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6.大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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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锯生涯

  婴年趣事,多已遗忘,还记得母亲抱我跨坐在她的两腿上,握着我的双腕,一 推一拉,一拉一推,随着推拉的节拍,曼声吟唱:“扯一锯,还一锯,吃口奶奶又 来锯。”逗我欢笑。稍长,看见别家做母亲的也这样逗小孩,不过唱词更有趣些, 如下:

    扯一锯,还一锯,     家婆门口有本戏。     请外孙,来看戏。     看饿了,吃啥子?     牛肉包子夹狗屁!

  光阴如白驹之过隙,一晃,人到中年,想不到我真的拉锯了,一拉就是六年。 这活路够燥辣,全不似“吃口奶奶又来锯”那般有趣。如今事隔十多年了,友人见 面,总要问我:“看你这样瘦,也能拉锯吗?”言外之急,颇有怀疑。我笑一笑, 只有一句很坦白的解释:“人要吃饭,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1966年5月3日是我拉锯的第一天。联手罗绍和师傅,矮矮胖胖(我是高高瘦 瘦),家在农村,比我大一岁,文盲,拙于言辞。他引我入门,只有两句话:一句 是“双手端平,亮出腋窝”,一句是“两腿跨开,前如弯弓后如箭”。说起来倒简 单,做起来就难了。我的四肢僵硬,姿态可笑,憨使蛮劲,弄得联手穷于应付。 “罗师傅,对不起,痛脚连累好脚了。”我频频地向他致歉。他只嘿嘿一笑,倒不 生气。作坊里的木工师傅常常放下活路,走来旁观,或提醒我“亮出腋窝”“后腿 打伸”,或替我拉几锯,做个示范动作教我,没有一个当面嘲笑我的。不过也有这 样的情况,某个木工师傅突然×妈捣娘高声叫骂,抱着一块木板跑来,冲着罗师傅 吼道:“我说你狗×的只有饿饭!你来看看,解些什么板子,坑坑包包,推刨子推 死老子了!”原来木工也和解匠一样,都是做计件工资的,我们解的板子不平,害 得他们多做背工活路,影响收入,所以他们要骂。我明白这是罗师傅替我挨骂了, 赶快赔笑自责,声明是我手艺太瘟。罗师傅胆小怕事,挨了骂急得脸红,至多在喉 咙里嘟脓一句“你自己也有妈”,算是对“×你妈”作了回答。两三个月以后,我 渐渐上了路,这样的情况就很少发生过了。

  解匠活路极重。国家给的粮食定量四十五斤,月月被我吃光。有多少次,日暮 收工,大锯一放,全身都瘫软了,不由自主地落坐在背后压马杆的大木料上,仿佛 再也站不起来。必待一支烟抽完,才恢复了一丝气力,站起来披衣服,穿裤子,趿 鞋子,然后拖着两腿走回家去。夜间入睡以后,梦中还在哎哟连天的呻唤着,而自 己却不知道。

  计件工资制逼得人不敢偷懒,每一分钟都得计算着使用。我若偷懒,月底挣不 够买米钱,就得饿饭。我忘记了星期日这个概念,一年做到头。腊月三十的黄昏还 在做,正月初二的早晨又铮铮嚓嚓挣挣扎扎拉起大锯来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 勤奋过。天亮起床,烧火煮饭,胡乱吃了,出门疾走如风,赴去上班。从我家走到 北街木器家具社,只需八分钟,路上决不耽误时间。走入木器家具社的店门,便忙 着解纽扣,脱衣服。走到架木料的马杆旁,裤子已经脱了,只剩一条么裤遮丑,裸 体,赤脚,二话不说,便同联手拼命地拉起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上厕所小便总是 和联手一道,跑去跑回。 本社有解匠四人,自愿结合成两组:我和罗师傅一组,小邹和陈师傅一组。掌 墨师姓黄,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教过私塾,开过棺材店。解匠们当面叫 他黄老师,背后叫他耳聋。每天早晨,黄老师翻出一堆木料,一一弹好墨线,给解 匠们作几句必要的指示,便袖手到店上闲坐去了。那一堆弹了墨的木料,有好解的, 有不好解的,也就是说,有肥有瘦。谁吃肥的,谁吃瘦的,两组解匠之间,不免勾 心斗角,常常争吵。我和罗师傅这一组,有了我这痛脚连累好脚,能力当然弱些, 进度当然慢些,所以常常是失败者。看见一块肥肉(又软又湿的大木料)已经弹好 墨线放在那里,我和罗师傅垂涎欲滴,恨不得两锯三锯锯完架在马杆上的木料,好 去抬那一块肥肉。同样地,小邹和陈师傅那一组也在拼命追赶,铮铮嚓嚓之声愈来 愈急促。结果总是他们那一组领先锯完架在自己马杆上的木料,两人笑盈盈地将那 一块肥肉抬起走了。这时候罗师傅伤心之至,黑起脸,嘟起嘴,气得狠敲抓钉。我 呢,这时候就得一边拉锯一边讲一两件奇闻怪事,给罗师傅疏导疏导,使他快乐。 他像小孩一样,喜听凶宅闹鬼、猛兽吃人、猪生三足、牛长独角之类的怪事。

