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照着讲”到“接着讲”  ——论冯学研究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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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9. 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32(2007)01-0007-04
  1979年我有幸考上吉林大学,成为哲学系首届硕士生,攻读中国哲学专业。我选定的硕士论文题目是《新理学简论》。我也许是新时期研究冯友兰哲学思想的第一人。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于冯友兰哲学的研究越来越深入,研究队伍也越来越大,并且取得相当可观的研究成果。据我所知,目前已出版的专着已有十多部(其中包括我和梅良勇合着的《冯友兰学术思想评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出版),发表论文数百篇。总的来看,目前关于冯友兰哲学思想的研究尚处在“照着讲”的阶段。在冯友兰哲学思想长期遭到曲解和误解的情况下,“照着讲”无疑是必要的。只有讲清楚冯友兰哲学思想的来龙去脉、理论架构、思想特色、学术价值,才能排除种种曲解和误解,恢复冯友兰在现代和当代中国哲学史中的应有地位。迄今为止尚不能说“照着讲”的任务已经完成,还有必要讲下去。但是,毕竟不能总是停留在这个阶段,在“照着讲”的同时,还应当转向“接着讲”。
  一
  “照着讲”是讲清楚冯友兰哲学本身,着重讲“怎么样”,属于哲学史研究的范围;“接着讲”是对冯友兰哲学思想的发挥和发展,是创造性的诠释,着重讲“为什么”,属于哲学研究的范围。“接着讲”当然应当以“照着讲”为前提,否则就不成其为“接着讲”,但毕竟有别于“照着讲”。“接着讲”关键在于讲出新意来,找到自己的讲法。王夫之说过“六经责我开生面”,这大概就是“接着讲”的宗旨之所在。套用王夫之的说法,也可以说“冯友兰哲学责我开生面”。我们应当接着冯友兰的话题自己讲,讲自己,致力于打造当代人的精神世界,满足当代人的精神需求。
  冯先生曾提出一个观点,叫做“哲学纷无定论”。意思是说,人们无法给“哲学”找到一个确定的定义、一种公认的说法。古希腊人把哲学叫做“爱智慧”,并不是给哲学下定义,只不过是对哲学的特性作了一个大概的描述。按照古希腊的这种说法,哲学并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爱智慧”就是追求,就是探索,就是思考,就是创新。哲学是一个无尽的话题,永远没有讲完的时候。哲学既然是动词,当然讲哲学就需要不断地转型。哲学既然是一个动词,当然处在不断转型的过程中,一个时代应当有一个时代的哲学。“转”是继承和发展的统一,也就是“接着讲”,而不仅仅是“照着讲”。“型”有范型、范式等意思,是指相对稳定的理论形态。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哲学发生了两次转型:第一次开始于1919年,第二次开始于中国共产党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新的历史时期。第一次转型是从传统中国哲学转向现代中国哲学,这一过程已经完成,可作哲学史的研究;第二次转型尚处在过程中,但已有大模样。第二次转型的一个突出特点在于,从“批判”、“破坏”、“斗争”等主题,转到以“建设”为主题,即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华民族和平崛起、建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为前进的大方向。我们接着冯友兰哲学讲,必须围绕着建设的主题、适应社会发展的大方向去讲。
  那么,应当怎样“接着讲”呢?我觉得至少可以从冯友兰哲学中选择以下几个接点。
  二
  我认为重视确定性原则是冯友兰哲学的第一个主要特色。他把自己的哲学体系称为“新理学”,表明他的哲学思考以“理”为核心范畴、为最高范畴。冯先生坦然承认,新理学是接着宋明理学中程朱一派讲的。他之所以重视“理”,无非是要给世界万事万物的确定性找到哲学依据。
