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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热点中的热点
1948年秋天,在我们这个饱经忧患的星球上,没有比辽沈大地更引人瞩目的了。
从“拒敌於国门之外”,到退守松花江北,共产党人以历史都为之瞠目的神速和英姿,在北起长春,南至唐山的千馀里绵长战线上,开始了“独霸东北”的“最後一战”。
焦点是千百年来战火不绝的锦州。
第24章 奔袭北宁线
月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战争的轮子在黑土地上悄然而迅疾地转动起来。
步兵、骑兵、炮兵、坦克兵,一支支大军像奔腾的急流在金秋的夜色中涌动。搅拌着污味儿和汽油儿味的尘雾,在弥漫着醇酒般的谷香的大地上,扯着一条条看不见的长龙。
9月12日,震惊世界的战略大决战的枪声,首先在北宁路山海关至唐山段打响。
11纵由建昌营出发,攻克昌黎、北戴河。
热河独立4、6、8师,攻克沙後所、绥中。
4纵、9纵从台安、北镇出发,插向锦州和义县之间,包围义县。3纵和2纵5师由西安乘火车南下,接替4纵、9纵包围义县。
4纵急转南下,攻克兴城。
7纵攻占高桥、西海口和塔山,切断锦西与锦州联系。
8纵、9纵主力,占领锦州外围要点白老虎屯、帽儿山和紫荆山。
至此:北宁路锦州至唐山段被切断,各点之敌一概被分割。
9月13日至16日,1纵、2纵、5纵、6纵、10纵和炮纵主力,分别由九台、平岗、清源、伊通、开原、四平等地,进至锦州以北和新民以西地区。
10月1日,3纵、2纵5师和炮纵主力,攻占义县。
大军逼近锦州城垣。
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翟文清老人,这时已是指导员了:从西安上火车前动员,没说到哪儿去?“练兵好,打长春”,满脑子都是“长春”,还用问?闷罐咣当一夜,下车动员步行,方向“西南”。大家懵头懵脑的,说这是甚麽地方呀?一问,说是到了阜新。
大家说,不是打长春吗?怎麽跑这来了?战士们问我,我哪知道呀。
有人还以为我是保密呢。
黄达宣老人,当时是副连长。
部队往南一扭头,大家心里就有数了。走了10多天(除3纵、2纵和5师和炮纵车运外,所有南下部队都是徒步行军)。白天睡,晚上走,每晚80里左右,说是到北宁线上打仗,北宁线那麽长,也不说是到甚麽地方。过大凌河不久,脚下就绊上敌人尸体了。是8纵在前面打的。
刘学友老人,当时是师组织干事:带的粮食,不到一星期就吃光了。过兵,要打仗,老百姓都跑了,甚麽吃的也没有。过大凌河前,在秃老婆店弄到些喂牲口的黑豆,炒了“喀嘣喀嘣”吃个肚儿圆。过河凉水一激,可糟了,全拉稀了,一直拉到锦州。枪一响就不拉丁,比“痢特灵”还灵。
王继武老人,离休前是黑龙江省军区独立2师6团副团长,当时是9纵27师作战科参谋。
南下前往在沟帮子,练半个月夜行军,每晚几十里,过大凌河再回来,全副武装,每人40斤左右。体质差的,心眼多点,就悄悄轻装,把一些不关紧要的东西塞在老乡柜子底下。结果,9月12日晚上,过了河再没回来。
原副总参谋长阎仲川老人,当年是“东总”作战科参谋。
战斗打响前,南下部队电台一律保持静默。各纵和师都在原驻地留下部电台,继续按部就班地收发报。各部队南下,都是“东总”派人通知的。我去西安通知的3纵,铁路局准备好车辆,同时出发和目的地,都不知道。有的师出发了,纵队还不知道。南下部队夜行晓宿,北边围困长春部队也在紧张动作。白天向长春进逼,晚上再悄悄撤回来,造成一种打长春的声势,迷惑敌人。多保密一天,就争取一天主动。
几位当年的纵队司令员和政委说,开始南下时,连他们也不知道要到甚麽地方去。
辽沈战役这样大的行动,战役开始前竟未开会布置一下,连纵队司令员都蒙在豉里,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很多老人都谈到当时有首歌唱得挺响,叫《林总命令往下传》。说那时林彪的威信不是唱出来的,是胜仗连胜仗打出来的。崇拜得很觉得怎麽都行,反正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能打胜仗。
利德尔·哈特说:“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大军南下,国民党也不是没有察觉。飞机侦察和各地情报部门,都向“剿总”报告了共军动向。“剿总”侦听机构却振振有词:共军电台都在原地未动,你们为甚麽不相信科学?
“科学”也好,事实也好,从沈阳“剿总”到锦州指挥所,大难临头了,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麻木和昏乱之中。不然,范汉杰夫妻感情再好,大战行将爆发之际,也不会把夫人接来经受战火洗礼。弄得民族英雄林则徐的这位孙女,比23年後叶群在山海关仓徨出逃还狼狈万分。
“白老虎连”
大豆摇铃欢歌,玉米咧嘴傻笑,高梁和稻穗沉甸甸地摇头晃脑,乾枯的叶子在风中哗哗抖响。有的一片片割倒了,裸露着大地黑色的肌肤。有的割得一旮旯一块的,有的只在田头割了几刀。山包一个个割得沟沟道道、坑坑洼洼的,像被理发师恶作剧地胡乱推了几推子的脑袋。
锦州这个地方出苹果,还产梨。绥中白梨蜚声黑土地和黄褐色的华北平原,如今还远销国外。苹果红了,红得像喝醉了的高梁。白梨黄了,黄得像金灿烂的玉米,大豆和稻谷。性急的掉在地上,任鸟啄虫啃着。
果香和谷香被火药味淹没了,战火把庄稼人赶跑了,把他们赖以活命的一年心血和希望,丢弃在旷野里。
庄稼院出来的庄稼汉,看着这些是不能不产生联想的。
可现在来不及联想。
除夕夜,满城满乡鞭炮齐呜,主题是迎接“赵公元帅”。共产党人在北宁线和环绕锦州的几十座城镇乡村,把枪弹炮弹焰火般射向秋日的天空和大地,可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赵公元帅”。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白老虎屯。
白老虎屯,位于锦州北部公路交叉点上,距锦州只有4公里。向北能切断被围困在葛文碑、薛家屯敌暂22师退路,向南可以抗击城内出援。9月24日夜,9纵25师73团1连冒着蒙蒙细雨,像把尖刀穿透30多里防御纵深,神不知,鬼不觉插到这里。构筑完工事,抹把汗水,晨光曦微中,送来了城里敌人慢慢悠悠的起床号。
对于这种视国军如无物的行为,范汉杰从感情到理智都是难以容忍的。
16个小时,15次猛攻。野马式在空中窜上冲下,最多一次出动6架。坦克在地面逞凶,由3辆增加到6辆。几十门大炮集火射向,炮弹一排排倾泻到这块弹九之地。兵力由连而营而团,潮水般一波又一波,上去下来,硬是拔不掉只有两门60炮的1连这颗钉子。
——打坦克後边的步兵!
——打戴大沿帽的!
——打机枪手!
赵俊生一挺机枪前,倒下一个多排。
神枪手杜广生,两步支枪一支冲锋枪轮着打。小炮班炮弹打光了,给他压子弹。30多敌人像豆捆似的,横七竖八倒在阵地前的豆地昊。
1排副排长王得福,2排长吕绍德,8班战士姚尚云,在阵地上只剩下一个人时,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
一个团敌人伤亡近半,1连也剩下37个人了,弹药也不多了。
指导员田广文说:同志们,现在是甚麽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阶级兄弟。我们要团结一心,准备最後的战斗!田广文把连队花名册和入党志愿书烧了,连长陈学良把望远镜拆了扔进炕洞里,两个人又把手表砸了。小炮班两门炮拆开,四散扔棹。司号员烧了号谱,通信员烧了联络旗,给养员烧了300多万元菜金。
大地在脚下颤抖,火焰吞噬着村庄。太阳炙烤得受不了了,焦头烂额地栽进地平线下面。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没了模样的脸膛。
不知谁哼起了《狠牙山五壮士歌》:
棋盘陀,山崖高,
壮士的血花红!
勇敢的八路军,
五个好英雄!
37张喉咙同声合唱。
从那时起,1连就有了一支自己的歌:
秋风横扫落叶黄,
尖刀插进敌胸膛。
白老虎屯打恶仗,
死打硬拚不退让。
无敌三十七勇士,
烈火之中高声唱。
这支《“白老虎”连歌》,一直唱到现在。
紫荆山下
打锦州前出了三个问题。一个战略上的,两个战术上的。
後两个问题都出在8纵。
一个是前面写一笔的没有及时封锁机场,让刘亚楼骂了句“吃草的”(电报没发,被罗荣桓制止了),任务也让9纵抢去了。
电报是参谋长黄鹄显发的。两个机场,一个能用,一个不能用,封锁哪个,对于这位当年红4方面军总指挥部作战科长,是不必再发个电报请示一下的。有的老人说他能打仗,很有一套,就是当年“学错了手”,投了张国焘的票,受了打击,心有馀悸。这馀悸“馀”了14年,似乎有点过长。看来这个问题只有他本人能够解答,但他已经不在了。
9月30日,毛泽东致电“林罗刘”,表扬9纵控制了机场,“毁机五架”。同时批评8纵贻误战机,指出“大军作战,军令应加严。”⑴毛泽东都有话了,8纵压力很大。
8纵紧急召开常委会,决定将毛泽东和“东总”批评电报转发到团。让各团党委立即讨论表态,坚决打好下一仗。
这边正攒着劲儿准备雪耻,那边又把小紫荆山丢了。
10月6日夜,23师68团副团长韩枫(离休前为第二炮兵某导弹基地司令),率3营打下小紫荆山後,麻痹大意,下山吃饭去了,担任警戒防御的8连,连长也下山去了。下半夜,敌人突然又一个反击,把阵地又夺了回去。
南京《中央日报》迅速作出反应:《锦州国军反击克紫荆山》。
没及时封锁机场,耽误了两天,使敌人空运锦州两个团,若再耽误两天,空运两个师,整个攻锦计划也许就不得不改变了。而丢失了小紫荆山,部队不好运动,进入不了攻击地域,也会影响攻锦部署。
8纵这下子更吃不住劲了,政委邱会作火速赶到68团。当年8纵的老人说,邱会作有水平,有派头(很多老人在谈到“林罗刘”和他们的司令和政委时,都喜欢用这句话),很活跃。到68团,就召集全团干部战士和全师连以上干部开会,进行动员、训话。在山坡下野地里,讲了不到20分钟,嘁哩喀喳,没一句废话。讲明天拂晓後两小时,必须把小紫荆山再夺回来。
然後当场宣布,将68团团长和副团长撤职,8连连长枪毙。说这次先杀“两条腿的”,下次再出事就杀“四条腿的”(指骑马的)。韩枫在下边说了一句:无官一身轻。邱会作听见了,说:一身轻?你给我背大锅去!
邱会作就在68团等着,夺回小紫荆山才走,头发几乎全白了。眼角和眉心的纹络深且密,脸上总是笑呵呵的,使纹络愈发深而密。1。70米以上的个子,是那种“有钱难买老来瘦”的瘦。穿件黑蓝色中山服,一条海军蓝的确良裤子,一双东北人称之为“二棉鞋”的蓝呢敞口轻便棉鞋。走动时,双手有点像鸭子似的微微向後摆动。
不知底细,你会觉得他和如今街头庭院那些离退休老人没甚麽两样,而且是那麽慈祥、可爱。确实,他现在甚麽职务也没有,连党员也不是,实在是普通又普通了,简直就剩下一个“老头”了。
可他的名字叫“邱会作”。
他很健谈,而且记忆力很好。头脑清晰,思路敏捷,在采访的百馀老人中是一流的。谈起当年黑土地上的经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极有形象,所谈情节,基本都可验证。
谈到紫荆山下这段时,他的小儿插言道:就这麽就把一个人枪毙啦?大过份了!
老人瞅瞅儿子:战争,那是战争!
又摇摇头,叹口气:枪响後,也就有点後悔。给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就好了。那个连长是冀东人,冀东老百姓好哇……
站在今天望昨天,很多事情都是难以理解的。
朱瑞不朽
——东野名将录之九
义县是锦州的门户。它可以控制北宁路,维护关内外交通,是南下大军,特别是炮兵、坦克部队和後勤供给的必经之地。欲图锦州,必先取义县。
义县城墙高厚,工事坚固。一座座炮楼鼓凸在城墙外,里面有小炮,轻重机枪,每座都可以三面射击。城根还有许多暗堡。一条10馀米宽、近2米深的护城壕。壕外有几层铁丝网,铁丝网外,是地雷像秋後萝卜地的箩卜一样密密麻麻的雷区。
这样一座城池,加上天上有飞机,城内有炮兵,构成密集的立体火网,攻城部队即使人手一个炸药包,也是难以攻克的。
老人都说,义县和锦州攻坚,炮兵起了重要作用。那炮火之猛烈、准确,在黑土地和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
主攻义县後,又在锦州担任重点突破的5师政委石瑛老人说,炮一响,那炮楼就一座座飞上天,剩下几座也没了模样。城门右侧被轰开个20多米宽的曰子,倒塌的城墙填平了护城壕,、梯子都不用架了。锦州也是一样,炮刚停,烟未散,部队就从城豁子冲进去了。
翟文清和黄达宣老人说,打彰武和文家台时,那炮火就够令人振奋的了,可和锦州根本没法比。那炮打得长那麽大头一回见到。共产党哪来那麽多炮呀,别说敌人懵门儿,、自己也有点懵。当兵就吃炮弹,在敌人炮火下挨打,这回算是翻身了。
范汉杰则从另一个角度谈了他的体会:
在解放军猛烈的炮火下,电报电话不断遭到破坏。我常到锦州车站北面的小高地楼上和锦州铁路局辨公大楼上的观测所去指挥,那里就成了解放军炮击的目标。炮战之猛烈为过去所未有。
後来我军炮弹接济不上,炮兵阵地已被解放军的炮火所控制,我军发了几颗炮弹後,解放军即集中火力向我军炮兵阵地及步兵阵地猛烈射击,士兵在壕沟里动也不敢动。⑵从出关时一个赤手空拳的炮校,到进关时金戈铁马的炮队,中国共产党这支最强大的炮兵在黑土地上的每个足迹,都倾住着朱瑞的心血。
漫山遍野“拣洋落”,小板凳一放就是炮校。四平撤退,炮校从通化搬到牡丹江。爬犁拖,大车拉,冰天雪地中,土八路的土炮兵学会了走。
怎麽打?过去是“大炮上刺刀”,把炮悄悄推到敌人眼皮底下,然後像守财奴数金币一样,把那几发“宝贝”放出去。若是没有打好,就拚死拚活往回拖呀,抢呀,有时连炮带人都交待那儿了。过去把这一概说成是八路的勇敢精神,其实很多时候是不得不如此。远战,间接射击,土八路不会打,打不好,炮弹落在自己阵地上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三下江南时,有的纵队司令破口大骂:娘卖X的,不打敌人打老子,炮兵有特务!
攻打德惠,用了30个炮连。这是共产党在黑土地上的第一次炮兵大亮相。步兵振奋不已,炮兵自豪不已,都觉得这回能把德惠打平了。结果,四个步兵师东南西北各一个,四个炮团也不偏不倚一个师一个,再团营地往下分到连。各自为战,乱打一气,实施主要突破时,炮弹打光了。刘亚楼说:一人一套,这是发衣服呀?发衣服也不能乱穿一气呀!
