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与王映霞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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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文(1896年12月7日—1945年9月17日),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中国近代小说家、散文家、诗人。郁达夫精通五门外语,分别为日语、英语、德语、法语、马来西亚语。代表作《沉沦》《故都的秋》《春风沉醉的晚上》《过去》《迟桂花》等。曾经与徐志摩作为同班同学。曾与鲁迅创刊合编《奔流》。


王映霞(1908—2000年),中国浙江杭州人,当年“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一生中的两次婚事都轰动全城。1928年2月,她与郁达夫在杭州西子湖畔大旅社举行婚礼,那一年,她20岁,郁达夫32岁。多年后离婚。1942年4月4日,与钟贤道在重庆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王映霞晚年回忆:“如果没有前一个他(郁达夫),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如果没有后一个他(钟贤道),我的后半生也许仍漂泊不定。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

郁达夫与王映霞的爱恨情仇


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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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映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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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郁达夫《日记九种》

村居日记

1927年1月1日——1月31日

十三日,星期四,虽不下雨,然多风,天上也有彤云满布在那里,是旧历的十二月初十了。

昨晚上接到邮局的通知书,告我皮袍子已由北京寄到,我心里真十分的感激荃君。除发信告以衷心感谢外,还想做一篇小说,卖几个钱寄回家去,为她做过年的开销。


中午云散天青,和暖得很,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

十四日,星期五,晴暖如春天。

午前洗了身,换了小褂裤,试穿我女人自北京寄来的寒衣。可惜天气太暖,穿着皮袍子走路,有点过于蒸热,走上汽车,身上已经出汗了。

……

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晚上在出版部吃晚饭,酒还没有醒。月亮好极了,回来之后,又和华林上野路上去走了一回。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霞君。

十五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十二)

午后二点,至Carlton参与盛家孙女嫁人典礼,遇见友人不少,四时顷礼毕,出至太阳公司饮咖啡数杯。新郎为邵洵美,英国留学生,女名盛佩玉。


晚上至杭州同乡孙君处,还以《出家及其弟子》译本一册,复得见王映霞女士。因即邀伊至天韵楼游,人多不得畅玩,遂出至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每日去看她。王女士生日为旧历之十二月廿二,我已答应她送酒一樽去。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这一天,早一点到来。


荃君信来,嘱我谨慎为人,殊不知我又在为王女士颠倒。


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斟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十六日,星期日(十二月十三),雨雪。

昨晚上醉了回来,做了许多梦。在酒席上,也曾听到了一些双关的隐语,并且王女士待我特别的殷勤,我想这一回,若再把机会放过,即我此生就永远不再能尝到这一种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窗外面在下雪,耳畔传来了许多檐滴之声。我的钱,已经花完了,今天午前,就在此地做它半天小说,去卖钱去吧!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啊,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写小说,快写小说,写好一篇来去换钱去,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的礼物。

十七日,星期一,十四,阴晴。

天又下微雨了,出至四马路洗澡,又向酒馆买小樽黄酒二,送至周静豪家,差用人去邀王女士来同饮,饮至夜九时,醉了,送她还家,心里觉得总不愿意和她别去。坐到十点左右,才回家来。

十八日,星期二,十五,阴晴。

三四点钟,又至尚贤坊四十号楼上访王女士,不在。等半点多钟,方见她回来,醉态可爱,因有旁人在,竟不能和她通一语,即别去。


晚上在周家吃饭,谈到十点多钟方出来。又到尚贤坊门外徘徊了半天,终究不敢进去。夜奇寒。

十九日,星期三,十六,快晴。

天气真好极了,一早起来,心里就有许多幻想,终究不能静下来看书做文章。十时左右,跑上方光焘那里去,和他谈了些关于王女士的话,想约他同去访她,但他因事不能来,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坐汽车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札去。吃饭之后,蒋光赤送文章来了,就和他一道去访王女士。谈了二个钟头,仍复是参商咫尺。我真不能再忍了,就说明了为蒋光赤介绍的意思。


午后五点多钟和蒋去看电影。晚饭后又去王女士那里,请她们坐了汽车,再往北京大戏院去看Elinor Glyn's Beyond the Rock的影片。十一时前后看完影片出来,在一家小酒馆内请她们喝酒。回家来已经是午前一点多钟了。写了一封给王女士的短信,打算明天去交给她。


今晚上月亮很大,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究睡不着。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又从此告终了,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


茫茫来日,大难正多,我老了,但我还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我且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

二十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十七),晴。

早晨十点前起床,方氏夫妇来,就和他们上创造社去。天气晴快,一路走去,一路和他们说对于王女士的私情。说起来实在可笑,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和初恋期一样的心神恍惚。


在创造社出版部看信之后,就和他们上同华楼去吃饭,钱又完了,午后和他们一道去访王女士的时候,心里真不快活,而忽然又听到了她将要回杭州的消息。


三四点钟从她那里出来,心里真沉闷极了。想放声高哭,眼泪又只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却只好装着微笑。又回到出版部去拿钱,遇见了徐志摩。谈到五点钟出来。在灰暗的街上摸走了一回。终是走头无路。啊啊,我真想不到今年年始,就会演到这一出断肠的喜剧。买了几本旧书,从北风寒冷的北四川路上走回家来,入室一见那些破书旧籍,就想一本一本的撕破了它们,谋一个“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舒服。想来想去,终究是抛不了她,只好写一封信,仍旧摸出去去投邮。本来打算到邮局为止的,然而一坐汽车,竟坐到了大马路上。吃了咖啡,喝了酒,看看时间,还是八点多一点儿,从酒馆出来,就一直的又跑上她那里去。推门进去一看,有她的同住者三四人,正在围炉喝酒,而王女士却躲在被窝里暗泣。惊问他们,王女士为什么就这样的伤心?孙太太说:“因为她不愿离我而去。”我摸上被窝边上,伸手进去拉她的手,劝她不要哭了,并且写了一张字条给她。停了三五分钟,她果然转哭为笑了。我总以为她此番之哭,却是为我,心里十分的快乐,二三个钟头以前的那一种抑郁的情怀,不晓消失到那里去了。


从她那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钟。我更走到大世界去听了两个钟头的戏,回家来已经是午前的两点钟了。


啊啊!我真快乐,我真希望这一回的恋爱能够成功,窗外北风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这三点多钟,还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

