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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简介:刘仲敬是近年来中国出现的一位史学奇才,他1996年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后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某公安局担任法医长达10年,于2012年在四川大学获得世界史硕士学位,目前是武汉大学世界史博士候选人。他译有大卫·休谟《英国史》,着有《民国纪事本末》。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对刘仲敬评价为”奇人“、”通古今中西,有难得的大见识“。
《春秋》通过建构历史体现了孔子的价值观
凤凰历史:您这本书的名字是《经与史》,”经与史“是中国历史,或者说东亚生态场中轴线性的东西。您强调认知图景的概念,同时又认为”经“是建构认知图景的栋梁,说这本书是一次重建认知结构的尝试。按这个逻辑来说,内容是否应该在经上,在义理上进行一个历史的系统梳理与诠释?
刘仲敬:那是不必要的,因为经是通过史来呈现的,就像《春秋》。《春秋》为什么是经,它是通过对历史事实的建构和解释体现了孔子及其门徒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是经,而它叙述的历史就是史,等于说史是它的材料,通过叙述历史的方式已经自动显示出了它的好恶和相对价值观。如果你抽去了具体的东西,只谈抽象价值观就悬空了,变成虚空的义理了。
凤凰历史:因为经也有一种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传统,你在写《经与史》的着作当中,这条线为什么没有去触及呢?
刘仲敬:那你就要去写哲学着作了,为什么要分经史子集呢,你要去写纯粹的经,写义理之类的东西,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抛在一边。这样做很危险,脱离了具体材料。
凤凰历史:但两边可以平衡,相互的交织处理?
刘仲敬:你脱离具体史料谈经的话,就完全变成了政治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了,那你写出来的东西跟史就没有一点关系了。什么叫做史,史不能是纯粹的单纯的事件积累,实证主义可以这么搞,局部的人可以这么搞,就像工匠可以制造砖瓦,但不必考虑设计建筑,他制造出来,是因为这方面任务由别人承担,他自己只做具体工作就行了。但你要整合层次就必须把意义体系加进去才行,没有意义体系,散碎的材料就串不起来,在串起来的过程中,意义体系就自动纳入。但你不是在搞政治哲学,所以你不能把意义体系跟具体的脉络脱离开来,脱离开来就没有史了。
你不能把经变成一种抽样的教条,拿出来像教育问答一样教别人,那是强制灌输的手段。你要理解经,就要通过自动呈现的格局去理解,优秀的大型历史着作是肯定有它自己的经,但你不一定能够看出来,因为你看到的东西,像《罗马帝国衰亡史》,你看到的仍然是叙事体系,但能不能看出背后的认知结构,那要看你的判断力,不是说别人应该把结论统统抽出来,然后把事件统统删掉,把现成的东西放在手里让你吃,读者不是这样塑造出来的。你要通过别人给你指出的线索发现自己的线索,你不能指望别人给你制造出一个完整的教条,你拿去背下来就行了,如果是这样的,已经有很多现成教条供你使用了,你直接去背就行了。
凤凰历史:经未必是教条,不一定像中国儒家讲的教条这些东西?
刘仲敬:什么是教条,教条就是脱离自己所产生环境抽象的概念自动就会教条,基督教是有教条主义的,儒家也有教条主义,所有东西都有教条主义,你只要把它从具体环境里抽离出来,那它就自动退化成为教条。就像你把人的尸体放在福尔马林里面,它自动就会变成标本,标本和人是一样的,只是少了具体的场景和生命而已。这是最坏的一种传统。一般来说产生这种传统,对任何一种学术传统来说,都是属于末路和需要避免的危险,你好像把这种危险当成是正面的东西,其实这恰好是最危险的东西,最应该避免的东西。
历史并不是世界的真实体现
凤凰历史:你对自己治史的方法论和写史的文体,是怎么考虑和自我界定的?
刘仲敬:我基本上不把这些当回事。事情发生的过程中间,和把事情记录下来的过程中间,会走漏多少,这里面的来源跟史学没有关系,但是跟你实际上看到的事件确实有很大关系。你看到历史,它不是世界的真实体现,而是你希望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它跟康德所谓的物自体不是一回事,你的认知过程是一个塑造历史的过程,这个塑造和反复修整的过程永远是不停止的。
茅海建被骂”汉奸“源于重新梳理鸦片战争的解释结构
凤凰历史:现在很多的学者,终身致力于史料的研究、挖掘,对比之下,你是怎么看自己的方法或者视角?
