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作者:张正隆 八、骚动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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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骚动的大地


  关东,又一次从冰雪中走出来了。
  大雁驾着湿润的南风,用清亮的歌喉一路欢唱春天。鸭绿江开江了,松花江开江了,黑龙江开江了,冰排浮沉着,冲撞着,轰轰隆隆地涌泻着。背阴处还残存着积雪的千山,长白山,大小兴安岭,映山红霞缎般地流光溢彩,红红火火地爆发出生命的歌唱。草芽锥尖似的,叶苞花蕾似的。山岭和大地酥软了,充满了弹性的活力。蛰伏了一冬的小虫和动物们,在洞穴口探头探脑一番後,世界就显得忙碌、喧闹、拥挤了。
  从冬季攻势结束到辽沈战役发起,整整六个月,关东一反常态地沉寂着。
  黑土地在沉寂中骚动不安。
  第22章  解放
  “我为谁扛起抢”贫穷和愚昧是旧中国的一对孪生畸形儿,周而复始地生产愚昧和贫穷。
  没有土地的农民不可能拥有文化。没有文化的人,可以是勤劳的,却很难谈甚麽智慧。而极端的贫困,又把他们固有的热情消耗殆尽,他们把虚汗洒在土里,把生命埋在土里,也把那点对幸福的追求和幻想,在泥土中化为灰。从皇帝到军阀都唱着一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歌,愚昧从来都是统治人民的法宝。没有人告诉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个世界受苦受难,告诉这一点比给他们一支枪更可怕。
  历史的强者和智者的共产党人,不但给了农民土地,还解答了这个“为甚麽”。
  谁养活谁
  最艰难的时刻,常常能提出并解决最关键的问题。
  做为主力纵队中的主力师,3纵7师1946年逃亡1570人,其中党员181人。就是说,每四个人左右就有一个开小差的。
  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数字,一个生死悠关的严峻问题,斗争环境、性质、任务和对象都变了,政治工作新的突破口在哪里?
  共产党人在苦苦思索。
  一次,7师政委李伯秋、宣传科长吕村夫和20团政委胡寅,谈起在山东控诉日军暴行,激发部队报仇雪恨,很多青年当场报名参军的情景。四平撤退後到柳河整顿,李伯秋明确提出要搞阶级教育,解决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
  诉苦运动首先在7师兴起不是偶然的。因为南满斗争艰苦,受“最後一战”影响最重。20团9连做为诉苦教育的典型应运而生,也不是妙手偶得。因为9连是个非同一般的连队。
  140多人的9连,清一色新军装、牛皮鞋、皮帽子,清一色九九式步枪,腰间挂个日式子弹盒,还有个轻机枪班。瞅着令人振奋不已,再看那人可就泄气了,立即会想起那句“驴粪蛋子面上光”。
  9连是“八·一五”後,由本溪和抚顺暴动的“特殊工人”组成的,大都是中条山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官兵。老百姓都“想中央,盼中央”,这些人能不想,不盼?沙岭战斗,9连两个排埋伏在一片坟地里,距敌100多米,都是老兵,军事技术蛮好,却只听枪响,不见人倒。那枪大都是朝天上放的。国民党打国民党!是有点下不了手。
  赵绪珍从炮兵连调到9连第一天,就有老乡上门告状,说有人偷了他的老母鸡。赵绪珍让副连长晚点名时讲讲。副连长正讲着,黑影中一个大个子喊:你瞎嚷嚷个啥呀,谁说老子偷鸡了?副连长说:你骂谁?那个大个子挥拳就打,副连长掏出匣子枪,被大个子一脚踢飞了。
  偷鸡摸狗,买东西不给钱,借东西不还,损坏了不赔。还赌钱,磕头拜把子,拜“三番子”(一种封建迷信组织)。认房东乾爹乾妈,和女人打浑骂躁。还逛窖子,嫖女人,批评他,他不服:她要钱,老子有钱,两厢情愿,公平交易,犯哪条子纪律?