二十一日,星期五(旧历十二月十八日),晴。

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了,我不得不恨那些住在她周围的人。今天的一天,真使我失望到了极点。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一家她也认识,我也认识的人家去。这一家的主人,本来是人格不高,也是做做小说之类的人,我托他去请她来。天气冷得很,太阳光晒在大地上,竟不发生一点效力出来。我本想叫一乘汽车去的,这几天因为英界电车罢工,汽车也叫不到。坐等了半点多钟,她只写了一个回片来说因病不能来,请我原谅。


已经是伤心了,勉强忍耐着上各处去办了一点事情,等到傍晚的六点左右,看见街上的电灯放光,我就忍不住的跑上她那里去。一进她的房,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那里饮酒高笑。他们一看见我,更笑得不了,并且骗我说她已经回杭州去了。实际上她似乎刚出外去,在买东西。坐等了二个钟头,吃完晚饭,她回来了,但进在别一室里,不让我进去,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经在大家前公开。我只以为她是在怕羞,去打门打了好几次,她坚不肯开口。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求爱的结束!


出了她们那里,心里只是抑郁。去大世界听妓女唱戏,听到午前一点多钟,心里更是伤悲难遣,就又去喝酒,喝到三点钟。回来之后,又只是睡不着觉,在室内走走,走到天明。

二十二日,星期六(十二月十九日),晴,奇寒。

冒冷风出去,十一点前后,去高昌庙向胡春藻借了一笔款。这几日来,为她而花的钱,实在不少,今日袋里一个钱也没有,真觉得穷极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和厂长的胡君别去,坐在车上,尽是一阵阵的心酸,逼我堕泪。不得已又只好上周家去托周家的用人,再上她那里去请她来谈话。她非但不来,连字条也不写一个,只说头痛,不能来。


午后上志摩那里去赴约,志摩不在。便又上邵洵美那里去,谈了两三个钟头天。


六点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些信,心里更是不乐,吃晚饭之后,只想出去,再上她那里去一趟。但想想前几回所受的冷遇,双脚又是踌躇不能前进。在暮色沉沉的街上走了半天,终究还是走回家来。我与她的缘分,就尽于此了,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这一次的短话,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我也可以休矣。

二十三日,星期日,阴晴(十二月二十日)。

因为听人说,她于今天返杭州去,我想在车上再和她相会一次。等了二点多钟,到八点四十分,车开了,终不见她的踪影。在龙华站下来,看自南站来的客车,她也不在内。车又开了,我的票本来是买到龙华的,查票者来,不得已,只能补票到松江下来。


在松江守候了两点钟,吃了一点点心,去杭州的第二班车来了,我又买票到杭州,乘入车去遍寻遍觅,她又不来。车里的时光,真沉闷极了。车窗外的野景萧条,太阳也时隐时出,野田里看不见一个工作的农民,到处只是军人,军人,连车座里,也坐满了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禽兽。午后五点多钟,到了杭州,就在一家城站附近的旅馆内住下,打算无论如何,总要等候她到来,和她见一次面。

二十四日,星期一,阴晴(十二月廿一日)。

早晨九点钟起来,我想昨天白等了一天,今天她总一定要来了,所以决定不回富阳,再在城站死守一日。


车未到之前,我赶上女师她所出身的学校去打听她在杭州的住址。那学校的事务员,真昏到不能言喻,终究莫名其妙,一点儿结果也没有。


到十二点前,仍复回去城站,自上海来的早快车,还没有到。无聊之至,踏进旧书铺去买了五六块钱的旧书,有一部《红芜词钞》,是海昌嵩生钟景所作,却很好。


午后一点多钟,上海来的快车始到,我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跳跃不住,尽是张大了眼,在看下车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来,几乎被我错认了迎了上去,但是她仍复是没有来。


气愤之余,就想回富阳去看看这一次战争的毒祸,究竟糜烂到怎么一个地步。赶到江干,船也没有,汽车也没有,而灰沉沉的寒空里,却下起雪来了。


没有办法,又只好坐洋车回城站来坐守。看了第二班的快车的到来,她仍复是没有,在雪里立了两三个钟头,我想哭,但又哭不出。天色阴森的晚了,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我的衣襟来,还有寒风,在向我的脸颊上吹着,我没有法子,就只好买了一张车票,坐夜车到上海来了。


午前一点钟,到上海的寓里,洗身更换衣服后,我就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二十五日,星期二(十二月廿二日),晴。

办出版部事务,一直到晚上的七时,才与林微音出去。先上王女士寄住的地方去了一趟,终究不敢进去。就走上周家去,打算在那里消磨我这无聊的半夜。访周氏夫妇不在,知道他们上南国社去了,就去南国社,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跳舞。但心里终是郁郁不乐,想王女士想得我要死。


十二点后,和叶鼎洛出来,上法界酒馆去喝酒。第一家酒不好,又改到四马路去痛饮。到午前的两点,二人都喝醉了,就上马路上去打野鸡。无奈那些雏鸡老鸭,都见了我们而逃,走到十六铺去,又和巡警冲突了许多次。终于在法界大路上遇见了一个中年的淫卖,就上她那里去坐到天明。

廿六日,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廿三。晴。

从她那里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和她吃了粥,又上她那里去睡了一睡。九点前后和她去燕子窠吸鸦片,吸完了才回来,上澡堂去洗澡。


回到寓里来,接到了一封嘉兴来的信,系说王女士对我的感情的,我又上了当了,就上孙君那里去探听她的消息。费了许多苦心,才知道她是果于前三日回去,住在金刚寺巷七号。我真倒霉,我何以那一天会看她不见的呢?我又何以这样的粗心,连她的住址都不曾问她的呢?