刘仲敬:我不是跟他们对比的,我对比的对象是结构的创立者,相当于博舒埃(注:雅克-贝尼涅·博舒埃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法国主教、神学家,以讲道及演说闻名,着有《哲学入门》、《世界史叙说》等。他是路易十四的宫廷布道师,宣扬君权神授与国王的绝对统治权力)他们那种人,但人不是依靠材料来理解历史,同一个题目,如果把原有的材料花几十年功夫再深入一下,对你认知结构基本上没什么影响。
别的不说,拿茅海建来说,他第一次写《鸦片战争》那本书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有无数人骂他是汉奸,为什么?不是因为他提出了什么史料之类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把鸦片战争的解释结构重新梳理了一下,给过去殖民主义、爱国主义的史观一个沉重的打击。现在他又写了一本鸦片战争的新书,题目还是原来那个题目,但资料比原来要细密多了,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了。因为第二部所提出来的认知结构跟第一部书基本相同,只有极少数非常专业的人才会关心第二本书又增加了什么史料,把原先的史料考证得更细密了,但对大多数读者来说,这已经是没什么新意的东西。如果后来还有人记住他的话,那就是因为他通过他的第一本书去颠覆了原有的认知结构,把什么叫做帝国主义侵略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狠狠打击了,这就是所谓结构问题。真正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实际上,他的第二部着作的工作是人人都可以做的,第一部着作的工作像哥伦布发现美洲或者打破鸡蛋那样,是非要有的,不做历史走向就会因此改变,第二部着作你做不做历史走向不会因此而改变。
凤凰历史:你强调的认知图景或者认知结构的能力,那怎么才能够获得把握这种模式和格局的能力呢?怎么判断一个认知图景的差别、梯度和等级?
刘仲敬:这当然是人人都有的,不过有些人比较迟钝,有些人比较敏锐。一个老太婆,知道泼翻了的牛奶哭也没用,这就是她自己一种朴素的自然而然的认知图景。她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历练,自然会有这种图景。但是比较高级的认知图景,往往是因为太复杂,而且很难做局部修正的,像托勒密的地心说一样,你不得不为了维护原有的图景不变,只好去添加一些很累赘的附加解释,把体系弄得非常非常复杂,实际上你只要把太阳放到体系中心去,原来复杂的解释就会变得很简单。认知图景的高低程度就看复杂度和解释能力,比较浅的认知图景只能解释为局部经验问题,比较复杂的图景就可以做扩大解释。
凤凰历史:在相同复杂水平的情况下,怎么去判定一个认知图景是更恰当一些或者不恰当呢?
刘仲敬:这当然是神学战争的问题,最后要归功于信仰和神灵的问题。实际上你真正判断体系可靠性的关键是什么,就是简洁优美,以及最重要的是信仰,有些基本的认知结构是不可能通过实证方式检验的,它像是几何学的公理一样,你必须先确定一个无需证明的公理体系,然后再根据这个公理体系去推出具体的定义。
认知图景是个根本性的东西,但认知图景的档次是不一样的,有些认知图景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它对于新出现的经验就越来越没有解释,解释越来越困难,之后就存在内在溃塌的可能性,这种溃塌的可能性就像是圣保罗的大马士革路,他可以突然从犹太教改信基督教(注:耶稣死后,早期的基督教徒因被视为异教徒而遭受迫害。保罗曾一时参加过这种迫害活动。但是一次在前往大马士革的旅途中,耶稣在异象中同他讲话。从此他改变了宗教信仰,这是他一生的转折点,这位曾一度是基督教的反对者,摇身变成了新的宗教的最强有力、最有影响的支持者),那就是个原有的认知结构突然坍塌,重新结成一个新的认知图景,而在新的认知图景中,原有矛盾就突然消失了。
牛顿的体系和爱因斯坦体系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如果你只考虑一般性的物理问题,那两个体系效果差不多,但考虑到某些特殊问题时,20世纪出现新问题的时候,爱因斯坦理论的简洁性和准确性就要高出牛顿理论,当然也不能说牛顿理论是错误的,因为所有理论都是框架的东西,框架就是梯子,好用就对的,总有一天你的楼盖得更高以后,原有的好用体系也会显得不好用,然后你就需要制造出新的梯子。但你要说你这个梯子是唯一的,或者比别的梯子有优越性,这是无法证明的事情,你只能凭自己的感觉,你觉得好用而别的梯子不好用,仅此而已。
我写史的风格是自然的 不是培养出来的
凤凰历史:再说说文体,您是怎么看待自己写史的风格,我在读的时候,感觉你的语言当中有一种诗的冲动?
