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文汇 朱学勤访谈——赫尔岑和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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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访谈——赫尔岑和巴金
   前言
  在美国波士顿的查尔斯河边有一块石碑,是一个名叫马丁的德国新教神父留下的忏悔之语,上面写着: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黄河青山 
 
凤:你曾经说过,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少提出自己的问题来,那么,你对思想史提出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朱:这个问题,我想,一开始是想回答从少年时期就萌芽的问题,就是文化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就把它逐渐扩展成这一百年来中国人遭的罪,这个罪根在哪里?我就是想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孔子说:"有两种读书,一种是读书为人,另外一种是读书为己。"我想,我就是在为自己内心深处产生的问题而读书,而写书。前两天刚看了一本书,黄仁宇写的《黄河青山》,《黄河青山》也在回答这个问题。 
 
凤:有人也把你的文笔跟黄仁宇的写作风格进行比较。 
 
朱:噢,这不敢当,我觉得黄仁宇的文笔比我老辣得多,如果有一点点共鸣的话,可能是在经历上有一点相同。黄仁宇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在中国出了名的历史学家当中,唯一一个进大学以前有过漫长的,非学院生涯、底层生涯的人士。而在进了大学以后,他没有把进大学以前的记忆作为包袱,而是作为财富,点石成金,他的《我的大历史观》,他的《中国主要问题如何实现在数字化上的管理》等等,和他抗战的时候做过步兵参谋,在云南那种瘴气密布的丛林里作战,亲眼见中国的西部是如何的荒僻,如何的落后,和北京、上海这些沿海孤岛的现代化据点差距有多大的这些经历都有关系。后来他把这些经历带到了他的剑桥生涯、耶鲁生涯、哈佛生涯、点石成金,他才能写出《万历十五年》、《赫逊河畔谈历史》、《我的大历史观》以及这本刚刚出版的《黄河青山》。 
 
如果说我和他有一点共鸣的话,可能也是在一个比他弱得多的层面上,我也有一点点进入大学之前的底层生涯,而且我认为底层生涯到现在还没有进入我们的大学知识分子所处理的对象,大量的东西进入大学以后挂一漏万。就是大学知识分子处理的观念对象无法有效地覆盖我们整个社会的真实图画,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在我的写作当中,我总想把民间的感受、底层的生涯积累的一种思想触觉带出来,这样,可能和黄仁宇有一点点接近,但他比我要走得远,比我做得成绩大得多啦。 
 
历史观 
 
凤:你对历史如何来定义?就是你个人的历史观? 
 
朱:我的学生也会问这个问题:"朱老师,你的历史观到底是什么?"我就说:"一个人应该形成一定程度的历史感。"什么叫历史感呢?就是你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如今自己眼前的日常生活哪些会在时光的过滤器当中被无情地过滤掉,哪些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历史;当你读以往的历史的时候,你能够把它还原成像今天的日常生活里面的具体内容,这两者结合起来就是你的历史感。我认为,一个历史系毕业的学生,如果他没有这一点点历史感,哪怕他通读了二十四史,二十五史,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 
 
凤:假如历史是可以虚拟重来的话,朱老师你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比如说,是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还是名士时代的东晋? 
 
朱:首先我想说名士时代的东晋……你说的是东晋建康时期出现竹林七贤等等,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文人们比较优越的那些朝代,比如说东晋、宋代、晚明,这几个时代恰恰是我在历史课堂上猛烈批判的朝代,而且是作为对中国知识分子历史性格批判的三个关节在那里批判的,我不喜欢。 
 
凤:为什么?三个关节是什么? 
 
朱:这三个关节到今天形成的知识分子性格,从历史性的沉淀来看,积累的消极因素多,积极因素少。你从今天文人们写以往的历史,一提到这三个年代就眉飞色舞,你就可以大致能体验,他们到今天反省地还不够。如果让我选择的话,当然能够生活在伯利可利的希腊时代也不错,当然,我更喜欢的是1787年左右,美国独立战争以后,讨论宪法,费城会议的那几年里面,我觉得能够和汉密尔顿他们长期地、冷静地对话一个国家的宪政制度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那样,它可以在制度设计上避免哪些,我觉得那是一个很让我向往的时代,当然这个时代对很多人来说不值得向往(笑)。如果在中国这一百年里面,就是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的一百年里面,我觉得我并不羡慕"五四"以后的时代,也不羡慕50年代的时代,我更喜欢抗战初期的那个年代。 
 
凤:你为什么会喜欢那时候,烽火硝烟的? 
 