  第一次上课,讲形势,讲以斗争求和平。赵绪珍在上边讲,有人在下边骂:这小子一定是个老共产党,得盯往他!讨论会闷了半天,站起来个打副、长的王福民。嘴上叼支烟,耳朵上夹支烟,大金牙一呲,张口就是一个“操”:和平?毛、蒋不死,(尸吊)辈子也和不了。他俩死一个嘛,能和平。
  四平撤退後,有人说:不行了吧?还是人家“正牌”。沙岭战斗中,蹲在工事里抱枪不动的房天静,编着快板发“牢骚”:当兵别当八路军,受苦受累又受穷,死了落个臭哄哄,招来一群绿豆蝇。王福民打仗像条汉子,这时又熊了: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干这穷八路,打不死也累死了。老子不怕枪,不怕炮,就怕一天一夜不睡觉。
  沙岭战斗後,指导员开小差了,调来赵绪珍。现在连长又带头不辞而别,一天晚上跑了22个,给养员把全、菜金席卷一空。
  9连要黄铺了。
  柳河整顿,师里布置拥政爱民教育,出了17道题。有道题是:有人说穷人养活富人,有人说富人养活穷人,你认为哪个对?
  赵绪珍老人说,那时人没文化,肠子不拐弯儿,讲课搞教育得直来直去讲实的。讲甚麽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现在的指导员会马克思怎麽说,列宁怎麽说,大三条,小三条,左三条,右三条,念上十几页稿纸。那时候指导员没有这“水平”,就讲共产主义是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地种。其实这还是个阶级教育。只是这样搞缺乏形象,对不上号,不着边际。“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就不一样了,再没文化,再笨,也能说几句。
  有的说富人甚麽活不干,却吃香的喝辣的,是穷人养活富人。有的说富人不租给你地种,你喝西北风?有人说他闯关东要冻死了,一个财主把他架到家里热炕上,给饭吃,又给活干,这不是富人救了穷人又养活穷人吗?有的说穷人和富人是互相养活,谁也离不开谁。有的说穷富都是命,前生就住定,有钱人是有能耐,坟埋得好,谁也不服谁,争论得热火朝天。
  一天,晚点名唱了支《谁养活谁》: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
  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
  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
  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瞧一瞧,
  没有咱劳动,棉花不会结成桃。
  纺线织布没有咱们呀干不了,
  新衣服,大棉袄,全是咱们血汗造,
  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说一说,
  没有咱劳动,哪里会有瓦和砖。
  打墙盖房全是咱们出力干,
  自己房,二三间,还有一半露着天,
  地主不劳动,房子高又宽。
  不知是就把它当支歌了,还是唱多了不新鲜了,反正唱的没觉出甚麽,一些“卖呆”的老乡听出滋味儿了:八路这歌唱到咱心里去了。
  第二天上课,大家挺奇怪:指导员抱件破棉袄,一领破席头,一个讨饭瓢,旁边还站着个老大爷,这是干甚麽?
  老人的苦,把100多条汉子的苦水引发了,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房天静成了忆苦典型:俺16岁叫小鬼子骗到本溪下煤窖。俺娘从山东来看俺,断了盘缠,把三弟卖了25元钱。到本溪俺娘病了,就那麽眼睁睁看着俺娘死了。俺哭啊,哭有甚麽用?穷人没有钱,富人谁管咱?俺这个穷小子却坏了良心忘了本,打仗不开枪,真是个混蛋呀!
  王福民跺着脚哭:俺也是个穷小子呀,却盼蒋介石来,要干“正牌”,蒋介石来了还有穷人的好呀!过去瞎了眼,现在心里亮堂了。
  俺王福民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
  後来,王福民五次负伤(两次重伤〕不下火线。三保临江大北岔战斗牺牲时,抓着赵绪珍的手要求入党。这位当初被列为“危险分子”的兵痞,被追认为共产党员。
  有钱人家的也哭:过去花香的喝辣的,以为那是凭本事挣的,原来喝的都是穷人血汗呀!