二十七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廿四,晴。

昨天探出了王女士的住址,今晨起来,就想写信给她。可是不幸午前又来了一个无聊的人,和我谈天,一直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晚上在周家吃饭,饭后在炉旁谈天,谈到十点多钟。周太太听了我和王女士恋爱失败的事情,很替我伤心,她想为我介绍一个好朋友,可以得点慰抚,但我终觉得忘不了王女士。

二十八日,星期五(十二月廿五),天气晴朗可爱,是一个南方最适意的冬天。

……晚饭后,终觉得在家里坐不住,便一直的走上周家去。陈太太实在可爱之至,比较起来,当然比王女士强得多,但是,但是一边究竟是寡妇,一边究竟还是未婚的青年女子。和陈太太谈了半夜,请她和周静豪夫妇上四马路三山会馆对面的一家酒家去吃了排骨和鸡骨酱,仍复四人走回周家去。又谈到两点多钟,就在那里睡了。上床之后,想了许多空想。


今天午前曾发了一封信给王女士,且等她两天,看有没有回信来。


周太太约我于旧历的除夕(十二月廿九),去开一间旅馆的大房间,她和陈太太要来洗澡,我已经答应她了。

三十日,星期日,阴晴。

今天空中寒冷,灰色的空气罩满了全市,不晓得晚上会不会下雪。寒冬将尽了,若没有一天大雪来点缀,觉得也仿佛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似的。我在无意识的中间,也在思念北京的儿女,和目前问题尚未解决的两个女性,啊,人生的矛盾,真是厉害,我不晓得那一天能够彻底,那一天能够做一个完全没有系累的超人。


……接到了一封杭州王女士的来信。她信上说,是阴历十二月廿二日的早晨去杭州的,可惜我那一天没有上北火车站去等候。然而我和她的关系,怕还是未断,打算于阴历正月初二三,再到杭州去访她去。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她的可否,大约回信,廿九的中午总可以来,我索性于正月初一去杭州也好。

一月三十一日,旧历十二月廿八,星期一。

一九二七年的一月,又过去了,旧历的十二月小,明天就是年终的一日。到上海后,仍复是什么也不曾做,初到的时候的紧张气氛,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这是大可悲的事情,这事情真不对,以后务必使这一种气氛回复转来才行。我想恋爱是针砭懒惰的药石,谁知道恋爱之后,懒惰反更厉害,只想和爱人在一块,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了。

穷冬日记

1927年2月1日——2月16日

五日,星期六,阴晴,旧历正月初四。

一路上走回家来,我只在想我此刻所进行的一件大事。去年年底我写了两封信去给王,问她以可否去杭州相会,她到现在还没有回信给我。啊!真想不到到了中年,还会经验到这一种love的pain。


到家之后,知道室内电灯又断线了,在洋烛光的底下,吸吸烟,想想人生的变化,真想出家遁世,去做一个完全无系累,无责任的流人。假使我对王女士的恋爱,能够成功,我想今后的苦痛,恐怕还要加剧,因为我与她二人,都是受了运命的播弄的人,行动都不能自由。


今天接了许多信,重要的几封,如张资平的,荃君的,王独清的,打算于两三天之内复他们。


晚上九点前后就上床睡了,但翻来覆去,终究是睡不着。


薄情的王女士,尤其使我气闷。她真是一个无情者,我真错爱了她了。


在床上睡不着,又只好披衣坐起来看书,但是看来看去,书终是看不进。这两三星期中间,情思昏乱,都为了女人,把我的有生命的工作丢弃了,以后想振作起来,努力一番,把这些女魔驱去。但是,但是这样柔弱的我,此事又那能够办到。啊,我现在真走到山穷水尽的人生的末路了,到西洋去,还是想法子,赶快上西洋去吧!

七日,星期一,晴爽,正月初六。

餐厅很大,我只孤冷清的一个人,想想我这半月来的单恋的结果,竟勃嗒勃嗒的滴落了两点眼泪来。举头看玻璃窗外面的夜里的天空,有一钩镰刀样的月亮,照得清莹洁白。我想Madam.S.她的自己的女性,还没有觉醒,第一期的青春期里,糊里糊涂就结下了婚姻,生下了小孩,不久便遇到了她男人的死,到了这第二期的Second Blooming Period,她当然不会觉醒起来的。我所要求的东西,她终究不能给我。啊啊,回想起来,可恨的,还是那一位王女士,我的明白的表示,她的承受下去的回答,差不多已经可以成立了。谁知到了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她又会给我一个打击的呢?


我也该觉悟了,是resignation确定的时候了,可怜我的荃君,可怜我的龙儿熊儿,这一个月来,竟没有上过我的心。啊啊,到头来,终究只好回到自家的破烂的老巢里去。这时候荃君若在上海,我想跑过去寻她出来,紧紧地抱着了痛哭一阵。我要向她confess,我要求她饶赦,我要她能够接受我这一刻时候的我的纯洁的真情。


大约我的时候是已经过去了,Blooming season是不会来了,象我这样的一生,可以说完全是造物主的精神的浪费,是创造者的无为的播弄。上帝——若是有上帝的时候——(或者说运命也好)做了这一出恶戏,对于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出版部里的酒也完了,营业也开始了,以后我只有一个法子可以逃出种种无为的苦闷——就是拚命的做事情,拚命的干一点东西出来,以代替饮酒,代替妇人,代替种种无为的空想和怨嗟。


前两天立春了,今晚上还有几点飞雪从月光里飞舞下来,我希望这几点雪是去年寒冬的葬仪,我希望今天的一天,是过去的我的末日。

九日,星期三,正月初八日。

七点半回家,接到了王女士的来信,她说我这次打算赴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的。我马上写了一封回信,述说了一遍我的失望和悲哀,也和她长别了,并告诉她想去法国的巴黎,葬送我这断肠的身世。啊啊,女人终究是下等动物,她们只晓得要金钱,要虚空的荣誉,我以后想和异性断绝交际了。


巴黎去,到巴黎去吧!