朱:倒不是喜欢他的烽火硝烟,而是觉得这一百年里面,中国的知识分子被各种\"主义\"所折磨、所诱惑、所摆布,好像只是到了抗战初期的时候,大家才放下\"主义\"之争,完全贴着地面行走了,直面这个民族的苦难,这是一;第二,也正是抗战,中国这一百年的知识分子有了短暂的机会离开了沿海孤立的几个现代化口岸城市,往内地行走,比如说,西南联大的千里大转移,让大部知识分子知道,除了有个沿岸中国,还有一个内陆中国,这个内陆中国和沿岸中国的差别之大几乎不亚于中国和美国、英国、法国的差别。那短暂的几年还不错,这是这一百年里面让我有所怀念的几年。 
 
凤:你刚才也谈到了很多关于知识分子的话题,一直以来,你对知识分子的批判也是比较严苛的,其实你自己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你理想当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朱:我心目中知识分子的形象……实际上严格来比喻的话,我还是敬仰顾准这样的人,当人们亢奋的时候,他一个破帽遮颜过闹市,在冷静地思考,这场全民狂热的病根在哪里;当人们普遍消沉的时候,他在积极地抗争,他在揭露,他在批判造成文革惨祸的那一小撮极左势力,也就是说,见好就收,见坏就上。别人亢奋的时候,你能比别人低两度,别人消沉的时候,你能比别人高两度,这样的沉着应战,一生不改的知识分子是我心目当中敬仰的一个对象,很可惜,我们放眼四周,这样的知识分子太少了。 
 
凤:你研究了这么多的思想史发现真正的知识分子都难以摆脱一种悲剧的命运,在你的内心里,你是不是也是一个有着深刻的悲剧感的人呢? 
 
朱:我个人…… 
 
凤:很不像,因为在《书斋里的革命》那本书上,我们觉得封面上的你那么开朗,我们都能够听得见笑声。 
朱:我个人尽管也有些挫折,有些坎坷造成的阴影到今天也挥之不去,但我自己尽量避免这种悲剧感。我觉得,有一些道义感的知识分子,他们把自己的生活过多得道义化,甚至过多的戏剧化、悲剧化,我觉得我不喜欢,你这个人有没有悲剧价值是旁人说的,是后人说的,你活着的时候不必整天愁眉苦脸,做出一个悲剧英雄的模样,应该尽可能地平静地、坦然地面对生活中的不公正,并不把自己设想为悲剧性的人物。 
 
书籍:《往事与随想》 
 
朱: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书肯定是赫尔岑写的《往事与随想》。 
 
凤:我一直以为赫尔岑是一个文学家,记得他有一篇小说叫《谁之罪》,后来,我才注意到赫尔岑原来是19世纪俄罗斯进步思想家的一个代表人物。 
 
朱:对,我喜欢这本书有几个原因,我们由浅入深吧。赫尔岑的文体我非常喜欢,他的文体不拘一格,《往事与随想》,他是以随想的形式写,不是按部就班的,像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编年史》纹丝不乱,他不是,他今天想到哪一件事情他就拿出来说,这件事情可能是已经说过的事情前面年代发生的,但是他的写作是在后面安排,他还是照样这样写,但你读来兴趣盎然,所以,是列宁还是谁说过,赫尔岑是个天才的文体家。他信笔拈来,这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别出心裁的写作风格。 
 
凤:驾驭自如。 
 
朱:驾驭自如!我觉得同时代的俄国人很少能超过他,到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二十世纪的知识分子子写回忆录的,写随想的,实在是多了去了,没有一个超过他。 
 
凤:巴金老先生也经常提起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而且他自己也写了《随想录》。 
 
朱:他的思想境界离赫尔岑何止十万八千里. 虽然他是《往事与随想》的翻译者。我觉得他的境界离赫尔岑差十万八千里. 
 
凤:你这么不客气? 
 