  下面文字,摘自《东北民主联军总政治部关於辽东三纵开展诉苦运动的经验向军委总政的报告),和《辽东三纵队的诉苦教育情况专题综合报告》:
  “八师杨副师长的警卫员是特务,数次要害杨未成,非有这次查思想查成份,他自己不会说出求。”⑴。
  “八师的各级干部参加听炮兵营长诉苦时,给下面印象很大,启发了一个战士对旧社会不满而诉苦,他气愤填膺感动的气死了,死而复活,现成傻子。”⑵。
  “战役行动开始时,战士们纷纷表示要在战场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向蒋介石报仇’,‘向共产党报恩’,‘向家庭报喜’,”“战斗激烈时,许多同志振臂高呼‘不要忘了白己的诺言!’‘这是我们完成立功计划的时候了!’勇猛他向敌人冲去。”⑶。
  “全纵在四次保卫临江和夏季攻势战役中,共歼减敌人三万七十多人,涌现战斗功臣一千五百多名,其中最突出的就有纵队第一名特等功臣房天静,‘独胆英雄’王永太、陈树棠、高英富,‘无敌英雄’周桓农等三百馀名。”⑷。
  1947年9月28日,毛泽东修改、批转了3纵诉苦教育经验的报告。
  “女国高,杨柳腰,穿皮鞋,戴手表,交个朋友挎洋刀。”
  “八·一五”後,一些人“革命了”的标志,就是一夜之间挎上了洋刀,可以随便抓人。看谁不顺眼就一顿嘴巴子,骂几声“妈个巴子”,或是顺嘴溜出句“八嘎牙鲁”。进戏园子不买票,横晃,“革命”是现买现卖褂在嘴上的,伪满警察那一套不学就会。
  1946年9月23日,《东北民主联军总政治部关于部队坦白运动与诉苦运动的经验》中,有这样一段:
  从一个连的材料观察,大部分参加过伪满时的警察,国兵,公安队,棒子队,土匪,及受过敌伪各种训练,并且说明了任职与训练的年月。做的坏事有:杀人,勒大脖子(即敲诈勒索——笔者),抢劫,嫖赌,强奸,抽大烟,扎吗啡,加入三番子,溜大号(不经请假允许,就跑回家去,叫溜大号)。多报家庭人口达到多领优待粮,以及重复过去的一些行为,在参军动机上,为挣钱吃饭,不愿做庄稼活,认为扛活大累或当兵不累,以及光复后没有生路,即纯粹为着生计问题,从好吃懒做思想出发的,占百分之五十四。⑸。
  要让这样一些人舍生忘死投身革命,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不是1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可共产党人用几把魔水般的泪水,就立竿见影地使他们咬牙切齿地向敌人冲去了。
  八十年代的今天,无论怎样解答“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共产党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解放战士”
  冬季攻势前被俘的国民党士兵,除了害杨梅大疮的,基本都成了“解放战士”。後来就挑剔了,得个大,结实,还要瞅着顺眼。一位老人说:我第一次去老丈人家,也没让人那样端详,条件允许,通常都要集中训练个把月。讲传统,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官兵平等,等等,最重要的是诉苦,最好的教员是解放战士。
  几位当年是解放战士的老人说,一场诉苦会下来,一个个抽抽咽咽的,人还未解放,那颗心已经是共产党的了。怪不得八路这麽不要命,官死了兵领着冲,像中了甚麽邪似的,敢情人家是为了自己打仗呀!有时候诉着诉着,家有“2百亩地”的也跑上台去了。问他有甚麽苦水可倒的。他说我家哪有一垄地一片瓦呀。在国民党那边是越富越露脸,穷人受白眼,都报家有几十亩地。不懂共产党规矩,还捧着老皇历瞎吹牛。
  一仗接一仗,伤亡大,俘虏没法送,就随抓随补,听口音是老乡,就说你到我们班吧,老乡见老乡,首先唠家乡。你家几口人呀?
  村里有没有地主呀?地主干活吗?地主吃的甚麽?你家吃的甚麽?一天行军没到头,一个人差不多就“赤化”了。
  张耀东老人是在大黑林子战斗中被解放过来的。第一仗打彰武,一人抓23个俘虏,立一大功。第二仗打王道屯,又立一大功。
  5师打下义县後,补1千8百名俘虏,打锦州100多人立功,打锦州前减员用义县俘虏补,打廖耀湘兵团用锦州俘虏补。长春解放後,王牌师新38师两个炮兵连成建制火速调往辽西前线,人是原人,炮是原炮,就是炮口调转了方向,後送伤员,天亮了,一看怎麽抬着个国民党呀?民工火了,拽下来就揍。伤员喊:我是八路呀,刚解放就打仗,哪有功夫换衣棠呀!
