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第七章 从雅各宾派到雅各宾专政:道德理想国的实践历程 二、道德救赎——重组市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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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道德救赎——重组市民社会

  奇理斯玛升出了地平线。这是一次辉煌的日出吗?在它化为日落之前,确实是。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凯姆说:“在法国革命最初的几年里,社会固有的那种自我神话或创造神明的倾向空前显着地表现了出来。这种宗教有自己的殉道者和传道者,深深感化了广大群众,最终还产生了一些伟大的事物”。D F

  道德救赎之扩张,当务之急是观念先行,倒果为因,把塑造道德新人的教育革命放在首位。1793年6月23日,雅各宾执政的第一个月,即公布教育体制改革的法令。

  围绕着塑造新人和教改方案,国民公会展开了激烈辩论。

  雅各宾党人俾约·瓦伦出版了一本《共和主义基础知识》的小册子,提出革命者必须承担起“提高人民道德”的责任,国家必须代替父权,抓起年轻一代的教育。否则,“你们必将失去年轻的一代”。他盛赞斯巴达教育“是转向道德的一个明显例证,这一例证说明,从腐败道德向简朴道德的转化能够进行,而且要比败坏一颗正常心灵更容易、更迅速。人们如何能够怀疑,人生来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天性,倾向于追求并崇尚美德?”

  孔多塞,杰出的数学家,百科全书派当时仅存的一个活着的成员,也提出了一个教改计划,却遭到雅各宾派议员迪朗· 马来纳的讽刺。后者说孔多塞的这一计划是推行百科全书派的唯物主义、非道德主义和无神论,而不是追随卢梭的教诲。

  迪朗·马来纳的发言又遭到百科全书派的崇拜者雅科· 杜邦的反驳:“迪朗·马来纳竟敢在8月10日以后重复那位日内瓦哲学家的怀疑和谬论。那位哲学家说什么科学与艺术败坏了道德。我请问迪朗·马来纳先生,所谓道德的败坏,说得如此夸张,以致人们如果按照我们的批评家的看法,是否要考虑一下,应该把道德和诚实马上从这块自由的土地上驱逐出境?迪朗·马来纳主张限制人的理性,甚至追随专制者的榜样,限定人的思想和能力,而不是让人的思想和能力在共和制度下,进入所有方面,探索所有可能的方式,以扩展人的领域,这种主张实在是太荒谬了”D G。

  杜邦攻击卢梭,当然不为雅各宾派所容。国民公会拒绝了杜邦意见,将雅各宾一派的佩蒂埃所提出的教改方案提上了议事日程。佩蒂埃的方案充满道德理想:“所有的孩子都从父亲身边领走,交由国家教育:教育免费;男孩从5岁到11岁,女孩从5岁到12岁,穿同样的衣服,受同样的教育;饮食菜谱有严格规定,禁绝酒和肉类;他们必须割掉与家庭的联系,形成新的人种,爱劳动,有规范,守纪律;他们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与我们已经腐烂的那一部分人类隔离开来。”D H

  有人指责上述方案是“乌托邦”,佩蒂埃的兄弟费里克斯大声争辩说:“乌托邦?他们如此贬低柏拉图和托马斯·莫尔的高尚思想?”

  与此同时,圣鞠斯特提出了一份更为彻底的方案,勾画了一幅完美的民粹主义社会蓝图。

  佩蒂埃的方案仅仅规划了孩子从5岁到11岁或12岁的教育。接下来的岁月怎么办呢?或者说,共和国如何规划成年人的道德生活呢?圣鞠斯特写有《共和主义制度》一书,回答了这一问题。在这本小册子里,最重要的是这三大方面:教育,道德监护官和抚养与继承,至于经济和政治则从属于道德问题。他比佩蒂埃更为彻底之处在于:

   母亲抚养孩子,5岁而止。在此之后,孩子交给共和国,直至老死;那种从未哺育过孩子的母亲,在祖国看来,已不能作为母亲而存在;孩子5岁后进学校,只能穿布衣,吃蔬菜、水果,只能饮水,不能喝酒;每晚在地席上睡八小时;他们得学习阅读,写作和游泳,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学会坚强;他们将被教育成热爱沉默,厌弃聒絮,他们只学一些简约的词汇;

   从10岁到16岁,孩子的教育是军事和农艺;逢收获季节则要下乡支援农业;从16岁到20岁,孩子们必须学会一门精湛的工业技术或农艺技术。20岁至25岁,他们必须去服兵役,为祖国而战……。D I

   以上所说都是男孩。至于女孩,圣鞠斯特只用两句话就打发了:女孩归母方家庭抚养;一过10岁,她们没有父母或其它监护人的陪同,则不能在公开场合露面。“每一个人到了25岁,就必须到神庙里去,向众人宣布他的朋友是哪些人。这一宣布必须在每年的风月里更新一次。(如果一个人与朋友断交,他必须向众人说明理由,否则当受惩罚!”)