  常解的木料被分为正料和杂料。正料只有松、杉、柏、桐四种,一般说来好解, 解出一丈板面(以一尺宽计算面积),两人共得工值三角五分。正料以外,都算杂 料,包括白桦、赤桦、青棡、洋槐、皂荚、菩提、麻柳、夜合、楠、樟、枫、榆、 桉、柳等等,有的太硬,有的太绵,一般说来难解,解出一丈板面,两人共得工值 六角。我在那六年内解的几乎都是正料。从早到晚,抓紧时间苦干,可解八丈板面, 两人各得工值一元四角。解匠生活很苦,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比木工低一等。 苦中寻乐,最好的途径是幻想。解匠们都幻想世界上有一种又软又脆又疏松的木料 如芭蕉树一样,堆积成山,供他们天天解。可是这个幻想又被解匠们自己否定了。 有他们自嘲的谣词一首为证:

    青朋硬。麻柳绵。     芭蕉好解不给钱!

  记得有一天下午,炎阳斜照,懒蝉长嘶,两把大锯铮铮嚓嚓之声催人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小邹和陈师傅一边拉锯一边发起牢骚来。牢骚的主题是诉解匠的钱太少, 骂人间的不公平。好在岳社长不在这里,掌墨的黄老师也歇凉去了,木工师傅们又 都躲在各自的工房内忙活路,没有外人听见,不会被谁密告上去,夜间开会挨刮。 罗师傅也有牢骚要发,便扭过头去伸嘴搭白。他供养着家中四个农村人口,自己顿 顿吃泡菜,比我苦多了。我当然也有牢骚,但不敢发。要知道,公安局派出所布置 的专门监督我的言行的某个小组共有二十个成员,遍布本镇,小邹就是其中之一。 我若“乱说乱动”,他会去告我的。”

  铮嚓声中,牢骚发完,三个解匠转入发表幻想演说,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 闹。我也伙到他们瞎说凑趣。

  小邹是文革前的中学毕业生,稍具见识,头脑灵醒。他的幻想富有情节性。说 某日一辆小汽车开到本镇来,停在木器家具社的店门外。车门开了,走出来一位老 干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劳动部部长,后面跟着我省省委书记。他们是到 民间来私察暗访的,就像包青天大老爷一样。他们步入我店,说家具做得好。听见 内院铮铮嚓嚓之声,他们就走进来,看我们拉大锯。部长说:“这活路太苦了。” 问我们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们据实回答。部长吃惊,回头对省委书记说:“工资太 低了吧,唔?”省委书记当即把岳社长叫来,一顿痛刮。部长回到北京以后,发了 一个中央文件,专说提高解匠工资,加一个番。

  罗师傅不懂得什么叫“加一个番”,小声问我。

  “解一丈,拿两丈的钱。”我说。

  罗师傅憨笑了,仿佛文件已经下来。

  接着是陈师傅发表幻想演说。他说:“有一把神锯就好了。根本不用气力拉来 拉去,两人只须抬平锯子,这头走到那头,一块板子就解下来了。那头走到这头, 又一块板子解下来了。走过去,走过来,只消走几分钟,一天的饭钱就挣够了。什 么中央文件,多事!”