  某军政治部原副主任郭俊老人说,8师23团9连连长刘山,是个老兵油子。在冀东当伪军被缴过五次枪,每次拿5元钱回家。最後一次嫌少了,说他还带过来几个人,不走就留下了。不怕死,能打仗,从战士一直升到、长。在柳河强奸妇女被枪毙了,枪毙时面不改色。
  这种有奶便是娘,在哪边都不是孬种的人甚麽时候都有。而且国民党大势已去,被俘後再也端不起“国军”、“正牌”架子了。这也是个因素。但举足轻重的,还是在倒苦水中自己解放了自己。
  占领沈阳第二天,“林罗刘”看望5师时,和5师政委石瑛有这样一段对话:
  罗荣桓:谈谈伤亡情况。
  石瑛:团以上干部伤亡11个,连排干部伤亡比编制还多,全师死亡7千8百多人。
  罗荣桓:还有多少人?
  石瑛:南下时是1万6千人,现在1万7千人。
  刘亚楼:这不都是俘虏吗?
  黑土地上最能打的王牌师,此刻简直就是个“解放师”了!
  《辽东三纵队的诉苦教育情况专题综合报告》中,有这样一段:
  据七师一九四七年十月冬季攻势前统计,全师九千五百六十八人中就有解放战士三千二百五十四人,占全师总人数的百分之三十四,到辽沈战役结束时,一般连队解放成份都占百分之五十四左右,有的连队甚至达到百分之六十。许多解放战士已经成了战斗骨干,有些还入了党,当了干部。……通过诉苦,杷蒋介石军队的士兵,变成为蒋介石自己的“掘墓人”,使蒋介石不但在作战物资和武器装备上,而且在人力上也成了我军的“运输大队长”。⑹富於历史主动性的共产党人,以最便捷,最实际的方式,把蒋介石的士兵一批批变成他的掘墓人时,蒋介石只能在那儿漫无边际地开着“耕者有其田”的空头支票,咒骂“共产党是不要国家民族的,共产党是苏俄的第五纵队,共产党人不要历史,不要文化,不孝父母,共产公妻”⑺。
  赔了老本的“二道贩子”蒋介石,最终是不敢把底牌亮给人民的。
  声泪俱下地控诉一番,再千好万好地歌赞一通(若配之以野菜糠皮之类“亿苦饭”,效果更佳),“阶级感情”和“阶级斗争”的热力就火山般喷发了。这在建国後的“阶级斗争”中是屡见不鲜的。
  当疾风暴雨的阶级斗争成为历史,和平到来之时,就应该用科学文化去打动人们的心,向更高层次的解放进军了。可惜,历史又一次被愚昧和贫困魇住了,于是,这种曾使人们从蒙昧中获得了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自我解放的诉苦运动,就在“一抓就灵”,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和自相残杀中,历史地走向反面了。
  政治元帅
  陈世勋老人说,微山湖西“肃托”时,抓的抓,杀的杀,提心吊瞻,人人自危,拷打的爹呀妈呀的,受不了谁知道会胡乱说出谁呀?
  就在这时,罗荣桓坐条小船赶到湖西。“放了。”一句话,全解放了。
  在十大元帅中,罗荣桓即没有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传奇故事,也不像陈毅那样火烈生动,兴之所至,出口成章。在青岛大学攻读过土木工程的大学生,若不是那副眼镜在土八路中有点突出,很难看出和常人有甚麽两样。
  于保之老人在山东给罗荣桓当遇警卫员,老人说,下边部队一些领导,有事没事,有机会都爱去罗帅那儿坐坐。在外面站岗,看他们唠得像亲兄弟似的。有时仗没打好,或是出甚麽问题,被罗帅找来了。罗帅批评人可厉害了,一点不讲情面。来时哭丧着脸,没精打彩的,走时一个个都心情舒畅,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怎麽谈的,反正罗帅就有这本事。
  权威并不都是由职务决定的。同样,说罗荣桓是位军事家,也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履历中有“115师代师长”和“山东军区司令员”这两个职务。1937年7月,他指挥的梁山战斗,歼灭日军600多名。1945年11月,中央要在锦州西部打大仗,指名道姓要林彪或罗荣桓前去指挥,毛泽东肯定是深思熟虑了的。
  但是,从红军时代的连队党代表,到建国後的第一位总政治部主任,罗荣桓的主要贡献还是在政治工作上。
  做为黑土地党和军队的主要负责人,罗荣桓主要从事部队的思想建设。组织建设和後勤工作。这是一项十分浩繁的工作。
  7师开展诉苦运动後,有人不以为然,甚至说三道四。罗荣桓立即感到这是个创举。诉苦运动大规模开展起来後,有的单位查三代,使一些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悲观失望,觉得拚死拚活革命,倒成了革命对象。罗荣桓及时住意并纠正了这种过火行为,使诉苦运动沿着正确方向深入发展。
  对于土改中乱抓乱斗乱打现象,罗荣桓都及时提出建议,使问题得到解决。
  有的老人说:跟罗帅做政治工作有安全感。
  回首不堪回首的“阶级斗争”史,我们最缺少的不就是安全感吗?