  中国传统哲学通常侧重于人生哲学,思想家们并不专门研究存在问题。在中国现代,由于受到西方哲学的影响,这种情况有了改变。现代新儒家重视对存在问题的研究,重视对本体论的研究。梁漱溟从主客二分角度思考宇宙存在的本体论依据,从主体出发考察宇宙,否认客体自身的实在性,把宇宙视为生活或生命的表现形式。熊十力提出“体用不二”论,用“翕辟成变”说解释宇宙的存在。梁漱溟和熊十力在本体论思考中,努力把握主体性原则,试图对客体世界的成因做出哲学解释,已经跨入现代哲学的门槛。但是,他们所建构的主体意义上的本体,只是动态的过程,并没有确定性;用没有确定性的主体所解释的客体世界,当然也没有确定性。按照梁漱溟的说法,宇宙不是“一的宛在”,而是“多的相续”;在熊十力的眼里,宇宙不过是“刹那刹那生,刹那刹那灭”的“一团功用”而已。他们所描述的宇宙,都没有确定性。没有确定性的客体世界不可能成为主体的认识对象和改造对象,并不能真正成其为名副其实的客体。换句话说,在梁漱溟和熊十力的本体论思考中,实际上只有飘忽不定的、抽象的主体,并没有确定的客体。他们的本体论学说对世界的解释力是有限的,他们只是接触到主体性原则,并没有具体地贯彻这一原则,没有展开地论述主客体的相互关系,没有对客体世界做出充分的哲学解释,没有充分体现哲学思考的现代性向度。在本体论思考方面,冯友兰比他们前进了一步。他建构了“理世界”本体论,用理的确定性解释客体世界的确定性。理作为“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是具有确定性的;依照某种理而成为实际存在着的某种事物,当然也就具有确定性了。
  冯友兰提出的“理世界”本体论,过分强调“理”的逻辑在先性,把“理”看成是单个存在物,存在着理论上的偏差。但他提出的确定性原则是正确的,对于中国的现代化事业是有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的。道理很简单,只有承认世界的确定性,才能把世界当作认识的对象和改造的对象,才能为自然科学知识提供哲学依据;只有承认社会形态的确定性,才能把社会当作认识的对象和改造的对象,才能为社会科学提供哲学依据,才能为民主政治的制度设计提供理论担保。所以,冯友兰对确定性原则的强调,对科学和民主都是有促进作用的,应当承认它的理论价值。在当今时代,确定性原则还是应当大讲特讲的。新中国成立以后,冯友兰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放弃了“理在事先”的观点,但没有放弃确定性原则。他多次申明“理在事中”,认为“理”不是抽象的共相,而是具体的共相。他已经找到一种“接着讲”的讲法,可惜由于他年事已高,来不及做深入而系统的阐发。我们应当接着他的这种讲法讲下去,即认同理的确定性,又不必对其作过度的本体论诠释。我觉得,冯先生关于确定性原则的讲法,对于我们来说,可以成为第一个接点。
  三
  我认为重视合群体性原则是冯友兰哲学的第二个主要特色。冯友兰的哲学思考是从考察世界存在的终极依据契入的,但他形成“理世界”本体论、证明了事物的确定性之后,并未进一步研究各种具体存在物的道理,而是着重探讨社会组织原理,研究“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同中国传统哲学一样,冯友兰哲学主要不是自然哲学、科学哲学,而主要是人生哲学、社会哲学。在他看来,合群体性乃是人类组织社会的基本原则。
  人们通常看到,冯先生很重视“理”,其实,他更重视“全”。他把“理”的总和称为“大全”或“宇宙的全”。在新理学体系中,“理”是核心范畴,而“大全”则是最高范畴。“大全”既是现存世界的形式因,又是目的因。一个人只有觉解了“大全”,才能进入人生的最高境界即天地境界;进入此种境界的人,就是儒家所说的圣人。“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层底觉解,此即是说,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会的全的一部分,而并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对于社会,人应有贡献,即对于宇宙,人亦应有贡献。”[1] (页553)冯友兰把人类社会看做一个整体,称之为“社会的全”。一个人只有觉解了“社会的全”,才能进入人生的较高境界即道德境界;进入此种境界的人就是儒家所说的贤人。“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行义’底。义与利是相反亦是相成底。求自己的利底行为,是为利底行为,求社会的利底行为,是行义底行为。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性已有觉解。他了解人之性是涵蕴有社会底……社会的制度及其间底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并不是压迫个人底。这些都是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中,应有之义。”[1] (页602)无论是在道德境界中的贤人,还是在天地境界中的圣人,都是自觉地体现出合群性原则的理想人格。