一仗下来,对炮兵一肚子意见。再打仗时,有的就说:一边呆着去吧,别帮倒忙了。
毕业于莫斯科克拉尔炮兵军官学校的炮纵司令朱瑞,听着,记着,请教着,探讨着。有时也激烈地和人家争论。有话不说可不是他的性格。
步炮怎样协同?人力怎样集中?怎样压制敌炮?怎样伴随步兵冲锋?要熟练掌握一支步枪,对于农民出身的士兵,也不是易事呀!
“捡洋落”起家的炮兵像个学步的孩子,在黑土地上的风雪中摸索着学足、投步,踉踉跄跄,却是坚韧执着,充满信心地前进。
夏季攻势後,基本走上正规。冬季攻势开始後,看见炮兵,步兵远远地就欢呼起来:咱们的炮兵来了!交通堵塞,无论自己任务怎麽紧,也都赶紧给炮兵让路。
密集的火网中,用血肉之躯翻滚着去送炸药包——全世界都难找到一支军队,能像土八路那样喜爱自己的炮兵了。
凡是比较大的战斗,主攻方向的观察所和炮阵地上,都能看到朱瑞壮实的身影。那身影就是像他的性格一样活跃。阵地选择,兵力配置,主要火力点,他都要亲自观察、落实。部队突破後,经常要到突破口去观察炸点情况,总结经验教训。
义县城垣突破後,纵深战斗还在激烈进行,他就要到突破口去看看城墙厚度,多少炮弹才能打透,以便决定这种城墙究竟怎样打法更好。
走到城门前,踏中一颗反坦克地雷。
他是唯一倒在黑土地上的共产党高级将领。
10月3日,中央军委决定将东北炮兵学校,命名为“朱瑞炮兵学校”(即今“沈阳炮兵学院”前身)。
王振奎老人当时是炮校校务参谋。打义县时,他到阜新接引坦克部队去了。回来路上,听说朱瑞牺牲了,大家都不信。到义县证实了,大家都傻了,哭了。
老人一口一个“朱校长”。
讲“朱校长”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没架子,有点像刘亚楼,讲“朱校长”有才气,有学问,有修养,讲话大家听不够,从来不骂人,是位学者型将军。讲学员毕业後,有的要到主力去,到前线去,有的嫌职务低了,闹情绪,“朱校长”一谈,都乐呵呵走了。讲“朱校长”一是一,二是二,实实在在,最讨厌大话、空话、假话。
(笔者看过朱瑞写於1944年的一篇《我的历史与思想自传》。这个“书香门第三代的地主家庭”的儿子,对自己人生旅途中比较大的事件,从对立三路线态度暖昧,“实有助于当时之立三取消农民游击队的错误路线”⑶,到在苏联学习时,“与教员之一的丽亚由师生进入到朋友,由朋友发展到恋爱”⑷,一概据实而书,可信可亲又可敬。不知当年是否都是这样写的——今天这样的文章实在是难以见到了。)。
又讲“朱校长”爱洗澡,每天都洗,行军路上在哪儿休息,也要用秫秸围个圈儿,弄两桶水从头上淋个痛快。冬天也是,冰天雪地洗冰水浴。大家都替他冷。除了这点“特殊化”,你就看不出他是“朱校长”。一家四口在牡丹江住一间房子。两个孩子的衣服,大都是大人旧衣服改的。南下临走前,有事去找他,两口子正在收拾行装,没一件像样衣服。
老人说,如今是上级参加下级的婚礼,那时正相反,都是参加首长的婚礼。有规定,新娘子可以和首长吃三天中灶或小灶,三天後,就和战士吃大灶。国民党是丈夫官多大,太太多大官,共产党可不,首长是首长,家属是家属,一家人两码事儿。那时那人那党呀……
“那时那人那党呀……”采访中,很多老人都爱说这句话,自豪中带着留恋和神往。
老人找出一张“朱校长”的全家福。照片上,朱瑞中等身材,很壮实,穿件列宁服,戴着眼镜,有点秃顶,抱着大女儿。夫人端庄、秀丽,两根尺把长辫子,怀抱小女儿。一家人笑着,笑得幸福、甜蜜。
老人流泪了。
第25章 历史的大手笔
9月21日上午,十几辆吉普、救护车和卡车,鱼贯驶出双城镇,开进车站。一阵紧张而井然的忙动,一列停靠在月台上的列车开动了。
北上,到哈尔滨後又转东南,驶向牡丹江。晚上10多点锺,突然掉头西北,经昂昂溪南下。
挂在车厢里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随着车身的颠簸震动着。林彪上车后,蓝丝绒窗廉就拉下了。电灯不大亮,作战科长尹健打着电筒。
金黄和火红的地平线,在湛蓝的苍穹下起伏。大地在昼夜轮回中,迅疾地後遁。
在南下大军念促的脚步声和车轮昂奋地转动中,历史向着黑土地3年战争的终点线,轰轰隆隆地冲刺。
10月2日情晨,“东总”专列到达彰武。一瞬间,历史在这里留下个“,”和那麽多文章。
两年半前,林彪曾在这一带“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现在,轮到毛泽东向林彪这麽说了。不过,毛泽东可用不着像林彪那样,把电报发走了还想追回来:
毛泽东看好关东
河北省平山县,紧靠滹沱河北岸的柏坡岭上,有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山村,叫“西柏坡”。
西柏坡因柏坡岭上的古柏而得名,因毛泽东而名闻天下。
穿着一套肥大布衣服的毛泽东,在国共两党的决战时期,在这里指挥了震惊世界的辽沈、淮海、平津战役。
黄金的黑土地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1948年,被蒋介石通缉的毛泽东站在西柏坡岭上,心头也一定激荡着这样的诗情画意。
东流的滹沱河水,唱着世世代代唱着的那支古老的歌。掩映在树丛中的电台天线,日日夜夜唱着共产党人的《胜利进行曲》。
4月22日,彭(德怀)张(宗逊)野战军夺回延安。
5月17日,徐(向前)周(士第)兵团攻占临汾。
6月11日,许(世友)谭(震林)兵团收复曲阜。
6月22日,陈(毅)栗(裕)野战军攻克开封。
7月6日,陈栗野战军睢(县)祀(县)大捷,活捉国民党7兵团司令区寿年。
7月16日,刘(伯承)邓(小平)野战军攻克襄阳,活捉国民党15绥靖区司令长官康泽。
经过两年浴血奋战,共产党已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取得了全国战场上的主动权。国民党军队已由战争开始时的430万人,下降到365万,能够用于前方作战的只有170万。作战方针,也由“全面防御”,“分区防御”,变为以北平、西安、汉口、徐州、沈阳五大战略据点为支柱的“重点防御”。共产党军队则由120万发展到280万,所占面积为全国的1/4,人口达到1/3以上。
比这些数字更令人振奋的,是难以用数字表达的人心与士气的对比。
黑土地的形势更好看。
到1948年3月冬季攻势结束,国民党军队已被歼灭57万人。此时,尚有十四个军,四十四个师,加地方武装共55万人,但已被压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块互不相联的地区。人心浮动,供应困难,恨不能像冷兵器时代那样,挂出一块“免战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占共产党军队1/3还强的105万东北野战军和地方部队,占领地区为黑土地的97%,人口为86%。
一方孤城困军,把希望寄托在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到来的援军,甚至是至今也未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上。一方大军踊跃,实力就像大地一样实在而又坚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毛泽东说:林彪现在壮得很哪!
当初,毛泽东“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那“惧”,不仅是忧惧内战行将爆发,对内战前途也不能说没有忧惧。雄才大略的毛泽东,大概是未把自己当成神的。战争毕竟是实力的对抗。胜者王侯败者贼。
可现在,实实在在,毛泽东是今非昔比,壮得很得意得很了。
但这一切只是胜利的可能性,还不是现实性。国民党还控制着相当强大的战略集团,还有很大的战争能力。真正解决胜负,还得通过最後的战略决战。
在毛泽东的视野里,西北、中原、华东、华北和东北五大战场,1948年秋天,“稻浪”金黄、丰收在望。而丰饶的黑土地,则是秋色浓,来得早,熟得快,应该开镰收割的第一块高产田。
“专顾锦榆唐”“领袖”一词,包括这样的含意:高瞻远瞩,能够超越现在透视未来,指导今天走向明天。
毛泽东天才地预见性,在解放战争中,特别是在三大战役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无与伦比。
结果,蒋介石不得不再三改变他的战略方针,从内战初起的一年内“彻底消灭万恶之奸匪”,变成到台湾後的“一年准备,二年进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毛泽东也不得不修改他的战略计划,把原定的5年打倒国民党,轻松愉快地缩短为3年。
辽沈战役的胜利,进攻方向的选择,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着。
1947年5月20日,毛泽东指出:
你们以八个师南追,希望能於夏秋雨季解决南满问题,争取於冬春雨季向热河、冀东行动一时期,歼灭十三军、九十二军等部,发动群众,扩大军队,该地共有人口一千五百万,为将来夺取长春、北宁两路,长、沈、平、津四城必不可少之条件。夺取两路、四城必须准备的条件有三:你们已在北满建立了强大根据地,解决了第一个条件;现在正向南满作战,估计不要很久,即可解决第二个条件,建立强大的南满根据池;第三步,还要解决冀热辽地区的根据地问题,⑸。
夏季攻势刚刚开始,毛泽东就提出“夺取两路、四城”的战略构想,打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的主意了。
1948年2月7日,毛泽东说:下一次作战有两个方向,一是打抚顺、铁岭、法库之敌;二是打阜新、义县、锦西、兴城、绥中、山海关、昌黎、滦县等池之敌。究竟打何地之敌为好,依情况决定。但你们应准备对付敌军由东北到华北彻退之形势,……对我军战略利益来说,是以封闭蒋军在东北加以各个歼减为有利⑹。关门打狗。
同年9用7日,又说:为了歼减这些敌人(指锦州、愉关、唐山诸点敌人——笔者),你们现在就应该准备使用主力於该线(指北宁线——笔者),而置长春、藩阳两敌於不顾,并准备在打锦州时歼灭可能由长、藩援锦之敌。⑺。
此前的几十封电报中,毛泽东始终注目“锦榆唐”。此刻,则明白无误地指出:不如置长沈两敌拎不顾,专顾锦榆唐一头为宜。⑻。
如列宁所说,战争是一种形式繁多、差别万千、错综复杂的事物。人类从事的任何活动,都不像战争给偶然性这个不速之客留有那样广阔活动的天地。军事科学不能成为精确的科学,原因就在这里。
在毛泽东那里,这门科学够精确的了。
当国民党在全国还处于进攻状态时,毛泽东就从黑土地上最早开始的反攻中,窥见到战略决战的讯号,当蒋介石被战争的迷彩眩惑得六神无主时,洞若观火的毛泽东,已经着手为明天的世界制造爆炸性的头条新闻了。而当这一切成为可能时,他就在早已看准的一个最敏感的地区,迅雷不及掩耳地投住最强大的力量。
范汉杰被俘後说:“这一着非雄才大略之人是作不出来的。锦州好比一条扁担,一头挑东北,一头挑华北,现在是中间折断了。”⑼站在西柏坡农家小院里的毛泽东,神了!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在林彪的踱步声中,可以听到黑土地历史的滚滚雷声。
毛泽东的脚步,翻覆中国、震动世界。
莎土比亚说:“有的人生来就是伟大的,有的人是经过奋斗达到伟大的,有的人的伟大是硬棒出来的。”
生来就是伟大的毛泽东,是经过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和坎坷,成为令人倾倒的伟大领袖的。
毛泽东的伟大,集中地表现在他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把握和了解,特别是对于中国农民的透彻了解。他懂得农民在中国战争中的地位,非常清楚农民渴望甚麽,怨恨甚麽,并懂得怎样把这种渴望和怨恨转化为变革世界的行动,他的哲学像大地一样,深厚,实在,而且是绝对的中国特色,连没有文化的农民也一听就懂。这不仅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更在于他具有杰出的天赋。
如果,内战结果不是蒋介石跑到台湾,而是毛泽东避难苏联,人们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因为蒋介石是那麽强大,一个强大的人变得更强大,本是理所当然的,算不得大英雄和男子汉。令世界目噔口呆的,是这一切恰恰相反。
战败的日本不向他缴械投降。“老大哥”斯大林让他向蒋介石妥协退让。偌大个世界,毛泽东简直应该称孤道寡了。毛泽东不听邪。他同蒋介石交手,又在朝鲜半岛同杜鲁门对抗。斯大林怕美国,毛泽东不怕。毛泽东疏淡的眉毛下那双慧眼,看透了中国,看透了世界,当然也看透了世界头号强国美国。杜鲁门无疑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物,但杜鲁门不能为所欲为,他毛泽东能够。
如果人类评选男子汉(不分性别,而以作为大小论),1949年世界第一号男子汉,非毛泽东莫属。
古今中外,常有伟人率领一个民族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世界就在震颤中,对东方这个古老的国度和民族刮目相看。
毛泽东“神”的地位,也就同时确立了。
据说,毛泽东在决定是否出兵朝鲜时,一星期没刮胡子,也不作声,作声时常常是发脾气。
西方的德林软件公司,对“美国出兵朝鲜,中国状态将会如何”进行研究。战争爆发前8天拿出了成果:中国将出兵韩国。七个字索价500万美元。美国对华政策研究室一笑了之。
美国以几百亿美元和数十万军人的代价,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是因为它不了解毛泽东的性格,德林软件公司的成功,是他吃透了毛泽东这个男子汉性格中最本质的东西。
可毛泽东访苏时,却被斯大林晾在走廊里,等了几小时後才被接见。
(有志於为毛泽东立传者,千万不可忽略这个细节。)。
毛泽东在同蒋介石和蒋介石背後的美国交手时,已经同斯大林不动声色地较量过了。毛泽东大获全胜。大获全胜的毛泽东,此刻即便气炸肺,也只能像小学生渴见导师那样等着,忍着。他的国家亟需老大哥援助。倘若此刻可以拂袖而去,决定出兵朝鲜时,也就用不着一个星期不刮胡子了。
每个有志於民族腾飞的炎黄子孙,都不能不对中华民族近百年来的历史刻骨铭心。其中最痛苦不堪的,应该说是毛泽东了。几千年的大国,人口和国土的大国,只能任列强宰割,凌辱。毛泽东的天才赋予他一展宏图的伟力,却又为国力所束缚。天才与生俱来的并不都是成功和幸福,巨大的天才那痛苦也是巨大的。
毛泽东为一个民族立下了雄心壮志,并以他巨大的天才和魅力,唤聚起一个民族巨大的热情和献身精神。
在他做着看来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时,他成功了,在他做着看来似乎能够做到的事情时,他失败。在一场劫难结束不久,他又让全世界大吃一惊: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从共和国的国家主席,到功勋卓着的老帅,一个个竟那样轻易地从政治舞台消逝,直到从肉体消逝。在对应的另一端,林彪则像玩儿似的,由人而神而鬼。
这一切,都与毛泽东有甚麽关系?
在中国,在世界,毛泽东都不想接受“老二”的地位。可在一个民族的失声恸哭中,他给世界留下一个甚麽样的中国呢?