  轮到我说。我说,我们锯的木屑,再经我们赤脚踩过,沾了我们的汗,便成了 治癌的特效药。全国各大医院都请我们去解木料。我们只收药钱。

  轮到罗师傅说。他的幻想非常简单:“我唯愿天大部解腐朽了的木料,好比锯 豆腐。”

  “做什么?”我问。

  “做棺材。”他说。

  这倒是实话,本店出售的棺材都是用朽木拼凑的,专骗死人。大家一想,都哈 哈大笑了。

  铮了又嚓嚓,嚓了又铮铮,这是能够被听见的寂寞。一锯一锯,锯锯锯的是光 阴。有时疑心自己是在慢性自杀。为了排遣寂寞,我便搜索枯肠,找些有趣的话同 联手说。联手显然也有这种要求。于是在我和罗师傅之间,互相交代历史,彼此流 通见闻,无所不谈。当然,一不谈国事,二不谈文化。这两门他一窍不通,而我也 不敢谈。我们的谈话总是先说夜梦,后说晨餐,再说今天走在街上又看见了一些什 么——这方面的内容特别丰富,某个当官的戴了高帽子游街示众啦,本镇名人李疯 子又在街上抓锅魁吃啦,某人喝醉了在街上同某人打架啦,某男和某女乱睡被捉住 啦,某人骑自行车被汽车撞死了啦,谁家夫妻双双到镇革委打离婚案啦,造反派某 司令轰闹派出所啦,东街某饭馆卖甜烧白啦,一位农二嫂卖猪的钱被扒窃了气得去 跳水啦,等等等等,都在我们口头发表,一一加以评论。所见所闻流通之后,我们 又说彼此的家务事。我家的巴白鸡生了个双黄蛋啦,他家的幺女子吃多了屙痢啦, 等等等等,都能触发我们的联想,引绎出一大堆废话来,够我们咀嚼半天。罗师傅 最感兴趣的是听我谈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吃的什么,玩的什么。年轻时候他到成都 去过一次,尽管是住在金华街一带破烂的鸡茅店里,每日在北门大桥河滩地上拉锯。 如今在穷困中偶然回首,在他,那已是最美丽的记忆了。罗师傅听我谈,听得又香 又甜,拉得愈来愈慢。必待我猛还他几锯,他才清醒,想起“吃口奶奶”还得“又 来锯”。

  可怜的解匠,悲欢全不由己。碰着料好解,其乐也融融,眉开眼笑,一边拉一 边找话说。碰着料难解,火冒八丈高,肚子里阴骂掌墨师的祖宗,用一个最难听的 动词。阴骂继之以阳骂,骂木料,骂马杆,骂抓钉,骂撑钉,骂天气太热,都用那 个动词,动词后面还要加上“死”字。联手之间因料难解彼此都不耐烦,你责怪我, 我责怪你,一句话不对头便吵起来。在这方面,我的涵养并不比罗师傅好,也常用 那个动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有一次解硬料,罗师傅生闷气,一只牛虻飞来叮他 的腿。本来一拍便可打死,但他不。他放下锯子,一扫手活捉了那只牛虻,细心撕 掉双翅,然后放它到锯屑中去乱爬,骂道:“让你狗×的去饿死!”随即嘿嘿一笑, 享受了报复的快乐。

  解匠最恨深藏在木料中的石质的或铁质的异物,哪怕丁丁一点,也会打坏一排 锯齿。重新挫好锯齿,至少也得损失半小时的活路,少拿钱啊!如果接二连三打坏 锯齿,那就惨了,这一天的买米钱都挣不回!解料六年,打坏过多少次锯齿,已经 没法说清。我用手锤敲抓钉,从木料的锯缝内挖出过深藏的卵石。碎石、小砾石、 角钉、大针、寸钉、毛毛钉、断钉、铁丝、鸟枪霸弹、箭镞、砖块、瓦块、煤块…… 有一次解一株大皂荚树,三次打坏锯齿,从树心内挖出三条像匕首一样的耙齿,每 条长六寸。原来这株为人间洗濯污浊作过贡献的皂荚树,在它年轻的时候,曾经被 愚昧的乡民指控为“树妖”“木魅”,说它作祟害人。谁家失火了,谁家死人了, 谁家闹鬼了,都说是它在作祟,从而移罪于它。乡民讲阴阳五行,金是能克木的, 所以那些失火死人闹鬼之家先后三次用铁锤敲钢质的粑齿,楔入树干,以便克它。 几十年后,树干已经长得很粗,三条耙齿就被包藏在树心内了。“树也有冤案呢。” 我想。

  有一次解一株夜合树,实在有趣。唐诗有句云“夜合花开香满庭”,引我遐思。 夜合树的花就是马缨花,很美。夜合树的羽状复叶非常奇怪,一到夜晚,叶片就成 双地两两叠合,故名。唐人钱起诗云:“钱塘江上是儿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 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马缨花在这里暗示夜合,出自女性口吻,显系性 的挑逗。此诗已经涉嫌精神污染了,是吧?