  在接连反攻的新形势下,一些人思想还停留在山沟里,没认识到城市被夺占就将永远保持下去。加上农民出身的干部战士,对城市有种天然的抵触和反感,觉得城市是地主资本家的窝子,打开後就得好好整一整。罗荣桓对这个问题盯得很紧。他在各种场合说明这个问题的危险性,以政委名义向部队发出措词严厉的《关於政策问题的指示》。根据他的意见,东北军区颁发了《入城纪律守则》。攻下锦州,战火刚停,他就亲自进城检查执行纪律情况。
  罗荣桓在黑土地上另一个贡献,是成立和训练二线兵团。
  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部队伤亡也越来越大,兵员补充也越来越紧迫。在他的建议、筹划和主持下,各军区都成立起独立团。大批农民入伍後,不经过地方武装逐步上升的阶段,由野战军抽调干部和老战士做骨干,短期训练後直接补充主力,或成立新的作战师。到1948年8月,主力部队已扩大到12个纵队70万人,加上地方武装,总兵力达到105万人。
  在把大量心血默默地倾住到这些工作中的同时,罗荣桓无时不在关注着主力部队的思想建设。四平攻坚战中,1纵伤亡很大,有的师失去元气。他来到1纵总结经验教训,整顿部队,恢复士气。8纵打锦州前出了纰漏,情绪受影响。他来到8纵,和纵队领导谈话,卸下包袱,轻装上阵。林彪在关键时刻犹豫动摇,他明确说出自己的意见,使林彪重新下定决心。
  一位战争年代先後给罗荣桓和林彪当过秘书的老人说:有的文章把林彪犹豫动摇,想回师打长春,罗帅去找林彪,写成两个人都拍了桌子。这是不可能的。从他们的性格看不可能,从他们当时的关系看也不可能。
  老人们都说:罗荣桓和林彪,在黑土地上配合得很好。
  罗荣桓不赞同“最後一战”这个口号,为此,他曾给林彪写过一封信,并请林彪转报中央。
  在四平撤退後的范家屯紧急会议上,罗荣桓旗帜鲜明地支持了林彪撤退到松花江北的主张。
  病魔缠身的罗荣桓,在黑土地上的“万花筒”时期,不仅表现了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也显示了不俗的军事战略家目光。
  老人们说,罗帅和林彪都性格内向,爱思考。在双城时,林彪没事几乎不出院,罗帅也轻易不到林彪那儿,来了就有大事商量。每次都谈得好好的,没听说有甚麽口角,即便有,也是正常的,罗帅很大度,林彪也不小肚鸡肠子。各纵队和师的干部配备,一般都是罗帅先拿出意见,再和林彪商量决定。署名的“林罗”和“林罗刘”的电报,发走後再给“罗刘”看,也未听过有甚麽异议。
  有人说,罗帅很会当政委,有兄长风度。
  一句话道出了一位政治元帅虚怀若谷的忘我精神。
  从红1军团到115师,罗荣桓和林彪应该说是老搭档了,也应该说彼此在各方面都比较了解和信任。他们各有自己的魅力,两种魅力相辅相成,互相完善。比林彪大4岁的罗荣桓,有时做为下级,有时做同级,一直相处到平津战役结束,关系一直是和谐的,融洽的。
  实实在在,那时候自己人斗来斗去的,不是共产党,而是国民堂。
  第23章  大练兵
  “大兵团,正规化,攻坚战”。
  秋季攻势刚刚结束,东北野战军参谋会议上,林彪明确提出这个新时期的军事指导思想。
  在以诉苦为主的政治练兵热潮中,共产党人以这种军事思想为指导,在黑土地上进行了空前规模的军事大练兵。
  “练好兵,打长春”墙上刷着“练好兵,打长春”。会上讲着“练好兵,打长春”。请战书和决心书上写着“练好兵,打长春”。
  练“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战术”,“三种情况,三种打法”,“四快一慢”,“四组一队”。老人们都这麽说。“九·一三”前的回忆录上这麽写。“九·一三”以後就不这麽写了,再版的文章也把这些字样删掉了,或是换上了别的文字。比如,“三三制”变成“疏散的战斗队形”。
  各级指挥员所练各有侧重。连队主要是练“四组一队”,练爆破,练土工作业,练攻城,练巷战。
  练兵中立一大功、三小功的黄达宣老人说,阵地和工事,都是按长春布防情况设置的,反覆演练三、四个月。白天练射击,刺杀,投弹,冲锋,翻院墙,爬城,晚上练夜行军和村落、街道攻防战斗。村头到处都挖的掩体、交通壕,人人练捆炸药包,安雷管,接导火索。
