。”友友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一边大声说:“是啊是啊,要不怎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此时,小严的面孔在阳光下如刚出笼的白面馒头,泛着虚光,冒着热气,他的笑则像一副陈旧的笑脸面具,沾满了积尘。小严避开友友坦然的目光,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飞进深沟里,以带些愠怒的口气说道:“不管我们的眼睛看到多少,与事物相比,九牛一毛也算不上。这一回我们约好来此,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说的仅仅是感觉,其实我们相互之间完全不了解,也没有想去了解的愿望,这才是主要的。譬如我,外表看与所有人无异——你仔细看看,我有什么异常吗?看不出是吧?然而我告诉你,到了夜里,我必须躲起来,躲入绝对见不到人的地方。因为一到夜里,我的五脏六腑全像绿绿荧光一样发起亮来,透过我的躯体,透过衣衫——穿再多再厚的衣衫也无济于事,太恶心了!太可怕了!你设想一下,黑暗里看见五脏六腑呈现绿绿的荧光色,像一幅人体解剖图,是什么效果?”小严不待友友回答,一屁股坐到地上,将面孔埋进了两膝之间。


友友蹲下来,抚摩着小严的肩膀,轻声问道:“自小就这样吗?”


一粒大蚂蚁爬到小严的裤腿上,友友捉住它,把它放到草叶间——不料,它又倔强地飞快地爬到小严身上。“除非碾死它,”小严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说,“否则它跟你没完没了。”说罢,他一跃而起,仿佛顿时变得精神百倍了,笑道:“若在一年前,我死也想不出我会这样,一切发生在半年前!”接着又说:“就如半年前我绝对想不出会有今天一样。”


友友与小严临分别的时候,突然郑重其事问道:“请原谅我的冒昧,我一直想知道,就算照片有假,野生老虎究竟存不存在呢?我听说,有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喂了老虎……”


小严愣了下神,挥挥手说:“你不觉得吗?这是一种幽默。都说我们国家缺乏幽默,实际上我们国家是全世界最幽默的……不过,我们的幽默是黑色的。”


第二天一早,小严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应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天刚蒙蒙亮,手忙脚乱梳洗过,跑出房间上,望见友友和仇国民一高一矮站在走廊尽头等侯他。昨天友友有意无意问起老虎的事,令他十分费解,他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事早已风平浪静了,友友怎么可能得知呢?他和衣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后来好象做了个梦,晴虹笑吟吟地向他招手,仔细辨认,却发觉是友友进了房间。


清晨的雾气犹如时浓时稀的蒸汽,山峦的轮廓时现时隐,清越的鸟叫声长声短,天边漾开一抹暗红的光亮,头顶的苍穹仍然朦胧而深邃。他们一行人经过宾馆外侧的停车场,看到一辆辆大巴车和无数小轿车横七竖八停放着,停车场上边上搭起了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帐篷,还有许多人钻在睡袋里睡在草坪上。仇国民嬉笑着咕噜了一句:“现在连吃不饱的人也参加旅游了。”


一行人由小严带领着朝大峡谷方向走去。出发前,小严一一点了名,除了原来的二十一人,加上仇国民,一共二十二人。


他们登上第一道山梁的时候,天就大亮了,回首望着景区方向,那里人来车往,也是他们所属社会的最后一瞥。


一行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言不发,紧绷着面孔,跟随队伍缓缓前行。他们前行的方位与景区恰好相反,据地图标称,那是人迹罕至的大峡谷,距此约三天多的路程,需翻山越峰过河穿林才能到达。行程的艰辛可想而知,小严以自身经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家,进到深山之后,每个人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因为所有人都是无暇顾及他人。


一行人走走停停,太阳照到头顶,炎热成了第一只拦路虎——大家躲在树阴下歇息,懒得动弹。


山坳里无一丝风儿,异常地燠热,成团的飞虫乱舞乱撞。遍地杂草呈现一个个旋涡形状,灌木丛中偶露着牲畜的白骨,陡峭的岩石爬满了蛇似的藤蔓。山坡上的大树非常茂盛,而坡下的整片树林已经枯死。


他们沿着一条曲折的小道一路走来,看到草丛和乱石中间丢弃着塑料袋、纸屑、饮料瓶子——甚至,一位细心人发现了一两个避孕套。几个人小声争议了半天,有人讥讽,既已踏上不归路,避孕还有什么必要?有人推断,与必不必要无关,习惯使然而已。


尽管大家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但是,不归路这三个字第一次被人当众提及,仍如一道电流掠过每个人的身体,大家面带肃穆的表情相互睃盼——或是勉励或是见证?仿佛在做提前诀别。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傍晚,他们来到一处宽阔的布满大小鹅卵石的干涸的河床。二十二人中有四人掉队——仇国民在第一天露营前失足落进深不见底的悬崖缝,大家喊了一阵没有丝毫回音。昨天和今天又有三人途中罹难,不是摔下山梁,便是跌入深潭,这四人早早踏上黄泉路,证实了小严的先见之明。这会儿太阳夕照,四下无限静谧,鹅黄色天幕透明如洗,周围翠峰叠嶂,确是人迹不至的地方。所有人瘫坐在鹅卵石上,只余下最后一丝呼吸的力气了。


友友迷迷糊糊地仰望天空。此时,一个个满面疲塌,憔悴而肮脏,一个个眼睛深凹,消瘦而无神,加上衣衫不整,破破烂——她的心里又凄惶又满足,飞升和下坠的感觉同时冉冉生成。


不是说这里有仙气氤氲的大峡谷吗?怎么只有这些蠢笨的巨蛋一样的鹅卵石呢?她眼睛湿润了,不是泪水,是晚露。恍惚中她隐隐看见整片整片的绚烂锦簇的花朵:丁香,海棠,牡丹,玉兰,芙蓉,百合,郁金香,紫罗兰……


天幕转换成暗红色。众人似乎都已沉沉睡去。


友友转过脸望着身旁沉默不语的小严,许久,她喃喃地问:“前天和昨天你离开我们独自露营,是为了你的荧光色内脏吗?”


“是吧……”小严迟疑着坐起来,低着头抱住双膝,“不是!”


友友无声地笑了笑,说道:“谎话就像枷锁,想脱都脱不下来。”


“每个人……”小严有气无力地轻声争辩,“都有自己一副枷锁。”


友友暗自叹息了一声,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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