胜利和失败都是可怕的。巨大的胜利和失败尤其可怕。
绅士风度的英国人不讲良心。第二次世界大战烽烟刚息,就卸磨杀驴,把曾经拯救了一个民族的战时英雄丘吉尔哄出唐宁街,代之以写了本《幸运时刻的人》的艾德礼。
那位法国人引为自豪的战时民族英雄戴高乐将军,也是同样下场,任何人都属于特定的时间、地点、环境。一个杰出的经济学家,战时当个士兵可能完全不够格。领袖也是一样,各自属于各自的空间和时间,领袖和国家不能互换,和时代也不能互换。造就战时伟大领袖必具的才智和品格,在和平时期并不一定是人民所需要的。
无论中国人懂不懂得这个道理,礼义之邦的子民也决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人们也可能同样为曾经是巨人的毛泽东恸哭失声。
被割断了喉管的张志新那张千古悲愤的脸,在向历史诉说着甚麽?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能脱离其民族的历史而存在。
英国人信上帝,中国人信神。
神是历史的产物。
因而,神是悲剧人物。
林彪的“活思想”
丢了延安的毛泽东,在“流浪”途中,在临时首都西柏坡,和黑土地上的林彪电报往来,纵横辽沈大决战。
电报谈兵,也算中国共产党人一绝。
辽沈战役,用枪炮打了53天,用电报打了近半年。
林彪被魇住了
林彪在双城的青砖地上踱步,一颗心就像个钟摆,一会儿摆向长春,一会儿摆向锦州。
在“长春”和“锦州”上面,叠印看血红的“四平”。
如果锦州打成四平,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主力,就可能被国民党包了“饺子”。
1948年9月7日,“林罗刘谭”给毛泽东的电报”中说:
实际上还在去年就开始了大军进入冀热辽地区作战的战场准备工作。去年七月,子莘同志来哈尔滨时,东北局就提出了准备战场的各样具体问题,随後高岗同志的亲自到热河和冀东,以及今年克诚同志去热河工作,都是为了同时加强这一准备工作,此外,在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恢复郑家屯至通辽的铁路,以及重新修筑通辽到彰武的铁路,只是由於今年东北是五十年来所未有的大雨,致使通辽到阜新的铁路直到最近才完成。
1947年12月4日,林彪说:
明年作战,将主要依托冀热辽根据地,因此,该处的一切工作,尤其是群众工作,将有重大意义。⑽。
在南下北宁线这个问题上,应该说,毛泽东和林彪是英雄所见略同,凭林彪的才智,即便没看清这一点,或是没看透这一行动举足轻重的意义,毛泽东一点拨,他也不能不明白。
唯其如此,林彪才一反常态地举棋不定。
冬季攻势後期,卫立煌在沈阳集结20万重兵,眼睁睁看看辽阳、鞍山、营口、四平一个个丢掉,硬是咬牙横心,按兵不动。
形势在黑土地上明摆着:除长春、沈阳、锦州三坨敌人,无仗可打,要打,就是攻坚,就是大仗,就是恶仗,沈阳是重兵据守的“剿总”所在地,不可能先从沈阳开刀,只能在长春和锦州进行选择。
林彪先要打长春没咬定牙,後来南下也没横下心。
这可有点不大像林彪了。
他被四平那场血战魇住了。
扩大来的新战士,於战斗上有很大的问题,不能使他们打败仗,尤其是第一次不能使他们打败仗,这是对他影响最大,永远留下怕败的观念。所以,要打有把握的仗,最好是叫他们打追击与必胜的战斗。这样来一次就有了必胜信心。如果没有把握宁可不让他们打,这是决定他们部队一生的。⑾。
1938年林彪讲这话时是师长,如今“东北王”也当两年了。可在攻取坚固设防和重兵把守的大城市这门课题上,他还是个初学乍练的新兵,而且这个新兵第一仗就碰了个硬钉子。这一仗不可能“永远留下怕败的观念”,但在打下锦州前,却像噩梦一样魇着他。四平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四平给曾经信誓旦旦打了保票的参战部队的印象大深了。在黑土地上打过仗的人,有谁会忘记1947年夏天的那座血城呢?
林彪大讲攻坚战,打大据点,“四快一慢”,“四组一队”,“攻城军”,“爆炸军”。他是下了狠心和真功夫的,那成果也是丰厚的,但在这一切还未实践前,他心中是缺少底数的。唯一的那次实践就像盏红灯,在他脑子里那个不停转动的车轱轳上,不停地闪着不祥的警号。
毛泽东批评林彪从双城动身晚了。大军作战,确实有个“四快一慢”中的“慢”的需要。更主要的,是林彪还未最後下定决心。
黑土地上的3年内战中,林彪曾两次要避免在锦州打大仗。第一次对了,第二次错了。
古今中外,没有不讲“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将军,但叫起真章来,在“有把握”与“无把握”之间,就不那麽容易把握了。
“诸葛一生唯谨慎。”林彪也把谨慎做为信条之一。纵观他一生指挥的战斗,除非不得已,他是轻易不违背这个原则的。
林彪首先选择打长春,是符合他的一贯作风的,具体动作起来,也是严格遵循这一原则的。刻意选择打过四平的1纵和6纵,首先进行试打,探探虚实,以求稳妥。
南下北宁线与奇袭威远堡门有某些相似之处,都是向敌人意想不到的要害部位突然袭击。应该说,这是善于运用智谋打巧仗的林彪的拿手好戏。而打巧仗,就不可能四平八稳,就要带几分冒险。不敢冒险的将军是平庸的将军。而比之“有把握”与“无把握”,在“不打无把握之仗”与“冒险”之间,是更难权衡、抉择的。林彪的冒险,是在把各种可能和意外,都尽量在脑子里那个车轱轳上轱轳出来的,再反覆轱轳出“把握”之後,才决定的。
眼下,面对一场更加威武壮丽的史剧,他完全有理由反覆思考,踱步。因为这是国共两党的第一次大决战,他是前线最高指挥官,但他是太谨慎了,把困难考虑得太多了,步子迈得沉重了。
他太专注了,太精细了。太专注了容易钻牛角尖儿,太精细了会变得婆婆妈妈,于是,对于黑土地上的最後一战,他就显得似乎有些小家子气了。
决战前的林彪也太痛苦了,为他的“活思想”烦躁、痛苦。
据说,林彪非常喜爱女儿林豆豆。平生唯一一次打女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把4岁的女儿踢了一脚。
有人说林彪“不打锦州打豆豆”。
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四平撤退後,他在舒兰掀了李作鹏等人的桌子。
军事学术大研讨
林彪为难下决心而痛苦,毛泽东为林彪而焦灼。
这段时期,毛泽东给林彪的电报,有的文章说是“几十份”,有的说是“七十多封”,有人说是“83”封。林彪给毛泽东的电报,数字大体相当。
焦点在於战役应该首先从哪儿打起?
毛泽东瞩目北宁线。
打长春便于集结兵力,便于根据地支援。敌人增缓和突围,在漫长的600里范围内,也便于运动中歼敌。而且,打下长春,可以免除後顾之忧,便于集中兵力南下作战。可从战争全局分析,情形就不尽然了。蒋介石不撤退东北,10万大军被困长春是个原因。打掉长春,就会打掉蒋介石的一个包袱,为他打出退向关内的决心,从而保住一个比较完整的战略集团。这对共产党的通盘棋局是不利的。
林彪则属意长春。
4月18日,林彪、罗荣桓、高岗、陈云、李富春、刘亚楼、谭政致电军委,在谈了攻城打援的决心和部署後,说:
以上是我们的根本意见。其他意见亦曾深入考虑,均认为不甚适宜。我军和打铁岭或抚顺本溪或新民,敌均能立即组织三个师以上的兵力守,而集中十个师以上的兵力增援。敌增援距离甚近,又因辽河、太子河的妨碍,我军攻城打援皆不便。本溪与铁岭两点,如我军主力向该方向前追时,敌甚至可能暂时撤退,让我军扑空;如我军主力向义县前进,义县之敌必然自动撤至锦州;如我军攻锦州,则所遇敌人比长春强大;如我军等候敌人打通锦沈辽,则不知要等到何时,且即令敌人出来打通,但我主力一向锦沈线前进时,而敌必自动收缩,使我军扑空;如我军向锦州,唐山之线或东或平绥前进时,在敌目前采取放弃次要据点,其中兵力固守大城市的方针下,则必到处扑空,或遇四五个师兵力守备的城市。且大军进到那些小地区,衣服弹药军费皆无法解决。同时,东北战士入关,经长途跋涉,士气必降,逃跑必发生,在我主力南下情况,长春之敌必能乘虚撤至沈阳,打通沈锦线。如我军以很多兵力(如三个纵队)入关,沿途仍不易求小仗打,遇大的战斗(又攻占又打援)则又吃不消。而留在东北的部队,既不能打仗,又无小仗可打,陷於无用之池。故目前只有打长春的办法为好。”⒀。
毛泽东对周恩来说:瞧,一个“均”字,把我的意见否了。
4月22日,毛泽东在覆电中说:
“此次如攻长春,我们拟以新老八个纵队直接投入攻城,以两个纵队阻援。我攻域兵力与守域兵力对比,不到三与一之比,但即三与一之比,打援兵力则绝对是悬殊,故要攻城则不能同时打援。如敌不增援,我军在攻域中逐个争夺,消耗必大。能否维持消耗到底,而获得解决战斗的结局,尚无把握。有可能消耗到战斗末期,连队人数大少,无力续攻,使战斗出现僵持局面。届时敌增援,则可能与守敌会合。”
“目前对长春地形条件还不够具体了解,不知地形条件对我是否有利,须得实地侦察後才能看出。因此,我们对此战局无最后的确定见解。”⒂。
署名“李梁曹杨”⒃的电报”,在比较详细地分析了守城敌军的兵力、工事和战斗情况後,说:
经过我们仔细反复的考虑,认为目前作打长春除突破外要在纵深全歼长春守敌,占领该城的把握不大;如果打得不顺利,将付出很大的代价,其结果便我军有生力量遭受相当的消弱,仍难取得彻底胜利。而且全军中真能经受激烈巷战考验。战斗较强的尚不很多。但若有校长的时间付出较大的代价,亦有全歼长春敌之可能。
署名“黄赖黄”⒄的电报*,全文如下:
据俘虏供称:长春敌军虽有十一万人,但持枪作战者不到七万人。今日各师首长会议初步研究,无论政治情况。敌之设防与敌我优缺点之比较,胜利把握,较大问题是打的方法问题。必须周到考虑并继续搜集材料再研究後详报。
试打一下,林彪和李天佑有点怯手。倒是黄永胜魄力不减,觉得“胜利把握较大”。而且,他谈到了“政治情况”。无形的士气对比,无疑是敌情我情中必不可少的一项。
朱德也加入这场大讨论。
6月3日,朱德在给军委的电报中,挺详细地谈了打长春的九点意见⒅,认为“长春还是可能打下的条件多”。
毛泽东在“基本同意”的同时,始终如一地注目着北宁线,再三提醒林彪在打长春的同时,必须做好南下作战的各项准备工作。
6月中旬,“东总”决定对长春实行“久困长围”方针。
7月20日,“林罗刘”致电军委说:最近东北局常委重新讨论了行动问题,大家均认为我军仍以南下作战为好,不宜勉强和被动的攻长春,⒆毛泽东挺高兴:瞧,又一个“均”字。
但林彪的“活思想”,并未彻底解决。
你一封,我一封,你来我往,电报大战。
各持己见,各行己见。毛泽东旗帜鲜明,几乎每封电报都不离“南下”这个主题。林彪苦思冥想,一个“均”字,又一个“均”字。李天佑和黄永胜等人怎麽想就怎麽讲,谁也不迎合谁,朱德更是话如其人。人人平等,人人都是人。
毛泽东有指示,有批评,有告诫,但绝无强迫命令:“你们如果不同意这些指示,则望你们提出反驳。”⒇林彪有照办,有反驳,有否决。明知不对毛泽东心思,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也有妥协,毛泽东同意打长春,是火候未到前的一种妥协。林彪的第二个“均”字,也不无妥协的成份。
谁也不知道毛泽东在口述或起草这些电报时,脑幕上是否问现过当初的“最後一战”和“保卫马德里”。谁也不知道林彪敢于违背毛泽东意志,执意坚持打长春时,是否想过那几封得意之笔的4A电报。我们能够真真切切看到的,只是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实实往在的民主作风。
一场关于流血的政治的生动活泼的学术大研讨,百分之百的民主空气,绝对的“三不主义”。
辽沈战役枪炮未响,毛泽东已经打赢了。
毛泽东最终赢得中国,此为重要注释之一。
四寸4A电报
——4A电报之四
北宁线上,攻势凌厉。
辽沈大战,箭在弦上。
辽沈战役学术大研讨,旦以连珠般的4A电报进入高潮,并在高潮处画了个圆满的“。”。
林彪仍在犹豫
10月1日,“林罗刘谭”在给各兵团、独立师、各纵、师、各军区并报军委,东北局的电报中,在指出锦州敌军“战斗力不强”,“城内建筑物及工事均不甚强”,“但由于锦州是敌之重要战略基地”,“敌必拚命与我争夺锦州”後,说:
锦州之战有根大可能发展为敌我两军主力的大决战,我必须以最大决心拿下锦州并于攻击锦州遏程中准备打沈阳出援之敌和长春突围之敌,利用敌人脱离城市进至分散而无工事的乡村(每村能容兵力必不多我易打),我各部应按照前电所规定两条战术大量歼减敌人,使这一仗锦打援打突围战役,或为解放全东北有决定意义的战役。但这一战役必然是极其紧张、激烈与连续的作战,望各部抱定打大仗打恶仗的决心,准确执行命令,不怕伤亡,不怕疲劳,不因伤亡泄气,不因疲劳偷懒,要准备付出重大代价去争取这一战役的全部胜利。(21)
决定和气魄都够大的了。
第二天,“林罗刘”给军委的电报就变了味儿:
得到新五军及九十五师海运葫芦鸟的消息后,本晚我们在研究情况和考虑行动问题。估计攻锦州时,守敌八个师虽战力不强,但亦须相当时间才能完全解决战斗。在战斗未解决以前,敌必在锦西葫芦岛地区留下一两个师守备,抽出五十四军、九十五师等五六个师的乓力,采取集团行动向锦州推进。我阻援部队不一定能堵住该敌,则该敌可能与守敌会合,在两锦间敌阵地间隙不过五六十里,无隙可图。锦州如能迅速攻下,则仍以攻锦州为好,省得部队住返拖延时间。长春之敌数月来经我围困,我已收容逃兵一万八千人左右,外围战斗歼敌五千馀。估计长春守敌现约八万人,士气必甚低。我军经数月整补,数量质量的大大加强,故目前如攻长春,则较六月间准备攻长春的把握大为增加。
但须多迟延半月到二十天时间,以上两个行动方案,我们正在考虑中。并请军委同时考虑与指示,(22)
这种变化,在“东总”司令部《阵中日记》中也有记载:
10月1日的“决心”为:
北宁线上第一步任务己胜利完成,第二步拟夺取锦州,歼灭锦州守敌,并准备打沈阳西援之敌与长春突围之敌。(23)。
10月2日为:
(一〕正考虑下一步行动问题,一攻锦州,一攻长春。原定攻锦,因新五军增葫芦岛,恐一时难下,长春经三个月围困后易攻,但部队往返不易,又加拖延时间。
(三〕请示中央对下一步之意见,(24)
林彪在讲“不要勉强和被动攻长春”时,对于南下也是有些勉强和被动的。一是长春不是一个猛攻可下,“久困长围”不知要长久到何时。二是毛泽东执意南下,北宁线无仗可打,要打,也只有南下一条路了。
而南下,最可怕的就是把锦州再打成了四平。
所以,一会儿是“行动时间,须视杨成武部行动的迟早才能确定。”(25)一会儿是粮食问题,道路问题,雨具问题。不是条件不需要,困难不存在,主要是“活思想”还活着。
这个“活思想”也确实不是死的。
又4A电报
电报是2日晚上发走的,罗荣桓第二天早晨知道的。
罗荣桓和刘亚搂来到林彪住处,林彪眼睛网满红丝,正在吃饭。煮盐豆好像不是在吃,而是一个个往嘴里数。
林彪让座,两人坐下。
罗荣桓:“101”给军委发报,要考虑回师打长春?