十日,星期四,晴爽,旧历正月初九。

早晨睡到十时,方才醒来,总算是到上海之后,睡得最安稳,最满足的一夜。午前楼君李君来谈,吃过午饭,又有许多文学青年来访,就和他们出去,同时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大约我和她的关系将从此终断了。


十一点前,又回到周家去宿,在睡梦中,还和周氏夫妇谈了许多话。夜间咳嗽时发,我的身体大约是不行了。啊啊,若在现在一死,我恐怕我的一腔哀怨,终于诉不出来。我真恨死了王女士,我真咒死了命运之神,使我们两人终于会在这短短的生涯里遇到了。

十一日,星期五,晴爽,正月初十日。

今天早晨也睡到了十时。在周家吃了中饭,就去剃头洗澡,心里只觉得空虚,对于人生终不能感到一点儿趣味,大约中年的失恋者,心境都是如此的吧!昨晚睡后周太太又和我谈了许多关于之音的话。


午后三点钟回到创造社出版部来,内部的事情愈弄愈糟了。有许多办事的人,都要告假回去,从明日起,我是寸步不能移开的了。


晚上又接到映霞的来信,她竟明白表示拒绝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江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今晚上打算再出去大醉一场,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如蛇如蝎的妇人们。


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我不知道这一回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难舍,我真下泪了,哭了,哭了一个痛快。我希望她明天再有信来,后天再有信来。我还是在梦想我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

十二日,星期六,旧历正月十一,晴爽。

王女士又有信来,我真不明了她的真相。她说的话,很是官面堂皇,然而一点儿内容也没有。我想结果,终究是因为我和她的年龄相差太远,这一次的恋爱,大约是不会成立的。


半夜里又去喝酒,喝得半醉回来,想想我这一次和王女士的事情,真想放声高哭,我这一次又做了一个小丑,王女士的这样的吞吞吐吐,实在使人家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你说教人要不要气死呢!


唉,可怜我一生孤冷,大约到死的那日止,当不能够和一位女人亲近,我只怨我的运命,我以后想不再作人家的笑柄。

十五日,星期二(正月十四)。终日下雨,愁闷得很。

又接到了一封家信和王女士的信,前者使我感泣,她的诚心待我,实在反使我感到痛苦,啊,这Delicate,Devotional mind!后者也比前不同了,稍稍露了一点诚意。说她已经受过好几次骗,所以现在意志坚强了,我也不明她的真意,不过她总要想试炼我,看我的诚意如何。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去给她,告诉她以我对她的诚意。

新生日记

1927年2月17日——4月2日

二月十七日,星期四,旧历正月十六。阴晴。

因为人倦,所以于九点前就入睡,明天起我将变成一个完全的新人,烟酒断除,多做文章。咳嗽总是不好,痰很多,大约此生总已无壮健的希望了,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尝一尝恋爱的滋味。

十九日,星期六,正月十八。雨仍未息。

早晨八点钟起床,阅报知道党军已进至临平,杭州安谧。映霞一家及我的母亲兄嫂,不晓得也受了惊恐没有,等沪杭车通,想去杭州一次,探听她们的消息。

二十五日,星期五,雨大得很,并且很冷。

接到了映霞的一封信,约我去尚贤坊相会,马上跑去,和她对坐到午后五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约我于下星期一再去,并且给了我一个地址,教我以后和她通信。无论如何,我总承认她是接受了我的爱了,我以后总想竭力做成这一回的Perfect Love,不至辜负她,不至损害人。跑回家来,就马上写了一张字条,想于下星期一见她的时候,亲交给她。约她于下星期一(二月廿八日)午后二点半钟在霞飞路上相见。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而我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梦中之梦,这梦的结果,不晓得究竟是怎样,我怕我的运命,终要来咒诅我,嫉妒我,不能使我有圆满的结果。

二十七日,星期日,晴爽(正月廿六)。

想来想去,终觉得我这一回的爱情是不纯洁的。被映霞一逼,我的抛离妻子,抛离社会的心思,倒动摇起来了,早晨一早,就醒了不能再睡,八点多钟,回到出版部里。几日来的事情,都还积压着没有办理。今天一天,总想把许多回信复出,账目记清,《洪水》二十七期编好,明天好痛痛快快地和映霞畅谈一天。


晚上又写了一张信,预备明天去交给映霞的。晚饭多吃了一点,胸胃里非常感着压迫,大约是病了,是恋爱的病。读日本作家谷崎精二着的《恋火》,系叙述一个中年有妻子的男子名木暮者,和一位名荣子的女人恋爱,终于两边都舍不得,他夹在中间受苦,情况和我现在的地位一样。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向晚的时候,坐电车回来,过天后宫桥的一刹那,我竟忍不住哭起来了。啊啊,这可咒诅的命运,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愿意早一天死。

二十八日,星期一,阴晴(正月廿七)。

早晨在床上躺着,还在想前天和映霞会见的余味。我真中了她的毒箭了,离开了她,我的精神一刻也不安闲。她要我振作,要我有为,然而我的苦楚,她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想早一天和她结合。


午前在家里,办了一点小事,就匆匆的走了……好容易,等到十二点钟过后,她来了,就和她上江南大旅社去密谈了半天,我的将来的计划,对她的态度等,都和她说了。自午后二点多钟谈起,一直谈到五点钟左右。室内温暖得很,窗外面浮云四蔽,时有淡淡的阳光,射进窗来。我和她靠坐在安乐椅上,静静的说话,我以我的全人格保障她,我想为她寻一个学校,我更想她和我一道上欧洲去。


五点钟后,和她上四马路酒馆去喝酒,同时也请孙氏夫妇来作陪。饭后上大马路快活林去吃西餐茶点,八点前后又逼她上旅馆去了一趟,我很想和她亲一个嘴,但终于不敢,九点钟后,送她上孙家去睡,临别的时候,在门口,只亲亲热热的握了一握手。她的拿出手来的态度,实在是gehorsam。我和她别后,一个人在路上很觉得后悔,悔我在旅馆的时候,不大胆一点,否则我和她的first kiss已经可以封上她的嘴了。


在电灯照着的,空空的霞飞路上走了一回,胸中感到了无限的舒畅。这胜利者的快感,成功的时候的愉悦,总算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在马路上也看见了些粉绿的卖妇,但我对她们的好奇心,探险心,完全没有了,啊,映霞!你真是我的Beatrice。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


在街路上走了半点多钟,我觉得这一个幸福之感,一个人负不住了,觉得这一个重负,这样的负不了了,很想找几个人说说话。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周家的楼上,那儿的空气,又完全不同,有小孩子绕膝的嬉弄,有妇女们阅世的闲谈,之音、慕慈,更有一位很平和的丈夫,能很满足的享受家庭的幸福的丈夫周静豪。和她们谈谈笑笑,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回返江南大旅社去。

三月三日,星期四(正月三十日),阴晴。

……今天的一天,总算这样的混过去了,也没有十分想映霞的余裕。我只希望她明天能够如约的来会我,啊,我一想到明天的密会,心里就会发起抖来。今天天气很暖,的确是有点春意了。明天要不下雨才好。我打算于明天早晨出去,就去各大旅馆去找定一间房间,万一新新公司没有好房间,就预备再到江南大旅社去。


旧历的正月,今天尽了,明天是二月初一,映霞若能允我所请,照我的计划做去,我想我的生活,从明天起,又要起一个重大的变化。真正的La Vita Nuovra,恐怕要自明天开始呢!