刘仲敬:这种风格是自然的,不是培养出来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才有风格,风格跟你平时思维精致程度有关系,语言粗糙和思维粗糙有一定的同步关系,反之也是如此。这东西就是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你不能设计它,只能设计格式,一般来说设计格式是有损害的,因为你妨碍了思维的自由流动。
凤凰历史:对于写史学来讲,你认为它内在的要求,与你这种文体有没有冲突?
刘仲敬:写史没有什么固定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你省时间罢的。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要求,其实都是为了你在查阅的时候省时间,除此之外它就没有任何要求,也不可能提出任何要求。
史学没有客观性 是改变历史的途径
凤凰历史:那您认为史学有没有客观性?
刘仲敬:没有。史学着作产生以后,它就把历史给改变了,不仅把过去历史改变了,而且把将来历史的起点也改变了。
凤凰历史:你否定了史学的客观性,那史学中的主观性由什么来塑造?
刘仲敬:史学不是说有主观性的问题,它本身就是一种制造现实的工具,你在制造体系的同时,基本上不可能说没有利用体系重新塑造现实和路径的考虑,所以这不是主观观察的问题,史学是改变世界的一种途径,实际上它已经改变了世界。如果你改变一种思维方式,本身就已经改变了你所在的生态的行为路径,你已经创造了一种新的习惯。你好像把它看成是一种认知性的东西,它不是认知性的东西。
不是郭敬明或于丹去根据大众需要为大众服务
凤凰历史:您很推崇斯宾格勒,您的文体也好叙事也好,经常会做一些类比,这也是斯宾格勒常用的一个手法,他在《西方的没落》中特别强调类比的方法。这种写作手法对于大部分普通的读者而言,它会造成种大跨度的历史场景跳跃,这会不会造成一种阅读的障碍?
刘仲敬:那是肯定的。
凤凰历史:这个问题您是怎么考虑的?
刘仲敬:我一般不替读者考虑,比如用典的问题。像韦伯说凯撒主义如何如何,他在用典上就设置了一条壁垒,对于那些不了解,没有受到古典教育或者不解罗马史的人来说,要知道凯撒主义指代方式来理解韦伯在说什么,那是很困难的,但如果事先就有背景知识,用典就是一种简洁的最低成本进入现场的方式。
凤凰历史:我们是不是可以假定,因为韦伯设定的读者还是专业圈,但您更多还是要面对大众读者。
刘仲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读者才能够重温古典,把古典放在现代背景中重新活过来,如果你切断这个过程,那么古典就真的死了,就变成只供专家做局部引用的东西。典故之所以有必要,就在于它本身是一种发明读者的过程,通过这种做法可以强迫读者跟着你的线索走,然后你通过这种引用古典和介绍古典,对读者进行了重新教育,创造适当的读者圈,创造适当的语言。读者是你自己塑造出来的。你不是郭敬明或者于丹,根据大众需要去为大众服务的,你是严复或者韦伯这样的人,你就要为自己创造读者。
凤凰历史:那比如说像欧洲宗教改革时期有一种讨论说,上帝或圣经是用一种民众能听得懂的语言去讲圣经,他用了一个词叫”附就“,您有没有这种”附就“的思想?
刘仲敬:实际上恰好相反,不是说《圣经》根据方言来翻译,而是《圣经》的翻译重新创造了方言,把原先的俗语变成一种新的语言,使它能够跟拉丁语相提并论。民众是创造出来的,在创造之前是没有民众的。如果你要创造一个民众,就要用新的语言和新的工具去武装他们,武装以后他们就是民众,武装以前他们还不是民众,顶多是民众的原料。
凤凰历史:您对类比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是怎么看待的,你在注意格局相似性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忽略内在机制的差异性?