林彪:准备一桌菜,来了两桌客,怎麽办?
罗荣桓:我们也调整一下,把围困长春和监视沈阳的部队向南调整一下,怎麽样?
林彪:援兵不止西面这一头,更大的是东南的那个廖耀湘兵团。
如果锦州久攻不下,两头敌人上来,这个风险太大了。
罗荣桓:从战役本身看,风险确实挺大。从全局看,是战略上的需要,冒险是值得的,军委一贯的思想是打锦州。再说,几十万大军突然拉回去……
林彪站起身,踱着步,问刘亚搂:参谋长的意见哪?
刘亚楼:还是应该打锦州,林彪踱了一会,叫来秘书,让他把电报追回来。
电报已经发走了——四个“A”,岂敢怠慢?
罗荣桓:马上发报,重新表个态,怎麽样?
林彪点点头。
三人讨论一下,由罗荣桓执笔写完电稿。林彪过目,作些改动。
又一封与昨天两个味道的4A电报。
但对那个“活思想”,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轳”一定已经转动起来,或是已经转出了路数。
据说,10月2日,林彪一夜没怎麽阖眼。
一夜辗转,钟摆究竟摆向哪里?长春?还是锦州?这是谁也不能断言的。不过,从第二封4A电报研讨情况看,应该说,那钟摆还是比较倾向於後者的。
可以断言一点,林彪肯定够痛苦了。不但痛苦,而且紧张焦灼。
因为眼下可不是一个“均”字,又一个“均”字的那个时候了。大军云集,兵临城下,历史的秒针每一下都是那麽严厉,紧迫,刻不容缓。
无论毛泽东将要说甚麽,从这一刻起,林彪算是解脱了。
电报发走又想追回来,这种事林彪在黑土地上至少干了三次。
就凭这一次,这位平素沉着、冷静,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林彪,也磨叽得够水平了。
不像林彪的林彪,才是真正的林彪。
毛泽东连发两电
“林罗刘”这边研讨第二封4A电报,毛泽东在西柏坡收到第一封4A电报。
习惯夜间工作、白天休息的毛泽东,刚吃过安眠药睡下。刚睡下就被叫醒,毛泽东有点火,看了电报,火上浇油。
——这个林彪!……点支烟。
警卫员赶紧点烟。
毛泽东是有名的“烟鬼”,一天一至两盒烟。
(毛泽东如果不吸烟,“文化大革命”可能就不止10年了。)3年内战中,毛泽东只在重庆与蒋介石会谈时不吸烟。会谈十次,一支烟未吸。蒋介石不吸烟,此生如果两人有幸再见,毛泽东还会如此克制自己吗?
10月3日,两盒挡不往。
这当口,如果能像蒋介石那样有架甚麽“号”,毛泽东会不会飞到黑土地亲自指挥辽沈战役?
连发两封4A电报。
若是火候到了,大概毛泽东早就如此这般了。
4日凌晨,接到第二封4A电报,毛泽东长长吁出一口气:你们决心攻锦州,甚好,甚慰(26)。
有惊无险,白搅了毛泽东一场好觉,多吸那麽多尼古丁。痛苦的林彪,也拖累得毛泽东不得好过。
其实,即便10月2日《阵中日记》“决心”後面的“处置”栏里,写着的不是“各部队仍继续前进”(27),而是“各部队停止待命”,这件事也注定是有惊无险的。毛泽东不可能同意回师打长春,林彪也不可能独断专行,但是,倘若两个“活思想”果真成为事实,林彪是照样再来次锦州撤退的。
“甚好,甚慰”之後,毛泽东回覆的电报中,“完全正确”,“完全同意”,“计划甚好”,“计划极好”,又恢复了10月2日前的字样和口气。攻克锦州後,毛泽东说:“部队精神好,战术好,你们指挥得当,极为欣慰。”(28)。
10月17日,毛泽东指示,下一步行动应该西进打锦西和葫芦岛。
林彪好像又犯了老毛病,19日建议回师东进,吃掉廖耀湘这条大鱼。
毛泽东立即覆电,“完全同意”。
刚吃批评,又唱反调,看准就说的林彪,也真够个性的了。
是打锦州打出了自信?那自信应该是毛泽东的。
那时候,毛泽东和林彪,整个共产党人万众一心。
林彪有几员得意的大将,毛泽东的大将更是非同寻常。林彪靠他们纵横黑土地,毛泽东靠他们打天下。而在黑土地和後来的平津战没,以及进军西南,毛泽东主要靠的是林彪。毛泽东再天才,单枪匹马也不能征服中国。毛泽东巨大的魅力,不仅表现在对流血的政治的透视和骂驭,还表现在对他的大将的了解和统帅。从井冈山到现在,毛泽东对林彪是深知其人,深爱其才的,当他由衷地赞叹着“甚好”。
“极好”、“完全同意”时,那心头,大概是免不了再叫几声“这个林彪”的。
“活思想”确是活的
“打仗是要有三分冒险的,一般说来有七分把握加上主观努力就可以投入战斗,就可以打胜仗,要想有十分把握才投入战斗,那就没有几仗好打的,那是打老爷式的仗,必然会丧失战机。”(29)。
同样意思的话,林彪在黑土地上可没少讲。
“此次锦州战役,可能演成全东北大决战,可能迨戍收复锦州、长春和大量歼灭沈阳出梭之敌的结果,”(30)
同样意思的话,攻打锦州前,林彪讲过几次。
林彪迟迟不南下,兵临城下又犹豫一下,就是因为充分看到锦州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演成全东北之大决战”。
林彪的顾虑是有一定道理的。
关门打拘,狗能不跳墙?卫立煌和傅作义能不拚命增援?万一久攻不下,四平好退,长春易撤,锦州就难了。敌人两头夹击,交通线一断,即便部队能走,重装备怎麽办?那可是共产党千辛万苦积攒的家当呀!这些家当丢了,辽沈战役拖後一年不说,而辽沈战役一拖後,淮海和平津战役也就难提起了。
实际上,锦州未攻克前,这种前景始终是很严峻的。
31小时攻克锦州,国共双方都没有想到。对于大练兵效果,“攻城军”和“爆炸军”的威力,林彪没想到是有些失算。但是,对于敌人在战役期间犯的错误,那是事前谁也难以预见的。
如果廖耀湘出沈阳就直奔锦州,10纵会怎样?如果廖耀湘在东边打,塔山援敌士气会不一样,锦州守敌情绪也会受到影响,31小时能攻克?共产党两头忙火,还能那样从容?
然而,就像直到今天还有人说“八·一五”後确实可能会出现一个“和平民主新阶段”一样,林彪的“活思想”再有道理,也被前进着的历史否决了,将死了。
历史的大手笔是毛泽东。
退到松花江以北前的大手笔,是谁呢?
做人难?做神难?
第26章 内战中的内战
沈阳。北平。葫芦岛。“美龄号”频繁起落,“重庆号”往来驰骋。
毛泽东和蒋介石,都想在锦州决一雌雄,住西柏坡的毛泽东,只能用电报做林彪的思想工作。
武装到翅膀的蒋介石,亲自与卫立煌等人面谈,还未开打,国民党自己已经乱套了。
蒋介石的难唱曲
蒋介石先要撤退东北——这正是毛泽东所担心的。
后来又要东西对进,决战锦州——这正是林彪所忧虑的。
蒋介石并不白给。
孙子说:“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得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蒋介石丢掉东北,白白断送了一个精锐的战略兵团,正好犯了这五条。其中最关键的是上下异心,将不用命。
各吹各的调
从1948年2月起,蒋介石或派人与卫立煌商讨,或亲自召见卫立煌,反反复复就是一个主题:将沈阳主力撤至锦州。
蒋介石看得明白。
他要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後来大概不会把台湾经营成那样子。
打了两年,“攻”打成“守”。而且只能依靠战略城市重点防御,战略上的防线各个孤立。孤悬在黑土地上的一坨,更是岌岌可危。运输困难,大量增援已不可能。不能增兵,只有撤兵,保住一个战略兵团,还能缩短和加强防线。否则,只有白扔在那片让他丢尽脸面的遥远的黑土地上了。
从卫立煌到兵团司令和军长,都不同意一一这倒挺像林彪那个“均”字。
卫立煌说,共军占领了锦沈间的要隘沟帮子,河流解冻,道路翻浆,重武器和部队无法通过,出沈阳会被吃掉。蒋介石说,不撤,补给没法解决。卫立煌说,可以找美国顾问团帮忙。蒋介石说:“只要你对于部队补给有办法,也可照你的意见暂不撤往锦州。”(31)。
“东北新立屯与沟帮子各要点相继失陷,共匪紧逼锦州,沈阳更形孤立,国军若不积极出击,作破釜沉舟之决心,则沈阳二十万之官兵皆成瓮中之鳖。(32)”
蒋介石如此好说话,是忘掉了2月2日所记《一周反省录》中的这段话吗?
主力撤到锦州,等于放弃东北。这将在剧烈动荡的国民党内部引起什麽反响?又该怎样面对国际视听?当年丢失东三省,国内外人声鼎沸,如今再丢一次,“总统”和“委员长”面子往哪儿搁?
“接收”变成“撤退”,心头不是味儿没说的了。可长痛不如短痛,自己拉下面子总比被人打掉面子好。蒋介石看起来明白,说起来也能“破釜沉舟”,做起来就碍起面子了。
辽沈战役把“撤退”打成“决战”。
是退是战,蒋介石都是认定锦州这扇大门是绝不能被打开的。
9月30日,蒋介石飞到北平,与傅作义商讨,决定抽调62军、92军(後来只去个21师)和独立95师,海运葫芦岛,由17兵团司令侯镜如指挥,向锦州攻击。
10月2日,又飞抵沈阳,组织西进。
卫立煌等人仍是一个“均”字。
卫立煌力主守沈阳。他认为,出辽西背辽河、新开河和饶阳河三条大水作战,共军战术一贯是围城打援,太危险。锦州之围应由关内解决,与锦州部队会合後,出大凌河向大虎山攻击前进时,沈阳主力才能出辽西。“沈阳只有一套本钱,合则能守能攻,分则攻守两不成。”(33)“不能单独出辽西,这是真理!”(34)直到西进兵团行将覆灭了,他还坚持这个“真理”,要廖耀湘退守沈阳。
廖耀湘先赞同守沈阳,後来见不出沈阳不行了,就主张出营口。
在沈阳高级军官会议上,蒋介石说:
形势的发展,实在出乎吾人所料。锦州是东北我军的咽喉,势在必保,我此次来沈,是来救你们出去的,过去你们要找共匪主力找不到,现在已其中在辽西走廊,正是你们为党国立功的好机会,只要大家以革命精神下定决心,坚决服从命令,我想一定可以成功。今日惟有死中求生,如此战失败,则与各位再无相见之期矣!以住的失败,就在于不听我的话哟!……我已经60多岁了,死了没什麽,可你们还年轻,再不听我的话,一个个都让共产党把你们抓了去!(35)
敞为中国现代史上最大的悲剧人物之一,能说出这番实在话,只有蒋介石了。
蒋介石在黑土地上的知音,是热点中的热点的范汉杰。
10月2日,蒋介石问范汉杰,是否应将锦州守军撤到锦西。范汉杰“认为如能以锦州守军吸引解放军主力,而从沈阳和关内抽调两个有力兵团,在锦州地区与解放军作一次决战是一个好机会”。(36)结果,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了。
林彪的东北野战军突然出现在北宁线上时,陈毅的华东野战军已经发起济南战役。蒋介石顾不得东北,专务济南。济南丢了,才奔东北。东北忙活丢了,又去忙活淮海。淮海败了,又奔平津。丢一块放下一块心,最後把自己放逐到台湾去了。
一部50馀万字的《辽沈战役亲历记》,50多位败军之将,都把失败归咎于跑去了那个美丽的宝岛的领袖蒋介石。这很能使人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後,那些垂头丧气的德军将领写的那些垂头丧气的文章。
不光辽沈战役,国民党在整个大陆的失败,归咎於蒋介石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在具体问题上,不应一概而论。
後备力量已经枯竭,大规模空运补给力所不及,东北已成死棋,卫立煌的“以不变应万变”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退据锦州,和傅作义连成一体,不但能缩短和加强防线,且能把住大门,不使共军进关。
出辽西危险再大,也比坐以侍毙强。共产党先动手了,趁大门还未关闭,东西对进,两面夹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能说一点希望也没有。“击灭共军主力”是不可能的,可打不赢,能不能打平?打不平,能不能突出去一部分?那个白给了的廖耀湘兵团,果真就是那麽白给的吗?
应该说,从“撤退”到“决战”,都不失为下策中的上策:应该说,卫立煌和廖耀湘若能及早出动,孤注一掷,以死求生,林彪是捞不到那麽大便宜的,还应该说,出辽西、出营口,守沈阳,这台戏怎麽唱也难唱。但是,三点中无论抓住哪一点,同心同德干到底,起码,国民党在黑土地上不会“稀哩哗啦”得那样快。
10月2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文章:《历代据守长城防敌南侵今日国防危机仍在北疆》。11月2日,即辽沈战役结束这一天,《中央日报》发表社论《东北与世界的前途》,把共产党占领东北称为“十七年後的新‘九一八事变’”。
历代据守长城为防外族入侵,“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端。国民党故意混淆这场战争的性质(蒋介石曾多次鼓吹黑土地上的内战是“民族战争”),用心是再明显不过的。而对这场关东大决战将在全国产生什麽样的连锁反应,更是看得明明白白。
脑子并不是一团浆糊的蒋介石,却把这场命运攸关的决战搞成了一团浆糊。
也算一场军事学术大研讨。
权高势重,却不能推动部下向预定目标前进,这样的领袖算什麽领袖呢?