  我和罗师傅解的这一株夜合树很大,树干直径二尺,当然是百年方木。它生长 在清朝的金堂县衙门里。后来这个县衙门又做了国民党的金堂县政府。解放后这个 县政府又做了金堂县人民政府。如今这里是本镇的幼儿园,这株夜合树该是三朝元 老了,它的年轮里记录着多少兴亡啊!

  可是这位三朝元老传递给我的嗅觉信息却很不妙。原来夜合树的锯屑太难闻了, 散发着一股股辛辣冲鼻的怪味,害得我一边拉锯一边打喷嚏,涕泗涟涟,什么思古 之幽情都给冲散了。

  一张一张的寸板解出来了,锯片逐渐逼近树心。忽然眼前一闪,锯缝中飞出黄 亮亮的金属锯屑来。与此同时,听见咕噜噜一声——异物打坏锯齿的声音。赶快停 锯,细看锯齿,果然锋棱有所损坏,但不厉害。这说明深藏在树心的异物是一种黄 亮亮的软质金属,绝不可能是铁。

  罗师傅用食指蘸着锯片上的金属锯屑,看了许久,感到疑惑。

  “这是啥呀?”他问。

  “黄金。”我说。

  幻想成癣的我一瞬间看见了百年以前的一个明月之夜,地点就在县衙门的后院 内这一株夜合树下。有一个人偷窃了衙门库存的黄金,投入夜合树的树洞。后来他 死了,黄金未取出。这个秘密从此无人知晓。百年以后这块黄金碰着了我们的锯齿, 遂有黄亮亮的金屑从锯缝中飞出来。

  我的判断结论激动了罗师傅。我们顾不上锉锯齿,赶快用手锤敲抓钉挖树心。 那里果然有一个洞,洞内沉积着腐黑的木渣。罗师傅从木渣中抠出一颗步枪子弹头 来,弹头表层有黄亮亮的锯痕。真相大白,黄金梦醒,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脸颊微烧。锉锯齿的时候,我们愈想愈气,便痛骂国民党的丘八乱打枪。悲欢全不 由己,可怜的解匠!

  我们也到乡下去给农家解料。时值文革两派内战,乡村路口常有派性武装人员 放哨,盘查行迹可疑的人。哨兵若问:“你是啥观点的?”你得先弄清楚这些背枪 的家伙是哪一派的,再作回答。他们是跟着“成都工人造反兵团”跑的,你就回答 “八二六观点”;他们是本镇“尖刀团”的应声虫,你就回答“产业军观点”。你 若回答错了,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挨耳光,还要跪下向毛主席请罪。罗师傅胆小 怕事,又不关心所谓国家大事,所以回答不出来,由我相机替他回答。轮到问我, 我就作诚恳状,低声回答:“不敢有观点。”再由罗师傅补充一句:“他还在改 造。”在乡下给农家解料,主人都对我们很好,尊称我为“余师”,拿烟倒茶,打 酒割肉,盛情款待。黄昏时候,罗师傅总是大醉而归,一路偏偏倒倒。有一回过小 桥,他醉了踩虚脚,跌落在水沟里,爬起来还在傻笑。

  我们也常常在木器家具社的店门外临街解料。这是因为木料太大太重,不好抬 迸店内后院去解,所以就在街旁架马。临街拉锯,裸体,只穿一条幺裤,展览给满 街的行人看,实在有点那个。可恼的是一群小孩,他们站得远远的,合着我们拉锯 的来回节奏,齐声吼唱:“解,匠,解。解,匠,解。解,匠的,东,西,两,边, 甩。”气得我们骂也不是,笑也不是


流沙河 2013-08-22 13: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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