朱:不客气? 太浅薄了. 他迎合很多他这个年纪可以避免说的话,但是他还是参与合作。我觉得他晚年是应该后悔的,他在病榻上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呀!说到他,你想他的《随想录》,他号召人们讲真话…… 
 
凤:要忏悔。 
 
朱:是,他忏悔了,我觉得他的忏悔还比较感动人,但,他说,他最后的十年,他是以三个字活过来的--说真话。这十年该说的真话太多了,您老人家说几句吧!不要说一百句,你说一句行不行?说一句没人拿你怎么样. 一个人不能以号召别人说真话为满足,而是应该身体力行,你自己说几句真话来留给后人. 我对他这个说真话,我内心特别不满意就在这个地方,该说的真话何其多啊?!号召年青人说,你自己躺在病榻上:"你们说啊,说啊。"为什么你自己不说呢?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他虽然是最早翻译赫尔岑的人,但是他离赫尔岑的境界何止十万八千里. 
 
凤:你读的是他的译本吗? 
 
朱:不是. 
 
凤:像你刚才通过这本书拷问巴老,这样对一个老人公平吗?再比如,就像余杰要求余秋雨忏悔的时候,很多人就说,你无权要求别人去忏悔,因为忏悔是一件特别个人的事情。 
 
朱:好!这里面有一个标准,当巴老不号召人们说真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要求他这样,当一个人以说真话为这十年生活的轴心,反复地说,不断地说的时候,不要说我,就是街头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都有权利对这位要求说真话的老人说一句:"你就说一两句真话吧!"他自己把要求提出来了,人们要求他兑现这个要求。 
 
凤:你曾经用"雅各的瘸腿"来形容赫尔岑,这是什么意思呢? 
 
朱:雅各就是在和上帝的交战中被打断了一条腿,他就用这一条腿蹦嗒着和上帝交战了一生。我觉得,这样的人是值得敬佩的。所以,我为什么喜欢赫尔岑?第二个原因就是赫尔岑一生和沙皇的专制做死对头,而且从年轻的时候在麻雀山发誓,一直到写《随想录》,一直到去世,他没有看到沙皇崩溃的这一天,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专制必定会崩溃"这样一个信念。所以我说,这个人的一生充满了失败的记录,居然能保持激情澎湃,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类思想上的一个记录,我喜欢这本书第二个原因就在这个地方。 
 
他是一个失败者,他不是一个成功者,他40岁的时候就说:"人生的顶点我已经越过了,从现在开始我在走下坡路,在有生之年我看不到我的信念有实现的一丝希望。"他40岁的时候就这样讲了,但一直到老死,他没有向沙皇专制妥协过,没有低过头,这样的人应该是值得俄国知识分子纪念的,也应该值得中国知识分子纪念,当巴金起来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他一起念的时候,他未必没有被赫尔岑的这种思想境界所感动,所以他才会在文革的后期来翻译这本书,但是,你想一想,文革结束了,他的地位得到这么大的改善,让他仿效一点赫尔岑,说一两句真话的时间那么多,他居然就没有说,这是让我觉得失望的地方。 
 
 
凤:你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时时把赫尔岑作为一个巨大的背景来和中国的知识分子作一些比较? 
 
朱:当然,这是很难避免的,和我自己这十几年所见的人与事,自己内心的一些波澜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凤:在这本书当中,展现了那个时代欧洲知识分子的全景。 
 
朱:一个全景,他写了太多的知识分子了,既有我们不熟悉的人,还有我们从汉语读物中都已经熟悉的人,从马克思到普鲁东,到考夫斯基到巴枯宁到马志尼,我们今天能够想得起来的,19世纪中后那些光彩夺目的知识分子在他笔下都留下来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画,而且描写的极其生动,极其到位。没有一本书在描写19世纪下半期欧洲知识分子群体形象方面能达到这么高的境界,所以它可以当作一本19世纪中后期欧洲知识分子思想史的写真集来读,它很有史料价值。 
 
 
凤:你在课堂上怎么样向你的学生推荐这本书呢? 
 
朱:我不是把它作为一本知识性的史料书让他们读,有的时候学生会谈到一些他的彷徨、苦闷,过不了那个坎的时候,他们会来问我:"朱老师,有什么书可读?"这个时候我就会说:"那你们去读一读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在这以前,有一些人,他们遭遇过比你们巨大几十倍几百倍的灾难,但是他们也过去了,今天你们碰到的这些事情不是太重要,不必为这些东西愁眉苦脸,读读那本书能够放宽你们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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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 2013-08-22 21:2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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