蒋介石被他一手铸造的官僚机器将死了。
“万岁”与“崩殂”
为了完成“东西对进,决战锦州’这个主题,蒋介石或个别召见,或集体训话,每次都大讲”黄埔精神”、“北伐精神”。
怒涛澎湃,
红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唱过这支歌的人,谁能忘记广州那个叫“黄埔”的小岛呢?三民主义。国共合作。“打倒军阀!打倒列强!”从珠江之滨唱到长江流域,人民箪食壶桨,大军势如破竹。
蒋介石尤其不能忘记黄埔。
据说,蒋介石在“通国陆军速成学堂”(即保定军校前身)学习时,一次上细菌课,一个日本军医官拿着一块泥巳说:这块泥巴能寄生4亿细菌,就像4亿中国人寄生在里面一样。19岁的蒋介石愤而向前,把泥巴扭成八块,指着其中一块说:这里有5千万细菌,就像5千万日本人一样。
“八·一三”上海抗战,蒋介石不惜血本,调集占全国军队1/3还强的73个师,而且全是精锐,顽强抗击。他自己不顾敌机轰炸,亲临苏州前线督战。
这里不想评价上海抗战在军事上的得失,也不想论述蒋介石在8年抗战中的功过。比之汪精卫之流,在民族危亡关头,要紧的是一颗男子汉的中国心。
而在像一部乱七八槽打斗片的中原逐鹿中,蒋介石就像个技艺超笔的武林高手。流血的不流血的双管齐下,大小军阀不是被收买,就是被干棹,打遍天下无敌手。抗战中那些听命於他的战区司令,近一半是他当年的对头。中国心固然举足轻重,蒋介石的魅力也不应低估。
动乱年代发迹的领袖,绝少庸碌之辈。有些文章把蒋介石说成是军事上的低能儿,那是把他和後来的毛泽东比较了。当初孙中山倚重於他的,主要就是他的军事才能。但蒋介石的才能,主要还在政治上。他是政坛高手,是阴谋大家,是权术大师。“智谋”与“阴谋”,是经常难以区辨的。正义的事业,有时也要凭借阴谋手段来完成。
红领巾时代,历史老师讲“八年抗战,蒋介石躲在峨嵋山上”,讲“蒋介石早年投机革命”。投机也好,革命也好,蒋介石当年确曾革命来着(不然,有些事情就讲不明白)。他赖以起家的那所军校,也确实有一种“黄埔精神”。
一种代表了那个时代潮流,充满朝气与活力的革命精神。一种救国救民、发愤图强的民族精神。一种不为官,不为钱,不要命的战斗精神。
其实,蒋介石不用讲那麽远,那个大轰炸期间的重庆就够辉煌的了。那些成千上万入川的人,如果留在沿海吃汉奸饭,日本人和汪精卫给的薪水是蒋介石的两三倍。没有一个盟国支持蒋介石,各个战场上传来的都是沮丧的消息,前途就像雾重庆一样渺茫。可他们宁肯把父母和妻子儿女抛在敌後,也要跟着他们的委员长来重庆吃炸弹。因为蒋委员长在抗战,抗战中的蒋委员长的脉搏,是和全民族的脉搏一起跳动的。
可如今蒋介石再讲起这些,就像个浑身掉渣的老太婆在那儿炫耀:瞧,我当年多麽漂亮!
产生蒋介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黄埔精神”早死了。不然,他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他驾驭革命潮流统一了中国,获得了一切。当他达到权力和荣耀的顶峰时,立刻就迅速而自然地跌落了。
这是蒋介石的悲剧,也是历史的“规律”,“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谁没有头脑?谁没有思想?如此人间才冬暖夏凉,这般世界才日新月异。有人却要把人都变成木偶:“服从要到盲目的程度,信仰要到迷信的程度。”“一切都在领袖的脑壳之中,领袖的脑壳要你怎样就应该怎样,我们一切不必问,也不该问。只要随着领袖的脑壳去,你可以万无一失。”(37)。
世界上果真有这样的“脑壳”,4亿中国人情愿把脑袋当作吃饭的家什,跟着这样的“脑壳”正步走。可惜没有。没有就要思想,要思想就是罪过,就是“共匪”、“奸党”,就抓,就杀。“莫谈国事”——这就是蒋介石治下的“民国”。
一个人成了超乎一切之上的神时,神和人的悲剧就开始了。
人民苦到了极处,是因为专制到了极处,官僚腐败到了极处。
“有条(金条)有理,无法(法币)无天。”谁有条?谁有法?“国家”、“民族”挂在嘴上,都借革命营私取利,官越大本事越大。剿不光的共产党,因为共产党和人民站在一起。抓不尽,也不能抓贪官污吏。若是把贪官污吏都打灭了,蒋介石的天下不就垮塌了吗?
据说大讲“黄埔精神”的蒋介石挺廉洁。这倒不乏一种以身作则的榜样力量。可一个把整个国家都视为己有的人,还用得着往腰包裹划拉甚麽吗?
8年抗战,不能忽视蒋介石的中国心,也不应忽略这场民族战争同时也是他的战争。中国灭亡了,他给谁当“委员长”?
蒋介石当总统大庆大贺。他当总统与人民何干?谁当总统还不是他说了算?不就是把“蒋委员长万岁”换成“蒋总统万岁”吗?上层龙争虎斗,鱼死网破,“总统”总是会有人当的。中国从来不缺“总统”。谁当都一样。轻诺寡信,人民已经领教得大多了。人民关心的是好好建设国家过日子,不再骨肉相残窝里斗。可这样的总统在哪里呢?
孙中山听到“孙大总统万岁”时,说:“万岁”是封建皇帝的称呼,为了打倒“万岁”流了多少血?我要接受这个称呼,如何对得起先烈?
没人考证蒋介石第一次被呼“万岁”,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这位“万岁”当时是何种心情,也没有人能体味到。人们看到的,是蒋介石去世後两小时,台湾政府新闻局发布的公告,称蒋介石之死为“崩殂”。
一个未黄袍加身的封建帝王。
罗斯福对邱吉雨说:“与你同处在一个年代里真是件快事。”
邱吉雨说罗斯福:“与他进行会晤有如打开第一瓶香槟酒时那麽高兴。”
同为炎黄子孙的蒋介石和毛泽东,则恰恰相反。
从主义到性格都格格不入的两个强人的碰撞,构成了迄今为止的半部中国现代史。
蒋介石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最让他伤脑筋的,就是比他小6岁的毛泽东。越研究越没辙,气急败坏地对毛泽东发了一道“通缉令”,罪名是“妄图颠覆政府,其为内乱犯”。
毛泽东也在研究蒋介石,越研究越不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辽沈战役中,他在发往黑土地的一封电报中说:“蒋介石已到沈阳,不过是替丧失信心的部下打气。他讲些做些甚麽,你们完全不要理他。”(38)蒋介石临终前,一定恨恨地念念不忘毛泽东。毛泽东大概早把蒋介石扔脑後去了。
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中国政府对于列强的每次压迫都作了让步。
这就使他们都寻求和致力於民族的振兴。
一党领袖的毛泽东,连斯大林都瞧他不起,固然不是滋味儿。而中国合法的领袖蒋介石,在与洋人打交道时所受的窝囊气,甚至比毛泽东还多。就说令共产党忿恨不己的美援,蒋介石稍不顺情遂意,就可能被断流。1948年杜鲁门连任美国总统後,蒋介石致信杜鲁门:“支持国民政府作战目标的美国政策,如能见诸一篇坚决的宣言,将可维持军队的士气与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於正在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39)可以在中国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蒋介石,在杜鲁门这位洋大人面前,却连这样一纸空言的面子都捞不到。
有着世界强国伟大历史的国家,经济实力却不如世界强国的一个零头,这是每个当家人都难以容忍的。
可抗战胜利後,蒋介石发动了内战。毛泽东则把“阶级斗争”这个“纲”,一直抓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在一个民主和法制不健全的国家裒,是很难孕育喜剧人物的。
卫立煌这条汉子
——战犯录之七
1948年12月5日,共产党宣布的43名国民党战犯,蒋介石当之无愧地排在首位,卫立煌名列13。
第三次内战,做为黑土地上的败军统帅,卫立煌基本上只是参加了个辽沈战役。若仅此就决定了这个“13”,那可是重了些。
悍将
蒋介石在黑土地上三易主帅,杜聿明、陈诚和衙立煌。陈诚应该说倾向於政界人物,杜聿明和卫立煌则是地地道道的将军。而杜聿明和卫立煌又有所不同,一为儒将,一为悍将。
从孙中山的卫士,到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军长、集团军总司令、战区司令,刚烈骠悍,没有官样,倒像个黑土地上的车老板的卫立煌,一直是国民党军队中最能打仗的将军之一。既是着名的剿共将领,又是=屏蔽广告=民族英雄。美国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词典》,说他是“常胜将军”。日军华北最高司令官香月清司,称他为“支那虎将”。
1纵、6纵、7纵的老人,一辈子忘不了四野21兵团司令员陈明仁。当年在鄂豫皖参加过第四次反“围剿”的老人,永远忘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卫立煌。
1932年6月,蒋介石调集63万大军,进攻鄂豫皖根据地。8月,14军军长卫立煌到达黄安(今红安)附近。黄昏时分,红军一个奇袭,击溃10师31旅,直捣军部。卫立煌亲率特务连拚死抵抗。特务连武器精良,卫立煌个人还有几支当时国内少见的英式自动步枪。红军若不见伤亡太大,有些迟疑,再猛攻几分钟,卫立煌就用不着後来被宣布为战犯了。
地跨鄂豫两省的大别山中的险要城镇金家寨,当年曾是太平天国、捻军和白朗军的重要据点,现在是鄂豫皖根据地军政中心。蒋介石严厉催促向金家寨进军,各军皆畏思不前。卫立煌精心策划,率领一个师从小路翻山越岭,直扑金家寨。没想到红军主力已经西撤,少量守军也没想到“白狗子”会来得这麽快。
蒋介石正在为各部怯敌避战发脾气,听说卫立煌已经占领金家寨,大喜过望,亲去慰问。除给卫立煌巨额奖金外,还由国民政府明令,将安徽的六安、霍山、霍的和河南的固始、商城五个县的部份地区划出,以金家寨为中心建立一个新的县治,命名为“立煌县”。
国民党统治时期,以人名作县名者,除国父孙中山的故乡广东“中山县”外,只有一个“立煌县”。
一个将军能混到这份儿上,也算顶天够份儿了。
可“中山县”是一个民族对一位伟人的怀念,“立煌县”算甚麽呢?
多少士兵的血?多少孤儿寡母的血和泪?卫立煌的83师进驻金家寨後,三个月中,就捕杀900多红军和红军家属。
“立煌县”——一座血腥的黑碑,当为一切以打杀中国人为能事者戒。
现在,为蒋介石立下煌煌战功的卫立煌,要为民族而战了。
南京陆军大学学员可以选学一门外语。陆大特一期唯一带职学习的卫立煌,选学的是日语。有人学日语是为了当奴才,卫立煌学日语是为了打日本。他认为将来中国的敌人,就是一衣带水的日本。
“七七”事变时,14集团军总司令卫立煌立即致电蒋介石,表示对日绝不可软弱退让。7月底,北平危在旦夕,卫立煌请缨北上。
10月,抗战期间华北战场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敌我双方伤亡惨重的忻口战役打响了。
日军三个师团加特种部队,在飞机、战车和重炮掩护下,猛攻忻口。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卫立煌率军奋勇抵抗。
我军没有高射炮,敌机放肆轰炸,将右翼重点南怀化一线工事夷弓平地,占据灵山制高点。卫立煌立即命令18军31师反击。10年後在莱芜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李仙洲,率领31师猛攻一天,伤亡惨重。师长李仙洲胸部被打穿。
李仙洲失利,卫立煌集中五个旅,亲自指挥,兵分三路,趁黑夜拚死反攻,双方都怕炮火伤着自己人,只投弹,拚刺刀,甚至徒手肉搏。灵山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中路兵团总指挥、9军军长郝梦麟,亲临前线指挥,不幸中弹。弥留之际,高呼杀敌。同时牺牲的,还有54师副师长刘家麒,独立五旅旅长郑挺珍。日军也有师团长和旅团长伤亡。
郝梦麟牺牲,卫立煌派61军军长陈长捷继任,平津战役打响前,林彪和罗荣桓写信,劝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放下武器。陈长捷覆信说:“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军人之耻,”(40)现在,陈长捷打得更坚决。双方在南怀化南拉锯般厮杀,日军另一师团未增援上来前,始终未获进展。
粗线条的卫立煌有勇有谋,对日军战略战术早有研究。忻口战役初期,他就有过围歼坂垣师团的设想。忻口守军死打硬拚,确曾造成了这样的机会。可就在卫立煌准备从左翼发动攻击时,平汉线上的第一战区司令、“长跑将军”刘峙,一退再退,敞开了娘子关外的大门,日军以钳形攻势绕到卫立煌背後。
“支那虎将”再勇猛强悍,也没有三头六臂。
忻口撤退後,卫立煌黑了,瘦了,生了满身虱子——像林彪後来在黑土地上一样,脱光膀子抓。
1943年10月,卫立煌出任中国远征军司令。
1944年5月,卫立煌指挥远征军反攻。
5月11日至21日,20集团军强渡怒江成功。此举在国际上引起反响。发行量很大的美国《时代》周刊敞了专题报导,在封面上刊登卫立煌照片,题为《常胜将军卫立煌》。
在滇西的群山丛林中作战,对于卫立煌是个陌生的课题,反攻前,卫立煌对每一条攻击路线,都仔细地进行分析研究。他发现有条隐密的小路,就询问当地老人。反攻时,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日军背後,日军惊徨失措,吃了很大的亏。
滇西有5万日军,正集中精力对付英美盟军。在密支那的18师团,已被从印度向回打的新1军、新6军牵制,不可能分兵滇西。卫立焊决心以霍揆彰的20集团军为右翼集团,宋希濂的11集团军为左翼集团,集中力量攻击战略要地腾冲,全面转入反攻,蒋介石有些犹豫:敌前变更部署,关系重大,万一失败怎麽办?
卫立煌说:我负全责。
孙立人以他的骁勇善战和弗吉尼亚军校的文凭(应为“武凭”),受到英美的青睐。行武出身的卫立煌,则纯粹以赫赫战功而饮誉中外。
“以不变应万变”
1938年4月,卫立煌去洛阳开会,路过延安参观抗大时,抗大学生高呼:“坚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欢迎卫副司令长官!”“和卫立煌长官一起打到鸭绿江!……”
真的打到了鸭绿江边。只是不是打日本,而是重操旧业打内战。
不过,黑土地上可是绝对没有“立煌县”的。
蒋介石是把卫立煌做为一张王牌打到东北来的。
卫立煌的方针是:“确保沈阳、锦州、长春,相机打通北宁线。(41)”卫立煌刻意经营,准备大干一番。
首先是网罗旧部。他把原14军旧属陈铁和彭杰如找来,分别委为“剿总”副总司令和副参谋长。主动上门的,都予安排。对于有旧属关系的现职将领,则另眼相看。他能到东北来的一个原因,就因为这里大都是远征军的人,用着方便,他常说:大家都老朋友,我们共同努力。
蒋介石视浙江人为心腹知音,于是就有人考证自己祖籍不仅是浙江,而且是奉化。阎锡山那方天地更痛快:“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卫立煌则是:“夜间出门不用问,合肥话当口令。”14集团军特务团清一色是合肥子弟,团长是个本家侄子,不光是一家将帅一家兵,长官部那麽多安徽官员,连保姆都是合肥女人。
应该说,这一切都是符合中国传统的。而做为“嫡系中的杂牌”,卫立煌也是能容人,善于团结不同系统的人。他到东北後,对杜聿明和陈诚的班底,一概留用。对张作相、万福麟、马占山等原东北军将领,陈诚视之为无物,他则侍之以礼,在这点上,职业军人卫立煌比陈诚更具政治家风度。
然而,卫立煌再有风度,黑土地这方天已是谁也无力再补了。
然後是大力争取美援,卫立煌任远征军司令时,常与美军将领打交道,颇得好感。战後作为马歇尔的客人,到美国考察访问几个月,又结交一些军界朋友。4月以後,各种装备源源而来,让林彪多发一笔美国财。
那次卫立煌参观完抗大,又去二十里铺看望平型关战斗中受伤的林彪。卫立煌想给林彪送点礼,没准备,临时凑600元觉得拿不出手,挺遗憾。这回补上了。
接着就是补充兵员,整训部队,构筑和加固防御工事。并亲到锦州、本溪、抚顺视察,大力督促各部抢购粮食。
都是为了一个“守”字。
卫立煌到东北是有条件的。一是蒋介石把党政大权全交给他。二是被陈诚丢掉的10万部队近四个军,要全部补齐。三是蒋介石同意由关内增派部队,充实兵员和补充装备。
从卫立煌的条件和蒋介石的允诺看,他们都想保全东北,蒋介石很快就变卦了。一是新立屯、辽阳、鞍山告急,再三电令卫立煌派兵解围,卫立煌无动於衷。二是全国战场越来越吃紧,根本不可能向关外大量增兵。而不向关外增兵,保全东北是不可能的。东北不保,华北难保。但东北迟早不保,与其被吃掉,还不如跑掉。而且这些部队都是精锐,有五大主力中的两个。就像林彪舍不得丢掉那些重装备一样,他是时刻都惦记看这点金贵家底的。
“以不变应万变”——卫立煌既应共产党的万变,也应蒋介石的万变。
卫立煌认为:“共军目前采用的战法是围城打援,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上其圈套,只有积蓄力量、固守沈阳,以侍时局变化。”(42)时局怎样变化呢?“美国人是坚决反苏反共的,沈阳系东北重镇,有战略价值,决不会坐视不理。现在东北问题,苏美等国利之所在,势在必争。第三次世界大战大有一触即发之势。”(43)不知道卫立煌访美时,美国人给他灌了些甚麽洋汤。反正在希望、并把希望寄托在“美苏必战”,并且是“美国必胜”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上。卫立煌与蒋介石如出一辙。
卫立煌认为沈阳可以长期固守。一是各将领都赞同他的主张。二是工事坚固,有足够的守备力量。三是共军攻坚死伤必大,容易挫伤士气。共军在四平吃过大亏,信心不足。
当年卫立煌看望林彪,某种意义上只是长官对一位负伤部将的礼节性慰问。10年後,当年名义上的部将,成了黑土地上平起平坐的对手。他一定下功夫研究了杜聿明和陈诚的教训。他按兵不动,怕林彪打援,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在客观上,他走的却是一着死棋。
9月24日,蒋介石召卫立煌去南京,迫令出辽西增援锦州,并派参谋总长顾祝同到沈阳监督执行。卫立煌与顾祝同争吵,甚至赌咒发誓:“出了辽西一定会全军覆没,你不信我同你画个‘十’字(从前老百姓画押,不是签名,而是画一个”十”字)。”(44)果然不出所料,果真就能证明这种预言的完全正确吗?
