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文选 书香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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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按】:
  
   据我所知,黄裳的知音很多,可我却不是。我只看过几篇他的文字,感觉他的文字比较平实,干净利落,但还没到让我迷恋的程度。因此,买过的黄裳作品不多,只有两本散文,一本书话而已。其中比较喜欢的倒是他的书话,因为他能用短短的文字,把淡淡的个人感情溶到他的书话里去。健在的作家中,别人似乎再没有这个本事了。《万象》上有一些黄裳的书话,但由于懒惰的关系,我似乎只扫描了这一篇。
  
   这篇“书香琐记”,虽然字数不多,但却能把郭石麒的“洒脱”,徐绍樵的“狡猾”,杨寿祺的“慧眼”,曹有福的“妙手”刻画得活灵活现,就是国内的那些新潮作家似乎也难用这么短的文字取得如此传神的效果。此外,对这些人的怀念,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黄裳有着一颗爱书的心。他对古书和书商的情感就藏在这些文字里,细细品味,就像闻到了花香,又如与作者一起回到了美好的昨天。这些回忆,不但慰籍了作者的心,也能感动愿意被感动的读者。
  
   对黄裳的知音来说,我的这些话可能很奇怪,因为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这一类的文字大概还算不上黄的重要作品吧。
  
   可是,我觉得芝麻的汁水虽少,但香气似乎更多一些。

              书香琐记
                
   黄裳
                
   古旧书业的从业员,不只是书商,同时也是文化典籍的流通者和保护人。我曾说过,在史籍中于达官显宦、名土美人之外,完全有必要为贩书人写—篇列传。它可以反映、折射出传统文化
  传承的侧影,其重要性、生动性往往不是高文典册所能代替的。五十年来出入书坊,遇见过不少书友,有些不只是贩书人,同时也是有丰富经验的版本目录学者。和我有较多接触的有北京通学斋的孙殿起,上海中国书店的郭石麒,来青阁的杨寿祺,修文堂的孙实君、修绠堂的孙助廉等。我们不只是书商和顾客的关系,也是很好的朋友。他们肚子里都有一本书市兴衰、典籍聚散的详帐。从他们口里,可以听到闻所未闻的珍奇掌故,远非《书林清话》和李南涧、缪荃荪两篇《琉璃厂书肆记》可比。我也曾几次劝他们把所见所闻的书林逸事记录下来,但往往被他们一笑置之,以为不过是笑话。随着这些老一辈书友的离去,我这建议也终于成了虚愿。倒是我这种游说,被年轻一辈的苏州文学山房的江澄波先生注意了,终于写成了一本《古刻名钞经眼录》,聊补遗憾。但读后觉得并不满足,就我所知,就还有不少出于文学山房的重要书册不曾网罗在内,是很可惜的。
   这些老一辈的书友,都是熟于近代藏书家和他们的收藏的,这是他们搜书的门路、本钱,可以由此获得难得的孤本秘籍。例如南宋陆氏家刻本的陆游《渭南文集》,游字缺笔本,是流传有绪的名书,可是除了《须静斋烟云过眼录》曾经一度着录过,近百年来无人知其下落,是郭石麒从费念慈家访得,才重现于世的。又书商往往秘惜藏书来源,不愿人知,郭石麒就没有这种顾虑,曾陪我到王绶珊、徐乃昌家去看书,得见九峰旧庐、积学斋的不少遗藏。
   有人则不是这样。我从传薪书店徐绍樵手中买到过张宗子的稿本《史阙》和康熙原刻本《西湖梦寻》,问他从何处收来。他一会儿说是桐庐山中,一会儿说是绍兴乡下,后来知道是从邻近的书摊上买得的。绍樵常去江北收书,一次得到旧刻大字本《潜夫论》,焦里堂藏书,只余其半。此书曾请徐森老看过,定为元刻。绍樵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书出宝应故家,余册必可找到。可是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发现。生意人有他们必须信守的商业机密,是可以理解的,这仅是一例而已。
   王绶珊逝世后,有一部分精本在代他收书的抱经堂朱遂翔手中,深藏密锁不使人知,正巧这时朱另设金笔厂,成绩不错。孙助廉就说动他售去藏书,添加笔厂资本,朱遂翔被说动了,于是精本陆续而出。一时温知书店的长案上就摆满了善本秘册。杭州猫儿桥书铺刻三十卷本《文选》残册就在其中,书绝似北宋刻,助廉还找出《临安志》来给我看,其中果然有个猫儿桥,助廉的搜书本领是出众的,他后来又从青岛收得同书的另一残卷。此书是解放后发现的宋刻无上精品,虽然赵万里据书手姓名断为南宋初刻,但仍不能否定北宋杭州刻本之说,其实两说前后相差不过数年,大可不必为此争辩不休。
   结一庐的藏书后归张佩纶家,解放初最早散出的是《涧于诗文集、奏议、日记》等,在南阳路张家门口,真是堆积如山,后来大抵进了还魂纸厂。其中几乎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但不久以后,来青阁却拿到张家所藏的四种宋本,其中最煊赫的自然是《花间集》,后归孙伯绳,今在北京图书馆。不知道是不是来青阁主人杨寿祺的手腕。总之,一时上海旧书肆各出绝招,争奇斗胜,书市也热闹非凡。在大批旧书沦于废纸的可悲境遇中,是这些书友从中起了部分拯救作用,他们还奉命从烂纸堆中捡出了残宋本《磐石老人集》等珍罕册籍,都是值得一说的。
   在古旧书业从业员中,不应忘记的还有做修补装池工作的人们。和郭石麒在—起的有一位曹有福老先生,他是装书的好手。我的书大部分都经过他收拾。那部稿本《史阙》初人手时几乎是几本烂帐簿。张宗子着书的习惯是先作长编,写在自制剪开的黑格纸条上,一事一条,然后分类汇集,粘贴在册子上。纸页多已脱粘,高低不平,无法翻阅。经过曹先生的揭裱重装,平整如新。
  他不是拙劣地裱成册页,而是还他书页的原貌,几乎看不出是许多零碎纸片补缀而成。这种手段真可敬佩。古书业不只需要精于鉴定熟于板本目录的人材,这种装修工作也是不容忽视的。为古书续命,这也是十分重要的工作。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
                
   (肖毛扫校自《万象》第一卷第一期)
  
   20:10 01-12-7


黄裳 2013-08-21 14:4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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