  破土地庙,烂房子,坡坎甚麽的,都成了“地堡”,爆炸声白天晚上响。怎样穿墙打侗,士墙怎麽炸,石墙怎麽炸,反覆研究、演练。怎样过外壕,壕那边有地堡,壕下有地雷,怎样把炸药包扔过去炸,绑在竿上伸过去炸。那兵练的呀,长那麽大头一回。
  黑龙江省军区原副政委张多树,当时是9纵25师73团政委,老人说,9纵没升级为主力时,在冀东没练过“一点两面”,“三三制”这些战术,这回从头练,赶紧练,打四平没攻下来後,上边是真下了狠心,下了也真练。不练不行,过去尽打野战,野战变攻坚,是门新功课。“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可不是挂在嘴皮子上的。
  每个老人对这场大练兵印象都很深刻,都说那几个月的汁水没白流。那战术动作、机灵劲儿和精神头儿,都和过去大不一样。
  谈到林彪的“六个战术原则”,老人们都说管用,就是那麽练的,那麽打的。
  林彪的“婆婆嘴”
  要客观表现关东这场战争,避不开林彪,也很难避开林彪的“六个战术原则”。
  “一点两面”1946年9月15日,毛泽东致电”林彪,问“你们所说一点两面的战法是甚麽意思”。9月19日,林彪在覆电*中说:
  所谓一点,就是说要集中优势兵力於主要的攻击点上,反对在各点上平分兵力的办法。所谓两面,就是说必须采取勇敢包围办法,防止敌人突围逃走:两面是指至少两面,兵力多时也可以是三面四面。一点的精神在於保证一定打垮敌人,整个的精神在於使打垮的敌人不致跑棹。大意就是如此。是针对我们干部不肯彻底集中兵力和不敢追行勇敢迂回的毛病而规定的。
  拿破仑说:“进行战争的原则也和实施围攻的原则一样,人力必须集中在一个点上(一个地段上),而且必须打开一个缺口,一旦敌人的稳定被破坏,尔後的任务就是把它彻底击溃。”
  “一点两面”注重的,是包围、突破後的全歼。
  集中主要兵力突击主要方向,从孙子到劳克塞维茨,从马克思到毛泽东,都是这个原则。
  “三三制”
  三三制战术组织形式,是一个班内由三至四人划分三或四组。正副班长为当然小组长。另在班内挑选政治较好、战斗勇敢,或有经验的战士充当组长。在战斗时各组以班长为核心,在班长指挥下,率领本小组根据敌情地形,散开距离间隔进行作战,不超过班长口令指挥范围以外,在平时使三三制编制要与日常生活管理教育公差勤务等一切活动相结合,在战斗中求得灵活运用发挥其效能⑻。
  1944年10月18日,林彪在陕甘宁边区部队高干会议上讲话中,就讲到了这个问题:
  “我们部队作战时爱成群地涌来涌去,勇气很好,但是缺乏有智术的动作。”⑼。
  “在近代的用人力的战争条件之下,用集团的冲锋目标大大,如果被人家的大炮和机关射击的时候,损失就太大了,因此现在我们要教育战斗员三五成群的战斗,一个两个的去战斗。”⑽。
  “六个战术原则”都是黑土地上提出来的,“一点两面”和“三三制”提出得最早。
  几位老人都谈到秀水河子战斗前,林彪在秀水河子小学校给1师7旅营以上干部的一次讲话。说林彪在讲了战争不可避免後,主要就是讲解“一点两面”,“三三制”。说在锦州西部打的几仗,敌人人力密集。咱们队形密集,伤亡大。说现在不同於抗战打日本,敌人是美械装备,火力猛,又是精锐,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打一冲,人海战术,大家第一次听到“一点两面”、“三三制”,觉得新鲜,一时又弄不憧。有的老人还记得林彪边讲边在黑板上写、画,说明“一点两面”和“三三制”的要领、意义。
  一点两面战术不能机械的孤立的理解,而应该总起来看。一点不要理解为孤立的一点,两面不要理解为平分兵力。战术不是教条。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应用的。
  三三制战术是战术动作的部署问题。平常演习是三三制,作战时不会用,队伍拥在一堆这是实际锻炼的不够。战斗队形都是由於火力的进步而由密集到分散,在战略上要集中兵力,战役上一点两面,而在战术上,战术动作却是分散兵力,稀疏兵力。兵力其中并不是要求我们在冲锋时密集队形,而是要求在部队冲锋时,必须有充分的人力掩护与配合冲锋的部队及二梯队,所以兵多不是一下子都冲上去,而必须用三三制的队形。⑾。