  在现代中国,许多思想家受启蒙主义的影响,顺应个性解放潮流,一般都大讲特讲个体性原则,而不愿论及合群体性原则。在这种情况下,冯先生突出合群体性原则,是很容易遭到误解的。但是如果只讲个体性原则,而不讲群体性原则,势必把人描述为抽象的人,并不能解决孙中山所说的“一盘散沙”的问题,并不能把中华民族凝聚成为一个整体。尤其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面临着严重的民族危机的时候,讲合群体性原则十分必要。冯先生强调合群体性原则,可以说是对片面夸大个体性原则的思想偏向的纠正,对于提升民族凝聚力、对于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是有现实意义的。冯先生关注合群体性原则,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是什么“替蒋介石说话”,而是在替中华民族说话。我们应当客观地、历史地、公正地评价冯友兰的合群体性思想,不可以深文周纳、罗织罪名。在当今时代,合群体性原则还是需要大讲特讲的,至于如何正确地把握个体性原则和群体性原则之间的辩证关系,当然需要进一步作深入的研究。我觉得,冯友兰关于合群体性原则的讲法,对于我们来说,可以成为第二个接点。
  四
  我认为重视建设性原则是冯友兰哲学的第三个主要特色。他把自己的主要的哲学着作叫做“贞元之际所着书”。“贞”是“贞下”,表示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元”是“元起”,表示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冯先生把自己的哲学献给他所处的新旧交替的时代,努力从即将过去的时代所留下的思想遗产中寻找具有普适性的、可资借鉴的因素,力求为新的时代提供一个坚实的哲学基础。
  与冯先生同时代的思想家大都致力于“破坏”,致力于批判传统文化的消极面,很少拿出建设性的意见。换句话说,他们把着眼点放在“贞下”方面,而没有放在“元起”方面。冯先生与他们不同,明确地把着眼点放在了“元起”方面,高度重视建设性原则,表现出很强的超前意识。他已跳出新旧对立的框架,强调“新性”和“旧情”的统一应该是建设性原则的题中应有之义。冯先生指出,没有变革,没有“新性”的获得,谈不上建设;而脱离国情、脱离历史空谈建设也将于事无补。在他看来,建设必须是在“旧情”基础上的建设,必须在“旧情”方面有相当的根据;只有找到了“旧情”方面的根据,“新性”才会由可能变为现实。
  冯先生眼中的建设,首先是物质文明方面的建设,那就是改变中国原有的“以家庭为本位”的落后生产方式,实现“社会为本位”的现代化的生产方式。要实现生产方式的转变,向已经完成转变的西方发达国家学习无疑是必要的,但绝不能全盘照抄,而应当有所选择。例如,我们可以借鉴西方发达国家工业化建设的经验,但不必学习耶稣教,因为耶稣教与工业化建设并不相干。冯先生特别强调,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应当体现出民族特点。他在《新事论》中明确提出:“现代化并不是欧化。现代化可;欧化不可。”[1] (页314)他提出的这种看法在现代新儒家当中得到普遍的认同,至今海外的新儒家们仍把“现代化不等于西方”视为他们的基本主张之一。站在现代新儒家的立场上,冯友兰反对“全盘西化”,反对照搬照抄别国的发展模式,主张探索有中国特色、有中国“旧情”根据的发展道路。他的这一主张无疑是正确的。他认为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国人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真正底‘中国人’已造成过去底伟大底中国。这些‘中国人’将要造成一个新中国。在任何方面,比世界上任何一国,都有过之无不及,这是我们所深信,而没有丝毫怀疑底。”[1] (页365)这充分表现出他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挚爱,对中国的现代化的成功充满信心,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