我打算从明天起,于两个月内,把但丁的《新生》译出来,好做我和映霞结合的纪念,也好做我的生涯的转机的路标。明天的日记,第一句应该是Incipit Vita Nuova!

三月四日,星期五,晴,但太阳不大。阴历二月初一。


今天是阴历的二月初一,我打算从今天起,再来努一番力,下一番工夫,使我这一次和映霞的事情能够圆满的解决,早一天解决,我就好多做一点事业。


早晨在家里办了许多事情,午饭后就出去到先施面前去候她。从一点半候起,候了她二个半钟头,终于不见她来,我气愤极了。在先施的东亚酒馆里开了一个房间,我就跑上坤范去找她,而她又不在。这一个午后,晚上,真把我气极了,我就在旅馆里写了一封和她绝交的信,但心里还是放不下,所以晚上又在大马路跑来跑去跑了半天。


我想女人的心思,何以会这样的狠,这样的毒,我想以后不再和女人交际了,我想我的北京的女人,或者也是这样不诚实的,我不得已就只好跑上酒店去喝酒。


……入睡前,曾使人送一封信去,硬要映霞来,她的回信说,明天早晨九点钟来,教我勿外出候她。

三月五日(旧历二月初二),星期六,晴爽。

午前八点钟就起了床,心神不定,专候她来。等到九点多钟,她果然来了,我的喜悦,当然是异乎寻常,昨天晚上的决心,和她绝交的决心,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问她昨天何以不来,她只说“昨天午后,我曾和同居的陈锡贤女士,上创造社去找你的。”我听了她的话,觉得她的确也在想见我,所以就把往事丢掉,一直的和她谈将来的计划。从早晨九点谈起,谈到晚上,将晚的时候,和她去屋顶乐园散了一回步。天上浮云四布,凉风习习,吹上她的衣襟,我怀抱着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景,并且有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指给她看,她也是十分满足,我更觉得愉快,大约我们两人的命运,就在今天决定了。她已誓说爱我,之死靡他,我也把我爱她的全意,向她表白了。吃过晚饭,我送她回去。十点前后,回到旅馆中来,洗澡入睡,睡得很舒服,是我两三年来,觉得最满足的一夜。

三月七日,星期一(二月初四),天大雨。

早晨冒雨回出版部来,办了许多公事,写了许多催款的回信。午后又接到了一封映霞的来信,心里实在想和她见面,到了午后,捱压不住了,就跑上坤范去看她。又约她一道出来,上世界旅馆去住了半天,窗外雨很大,窗内兴很浓,我和她抱着谈心,亲了许多的嘴,今天是她应允我Kiss的第一日。


到了晚上八点钟,她要回去,我送她上车。她一定不要我送她回去,不得已只好上雨中的马路上去跑了一趟。


她激励我,要我做一番事业。她劝我把逃往外国去的心思丢了。她更劝我去革命,我真感激她到了万分。答应她一定照她所嘱咐我的样子做去,和她亲了几个很长很长的嘴。今天的一天,总算把我们两人的灵魂溶化在一处了。

三月九日,星期三,天气晴快(二月初六)。


午前因为接到了一封映霞的信,很想去看她,并且天气也很好,但创造社出版部事务很多,所以暂时忍耐着,只上中国银行及邮政局去了一趟。午饭后,怎么也忍不住了,就跑上坤范去找她,约她出来,东跑西走,跑了半天,并且和她上美术专门学校去看了一转,决要她进美专。晚上和她在一家日本菜馆吃夜饭。回家后,又为她写了一封介绍信。我和她的关系,大约是愈进愈复杂了,以后只须再进一步,便什么事情多可解决。今天和她谈我将来的计划,她也很能了解,啊啊,可咒诅的我的家庭。临别的时候,又和她亲了一个长嘴,并且送她到坤范女中的门口。

十日,星期四,晴和,大有春天的意思(旧历二月初七)。

映霞告诉我,她不愿意进美专了,因为她也定不下心来。今天的一天,总算过得很有意义,也是我和映霞的恋爱史上最美满的一页。但因为太满足了,我倒反而忧虑将来,怕没有好结果,啊啊,我这不幸的人,连安乐的一天幸福,也不敢和平地享受,你说天下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动物吗?

十一,星期五,晴,后雨。二月初八。

天下起雨来了。映霞在我的寝室里翻看了我这日记,大发脾气,写了一封信痛责我,我真苦极了。


二点多钟送她们出门去后,只好写了一封长信,哀求她不要生气。写完后,帽子也不带,冒雨去寄。


夜饭后,又觉得心里难过,拿起笔来,再写了一封信给她,信写好后,心里更是难受,就冒大雨出去,寻到坤范女学去,想和她对面说明白来。身上淋得同水鬼一样,好容易到了坤范,她又不在,我真懊恼之极,便又上尚贤坊去找她。当然是找她不着的,心里愈感到痛苦,周围的事情也愈糟。


天上在下大雨,时间已经晚了,一怕闸北戒严,不能回去,二怕旅馆人满,无处安身,周家我怎么也不愿再去,一个人在风雨交迫的大路上走着,我真想痛哭起来,若恋爱的滋味,是这样痛苦的,那我只愿意死,不愿再和她往来。


啊啊,天何妒我,天何弄我到这一个地步!


我恨极了,我真恨极了。


回来之后,又写了一封信给她,万一她再这样的苦我,我也只有一死,我决不愿意受这一种苦了。

十二,星期六,天还是不断的在下雨。

午前心里不安,便冒雨跑上街去。想去坤范女学,又怕受映霞的责备,只好往各处书店去看书,糊里糊涂,竟买了一大堆无用的英德各作家的杂着。回到出版部来,又接了映霞的一封骂我的信。


中饭后,又是坐立难安,跑上坤范的门口,徘徊了好久,终于没有勇气进去。啊,映霞,我真被你弄得半死了。你若晓得我今天的心境,你就该来安慰安慰我,你何以竟不来我这里和我相见?你不来倒也罢了,何以又要说那些断头话,使我的心如刀割呢?


