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追记》13、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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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恐惧
 
当我想明白了是否被定罪不在于有罪与否,而在于需要与否,就真地开始陷入恐惧。我想起早有人提醒过的话:你这样的人当局不动则已,动就要置你死地。那么今天是不是就到了我的死地呢?
 
80年代曾辗转听说我上过一个名单,那是准备借“清除精神污染”和“打击刑事犯罪”双重之机搞掉的一批人。那批人被认定可能在未来具有威胁。接受一旦异议人士形成知名度就不好处理的教训,深谋远虑的做法是及早把他们铲除在萌芽,用刑事罪名投进监狱,消磨掉他们的青春和锐气,会为将来减少许多不稳定因素。据说那名单后来随“清除精神污染”的夭折而搁置。我虽一直不敢确信存在过那样的名单,但对一个专制集团而言,至少是个有“创意”的思路。如果我真在80年代被投进监狱,后来就不会有《黄祸》和《天葬》问世。现在,他们是不是正要亡羊补牢呢?
 
  我无法判断可能被判几年刑。审讯者说按法律规定我犯的罪应判5到10年,如果数罪并罚,可能更多。面对突然近在眼前的刑期,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脆弱。我这从来无拘无束的人,对失去自由的生活根本不能想象。一想到将有那么多年在监狱度过就感到恐惧,那恐惧在漫漫长夜深入骨髓,随之而来的各种想象也异常活跃,具体而细微。其中想的最多的是70多岁的母亲将怎样奔波于北京和新疆来“探视”。那种想象让我痛苦万分。
 
  更大的恐惧接踵而来。杨科长在一个阳光明媚(我只能在从不允许打开的窗帘上看到光影)的上午突然转移了话题,不再问那些只跟我有关的事情,他的问题是:谈谈跟你来往的各界人士吧。
 
  什么叫各界?!我惊悸地问。外表的激烈其实正出于内心恐惧。我一直怕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杨科长不急不躁,微笑着解释他的“各界”:比如说学术界啦、文化界啦,还有新闻界什么的。
 
  我回答:我认识的人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学术界,没有文化界,也没有新闻界!
 
  杨科长遗憾地摇头,这种貌似强硬的谎话在他眼里只是虚弱,如果我真地强硬,回答的声音不需要那么尖锐,应该很平稳,只说一句就够了——我不想谈,也不会跟你谈。
 
  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我一直盼着让我躲过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不少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在受审时连累了别人,在他获得自由后(甚至还在服刑时),就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经受过的苦难,而只记住他的“出卖”,并且会无休止地流传下去。从被抓那一刻我就担心抓我是要扯出一个窃取和出卖情报的网络。我一直盼着审讯只跟我自己有关,不要牵扯别人,理智上却又知道不可能,因此始终对此提心吊胆。
 
  一个被切断一切信息来源的人对处境的判断很容易变成幻想。那幻想能利用的材料只有以往的经验。80年代那份传说中的名单在我头脑里成了模式,深想下去,越来越认为今天也有如法炮制的可能。只要把我搞成窃取情报的间谍,就可以通过指控为我提供过情报的罪名,在我交往过的人中随意挑选整肃对象。因为什么是情报,他们可以随便说。中国什么都能成为情报,即便是闲聊天也可以“泄密”。而定这种罪名,前提是从我这得到指控所需要的证据。只要我承认了谁给我讲过什么,让我看过什么,一起做过什么,审讯记录上有了我的签字和手印,就可以将其定为我的同谋,断送掉他的前程。
 
  我当时真正相信他们会那样做而且正在那样做。即使后来被释放,我也认为那种相信有合理成分,因为那是出自对专制权力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而那不信任是共产党用其血腥历史造就的。对共产党和它的机关而言,做出我所怀疑的事情实在寻常无奇。旅居德国的作家龙应台从已经公开的当年东德公安部档案中发现了一份对付一位物理学家的计划。那位名叫波普的学者被视为“坏分子”。1987年,波普的妻子袅丽可无意中对女友透露了对婚姻的厌倦,负有监视任务的女友马上汇报给公安部,负责波普的公安部22处处长随即进行了如下设计:
 
  第一阶段:促使袅丽可申请进修以加强她与其夫分手意向……同时进行,避免波普本人在其工作单位及社交生活有任何升迁或改善可能。完成日期:1987年3月。
 
  第二阶段:扩大波普婚姻危机,加强女方离婚意愿,应设法使袅丽可与第三者(线民哈洛得)发生亲密关系。完成日期:1987年6月。 第三阶段:给波普工作单位主管写匿名信,使波普成为问题人物。完成日期:与前同。
 
  第四阶段:在《青年》报上发表波普和前妻(克莉)所生女儿一篇文章,赞美其“坚定的社会主义信仰”,以之为榜样来警告坏分子。完成日期:1987年5月。
 
  第五阶段:促使波普女儿就读学校加强对该女政治信仰教育。该女儿最得波普宠爱,影响其女儿应可加深波普无力感及家庭分裂。完成日期:1987年3月。
 
  第六阶段:在波普朋友圈中散布不利于他的谣言。完成日期:持续进行。
 
  仅从这段文字中还看不清秘密警察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也许需要结合有关波普的全部档案才能知道。不过这段文字足以让人看到,秘密警察可以把工作做得何等细致,阴谋设想得何等长远,布局设计得何等复杂。中国的秘密警察即使没有德国人的效率,毕竟也养了那么多人,花着那么多钱,一年365天都在琢磨这些,在诡计方面中国人不输世界任何民族,因此从险恶方面估计他们的用心,并非多余。
 

王立雄 2013-08-23 22: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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