刘仲敬:一定要删除一部分因素才能把剩下的因素组合起来,至于删除哪部分保留哪部分,你事先要有一个判断,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什么东西是不重要的,如果你改变了重要和不重要的标准,你删除和保留的比例就是不一样的,所以删除是必须的,唯一问就在于你根据什么标准进行删除,在什么因素之间建立不同的因果关系,这些东西都不是绝对的。同样一个地方,同样一个观察目标,可以忽略一部分特点,强调另一部分特点,而别人又可以忽略你强调的部分去强调你忽略的部分,这里面是没有一定的规范的。说干脆一点,这样造成的冲突是神学性的冲突,意识形态的冲突,不可能有适用于所有人的东西,也不可能制造出同时保留所有特征的陈述。
儒生希望用”德“改善社会 但这只是他们的理想而已
凤凰历史: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身实际上就是重塑中国人当时或者之后的认知图景,对吗?
刘仲敬:不是这样的,重塑认知图景是董仲舒那些人干的事,不是汉武帝干的事,汉武帝考虑的是他的汉朝经过几代人的折腾,但意识形态的正统性的东西显然没有解决,他希望通过这种行动,给自己的王朝寻找合法性。而儒生则是通过对皇帝和民众进行再造,从而改变他们对世界的理解,通过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双方考虑是不一样,你说的改变认知图景比较适合于董仲舒和汉学儒生的想法,但不大适合汉武帝的想法。
凤凰历史:全书开头就讨论了”德“,在传统治理中,也是一个核心的概念,你在书中,也用了现代词汇”德性银行“这种说法。你怎么看待后儒对德的处理?
刘仲敬:德本来是一个”巫术性“的概念,包罗万象,包罗你自己个人魅力、你的生命活力这些东西,有德说明你的生命活力强,其实这是全世界原始部落共同的观点。一般原始部落都会认为,一个人的精气神是一种巫术力量,如果一个人精力旺盛,打仗时特别勇敢,性欲特别旺盛,特别让女人注意,显得身体强壮,干什么都有劲,那就是有德。这种想法在印第安部落和非洲部落,以及最原始的罗马人当中都是存在的,这一点可以说古代华夏的那些部族并不特殊。但德并不是好的意思,你精力旺盛,特别勇敢,性欲特别强,根本没有道德上好坏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你所处在的自然环境当中,有德是能力的体现。但汉儒他们就有明显改造社会理想在里面,他们希望把这个词赋予强烈的道德色彩,希望树立一种概念,只要你的行为正当和良范,有可能是有德的,不管成功不成功,甚至可能是一个失败者,像颜回那样,过得穷困潦倒而早死,但仍然是有德之士,这样你就可以选择。
原始德的概念是个巫术概念,你是无法选择的,但后期儒家提出的德的概念,就是你可以通过修身获得,即使你各方面都很差劲,但只要你跟着周公和孔子所塑造的大道理走,仍然可以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良善之人,良善之人自然有德,这跟你其他方面就没有关系,这样德就变成一个道德教化的概念,这是对人民的道德教化。
对国君的道德教化,就是说德不仅是运气好、强壮、会打胜仗,主要还是为人善良,行仁政,只要行仁政怎么说都是有德的,即使在其他方面全都不行,你还是有德的,即使你非常强壮,但是你还残暴,你仍然是无德的。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同时规范君主和人民的行为,希望这样能改善社会,但这只是他们的理想而已。实际上有没有改善社会,这是很难说的事情。很可能他们造成的效果,愿意相信他们那一套理论的人,都是属于比较软弱的人,因为没有能力作恶,所以希望行为良善是最根本、最重要的东西,而有能力作恶的人是不相信或者不太相信他们这套东西。结果他们只是影响了那些不用他们影响也会向善的人,而那些怎么影响也都不会向善的人他们也影响不了,造成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这样的。
凤凰历史:在德的社会伦理化过程中,儒家讲克己复礼,到最后鲁迅讲礼教吃人,孔子所讲的”仁“反过来吃掉了德,是不是这样?