  “三猛战术”
  对於所选定的主攻点上,应将各种机关枪各种炮秘密的尽量接近敌人,适当的配备起来,以便统能向主攻目标射击,并於同时猛然开火,这就是我们所谓“猛打”。这种火力用法,他是反对零零碎碎打的,反对把火力到处分散使用的。
  在主攻点上,火力猛然开始射击後,我突出部队应乘此际敌人发呆,发慌时一时拿不出主意和来不及调兵时猛烈冲锋,跃然奋进,以剌刀,手榴弹向前冲去,以剌刀剌杀敌人,不敢以剌刀剌敌的不算最勇敢的部队与战士,我军必须建立刺刀血战的威风和随手榴弹的飞出爆炸而猛进的勇氛,这就是我们所谓“猛冲”。
  对於已被冲动和渍乱的敌人,应实行猛烈追击,要一直压下去,这就是我们所谓“猛追。”⑿。
  战斗接连不断,林彪的“原则”也越来越多。
  据说,林彪口述这类电报时,一字一句,很少有重复、更正的时候。秘书记录完了,林彪还在踱步,或是站在地图前纹丝不动,这时,就很可能再来个“附说”,补充几点甚麽。
  翻开《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可以看到,林彪这些“原则”,不是讲一遍几遍就算,而是结合正反实例经常讲,有机会就讲,就补充,就强调。
  话语金贵的林彪,在战术问题上有个“婆婆嘴”。
  “三种情况三种打法”
  一种是敌人守,一种是敌人要退不退,一种是敌退,为了不致於乱用,提出三种基本不同的情况。如果敌人守,就要经过正式的准备,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後再攻击;如果敌人要退不退,我们准备好了再打,敌人会跑掉,不准备就打,又会被碰下来,这时应先将敌人围起来,围而不攻,或围而小攻,用一部分和他们打,抓住他,使他走不脱,然后准备好再打;如果敌人退,就要猛追,这时不要等命令,不准备就是合乎战术,准备了反而不合乎战术,不要怕部队少,也不要怕情况不清楚,追就是了,当然,战役指挥员是应该组织有计划的追击。⒀。
  有老人告诉我,“三种情况三种打法”,苏军条例上就有,但比较抽象。林彪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把它形象了,具体了,明确了。
  当时没有条件办正规院校;军政大学和各种参谋集训队,也都是速成性质。战争环境,没有机会长篇大套上大课,而且干部战士文化很低,讲多了,讲深了,也不懂,记不住。于是,林彪就用“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这些新名词,把它们归纳起来,通俗易懂好记。
  林彪还发明了许多新词柜。“硬拚仗”,“拚命仗”,“莽撞仗”,“老大爷仗”,“官僚主义仗”,“攻城军”,“爆炸军,’,”刺刀见红”……
  人们讲“人力,”物力”,他又来个让秘书一时没法记录的“时力”。还有那些後来听看令人刺激的“活学活用”、“抓活思想”、“天天读”之类。
  人类许多词汇的出现都与战争有关。现代英语中的不少常用词汇,都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创造或流行起来的,在这方面,林彪也是个专家。
  “四快一慢”
  向敌前进要快:譬如打某个地方,怕敌人跑了,前进时要快。……
  抓住敌人後进行准备要快:看地形,选突破口,构筑工事,捆炸药,动员,调动兵力,布置火力等等,忙个满头大汗才好,这要快。
  突破後扩张战果要快。
  敌人整个渍退了,离开了阵地,我们追击时要快,这时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白天黑夜……
  一慢是指甚麽时候,甚麽事情上慢呢?是指总攻发起时机这一下要慢(但总攻开始後就要快)。在这问题上要沉住气,上级催骂,派通信员左催右催,这就要沉着,反正我要准备好再打。⒁。
  “四快一慢”和“四组一队”,都是四平攻坚战後提出来的。
  这些战术原则都是根据黑土地上战争进程提出来的。像“一点两面”有“点”有“面”一样,每个阶段都有一种主要倾向,抓住这种倾向归纳出一点,大讲特讲,一个问题讲得差不多了,另一个阶段又开始了。比如,由游击战转化到正规战时,大讲特讲“一点两面”,“三三制”。准备总反攻了,就大讲特讲“四快一慢”和“四组一队”。