  冯先生眼中的建设,还指精神文明方面的建设,那就是帮助当代的中国人重建意义的世界或价值的世界。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开发传统的儒家思想资源。冯先生不否认在传统道德中的确有同“以家为本位”社会相应的旧观念,如忠孝等,但不能因此而全盘否定传统道德的普适性价值。即便是旧道德,也可以转化为新道德。“我们可以说,对于君尽忠,对于父尽孝,是旧道德;对于国家尽忠,对于民族尽孝,是新道德。”[1] (页360)在传统道德中,除了忠孝之类的旧道德外,还包含着适用于任何社会的道德,这些道德无所谓新旧。他说:“照我们的看法,有社会,有各种底社会。有些道德,是因某种社会之有而有底,如一民族或国家,自一种社会转入另一种社会,则因原一种社会之有而有底道德,对于此民族或国家,即是旧道德;因另一种社会之有而有底道德,对于此民族或国家,即是新道德。但大部分底道德是因社会之有而有底。只要有社会,就需有这些道德,无论其社会,是哪一种社会。这种道德中国人名之为‘常’。常者,不变也。照传统底说法,有五常,即仁,义,礼,智,信。”[1] (页359)按照冯先生的看法,儒家一向倡导的五常之教,虽属“旧情”,但亦是获得“新性”不可或缺的根据。因此,无论中国将来发展成为什么种类的社会,这种道德都是需要的。在他看来,中国人的道德生活与西方人的明显区别在于,西方人以宗教为指导,而中国人以哲学为指导。在现代中国,建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依然应当贯彻“哲学代宗教”的原则,进一步发展以儒学为主干的中国哲学,进一步弘扬重视道德教化的优良传统。在20世纪50年代,有人把冯友兰的这种看法称之为“抽象继承法”,并且发起大规模的批判运动,指责冯友兰复古倒退。这些批判者没有注意到,冯友兰的着眼点是获得“新性”,并非是维护“旧情”,因而他们的指责可以说是文不对题。
  冯友兰在抗日战争期间关注建设性原则,似乎过于超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很容易遭到人们的误解,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其理论价值。冯友兰对建设性原则的关注在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反倒引来一片非议。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本来应当及时转向建设性话语,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却仍旧长期沉浸在破坏性话语中而不能自拔,以至于造成“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步入新的历史时期,我们终于摆脱了破坏性话语,转向了建设性话语。现在我们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重温冯友兰先生关于建设性原则的论述,肯定会有启迪。我觉得,冯友兰关于建设性原则的讲法,对于我们来说,可以成为第三个接点。冯友兰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6年了。他作为20世纪中国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之一,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思想遗产。我们应当站在时代的高度,继承这笔遗产,接着冯先生所关注的确定性、合群体性、建设性三个原则讲下去,并且力求讲出新意来。在当今时代,我们不必再自我标榜现代新儒家,但我们应当讲现代新儒学,对包括冯先生的新理学在内的儒家文化做出新的诠释,建构中国社会发展所需要的积极向上、奋发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世界。
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7~10B5中国哲学宋志明/张栋磊20072007
确定性原则/合群体性原则/建设性原则
“照着讲”是讲清楚冯友兰哲学本身,着重讲“怎么样”,属于哲学史研究的范围;“接着讲”是对冯友兰哲学思想的发挥和发展,是创造性地诠释,着重讲“为什么”,属于哲学研究的范围。适应新的历史时期中国哲学的转型,冯先生所关注的确定性、合群体性、建设性三个原则可以成为“接着讲”的接点。在当今时代,我们不必再自我标榜现代新儒家,但我们应当讲现代新儒学,对包括冯先生的新理学在内的儒家文化做出新的诠释,建构中国社会发展所需要的积极向上、奋发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世界。
作者: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7~10B5中国哲学宋志明/张栋磊20072007
确定性原则/合群体性原则/建设性原则

网载 2013-09-10 21:5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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