晚上写了一封信,冒雨去投邮,路上想想,平信终是太慢,走到邮局,想寄快信,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硬了头皮,跑上坤范去找她。总算是万幸,她出来见了我,说了两三句话,约她明天到创造社来,我就同遇赦的死刑囚一样,很轻快地跑回了家。这时候,天上的急风骤雨,我都不管,我只希望天早一点亮,天亮后,好见她的面,向她解释她对我的误会。

十三,星期日,阴晴(二月初十)。

午前八点钟就起了床,看看天色灰暗,只怕映霞不来。九点后,正在做一篇《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周年纪念》,她和陈女士却来了。和她们谈了半日天,请她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中饭,陈女士先走,我和映霞上周家去。又遇着了周家的索债者及静豪的艺大的风潮消息,两人终不能够好好的谈天,她执意要回去,我勉强的拉她上了汽车,和她上六三花园去走了一转。回来又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咖啡馆楼上坐了一个钟头,谈了许多衷曲,她总算是被我说伏了。


晚上回来,精神很好,做完了那篇早晨未做毕的文章,又写了四封信,一给映霞,一给北京我的女人,一给广州成仿吾,一给富阳家中的二哥。

十四,星期一,又下雨,风亦大,寒冷(二月十一日)。

起床已经是十点前了……映霞有信来,又写了一封复信给她。

……入睡前,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

十五,星期二,晴了,但寒冷如冬天,绝无春意(二月十二)

午后因为怕映霞要来,所以没有出去,等到六点多钟,她终于不来,只接到她一封很沉痛的来信,她对我的爱,是不会摇动的了,以后只教我自家能够振作,能够慰她的期望,事情就可以成功。

十八日,星期五,先晴,后雨。

今天早晨,接到映霞两封来信,约我在家等她,所以不出去。吃中饭后,她果然来了。

……

冒雨送她上坤范去,在弄口街灯下别去,临别的时候,她特地回过头来,叮嘱我早睡,我真哭了。坐在车上,一路的直哭到家中。到家和新自东京来的许幸之谈到夜半,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上床在二点钟的时候,我觉得今晚上又要失眠,因为和映霞的事情,太难解决。十九日,星期六,夜来雨还未晴(二月十六日)。早晨起来,就想到了昨晚和映霞讲的话,我问她“我们那能够就象这样的过去呢?三年等得到么?”啊啊,我真想死。

二十日,星期日,晴爽(二月十七日)。

午后,他们大家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看守残垒。屋外的阳光很和暖,从窗外看看悠淡的春空,每想跑出去闲步,但我的预觉,却阻止我出外,因为我的第六官在告诉我说,映霞今天一定会来的。


等到三点多钟,她果然来了,真是喜欢得了不得。和她亲了几次亲密的长嘴,硬求她和我出去。


在阳光淡淡晒着的街上,我们俩坐车上永安的大东旅馆去,我定了一个房间住下。


五点前后,她入浴室去洗澡,我自家上外面去剃了一个头,买了些酒食茶点回来。和她一边喝酒,一边谈我们以后进行的方法步骤,悲哀和狂喜,失望与野心,在几个钟头的中间,心境从极端到极端,不知变灭了多少次。


七点钟前,上外边去吃饭,吃了些四川的蔬菜,饭后又和她上振华旅馆去看了周太太。回来经过路上的鞋子铺,就为她买了一双我所喜欢的黑缎的鞋子。


十点钟后,和她在沙发上躺着,两人又谈了些我们今后的运命和努力,哭泣欢笑,仍复是连续不断的变迁消长。一直到眼泪哭尽,人也疲倦了的天明,两人才抱着了睡了三五十分钟。


和她谈了一夜,睡了一夜,亲了无次数的嘴,但两人终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不至于乱。

二十六日,星期六,天气很好(二月廿三日)。

光阴过去得真快,一转瞬间,阴历的二月,又将完了。


……我一边抱拥了映霞,在享很完美的恋爱的甜味,一边却在想北京的女人,呻吟于产褥上的光景。啊啊,人生的悲剧,恐怕将由我一人来独演了。

十四日,星期四,雨(三月十三)。

在船上,天明的时候,船到嘉兴,午后天放晴了,船过塘柄,已将近四点,结果于五点半后,到拱宸桥。这时候天上晴明高爽,在洋车坐着,虽则心里很急,但也觉得很舒服。


在西湖饭店里住下,洗了一洗手脸,就赶到金刚寺巷映霞的家里去。心里只在恐怖,怕她的母亲,她的祖父要对我辱骂,然而会见后,却十分使我惊喜。一到她家,知道映霞不在,一位和蔼的中年妇人教我进去坐候,她就是映霞的母亲,谈了几句话后,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愉,因为我已经可以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恋爱的阻难者。坐等了十来分钟,电灯亮了,映霞还是不来,心里倒有点焦急,起立坐下者数次,想出来回到旅馆里去,因为被她母亲劝止了,就也只好忍耐着等待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她终于来了,当然喜欢得了不得,就和她出去吃晚饭。晚饭毕,又和她上旅馆去坐到十一点钟,吻了半天的嘴脸,才放她回去,并约定明天一早就去看她。

十六日,星期六,晴爽,三月半。


午前将旅馆的账付了一下,换了一间小房间,在十点钟前上映霞家去。

和她出来,先到湖滨坐公共汽车到灵隐,在一家素饭馆里吃了面,又转坐了黄包车上九溪十八涧去。路过于坟,石屋洞、烟霞洞等旧迹,都一一下车去看了一趟。


这一天天气又好,人又只有我们两个,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我们两人真把世事都忘尽了,两人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上头看着晴天的碧落,下面听着滴沥的泉声,拥抱着,狂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尊贵的经验,就在这一刻中间得到了,我对她说:


“我好象在这里做专制皇帝。我好象在这里做天上的玉皇。我觉得世界上比我更快乐,更如意的生物是没有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也说:


“我就是皇后,我就是玉皇前殿的掌书仙,我只觉得身体意识,都融化在快乐的中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八日,星期一,晴(三月十七日)。