刘仲敬:你可以这样解释,德在早期之所以更接近于能力的概念,是因为当事人比较接近于原始人生活的自然环境,人和人之间相互关系不是最重要的,人和自然的关系才是重要的,你能战胜毒虫猛兽是最重要的,人和人之间是不是协调,这不重要,因为空间很广阔,不协调的话,大家各自搬家,再也不见很容易。但人口增长和社会密集化以后,最重要的东西渐渐就变成共同体内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了。
人际关系最重要,你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跟自然环境打交道,一个人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处得好,关键在于你跟周围人能不能搞好和谐的关系,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德就要变成一种类似于行为守则的东西,最重要的你要用这些规范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要大家的关系处理好了,那么家和万事兴,共同体和国家都会兴旺起来,如果关系处理不好,大家相互在闹,有粮食也过不好日子,最后就变成了人际关系的处理比起能力更重要,所以相应的德的概念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种协调的人际关系的规范。
西方传统中所有的的政治共同体全都有宪制
凤凰历史:在你这本书中,你也用到了宪制这个概念,这个词大体上我们都把它理解为现代词汇,虽然”宪“字也是古汉语中用的字,但一般用西方那套宪制或者宪政观念去认识。你在书中用到这个概念,这实际上也需要一个重新的界定,你的界定依据是怎么考虑的?
刘仲敬:这倒不需要重新去界定。实际这是近代以来的汉语作家在翻译方面发生的错误,他们把宪制当成一种近代西方的东西,当成民主共和特有的东西,也就是说属于未来,不是属于过去的东西,过去从来没有宪制。但是这个在西方传统是不成立的,宪制是异常古老的词,从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时代就开始。可以说是东方国家的专制主义全都是僭主政治,而希腊罗马有各种各样的共和政治、贵族政治、君主政治等等。
按照他们的定义来说,所有的政治共同体全都是有宪制,只不过希腊罗马的共和宪制比较好,东方专制主义国家的僭主宪制是很差劲的。这个概念到中世纪欧洲还是一脉相承下来的,所以不是说近代君主立宪制或者共和国产生以后才有《宪法》,你顶多可以说是美国《宪法》以后,宪制变成一种成文宪法,但美国宪法以前,英国或者中世纪封建君主国或者是希腊罗马城邦,他们也有自己的宪法。这些宪法一般来说不是像美国宪法一样集结成一个权威宪法,但他们也是有宪制的,那是由一系列基本法则构成的。像罗马共和国,像英国人一样,它也是没有成文宪法的,但它仍然有它的宪制,由一系列关系到罗马人民重要地位的规范性文件共同组成。
屋大维和奥古斯都把他的朋友安插在司令官的位置上,塔西佗下台时就说,奥古斯都用这种方法来破坏罗马共和国共同宪法。尽管罗马共和国没有成文宪法,但有宪制,就是说由一系列具体的局部法律,还是构成了一个宪法体制,这个宪法体制是可以完成的,不可以破坏的,所有政治共同体都有宪法体制。像希罗多德就说大流士波斯在选择宪法体制时选择了君主制度,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他们选择的是僭主制度,虽然他们的看法不同,还是认为即使是东方专制国家也有它的宪制。我说的是古典意义上的宪制的概念,这种概念跟中国所谓的”宪“没有什么关系,但也不是近代以来成文宪法的概念,而是西塞罗时代和西方古典一直讨论的宪制问题,那个最古老的问题。
凤凰历史:在现代人们的理解,宪制包含着一个平衡的意思,另外还有制衡的意思。
刘仲敬:对,但在亚里士多德意义上讲,你所谓的宪制就不是宪制,而是指的完善的共和宪制,它的宪制类型包括很多种不平衡,没有制衡的权力。例如君主绝对权力形成僭主制度和人民绝对权力形成的暴民政治,这两种政治体制都是没有平衡可言的,他也认为这种政治体制很坏,肯定会造成暴政,但它仍然是六大基本宪制中间的两种。近代把宪制当成一个纯粹的褒义词,等于说你只有建立了很完善的共和制度才算是宪政国家,但古人的概念肯定不是这样的,古人认为独裁者、僭主和暴民政治同样是宪制,只不过是属于很糟糕的宪制类型。
凤凰历史:在这个意义上,宪制就有点与咱们日常所讲的体制比较像。
刘仲敬:比体制稍微大一点,因为体制一般来说指政府结构,而宪制是包括国家和社会在内的整个基本结构。
凤凰历史:咱们讲体制,有的时候比较泛。
刘仲敬:对。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希腊作家就是说凡是政治共同体都有宪制。
2013-07-23 10: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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