  卢梭生前所设想的透明社会,也就不过如此?还有甚者: “如果一个人犯了罪,他的朋友也应受惩。因为他朋友不知情,等于说这个朋友在友谊中不受信任,也就是说,这个人没有朋友了,因此,他必须受惩”D J。

  这岂不是一种连坐法?但圣鞠斯特之初衷却是,当着瓦解家庭联系的时候,应该代之以公民之间紧密的道德联系,以此奠定新型道德国家的社会基础。为了维持民族的道德联系,还必须对外国人保持警惕:“正是外来者,一代又一代地引导我们走向他们的目标;外国影响造成了叛国者,使得邪恶受到尊崇,美德受到蔑视;他们使我们不得安宁”!D K

  最后,在这个民粹主义道德理想国中,还要选举道德模范,设立道德监护:

   在每一场革命中,都需要有独裁者来拯救国家,监护者来拯救道德;D L

   监护者从年满60岁的男性公民中选出。他们在每年的老人节那天去神庙朝拜,让众人评议。如无非议,他就可以佩上白色值星带,标志他已当选,从此履行对美德的监护职责;

   这些佩戴白色值星带的监护者要维护神庙里的烛火长明不灭,重点监督对象是那些官员、军官和议员代表的道德行为。这些人一旦被发现腐败行为,立刻从高位上撤换下来。监护者要使人敬畏,在公共场合,他们通常是缄默不语,这是一条禁令,任何人不得违反。D M

   热月政变后,在圣鞠斯特的文件堆里发现有一个法令提纲,宣布建立监护者阶级。圣鞠斯特写道:“救国委员会责成我来宣布下列法令:在法兰西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建立监护人 ……监护制作用于政府,决不能作用于不可腐蚀的人民 ……”D N

  该法令几乎逐字不漏地抄录了他在《共和主义制度》中的那些狂热设想。至此,似应承认,雅各宾派并不仅仅崇信行政权力改造市民社会的威力。他们不也有权力制约意识?只是他们所设计的权力制约,原来是以道德监督权力,而不是以权力制约权力。

  在这场教改大辩伦——实际上也是再造新人重组市民社会的大辩论中,罗伯斯庇尔态度如何?

  1793年7月13日,也就是与圣鞠斯特写作上述小册子的日期同时,罗伯斯庇尔从费里克斯那儿接过佩蒂埃的方案,略加修改后,作为他的提议,向国民公会提出。他的演说词是这样开头的:

   国民公会给历史将留下三项足堪纪念的伟业:宪法、市民法典和公共教育。

   征服和胜利的荣耀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美好的制度能够长存,并且德化所有的民族。

   我承认,直到目前为止,人们所议论的东西并不符合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理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教育计划。我 已经领受了一套庞大的思想体系,并且考虑过究竟是在哪一关键点上,人类被我们旧的社会制度的罪恶所腐蚀。 我确信,必须来一次全盘更新。如果让我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意见,那就是:创造一种全新的人!

   罗伯斯庇尔把制度和教育作了区分,教育作为观念先行,优先于制度建设:

   教育联系每一个人,并且泽被天下。然而,现在却被人们忽视了。

    就我而言,我坚信,我们在确立一种制度以前,必须确立这种制度的基础。制度只能播益于少数人,教育却能播益于所有人。O E

  

  着重号是我加的。很显然,那套庞大的教育体系领受于卢梭。人类被社会罪恶所腐蚀,必须全盘更新社会制度等,也非卢梭莫属。更重要的是,卢梭“倒果为因,观点先行”的危险观点,在这里开始进入了实践层面。

  这场旷日持久的教育改革重塑新人的辩论,幸亏被战争危机所打断。但是,雅各宾派执意贯彻卢梭教化新人哲学主张的热忱,却未中断。在危机年代里,他们抓紧了另一方面的教化——对于既成年人的教化。

  1793年,国民公会成立“国民教育委员会”,面向社会成人,以新的教化手段推进法兰西社会再生的伟大工程。新人教化全面铺开,是一幅极其宏伟的社会改造图景:

  1、共和历。

  与民更始,启新正朔,历来是各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必然现象。但是,雅各宾派超越了一般统治者在这种时候的狭隘眼界。他们以全民族甚至全人类的代表面目出现,从最原始的时间概念开始,启发人类自然状态,从中吸取道德能源。1793年10月5日出台的共和新历,就打上了这一鲜明的自然与美德的烙印。

  新历完全顺应自然秩序,每三个月为一个自然季节。12个月的月名废弃罗马诸神的名字,而是随当月的自然物候命名:葡月、雾月、霜月、雪月、风月、芽月、花月、牧月、获月、热月、果月。每月30天,每年多余5天最初被定名为“无套裤日”,后来又分别定为“才智节”、“劳动节”、“美德节”、“舆论节”和“报酬节”。

  饶有趣味的是,共和历比共和宪法还要持久。法国革命全过程共有5部宪法,每部宪法都很短命。而共和历一经启用,则延续12年之久,而且在革命后还常被人们重新采纳。如1848年革命中,志士仁人称他们的斗争为“共和五十六年革命”;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社员们使用的是“共和七十九年” 的年号,甚至进入20世纪后,1968年的“五月风暴”,还曾激起人们对共和历的怀旧情绪。法兰西政治文化于大革命时期形成的战斗风格,在法国历史上源远流长,在此可略见一斑。

  2、文艺和演出。

   1794年5月16日,救国委员会曾专门颁布法令,号召文学家大写革命的主旋律。据统计,十年革命中所产生的革命歌曲多达3,000多首。流传较广的有《马赛曲》、《出征歌》、《就这么办》等。戏剧方面,巴黎剧院从卢梭时代的3座,一度激增至近50座。1793年8月2日,国民公会下令,在巴黎市府指定的一些剧院,必须每周上演三次描写布鲁图斯、威廉·泰尔的悲剧,或其他表现革命题材的剧目;其中可由国家负担一次演出费用,戏票免费发放,时间规定在下午5:30至9点之间,以方便劳动者。当时有议员认为只要看过《布鲁图斯》一剧,人人心脉贲张,都会成为刺杀暴君的壮士。据统计,革命时期共创作和上演的戏剧达2,000余部。政府还曾试图创造一种类似于中国街头活报剧那样的政治性鼓动剧,每逢节日庆典,就在广场上演出,以此烘托和强化革命气氛。

  与此同时,不破不立。在雅各宾派最终禁绝戏剧以前,1793年8月2日的法令已规定,不得上演败坏道德和宣扬王权迷信的旧戏、坏戏。政府成立的专门审查剧目的委员会多达12个,它们在两个月内就查禁了150部戏剧,其中33部被禁演,25部被勒令修改。1794年5月,拉辛和高乃依的古典风格作品被查禁。其他如谢尼埃这样最着名的革命剧作家,他创作的《蒂投莱昂》等作品,也因一两句台词被认为有反革命意味而被撤消。

  3、图书和文物。

  雅各宾派真诚地希望图书和文物能为全民所用。1793年6月曾投入大量资金发展图书、档案、博物馆事业。1793年10月法令曾规定,“有价值、可运送的文物古迹,若带有违禁内容,清除起来可能造成损害者,得送交邻近的博物馆,以便作为国民教育的材料而妥加保存。”国民公会规定一切博物馆向人民免费开放,从而使各种艺术遗产第一次成为人民的财富。名闻遐迩的卢孚宫,就是在雅各宾执政的1793年6月,第一次向平民大众开放的。

  与此同时,革命者的道德审视也未放过对图书、文物和艺术品的检查。1793年6月,让·邦·安德烈就这样说过:“给人类带来幸福的并非科学,而是道德。如果我们真想成为共和主义者,我们就必须至少忘却一半我们所知道的东西。”当时,民间已出现焚书运动,在国民公会引起激烈辩论。国民公会一度通过一些关于保护图书的法令。但是一部分激进人士还是要求从严审查书目,以免漏过“毒草”。国家书志署署长多梅格打报告给国民公会,要求“用革命的解剖刀审查庞大书库,割去图书躯体中发生坏疽的部分”。

  4、国民节日和人民大游行。

  卢梭生前曾在给科西嘉、波兰的立法建议中,多次提出执政者应有意识地创造大众节日文化,以凝聚民族向心力,激扬道德理想。对此,雅各宾派的创造能力,可能已臻世界历史中同类活动的巅峰程度。1793年12月关于组织国民教育的法令中,全国和地方性的节日与公民会议、剧场、军事演习等一起让列入“国民教育第一阶段”的内容。当时全国性的重大节日有:1789年7月14日攻占巴士底、1790年联盟节、1792年8月10日推翻王权、1793年1月21日处死国王、1793年5月31日推翻吉论特派等周年纪念庆典。此外还有36个每隔十天举行一次的全国性节日聚会,反复激发人民的理想精神,几乎达到十天一大庆、五天一小庆的频繁密度。