午前和映霞坐着谈天,本来想于今天回上海,因为她和她母亲弟弟等坚决留我,所以又留了一天。


中午喝酒,吃肥鸭,又和她母亲谈了些关于映霞和我的将来的话。


中饭后,和保童、映霞又上灵隐去取照相,一直到将晚前的五点多钟,才回到岳坟来赶船。在湖船里遇了雨,又看了些西湖的雨景,因为和映霞捱坐在一块,所以不觉得船摇得慢。


晚上早睡了,因为几天来游倦的原因。临睡之前,映霞换了睡衣上床前来和我谈心,抱了她吻了半天,是我和她相识后最亲爱的一个长嘴。

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二,晴热。

昨天接到我北京女人的信,很想复她,但没有写信的勇气。

客杭日记

1927年6月1日——6月24日

一九二七年六月一日,星期三,晴(旧历五月初二)。

前月二十八日,早晨和映霞坐车来杭,半为养病,半为逃命,到今朝已经有五天了。梦里的光阴,过去得真快。日日和映霞痴坐在洞房,晚上出去走走,每日服药一帖,天气也好,饮食也好,世事全丢在脑后,这几天的生活,总算是安乐极了。记得Dow-son有一首诗,是咏这样的情景的,前为王某译出,错了不少,我为他指出错误,原文印在《文艺论集》里,现在记不清了。

六月二日,星期四(旧历五月初三),天晴,有雨意。

早晨送二兄至江干,送伊上船后,我就回旗下去聚丰园定菜,决于阴历五月初六晚请客一次,将我与映霞的事情公布出来。


午后为发帖等事忙了半日,傍晚出去买了些杭州官书局印行的书,有几部诗集,是很好的版子,又制夏衣一袭,预备在宴客那天穿的。


晚上去会黄某,大约是他不愿意见客,所以被挡了驾,小人得志,装出来的样子实在使人好笑。

五日,星期日,旧历五月初六,先雨后晴。

早晨起来,见天空里落下了雨点,心里很觉得焦急。坐在屋里看书,十点前后,黄某来看我,谈到傍午方去。又有两位女子中学的先生来看,便留他们在映霞家里吃饭。


饭前更上西湖圣武路旧六号去看了蒋某,途上却遇见了北京的旧同事谭氏。


午饭后,天放晴了,小睡了两点钟,上涌金门去候二胞兄的汽车,久候不到,顺便又上湖边上的旧书铺去看了一趟,一共买了七八本词集,因价未议定,想于明朝去取。


六点钟上聚丰园去,七点前后,客齐集了,只有蒋某不来,男女共到了四十余人。陪大家痛饮了一场,周天初——映霞的图画先生——和孙太太——我俩的介绍人——都喝得大醉,到十二点前才按排调妥。


和映霞的事情,今夜定了,以后就是如何处置荃君的问题了。


晚上因为人倦,一上床就睡着。

决裂

《毁家诗纪》



离家三日是元宵, 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 杜鹃声里过花朝。


原注:和映霞结褵了十余年,两人日日厮混在一道,三千六百日中,从没有两个月以上的离别。自己亦以为是可以终老的夫妇,在旁人眼里,觉得更是美满的良缘。生儿育女,除夭殇者不算外,已经有三个结晶品了,大的今年长到了十一岁。一九三六年春天,杭州的“风雨茅庐”造成之后,应福建公洽主席之招,只身南下,意欲漫游武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重做些记游述志的长文,实就是我毁家之始。风雨南天,我一个人羁留闽地,而私心恻恻,常在思念杭州。在杭州,当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时来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厅长许绍棣君,就是平时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扰攘中原苦未休, 安危运系小瀛洲。
诸娘不改唐装束, 父老犹思汉冕旒。
忽报秦关悬赤帜, 独愁大劫到清流。
景升儿子终豚犬, 帝豫当年亦姓刘。


原注: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团及学校之聘,去东京讲演。一月后,绕道去台湾,忽传西安事变起,匆匆返国,已交岁暮。到福建后,去电促映霞来闽同居。宅系光禄坊刘氏旧筑,实即黄莘田十砚斋东邻。映霞来闽后,亦别无异状,住至一九三七年五月,以不惯,仍返杭州。在这中间,亦时闻伊有行迹不检之谣,然我终不信。入秋后,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国,我去上海相见,顺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许绍棣夫人因久病难愈,许君为爱护情深,曾乞医生为之打针,使得无疾而终,早离苦海。


中元后夜醉江城, 行过严关未解酲。
寂寞渡头人独立, 漫天明月看潮生。

原注:“八.一三”战事继“七.七”而起,,我因阻于战事,便自陆路入闽,于中元后一夜到严州。一路晓风残月,行旅之苦,为从来所未历。到闽侯,欲令映霞避居富阳,于富春江南岸赁得一屋。然住不满两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随许君绍棣上金华、丽水去同居了。其间曲折,我实不知。只时闻自浙江来人言,谓许厅长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乐,我亦只以一笑付之。盖我亦深知许厅长为我的好友,又为浙省教育界领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决不会做。况且,日寇在各地之奸淫掳掠,日日见之报上,断定在我们自己的抗战阵营里,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但是,人之情感,终非理智不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许君同居信后,虽屡次电促伊来闽,伊终不应。


“寒风阵阵雨潇潇, 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 鸣鸠已占凤凰巢。”

原注:这是我在福州王天君殿里求得的一张签诗。正当年终接政治部电促,将动身返浙去武汉之前后。诗句奇突,我一路上的心境,当然可以不言而喻。一九三八年一月初,果然大雨连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龙泉、丽水。到了寓居的头一夜,映霞就拒绝我同房,因许君这几日不去办公,仍在丽水留宿的缘故。第二天,许君去金华开会,我亦去方岩,会见了许多友人。入晚回来,映霞仍拒绝和我同宿,谓月事方来,分宿为佳,我亦含糊应之。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六时去碧湖,映霞突附车同去,与许君在碧湖过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丽水。我这才想起了人言之啧啧,想到了我自己的糊涂,于是就请她自决,或随我去武汉,或跟许君永远同居下去。在这中间,映霞亦似曾与许君交涉了很久,许君似不肯正式行结婚手续,所以过了两天,映霞终于挥泪别了许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汉。