  林彪用那张因话语金贵而显得份量非同一般的“婆婆嘴”,把各个时期需要的战术和能体现出这种战术的各种新名词,灌输给他的将军和士兵。
  沉默寡言的“婆婆嘴”——林彪的“重点主义”。
  “重点主义”中不忘“面”:
  去年总结时我提出四快一慢,这个慢字又怕变成慢慢腾腾、懒懒散散的偏差,如果不筑一条堤堵住这个偏差,就会杷这句话乱用一气。……党内无论在思想政治上,提出一个决议,总要留个尾巴防止左右偏差,政治上如此,军事上也是如此。⒂。
  “四组一队”
  四组即火力组,突击组,爆破组,支援组。……提出四组一队主要是提醒大家:突击连队要分工,小组互相掩护,互相配合,至於实际运用,应根据具体目标,同志们提出三个组,五个组,也有将机枪组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战斗班的,我想今後也可能不一样的。⒃。
  “四组一队”是刘亚楼总结出来的。
  老人都说,在打锦州和天津时,“四组一队”起了很大作用。
  很多老人都谈到,一仗下来,各级指挥员都要到阵地或突破口去开现场会,根据实战情况总结经验教训。打下锦州後就奔辽西,歼灭了廖耀湘兵团後,有的部队还特意回到锦州,补上这一课。
  兢兢业业,刻苦钻研战争艺术的共产党人。
  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由小到大,由弱变强,越打越精明,是与林彪的这些战术原则分不开的。
  据说,毛泽东当年对林彪这些战术是肯定的,有的还很欣赏。
  据说,国民党当年认为东北共军战术水平高。
  而评价一位将军和他的战术的最简捷,也是最权威的标准,是他所指挥的战争的胜利和失败的总纪录。
  孙子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军事科学之所以是一门科学,就因为它有规律可循。但一般的规律并不能代替一切,世界上没有一条作战原则是永恒不变的。无论多麽成功的战术原则,都只能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时间变了,空间变了,武器改进了,技术发展了,军事组织形式和军队指挥的方法,也都要随之进步和发展。即使是在电子计算机时代,军事科学也不可能成为精确的科学。因为战争主要是由人的活动决定的。
  当年的林彪,对这一点是清楚的:这种经验,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因此,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可适用的;在不同的条件下,就会产生不同的规律。⒄。
  可是,当林彪做神成鬼时,这些东西也就跟着做神弄鬼了。
  注释:
  ⑴《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93页。
  ⑵同⑴。
  ⑶同⑴,98页,99页。
  ⑷同⑴,97页。
  ⑸同⑴,36页。
  ⑹同⑴,103页。
  ⑺《文史资料选辑》,第13辑,19页。
  ⑻《林副主席着作选读》,202页,此书为“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的小册子,无出版单位。
  ⑼《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82页。
  ⑽同⑼,85页。
  ⑾同⑼,118页,119页。
  ⑿同⑼,128页。
  ⒀同⑼,200页,201页。
  ⒁同⑼,167页,168页。
  ⒂同⑼,166页。
  ⒃同⑼,203页,204页。
  ⒄同⑼,131页。


张正隆 2013-08-20 10: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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