克劳塞维茨说:“具有积极目的的企图引起歼灭性行动,具有消极目的的企图等待歼灭性行动。”
开头,彼此都怯手的。但毛泽东很快就促使林彪下定决心,积极果断地动作起来。而“以不变应万变”的卫立煌,“变”起来始终是消极被动的,等于为当年的115师师长创造建功立业的战机。
而在顶撞总统和手执尚方宝剑的总统特使上,卫立煌可比发走电报又要追回来的林彪痛快多了。
卫立煌也真是条汉子。
9月7日15时,“东总”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说:
继社会部关系获悉:
(甲)八月初卫匪在京,开於东北局势有如下检讨及决定:
(一)判断我军将於10月发动攻势,重点为锦州,对沈则采取围困办法。
(二)不放弃打通沈、锦线企图,但不轻举妄动,须应付我十月攻势。
(三)维持沈阳十月底,以观时局进展,原则上不放弃该城,但避免作长春第二,必要时对军队改为轻装,准备做运动战及游击战,重要物资机器计划撤退,不能运走者破坏之。
(四)尽量以长春牵制我之兵力,并已考虑长春最后突围之游击办法。
这个“检讨及决定”,显然带着蒋、卫之间的妥协色彩,但在“判断我军将於10月发动攻势,重点为锦州”上,是颇具眼力的。
可他们是怎样敞的呢?
卫立煌命令锦州兵站分监部的运输补给随到随运沈阳,储存的少数馀额亦应尽快运沈。范汉杰说锦州必须有一个基数的储存,沈阳主力即将撤至锦州,不必徒劳往返,给了卫立煌一个橡皮钉子。卫立煌认为打通沈锦线应由“剿总”负责,主要兵力汇集中沈阳。范汉杰认为锦州必须增加兵力,以准备必要时打通沈锦线。辽沈战役即将打响,范汉杰要撤退义县,卫立煌又是个不准,结果把一个很能打的暂20师断送了。卫立煌和范汉杰都大抓人事,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互相掣肘。
蒋介石则以高超的平衡艺术搞政治搭配,将两人推荐的人选各取二分之一。
范汉杰任27军军长时,属于1战区司令卫立煌指挥的战斗序列。
怛范汉杰是胡宗南的人,常常不理卫立煌那一套。蒋介石是应该知道这种历史渊源的,却把这位陆军副总司令调来锦州给卫立煌当副手。
权术大师蒋介石的拿手好戏,就是制造矛盾,利用矛盾。倘若下边铁板一块,还怎麽控制呢?
内战中的内战。
卫立煌认为汉杰只听蒋介石的,就努力接近廖耀湘、周福成等实力派人物。5月初,廖耀湘等人奉卫立煌之命进京,本是陈述坚守沈阳的,却变卦了。一是见蒋介石决心撤退沈阳主力,二是决定成立西进兵团,由他当司令,魅力实在不小,卫立煌怕廖耀湘把主力拉走,坚决反对。
蒋卫相左,卫范不睦,卫廖又僵。
在国民党的关东这盘棋上,还有谁能比卫立煌、范汉杰和廖耀湘的精诚合作更重要的呢?
陈诚引咎辞职,蒋介石曾有意将东北和华北统一交傅作义指挥。
傅作义是个明白人,坚不受命,于是找来卫立煌。如今搬弄不动卫立煌,就想起他的爱将杜聿明,又要临阵换将。
全乱套了!
廖耀湘全军覆没,卫立煌坐在“剿总”大楼里,老和尚打坐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为吃粮,15岁就从军的3星上将,在想些甚麽呢?
范汉杰的“天职”
——战犯录之八
卫立煌竭力经营沈阳,范汉杰苦心经营锦州。
蒋介石和陈诚交给范汉杰的任务,是打通沈锦线,维持锦州、锦西地区的生产。
北平,沈阳。南京。博作义。陈诚。卫立煌。蒋介石,职业军人范汉杰四出活动,搞起穿梭外交。请调部队。交涉修复大凌河铁桥的器材,协商派人主持锦州和锦西的工矿生产,这边苦心经营,那边却在拆台:南京决定把锦州炼油厂和锦州化学合成工厂的设备,拆运湾了。
他仍然积极整训部队,构筑工事,一心要把锦州这扇绝不允许被打开的大门经营出个模样。
但他还是泄气了,与卫立煌的明争唁斗,使他寒心。他认为“将帅不和,不能作战”,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本来就不想当这个“剿总”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谁爱往这个冰天雪地的火坑里跳呢?
8月2日去南京开会,他向蒋介石要求辞职。蒋介石不准,又找顾祝同。顾祝同不准,他就请假去台湾(家属住台湾)。台湾去不成,又去找蒋介石。蒋介石限他第二天回锦州,让空军司令周至柔派飞机送他回去,回到锦州又去沈阳找卫立煌要摞挑子,并建议以卫立煌的老部下陈铁继任。也是不死心,也是向卫立煌示威。老谋深算的卫立煌,还是那句老话:我们是老朋友,共同努力。
指挥东进的17兵团司令侯镜如,在回忆录中写道:
卫立煌当时对东北解放军冬季行动判断有错误。他认为东北解放军发动对长春攻势的可能性很大,理由是解放军主力在北满,长春已被包围;国民党军在长春虽然工事好,但粮食、燃料都困难;解放军进攻长春,交通补给条件都好等,他认为确保沈阳、锦州是没有问题的。国民党军主力都其中在南满;从北满到南满交通补给线长,同时,解放军大城市攻坚作战经验不足。现在的问题是要解决过冬的粮食问题。(45)
这与9月7日“东总”“社会部关系获息”不一致,但不排除这是卫立煌的真实判断。
范汉杰回忆道:
我以前认为解放军不可能从长春越沈阳侧面行动全力南下的。但八月底我回到锦州後,从长春、沈阳、新民、辽中各地先後得到解放军南下的行动情报,并有根多马匹拉的大炮在锦州、锦西间的东面涉渡大凌河,但确实的部队番号、人数终弄不清楚。(46)
他面对的,是共产党最强大的一支部队,是共产党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支炮队。
在国民党将领中,对共产党军事机器的强大威力,范汉杰领教得最早,体会得最深刻。
关东大门锦州只守31个小时,是怨不得范汉杰的。
范汉杰没去台湾,倒把妻子弄来一座孤岛。环绕这孤岛的不是迷人的蔚蓝色大海,而是死神的血与人之海。
9月末,锦州已是岌岌可危,他的高级僚属纷纷把家属送走,他还把妻子留在身边。一是借此安抚人心,二是自信锦州可以固守半个月,蒋介石绝不会放弃锦州。那时东西对进,不但锦州可保无虞,也是建立功名的好机会。
结果,西面只闻炮兵不见人,东面连用炮声增援的意思也没有,不过最终还是见面了,在一个最不希望去的地方,以一种最不情愿的身份会见的010月9日,范汉杰见势不妙,决定向锦西撤退。卫立煌好像专门与他作对,部队正要行动,来电命令固守待援。指挥所由铁路局移到银行,也躲不过冰雹般的弹雨。而他的弹药越来越少,10月14日中午,在林彪开始攻城两小时後,重炮炮弹即全部告罄。下午,各部电话时断时续,後来全部断绝。
当了九个半月黑土地“剿总”总司令,结束了卫立煌的军旅生涯。
“剿总”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也是九个半月。
卫立煌逃跑坐飞机,范汉杰和妻子用“11”号,范汉杰以军人的天职和不失军人风度的勇气和忠诚,成为黑土地上第一个被俘的正规军中将副总司令。
有人给卫立煌看相,说他的特点是“五小”(五官不大),是“大福大贵”之人。卫立煌不以为然:“我打仗都是用生命拚来的,不是老天爷恩赐的。说我福将,说得轻松,哪知道打仗的不容易啊!”(47)
老天爷给的也好,拚命拚来的也好,比起方面大耳宽额头的范汉杰,以及廖耀湖等人,卫立煌是够福将的了。
27章 怦然一声
锦城之畔古凌河,
烟雨微茫趣事多。
断雁落时迷旧浦,
钩船归去湿轻蓑。
沿堤细柳输青黛,
夹岸青山湿翠螺。
对影欲言犹未就,
无端诗句费吟哦。
明代诗人贺士咨在这首《凌河烟雨》中,为我们描绘了小凌河畔锦州城的山光水色。唐朝诗人常建的《吊王将军墓》,让人们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
嫖姚北代时,
深入疆千里。
战馀落日黄,
军败鼓声死。
尝闻汉飞将,
可奇单于垒。
今与山鬼邻,
残兵哭辽水!
自古被称为“山海要冲”的“咽喉”之地锦州,人民一代又一代伴着战乱过日子。明末清初40馀年间,这里经历90馀次战火洗劫。血红凌河水,骨白黑土地,与“山鬼邻”和“哭辽水”的,并不止残兵败将。其中着名的“松山大战”,为清朝入主中原,统一中国,扫清了道路。
3年前,战神从这里呼啸而过,在四平扑打了四轮後,终于又掉转头向这里俯冲下来了。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关键是争取在一星期内外攻克锦州”
9月29日19时,“林罗刘”给军委的电报说:
现在,毛泽东和林彪开动机器,运谋划策,全力以赴地对付蒋介石、卫立煌和范汉杰了。
我们攻锦州的乓力,共五个纵队(三、四、七、八、九纵),又两个最强的师(5师和l7师——笔者)及炮兵与大小坦克十五辆。以一个纵队(十一纵),对付锦西之敌。以六个纵队(一、二、五、六、十、十二纵队)(缺两个师)打援。(48)。
毛泽东回电说:
决心与部署均好。(49)。
10月3日,部署有些变化:
以四纵和十一纵全部及热河两个独立师对付锦西葫芦岛方面敌两个师,以一、二、三、七、八、九共六个纵队攻锦州;以五、六、十、十三共四个纵队对付沈阳增援之敌,以大、小、新、老九个独立师,对付长春突圉之敌。(50)。
10月5日4时,毛泽东在电报中说:
攻城乓力亦可能不要使用到六个纵队,估计有五个纵队即够,尚有一个纵队可以作为总预备队,保证整个战役的胜利(51)。
林彪立即将1纵(欠3师)放到高桥一线,做为战役总预备队。
10月11日9时,毛泽东指示“林罗刘”:
“关键是争取在一星期内外攻克锦州。”
“你们的中心注意力必须放在锦州作战方面,求得尽可能迅速地攻克该城,即使一切其他目的都未达到,只要攻克绵州你们就有了主动权,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52)。
今天我们很轻松地摘引这些文字,而当年的毛泽东和林彪再自信,再成竹在胸,也不可能是轻松的。
毛泽东在西柏坡一支接一支吸烟,林彪在虻牛屯一圈又一圈踱步,从锦州战役到辽西战没,两个军事天才高瞻远瞩,又精细缜密,互有肯定、否定,相辅相成,将一场震惊中外的战略大决战,一步步引人佳境。
帽儿山下
帽儿山在锦州北不到20里外,因山形像顶帽子而得名,站在“帽子”上,锦州全城及周围制高点,尽收眼底。
1989年11月2日,中央电视台“历史上的今天”节目中,荧光屏上出现了个叫中国人吃惊的镜头:林彪和罗荣桓身穿大衣,站在帽儿山上,手执望远镜作观察状。
有老人说,打锦州时林彪等人并未上帽儿山,电视上的镜头是1950年苏联来拍电影(片名好像叫《中国人民的胜利》)时补拍的。攻锦前不是没想上帽儿山,而是那段时间雾很大,上去也看不见甚麽。
10月7日,“林罗刘”和2纵、3纵和炮纵领导,到白老虎屯南山上看过一次。第二天,又和韩先楚等人,到帽儿山下帽山屯前高地看了一次。
关于指挥员要亲自看地形,林彪有很多论述。从闯进关东後准备在锦西打大仗开始,到四平保卫战结束前後,林彪经常注前线跑。那以後,他基本就是在双城看电报和地图指挥战斗了。这次非同小可,他两次上前线看地形。
“秋老虎”当头,正是“早穿皮袄午穿纱”的时节。
5师政委石瑛和参谋长汪洋(离休前为北京军区副司令员),钻在锦(州)义(县)铁路线上一节煤车下,观察义县地形和守军前沿阵地情况。
太阳闷乎乎地蒸烤看大地,屁股和脊梁被太阳和汗水烤炙得火燎燎的。路基和车上煤屑滚了一身,污水在脸上脏兮兮地冲出一道道沟。望远镜黏乎乎的,眼睛也黏乎乎地看不真切。两人看着,小声嘀咕着,汪洋在小本子上画着。200米外就是敌人,冷枪不时从头上掠过。警卫人员趴在路基下高梁地和草丛中,紧张地盯视着周围动诤。
——狗日的,弄得像从黑非洲来的。
正在组织包括汪洋在内的5师老人撰写5师战史的石瑛老人,斑白头发梳理得光光整整,老人斑挺多的脸上,大概每天都要抹点甚麽“霜”的。只是那“狗日的”之类,与那儒雅神态格格不入,却与当年的战地粗犷毫无二致。
当年人称“打仗政委”的老人,极有个性。
他是钟伟走後调到5师的。难得和政委和平共处的钟伟,却希望与他“搭伙”。他说:我来了,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英雄惜英雄,却又一山难容二虎。
走到哪里都要说了算,和领导也要争个高低。他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只会说“是”的不是好军人。官大不是理,官大不过理,谁说的对谁说了算。我就喜欢这样的部下。好说“不”字的人,很少有窝囊废。
老人说,要想说了算,就得让人说“不”,还得君子动口动手又动脚。战争是个巨大的综合体,由各种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木质和非木质现象组成的综合体。敌情我情,敌我双方从精神到物质的实际状况,还有天候地理等等,都得心中有数。一片树林,一条小河,一道坡坎,一座独立家屋,有时都有重要意义。这些经常是地图上看不到的,都得注前跑。
东北的仗越打越好,地形看得好是重要一条。凡是能打的部队和打得好的仗,都少不了这一条。林彪很重视这一条,三下江南时部队到位置20分钟就跟你要正面敌情,就是往前边赶你。
攻坚战,看地形最重要的是选择主攻方向和突破口。
攻锦部队,组成两个主要突击集团,一个辅助突击集团。2纵、3纵、6纵17师和炮纵主力,加坦克团,组成北突击集团,由韩先楚统一指挥,担任主要方向的突击。7纵、9纵和炮纵一部,组成南突击集团,由邓华指挥,和北突击集团南北对攻。8纵加1纵炮团,由东向西,进行辅助攻击。
瞿文清和吕效荣等老人,认为主要突击方向选择不当。
北面是敌人防御重点工事坚固,主要兵力火器都摆在那里。这确实不符合林彪再三论述的“主要的突击应施於敌人战斗队形中最敏感最薄弱与有关要害的地点”(50)。但林彪还有论述:“在特殊情况下,也有直接夺取强点的,例如我们占压倒优势,或者有内应,或者有特殊的火器,可以一个袭击将敌要害夺取下来。”(53)。
瞿文清和吕效荣等人,是做为攻坚勇士,切身经历了硬碰硬的突破和纵深战斗,看到了大多的血。林彪是做为战役指挥员,纵横全局,并看好北面居高临下,炮兵阵地好,“以炮兵为主”,“以炮能发挥火力为标准”。(55)。
锦州北30里左右有处景致,山石犬牙交错,奇形怪态,多呈枯树状,故曰“丫把石山”(现改为“翠岩山”,名极高雅,却似不伦不类)。
丫把石山像座屏风,遮挡着西南侧不足百户人家的忙牛屯。小村庄山清水秀,村头兀立一座残破的烽火台,恬雅闲适中,令人遥想旌旗鼓角,遍地狠烟。
“文化大革命”中,丫把石山庙宇被毁,佛像遭劫,出家人扫地出门。忙牛屯却香火腾腾,成了黑土地上一处朝拜圣地,鼎盛时期每天达几千人。临走,必得在当年金寡妇家後院井中,舀壶“圣水”。如今,井台上的轱轳长满青苔铁锈,井口已被蒿草遮没了。
范汉杰被俘后送到这里,吃惊不小,林彪就在这里呀!?