千里劳军此一行, 计程戒驿慎宵征。
春风渐绿中原土, 大纛初明细柳营。
碛里碉壕连作寨, 江东子弟妙知兵。
驱车直指彭城道, 伫看雄师复两京。


水井沟头血战酣, 台儿庄外夕阳昙。
平原立马凝眸处, 忽报奇师捷邳郯。

原注:四月中,去徐州劳军,并视察河防,在山东、江苏、河南一带,冒烽烟炮弹,巡视至一月之久。这中间,映霞日日有邮电去丽水,促许君来武汉,我亦不知其中经过。但后从许君一封来信中推测,则因许君又新恋一女士,与映霞似渐渐有了疏远之意。


清溪曾载紫云回, 照影惊鸿水一隈。
州似琵琶人别抱, 地犹稽郡我重来。
伤心王谢堂前燕, 低首新亭泣后杯。
省识三郎肠断意, 马嵬风雨葬花魁。

原注:六月底边,又奉命去第三战区视察,曾宿金华双溪桥畔,旧地重来,大有沈园再到之感。许君称病未见。但与季宽主席等一谈浙东防务、碧湖军训等事。


凤去台空夜渐长, 挑灯时展嫁衣裳。
愁教晓日穿金缕, 故绣重帏护玉堂。
碧落有星烂昴宿, 残宵无梦到横塘。
武昌旧是伤心地, 望阻侯门更断肠。

原注:七月初,自东战场回武汉,映霞时时求去。至四日晨,竟席卷所有,匿居不见。我于登报找寻之后,始在屋角捡得遗落之情书(许君寄来的)三封,及洗染未干之纱衫一袭。长夜不寐,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


敢将眷属比神仙, 大难来时倍可怜。
楚泽尽多兰与芷, 湖乡初度日如年。
绿章迭奏通明殿, 朱字匀抄烈女篇。
亦欲赁舂资德曜, 扊扅初谱上鲲弦。

原注:映霞出走后,似欲冲奔浙江,然竟有人劝阻,始重归武昌寓居。而当时敌机轰炸日烈,当局下令疏散人口,我就和她及小孩、伊母等同去汉寿泽国暂避。闲居无事,做了好几首诗。因易君左兄亦返汉寿,赠我一诗,中有“富春江畔神仙侣”句,所以觉得惭愧之至。


犹记当年礼聘勤, 十千沽酒圣湖濆。
频烧绦蜡迟宵柝, 细煮龙涎涴宿熏。
佳话颇传王逸少, 豪情不减李香君。
而今劳燕临歧路, 肠断江东日暮云。

原注:与映霞结合事,曾记在日记中。前尘如梦,回想起来,还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十一
戎马间关为国谋, 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 春水方生燕子楼。
绝少闲情怜姹女, 满怀遗憾看吴钩。
闺中日课阴符读, 要使红颜识楚仇。

原注:映霞平日不关心时事,此次日寇来侵,犹以为是一时内乱;行则须汽车,住则非洋楼不适意。伊言对我变心,实在为了我太不事生产之故。

十二
贫贱原知是祸胎, 苏秦初不慕颜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饭论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 香残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开日, 愁听人歌缓缓来。

原注: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中之一),叙述当夜事很详细。当时且有港币三十七万余元之存折一具交映霞,后因换购美金取去。

十三
并马洲泛看木奴, 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来豪气吞云梦, 惜别清啼陋鹧鸪。
自愿驰驱随李广, 何劳叮嘱戒罗敷。
男儿只合沙场死, 岂为凌烟阁上图。

原注:九月中,公洽主席复来电促我去闽从戎,我也决定为国家牺牲一切了,就只身就道,奔赴闽中。

十四
汨罗东望路迢迢, 郁怒熊熊火未消。
欲驾飞涛骑白马, 潇湘浙水可通潮?

原注:风雨下沅湘,东望汨罗,颇深故国之思,真有伍子胥怒潮冲杭州的气概。

十五
急管繁弦唱渭城, 愁如大海酒边生。
歌翻桃叶临官渡, 曲比红儿忆小名。
君去我来他日讼, 天荒地老此时情。
禅心已似冬枯木, 忍再拖泥带水行。

原注:重入浙境,心火未平。晚上在江山酒楼听江西流娼唱京曲《乌龙院》,终于醉不成欢;又恐他年流为话柄,作离婚的讼词,所以更觉冷然。

十六
此身已分炎荒老, 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语, 为侬清白抚诸儿。

原注:建阳道中,写此二十八字寄映霞,实亦已决心去国,上南洋去作海外宣传。若能终老炎荒,更系本愿。

十七
去年曾宿此江滨, 旧梦依依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 梦中难觅去年人。

原注:宿延平馆舍,系去年旧曾宿处,时仅隔一年,而国事家事竟一变至此!

十八
千里行程暂息机, 江山依旧境全非。
身同华表归来鹤, 门掩桃花谢后扉。
老病乐天腰渐减, 高秋樊素貌应肥。
多情不解朱翁子, 骄俗何劳五牡騑。

原注:船到洪山桥下,系与映霞同游之地,如义心楼之贴沙,为映霞爱吃的鲜鱼。年余不到,风景依然,而身世却大变了。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她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最高教育长官之故。朱翁子皓首穷经,终为会稽郡守,古人量亦太窄,然亦有至理。

十九
一纸书来感不禁, 扶头长夜带愁吟。
谁知元鸟分飞日, 犹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着人原瑟瑟, 侯门似海故沉沉。
沈园旧恨从头数, 泪透萧郎蜀锦衾。

原注:到闽后即接映霞来书,谓终不能忘情独处,势将于我不在中,去浙一行。我也已经决定了只身去国之计,她的一切,只能由她自决,顾不得许多了。但在临行之前,她又从浙江赶到了福州,说将痛改前非,随我南渡,我当然是不念旧恶的人,所以也只高唱一曲《贺新郎》,投荒到这炎海中来了。

贺新郎
忧患余生矣!纵齐倾钱塘潮水,奇羞难洗。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耻说与,衡门墙茨。亲见桑中遗芍药,学青盲,假作痴聋耳。姑忍辱,无多事。
匈奴未灭家何恃?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歼小丑,自然容易。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先逐寇,再驱雉。

原注:许君毕竟是我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今日


“大雪”节气,通常在每年的12月7日或8日,太阳黄经255度。《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白居易《夜雪》有诗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用雪厚压断竹枝来将描写大雪后的雪,虽不"闻"其声,但已知其茂。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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