  节庆的主题设计罗伯斯庇尔都亲自过问,具体实施由大卫安排,颂歌多由谢尼埃作词、戈塞克谱曲。节庆活动通常都设计成人民大游行,人人都必须参加,并必须按照行业、性别、年龄排成行列,井然有序地通过广场。1794年6月8日罗伯斯庇尔主持的“最高主宰教”开教大典,是所有这类活动中最盛大的一次。广场上堆起巨大的假山,假山下50万人盛装游行,五彩缤纷的仪仗,狂欢忘情的呼喊,使任何一个参加者、目击者终身难忘。

  5、日常生活的革命化。

  1793年,进入巴黎任何一个普通市民家庭,你会发现革命如强大电流已经击穿各个家庭壁垒,使人们的世俗生活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首先起来迎客的一个孩子,可能已不叫让 ·皮埃尔、玛丽这类取自法国传统的宗教名字,而是叫着“马拉、布鲁图斯、卢梭、自由、平等、山岳”这类革命化的名字。在父亲的鼻烟壶上你可能会看到一句口号:“为国家而死,无上光荣”,在母亲的梳妆镜上,你会发现另一句口号:“我们情同手足,祖国永存”。一家人再穷,墙上总有大幅革命宣传画,神龛里也会摆上一尊廉价的革命先烈石膏像。一家人全戴小红帽,忙进忙出,奔走革命。偶尔坐下来玩一圈棋牌乐,那上面也充满了激动人心的革命符号:“国王”改成必须“将”之的暴君, “王后”改成女公民特鲁瓦涅,“王子”改成无套裤汉,四张老 “K”画的是布鲁图斯、卡通、梭伦和卢梭四大古今贤人,四张 “Q”牌则是审慎、联盟、正义和力量这四大道德符号O F……

  形形色色的新生事物,还可以再举出一些。早在中国文化革命开始前173年,1793年的法兰西人已经尝试过一次文化革命。法国当代史学家比昂奇论述1793年历史的专着,即以《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命名。O G谁也不能怀疑,共和二年的文 化革命——法兰西社会道德重建的伟大工程,在雅各宾派不 遗余力推广下,在卢梭思想指引下,确曾得到广大市民的热烈 响应,取得了暂时的然而确实是辉煌的成功。雨果回顾1793 年的巴黎街景,曾有一段极其生动的纪实描述,也许比历史学 家的笔触更精彩,更传神:

   人们过着露天的生活;妇女们坐在教堂的石阶上一边制造纱布一边唱着“马赛曲”。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有正在紧张开工的兵器工场,路人都鼓掌欢呼,到处只听见人人在说:“忍耐些,我们是在革命时期。”人们英勇地微笑;

   巴黎仿佛到处在搬家,古董店里堆满了王冠、法冠、王杖、百合花徽。这就是被推翻了的专制政体的残余;这个在摊子上补抹子的是一位伯爵夫人,那个女裁缝是一位侯爵夫人,布佛莱夫人住在一间顶楼里,她在顶楼里可以望见她以前的大厦;还有吴朗,他自己取名为“八月十日”,每逢断头台杀人他从未错过,他跟在死囚的车子后面走,他说这是去参加“红色的弥撒”…… 到处都是报纸,各区的旗帜你来我往,所有的墙上都贴满了标语。旗子上写着“只有心灵的高尚,没有高贵的阶级”,标语上写着一共和国万岁,小孩子咬音不准地唱着“沙依拉!”O H

   卢梭盗火,法兰西人传薪;卢梭点火,法兰西人引爆。1793至1794的短暂岁月里,法兰西人对世俗文明的救赎热情,如石破天惊,冲天而起。这是不是一次辉煌的日出?黑格尔说,是。康德说,是。歌德还说,是!迄今为止,它在人文世界造成的震荡,只有另一次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行为才能匹配:20世纪的热核爆炸。1793年那摄人心魄的冲天火焰,使后世所有的理想主义在全球各个角落缅怀不已,心魂激荡;它所造成的辐射、污染亦如漫天尘埃,至今未能落定。1793年的法兰西人,她是历史学家、哲学家,经久不息的争论话题!


朱学勤 2013-08-20 15:3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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