直到廖耀湘兵团覆灭,“林罗刘”一直在这里指挥作战。
像双城一样,忙牛屯老人说,直到全国解放後才知道住在这里的是谁,当时只知道村里“来了大官”。而在山村老百姓眼里,一个团长,甚至一个连长,那官就够大的了。
“守配水池的都是铁打的汉!”
要在一星期内外攻克锦州,首先要扫清外围据点。
10月9日,7纵和9纵攻占城南炮台山、双山子、罕王殿山、朝阳堡,将女儿河南岸守军肃清:10日,8纵攻占城东大小紫荆山。百官屯,11日攻占北大营、八家子,一直打到锦州城东关,12日和13日,2纵和3纵在城北攻占合成燃料厂、团管区、师管区、配水池和大疙瘩,逼近城垣。
城中古塔隐约可见,锦州裸露了。
配水池位于城北约之里处一个高地上,与东面2里处的大疙瘩相呼应,可以控制锦义公路,为城北屏障。配水池5间房子大小,高出地面6米左右,伪满时代的钢筋水泥建筑,将水放乾,就是一座现成的堡垒,至今仍是个洪水处,里面水流哗哗。
风雨剥蚀,人工修缮,灰色墙体上累累弹痕依然清晰可见。正面墙璧上方,从右向左,用白灰写看“守配水池的都是铁打的汉!”每个字斗大个。被白灰涂抹过,没人指明,很难看清楚。左侧墙壁上方写着“配水池是第二个凡尔登!”“凡尔登”三个字一眼就能看出来,下边从左至右用白灰写着“毛主席万岁!”大概是“文化大革命”遗迹。
站在“凡尔登”下的蒿草丛中,李湖老人告诉我,以配水池为核心,不到半平方公里的阵地,有20多个永久和半永久性明碉暗堡,堡与堡之间有交通壕。坡下正吐着红缨的玉米地,有宽深各3米的环形外壕,有倒打火力点。壕外是雷场,还埋有电发火引爆的航空炸弹。
守军为暂22师1团2连。全连150人,是从全团抽调8年以上军龄老兵组成的。配属一个重机枪连,一个战防炮排。战斗打响後,兵力增加到一个加强营。
攻击部队,为3纵7师20团1营和3营。
12日6时40分开始攻击,18时攻克。
守军增援反击不下30次。团长王振威亲自指挥出击,当场阵亡。
战斗英雄、1营营长赵兴元组织发起最後一次攻击时,600多人的1营,只剩下26个人了。
不知他们站到我此刻的位置时,还剩下多少人。
只知道脚下都是铁和血,7师指挥所距前沿300馀米。师长邓岳和政委李伯秋拿看望远镜,一会儿看看东面8师包打的大疙瘩,再把目光对准自己承包的配水池。
——娘卖X的,又下来了!
邓岳恨恨地骂着,也不知骂的是配水池,还是大疙瘩。
黄昏时份,配水池打下来了,大疙瘩还在上去下来地拉锯。师长宁贤文又急又恨:娘卖X的大疙瘩,一天一夜打不下个大疙瘩!
大疙瘩原是个古烽火台,被风雨吹打成个大土包,老百姓称之“大疙瘩”。伪满时期,日军修筑个钢筋水泥大地堡,外面覆盖着近两米厚的积土,炮弹落上去像手指弹脑壳一样,24团3营伤亡大半,调上2营再攻。2营伤亡过半,又调上1营,守军为一个营,伤亡很大。火力一点儿不减,邪门了。
已是13日了,明天就要总攻锦州了。韩先楚也“娘卖X的”骂起来了。
嘴里骂着,脑子里转着。他跑到和大疙瘩在一条直线上的配水池,8倍望远镜里,看到大疙瘩後边有条暗沟,直通锦州。
——娘卖X的,鬼在这里呀!
20团1营和24团3营,都未能参加攻击锦州。
无论选择哪个方向为主要突击方向,那些从血泊中冲进去而活下来的人,对主攻方向提出质疑,都是可以理解的。
“死也要死在城里!”
各路攻城部队,一边紧张地扫荡外围据点,一边用大部兵力大挖交通壕。
至14日总攻发起前,各纵队都完成万米以上的交通壕,有的挖两万多米。一条条蛛网似的从攻击出发地推进到锦州城墙跟前。大军云集,地面上很少看到有人走动,既增加了攻击的突然性,又减少了伤亡。
锦州挖交通壕,是推广义县攻坚经验。
义县是推广5师经验,原计划,5师从义县西边突破。石瑛和汪洋转了大半天,认为还是西南方向好。炮阵地好,便于发扬人力。所忌千馀米冲击道路上的开阔地,全是沙土,可以挖交通壕。5师过去干过,虽未大搞,底数还是有的。
黄达宣老人说:交通壕都是蛇形的。步兵的1米多宽、2米多深,最前点距敌60多米,以敌人投弹扔不到为准。炮兵的能开进汽车,有的把火炮推到距敌百把米远。
夜里悄悄把部队带上去,头顶头,脚对脚,趴下就挖。从敌人眼皮底下往回挖,土朝面向敌人那边堆。一夜能挖出个大样,存住身,站往脚,白天加工,修理。我们连那段,先是块草地,後来是个小高地,都是风化石,不好挖。不好挖也得挖,认真挖,拚命挖,用汗换血,换命,换胜利。
范汉杰写回忆录,说他曾想反击我们,一看那交通壕就没了主张,只有拚命打炮。那炮打得够蝎虎,没白没黑地扔,伤亡不少人。
我们连长就是那会儿牺牲的,离我就几米远。我抱起他使劲喊,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这个副连长,就这麽当上了连长。
据说,攻锦州前,各纵传达林彪命令,传达到师:只准胜,不准败,完不成任务,杀头!
林彪没开杀戒,用不着。但这种说法,在黑土地上是史无前例的,在各级干部心理上产生的冲击也是巨大的,在节骨眼上真有人出了不该出的问题,讲话从不带“!”的林彪,杀个“四条腿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有人说林彪没这麽说,林彪不会说这种话。不管说没说,反正林彪这回算是狠上了。
“东总”从参谋处长到科长,能派下去的都下到各纵去了。那是不用像冷兵器时代那样,带柄“尚方宝剑”的。
各部队纷纷进行动员。
5师在师管区方向突破。14团从左翼突破,15团和师警卫营从右翼突破。13团和配属5师的10团为二梯队,随14团和15团跟进,打纵深。
分派任务时,师长吴国璋(抗美援朝牺牲时,为某军副军长)讲:你14团和15团要开不了口子,你13团和10团就给我上!谁有本事,谁是英雄好汉,谁就往裒打!
明明白白的激将法。
5师很多老人,都记得全师连以上干部会上,石瑛讲的一番话:这些日子,大家都憋着一股劲,还窝了不少火。有的说,咱打了义县,打锦州轮不上了,觉得吃了亏,有的说咱打下义县,有经验,还能让咱上。嘴上这麽说,心头也没底。现在大家知道了,打义县咱是主攻,打锦州咱还是主攻方向!咱5师是阵阵少不了的英雄好汉!
这是“林总”对咱5师的信任,是咱5师的光荣!这次打锦州用甚麽思想打?就是准备房倒屋塌,倾家荡产,把缸缸罐罐都甩进去,伙夫马夫都进城!死也要死在城里!死在城外是孬种,是笨蛋,不是咱5师的人!……
又一座血城
战争的飞轮催动历史的时针,“咔咔”地走向1948年10月14日。
西柏坡,毛泽东在屋地上踱步,周恩来和朱德在地图前凝视。
帽儿山前“东总”前线指挥所,披着大衣的林彪端立不动,刘亚楼手执话筒,看着手表。
笼罩在淡淡晨雾中的锦州城,幽远、神秘而又险恶。模模糊糊的土城轮廓後,不时闪亮团团火光,炮弹就像一群乌鸦向城外飞来。
没有鸟啾,没有鸡呜,没有炊烟,没有人影。漠漠的黄褐色的背景上,山峦,田野,收割的未收割的大地,在硝烟和颤栗中,愈发显得沉滞而又压抑。
秒针“咔咔”走向10点。
林彪点点头。
刘亚楼大声喊:开始!
900多门大炮齐放。炮弹出膛发出的强光,把太阳都摄服了,逼退了。深秋的大地上,烟尘冲天而起,迅即把炮群遮没了。锦州则成了铺天盖地的炮弹的弹巢,在巨大的连续的爆炸中,城塌堡飞,烟火迷漫。
往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同一地点,同一时刻,集中这样强大的炮人,还是第一次,坦克跃出隐蔽地,各路大军沿交通壕开始突进。
30分钟後,除8纵外,全线突破。
15日18时,战斗结束。
省府大楼下
3纵在配水池和大疙瘩中间突破。
土城墙被轰开道20多米宽口子,部队拥进去不远,就被辽西省政府人楼的火力阻住了。
如今这里是空军第三航校。座北朝南的四层搂,正面洁白如洗,背面砖墙上弹痕垒垒,院墙内外高大的杨树,肥大的叶十在薰风中沙沙作响,一扇扇打开的窗户里,传出电扇嗡嗡的转动声。当年每扇窗口都是个火力点,轻重机怆喷泻火焰,钳制着逶迤数里的城墙。从11点打到黄昏无进展,楼後坡坎上烈士遗体越倒越多。後来,主力都是从东侧爬墙向市区攻进的,楼上火力就向东侧射击。
天黑时,瞿文清的8连接到命令:两小时内拿下大楼!
照明灯一颗接一颗挂上天去,把一切染成惨白。在熄灭的瞬间,熊熊大火,炮弹出膛和爆炸火光,立即从黑暗中钻出来,满城血红,曳光弹漫天飞舞,像无数团巨大的红绒线在空中搅织。
美联社报道:锦州之战,于弹密集得在空中相撞,瞿文清老人说:大楼下是围墙,围墙外有地堡,地堡前百馀米有道两人多宽、深的壕沟,壕沟外是铁丝网。就这麽一层层往里炸,往里打,地堡里机枪往外打,楼上火力像梳子,楼里敌人不断出来反击。
都是93军的云南兵,个不高,挺凶狠,能打。连里有4挺轻机枪,营里配属两挺重机枪,全力压制,掩护爆破组轮番攻击。
攻到楼前时,楼上手榴弹像屋檐滴水似的往下砸。几个爆破组上去,不是负伤,就是牺牲了。正着急,新战士杨玉文爬回来了拿着拉火管(规定爆破手完成任务回来,要上交拉火管)乐颠颠地说:指导员,炸药放上了,准备冲吧!等了10多分钟,炸药也没响。再一看,炸药没有了,去营里取,只取回一包和一个命令: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好歹就看这包炸药了。
几个人都要去。杨玉文更窝火,说甚麽也要再给他个机会。
我说:谁也别争了,这包是我的。
战斗结束清点人数,6个排长副排长剩个排副,20个班长副班长剩两个。打到这份上,再完不成任务,我这个指导员怎麽交代?连长年轻,打仗勇敢,但没经验。我在山东就干这个,一天书没念,摆弄炸药包可是大学生。
跟连长交代几句,就连滚带爬往前摸。死呀活的全没想,满脑子就是那栋大楼。从山东打到东北,从海南岛打到朝鲜,要害不要害,身上没少见血,可都没要命。这回更福气,子弹扑扑钻进身边士里,手榴弹在周围吐吐炸,硬没伤着。楼上敌人发现了,手榴弹冒着烟,羊拉屎似地往下掉。打完仗回去看看,楼下是个挺陡的坡,坡下是个坑,手榴弹都滚到坑里响了。当时是甚麽也不顾了,反正你不炸死我我就炸死你,有你没我。半道上捡包牺牲战士的炸药,到楼下又见到小杨没响的那包。三包捆在一起,检查两遍,导火索“时时”窜出蓝火苗,瞅一会儿才跑。也不知跑出多远,未等卧倒,爆炸的气浪就把我掀倒了。
这一仗,8连记集体两大功,得一面“军政双胜”锦旗。我立三大功,成为“战斗英雄”。
老人说:一个在战友流血牺牲中得到荣誉的人,是没有甚麽理由不谦虚、谨慎的。
当了美国总统的五星上将艾森豪威尔,当年从欧洲凯旋时,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
天下竟有这等巧事:转战半生,如今瞿文清家那楝二层小楼,就座落在当年“省府大楼”左前方300米处。老人每天清晨起来,就会看到当年浴血厮杀的战场,想起那些活生生的前仆後继的战友……
老人说:往在这里,也好,也不好……
谁能体会出“也好,也不好”的全部含义呢?
请老人带我去看看那楝大楼。老人说行,得带上一封介绍信。
真的,若不带上一封介绍信,谁会想到这位其貌不扬,总戴顶草帽伺弄菜地的老人,是当年攻占这座城市的英雄呢?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英雄。造就那种英雄的那个时代过去了,而能始终保持人的本色的人,是真人真英雄。
十八勇士
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师副师长罗印成,当时是8师23团3连连长。
这是个1。80米的关东大汉,白发,秃顶。两年前患脑血栓,行动不便。头一天联系采访,老人满口答应,却告诫我:你可得来真格的呀!再玩假的,可没功夫跟你磨嘴皮子。
瞿文清攻打省政府,罗印成攻打市政府。
下午3时攻到市政府前一个大院里,也就200多米距离,伤亡近半,天黑也未攻动。又调上两个连,半夜後才拿下来。部队向前发展,3连留下打扫战场,後送伤员和俘虏。
送不下去。右侧方一楝大自楼下有个大地堡,里面有个把连敌人拚命打怆,罗印成说:把它拿下来。有人(老人是讲出了姓名的)说:那不是咱的事。罗印成火了:就眼瞅着伤员流血等死呀?跟我上!
天亮也没打下来。最後一次,罗印成带着通信员顾士魁,从侧後摸上去,几颗手榴弹塞进去,只听那里面吱哇乱叫看,举出块白布乱摇晃。半截塔似的罗印成站在地堡上大喊:把枪扔出来!
大白楼上飞来一颗于弹,从右肩打进,後背穿出。他跟跄了一下,使劲撑住,一手执枪,一手高举手榴弹,,没等最后一个敌人出来,就栽倒了,参加这次战斗的18个人,被师里命名为“18勇土”,各记一大功。
有人是在敌人像羊群样被赶出来时,才不知从哪儿站出来,成为勇士的。
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这种会“打巧仗”的勇士、英雄。
一只小碟大小的伤疤,像片肥硕的杨树叶子,深深地嵌在肩胛骨下。薄嫩的皮肤,皱纹就像伸展的叶脉:头上,腰间,腿上还有几处,每处都是枚“勇土”勋章。右大腿内侧一个伤疤,可以伸进半只拳头。那是朝鲜战场“留念”,逢上阴雨天,全身就痒,就痛,就把老人那颗心拽回到一个个火光血影的战地。
老人说:打义县时,3连伤亡大半,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战後杀猪,一盆盆猪肉炖粉条子端上来,谁也不吃,我带头吃两口,这时候大家狠狠地瞪着找,那心里大概不知操了我多少遍八辈子祖宗。
我是打义县后从2连调来的,排长提连长,现在的干部,动一个提一串。那时呀,连长提营长,再提起个连长,有几个?大都是伤了,亡了,才提起来补缺的。从班长、排长到连长,我都是接的烈士的班。那时候,当官可不是喜事呀!
打义县,打锦州,攻击时都是“三三制”。这办法管用。不然伤亡就更大了。
梁士英——董存瑞
5师突入城垣後,也被阻住了。
敌人利用铁路路基修筑起第二道工事,15团8连冲进突破口,一个连敌人扑上来,想把8连反击下去。冲锋枪啸叫着,钢盔和船形帽下,一张张变形的脸狰狞可怖。打倒一批,後面的还上。8连伤亡接二连三,手榴弹打光了,敌人也快扑到近前了,这时,一个战士飞身跃起,顺势甩过去一根爆破筒,一个班的敌人被炸飞了。
这个战士叫粱土英,是吉林扶馀县三岔河人。往家种过地,给地主扛过活,後来当了国兵。“八·一五”後参军,在攻打昌图和彰武战斗中立过功。
打退反击,部队正要越过路基向前发展,西边一座碉堡里,两挺重机枪打响了,趴在连长身边的粱士英说:我去。
他脱下棉衣,提起连在一起的两根爆破筒,揣上两颗手榴弹,紧贴着路基向前爬去。
子弹飞蝗般扫射,路基上尘士飞扬。每杪钟都可能死一次,他居然爬上去了,他躲在射击死角里,侧着身子,将爆破筒塞进喷吐人舌的射击孔。正要跳开,爆破筒被推了出来,掉在地上时时冒烟。抓起来塞进去,刚要松手,又被推出一尺多长。
这时,只见粱士英双手攥住爆破筒,将身子死死地抵在射击孔一声巨响。
2纵粱士英舍身炸地堡。
11纵董存瑞舍身炸碉堡。
在现为XX军的2纵采访时,军党史办公室负责人说:梁士英比董存瑞晚了140天,据说,1948年5月25日,11纵32师96团2营6连班长董存瑞,在攻打隆化牺牲後,有人认为董存瑞没带支架,用身体擎炸药,违反规定,不能算英雄。
据说,2兵团司令员程子华听后,说:这是英雄行为。
於是,英雄名扬天下。
“攻坚老虎”
共军在黑土地上最负盛名的几个王牌师,为1师、5师、7师、10师和17师。
1师“防御、进攻、野战、攻坚兼备”(56)。5师“以猛打、猛冲、猛追着称”(57)。7师“善于夜战及爆破”(58)。10师“防御战斗中有顽强的战斗力”(59)。17师“为东北野战部队中攻坚力最顽强之部队”(60)。一个“攻坚力最顽强之部队”,道出了“攻坚老虎”的特色。
这个美称,是在四平那座血城中打出来的。
纵深战斗13昼夜,炸药一车车连上去,又一包包送到目标上。重叠爆破,打下71军军部。“四组一队”,主要就是根据17师的经验总结出来的。
林彪不但踱出了“六个战术原则”,还非常往意研究、培养和发挥每支部队的特点。很多老人谈到“林彪三调17师”。一是四平,二是锦州,三是天津。都是做为预备队,在关键时刻和关键部位,把这只老虎放出去。
3年前,17师的前身山东7师,从山海关且战且退,未到锦州,已伤亡、逃亡近半,其狼狈不可言状。而今,当年的7师又回来了,阵容雄壮,气贯长虹,从精神到物质都“鸟枪换炮”了。
“剿总”锦州指挥所和6兵团司令部之间的铁路局,是锦州的心脏,“攻坚老虎”的任务,是待3纵打开突破口後,就猛仆进去剖腹挖心。
韩先楚左手伤残,五指不能屈伸。17师师长龙书金,左臂肱骨抗战时打断了,皮肉连着,不能活动。两人擎着望远镜,看看3纵先头部队涌进突破口。
龙书金:韩司令,该我们的了!
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是听不得别人的枪声的。
在这场关东大决战中最不好受的,应该是此刻正在高桥侍命的1纵司令员李天佑了。预备队,预备队,堂堂1纵只“预备”上个尾巴,一点也没劲儿地跑去沈阳放了几枪。结果,打天津时,17师跟着1纵突破打纵深,李天佑就想“独吞”。龙书金哪里肯让。“官司”打到刘亚楼那里。
只有一只好手臂的龙书金,话语不多,威烈严厉。他有的是心计,是专打硬仗的决心、魄力和勇气。有人说他是林彪的爱将。林彪当年有许多爱将(每个将军都有自己的爱将)。不管这些爱将後来怎样了,在黑土地上,他们是以骁勇善战受到部队的信赖和爱戴,得到林彪的青睐的。
龙书金和政委徐斌洲,随着他们的“攻坚老虎”一路突进,天黑时钻进一座大碉堡里,黑窟窿洞的,架上电话就指挥战斗。没想到,里面还有敌人。
轻重机枪刮风样叫,炸药包和爆破筒轰轰隆隆,震天动地。
17师轰开铁道上第二道防线,攻占重兵据守的神社。晚上11时左右,拿下了铁路局大楼。
现在是全国政协常委的徐斌洲老人说,攻坚,打巷战,最得心应手的武器就是炸药包和爆破筒。火光中,一条条街道、胡同,一座座碉堡和大楼前,到处都跃动着抱着炸药包,抓着爆破筒的身影。前边倒下了,後边再上。再倒,再上。我们的战士大勇敢,越杀越勇!
攻打神社时,49团3营7连战士刘万成,快冲上去时被打倒了。
後边的正要上,刘万成一跃而起,趁敌人转移火力的功夫,冲上去把爆破筒挂在了铁丝网上。原来他是故意倒下的。那个爆破筒冒一阵烟,却哑吧了。刘万成气得两眼喷火,光着膀子,也不躲避了,就那麽硬冲上去。敌人吓傻了,瞪着眼睛竟忘了射击。
“拒敌於国门之外”时,全美械装备的13军弄明白了共军的“大炮”後,立刻嚣张起来。如今,敌人算是被这“大炮”慑服了。
“攻坚老虎”越打越威风。
满城都是“攻坚老虎”。
2纵攻打税务局据点时,一次重量级爆破,将一个营守军全部埋在瓦砾下,7纵攻打锦州电影院时,第一次用150公斤炸药,只炸开一个缺口。最後将1000多公斤炸药装在车上,战士们头顶几层湿被推上去,300多守军全部炸死、震昏。
箭头是红的
城外大炮轰轰隆隆,城内炸药包和爆破筒轰轰隆隆。
2纵沿着中央、吉野、春日街和火车站,一路冲杀。3纵和17师两支箭头,在富士、立山、恭城、雾岛、妙义、红海、白梨、梅花等街,搅得个烟飞火腾。7纵和9纵以中央大街分界,沿着国利、民和、积和、榛名、庆西、桃林和杏花、菊花、丁松、白杨等街,卷起两路血火。8纵由东向西,直插北南两大箭头的对接点。
14日下午,弹药库和汽油库被炮弹击中。随着巨大的爆炸声,蘑菇状烟云被烈焰托上天空。一些人惊叫起来:原子弹!原子弹!美国扔原子弹啦!
太阳逃遁,月亮无光,大地震颤、热浪灼人。尸体与瓦砾堆叠,断璧与颓垣对称,天与地弥合,血与人晖映。
9纵27师是14日晚涉过女儿河的。
迎面大火熊熊,山峦、大地、河面一片通红,一排排炮弹落在河里,溅起满天血。
进到菊花街,师长和政委蹲在路边弹坑里指挥战斗。作战科长大声喊:王参谋,找间房子,设指挥所——快!
王继武推开几家屋门,没见到一个活人。前边有排房子,进去一看,一屋子女人,趴着躺着,一动不动,怎麽喊也不应声,也不知死活。一张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刻在他记忆中的却是煞白。後来得知,都是窖姐儿。出来撞上个大个子,浑身血糊糊的,用支长苗盒子敲打王维武肩头,让他“快冲”。好一阵口舌,弄明白是7纵一个营长。全营就剩他一个人了,打懵了,不知怎麽闯到这里来了。
王继武老人说:那一仗下来,老熟人一下子就没了那麽多。
黄达宣老人说,他带1连从车站东边两洞桥冲进去时,烈士遗体都抬下去了。路上都是帽子、鞋,血和碎肉红乎乎的,黏脚。
林彪面前那张地图,代表各纵队攻击方向的一个个箭头,都是红色的。
所有战役和战斗示意图,只要能够用颜色表示,共产党军队退却和进攻方向的箭头全是红色的。
确实应该用红色表示。
当所有红色都聚到同一点时,锦州这扇关东的大门,就抨然一声关闭了。
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骨牌,倒了。
国民党在大陆上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骨牌,倒了。
注释:
⑴《毛泽东军事文选》,476页,⑵《辽沈战役亲历记》,75页。
⑶⑷《中共党史资料》,第9辑,242、232页。
⑸同⑴,454、455页。
⑹同⑴,57页。
⑺同⑴,472页。
⑻同⑺。
⑼《党史资料研究》,1986年第1、2期,25页。
⑽《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155页。
⑾同⑽,75页。
⑿同⑴,496页。
⒀同⑴,459页。
⒁同⑴,466页。
⒂同⑴,496页。
⒃“李”为1纵司令员李天佑,“梁”为政委粱必业,“曹”为副司令员曹里怀,“杨”为参谋长杨尚儒。
⒄“黄”为6纵司令员黄永胜,“赖”为政委赖传珠,“黄”为参谋长黄一平。
⒅6月3日,朱德致电军委:
我看了李天佑、黄永胜两纵队的电,长春还是可能打下的条件多。1。敌人正规军不到六万,其他警察、宪兵、自卫志愿兵等二万八千人,正规军中只有两个师比较坚强的,志愿军中政治上要拚命,军事上是混杂的,比较差的,督战虽严,打混乱时即不生效。2。援军甚远,我军可以打援,即围城打援亦有利。3。敌守孤城,粮、弹、人的补充靠飞机,不能持久。4。我军兵力优势,後方接济便利,部队技术有相当的学习,有相当攻城经验,有相当的家务,如果有二十万发山野炮以上的主炮弹及重、轻迫击炮弹,炸药三十万斤,手榴弹二百万个,即可能打开。再准备伤亡三万以上的人。5。攻坚即强攻,打城军不在多,两个纵队及几个独立师能攻能防敌人反攻即够,其馀的可打增援部队。打的办法是用坑道为第一,用技术、炸药、手榴弹,抵近射击,以各种炮为主,以工事对工事,进一步巩固一步,做好工事再进,如攻到纵深处,将敌人分割或屁乱後,敌人坚强性即减少,也有可能投诚的。6。李纵攻过四平有经验,但遇着顽敌抵抗,即估计艰难些。长春与四平不同点,即敌士气不如以前旺,质量也差些。黄纵估计可能打开,即损失代价要大。7。攻城必须先有计划,收集各种专门炮、工人才,组织指挥所,必须要用攻城战术,实事求是地、一步一步地进攻,带一种学习态度,决不可性急。准备两月、三月打下,也算是快的。只要是土质城底,又无城墙,是可能打下的。8。再一种攻法是长围,在一定的圈子内,围死他,使其粮弹俱困,人心动摇时再攻,9。这两种攻城战术:强攻与长围。如有家务,可采取第一种。打久了第二种也出现了。如家务不大,攻一城将炮弹、炸药耗尽,一时难补充,则不如打野战。打长春要看家务大大小来决定。
⒆同⑴,497页。
⒇同⑴,469页。
(21)《藩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66页。
(22)杨国庆,白刃着:《罹荣恒在东北解放战争中》,163页。解放军出版社(1936年)。
(23)(24)《阵中日记),1010、1012、1013页。
(25)同⑴,498页。
(26)同⑴,478页。
(27)同(24),1013页。
(28)同⑴,488页。
(29)《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胜利——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回忆录》,159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61年)(30)同⑴,500页。
(31)同⑵,11页。
(32)廖盖隆着:《全国解放战争简史》,224页。
(33)(34)同*,57、160页。
(35)同⑼,20页。
(36)同⑵,74页。
(37)荣盂源着:《蒋家王朝》,97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
(38)同⑴,479页。
(39)鸿呜着:《蒋家王朝》,295页。香港中原出版社(1986年)。
(40)黄侪人着:《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100页。
(41)同⑵,241、242页。
(42)(43)同*,47、48页。
(44)同⑵,14页。
(45)同⑵,242页。
(46)同⑵,71页。
(47)赵荣生着:《回忆卫立煌先生》,111页。
(48)(49)同⑴,499、476页。
(50)同(22),167页。
(51)(52)同⑴,480、481、482页。
(53)(54)(55)同⑽,144、216、218页。
(56)(57)(58)(59)(60)《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35、39、42、46、53页。
张正隆 2013-08-20 1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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